序曲
沒有出口的房間 by 岸田瑠璃子
2019-11-27 01:38
刀子、毒藥、繩子都沒有用。
已經結束了喔。懂嗎?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出自沙特《密室》(伊吹武彥譯)
右腳踏上京福電鐵高雄口的月台那一瞬間,秋風拂上我的頸項。
我仰望天空,觀察雲的流動。我看見了純白髮光的雲朵,以及飄浮在較低位置的灰色雲塊。
看著那朵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它的流動給吸進去似的,有一種雙腳在空中浮起的感覺。我趕緊將目光從雲朵上移開。我還是站在高雄口車站的月台上。凝視著併攏的雙腳,這腳踏實地的感覺才讓我安心。
我攤開了折成四折塞在口袋裡的便條紙。
「右京區宇多野之町×〇番地」
距離這裡大概是一百公尺左右。我確認東西南北的方位。
剛才看到的雲是從西往東流動的。我是不是想被那朵雲吸走,好逃離這個地方呢?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或許,我意圖投身於某個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吧。止不住的顫慄突然襲來,就好像站在懸崖俯視深谷一般。
我站在那裡等了好一陣子,調整呼吸。
已經無法回頭了。我對自己這麼說了之後,向前踏出了一步。
我從車站慢慢地朝著北邊走去,和一個背著書包的國小女學生擦身而過。
然後,就一個人也沒有了。自己的鞋跟發出的聲音在耳裡迴蕩著。除此之外,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周圍吸收了一般,非常安靜。再走一會兒就到她家了。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她,我不禁心跳加快,腳步就像灌了鉛塊一樣沉重。
終於,我停下了腳步。是企圖回頭的衝動在作祟。不,我絕對不能回頭。不是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我一定要和她見面,正視自己人生污點的真面目才行。就算忽視它,現在和丈夫、孩子的生活,也會變得膚淺而單調、空虛,自己活著的真實感覺也會日漸褪色。
這就是我強求總編讓我這個不是責任編輯的人來跟她拿原稿的理由。
在周山車道上走了一會兒之後,我向東轉,走進閑靜的住宅區。庭園整理得一絲不苟的家家戶戶在此林立。金木犀的甘甜香味搔弄著鼻孔。我的緊張漸緩,也跟著輕鬆了一些。我一一確認著住宅門口的名牌。第五間房子是一棟北歐風格的洋式住宅。當我看到這棟房子前面掛著「仁科千里」的名牌之後,便停下了腳步。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後,我按了門鈴。
「來了。」一聲回應傳來。我側耳傾聽這個聲音,追溯著微妙的記憶。
沒錯,就是這個聲音。這是她為了將自己的秘密封起來、而強迫自己做出來的人工聲音。和從前比起來,完全沒有改變。
「我是魁出版社的香川。」
大門打開,仁科千里出現在玄關的門廊。她看著我的臉微笑。她是被人們評為「美女」的新銳恐怖小說作家。我一看到她的臉,便不由自主地別開了視線。
〈真是難看的臉。〉
說真的,她的臉型整體來說還算端正,不過至少在我眼裡看來,她一點兒也不美。經過十幾年的歲月摧殘,她已經完全枯萎了,心靈的饑荒顯示在她的臉上。她泛青的蒼白肌膚、散發著光芒卻毫無精神的瞳孔,全都和美麗相去甚遠。那張臉龐訴說著在此之前,她所度過的人生之差,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一股駭人的涼意爬上我的背脊。
然而,最令我驚訝的,是她完全沒注意到我是誰。我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誰了。可是,她卻用第一次看到我似的眼神看著我。而且還是毫無好奇心的眼神。
打從一開始,我就為了來這裡見她一面而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隻是在路上擦肩而過,或許我也不會注意到她。不過,像這樣面對面,卻完全沒有察覺任何異樣,究竟真的有可能嗎?
這是否和她醜陋的枯萎有所關聯呢?
可是話說回來,連我是誰都沒有注意到也未免太誇張了……
對了,我一定也改變了許多。平平凡凡地就職、和同事結婚,過著由丈夫和兩個孩子環繞的生活,我或許也在自己沒有發覺的情況下陷入安穩的生活中,驀然回首,才知道自己原來變得如此邋遢。或許我也以一種和她完全相反的形式墮落了吧。
還是她對已捨棄的過去毫無留戀,所以才會連我的臉都忘記了?因為我就是這樣。像是切斷自己和她一直以來的關係一般,我也切斷了所有過往的人際關係。
走進房子裡,正面是約莫十坪大的客廳。她招招手,示意我在裡面的沙發上坐下,極其自然、流暢的舉動優雅而洗煉。她直接穿過廚房,打開了別間房間的門之後,消失了身影。
這是一間日照很棒的房間。白木地闆、透過窗簾灑進來的溫暖日光,以及舒服的微風。庭院裡綻放著山萩、金木犀、蔓龍膽等色彩繽紛的花朵。我覺得她一點兒也不適合身處這種健康的間地方。這可能也是一種假象、一種她特有的幻術也說不定。
她端著放著兩個茶杯的托盤,將原稿夾在腋下出現在我面前,說:「花草茶。是我自己種口的。」
她將茶杯擺在我眼前。杯子上畫有結著紅色果實的藤蔓,裡面裝著黃色的液體。洋甘菊的沒香味飄散著。我對著她放下茶杯的手遞出自己的名片。她將名片接到自己面前之後,看了一眼。然後,她又看了一次我的臉。剛才毫無精神的瞳孔中積蓄了微微的光芒,但發光的方式卻不一樣了。喔,她注意到我是誰了。
她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在純粹的訝異之後,她的臉上染上一絲類似羞恥心的東西。羞恥心,還是該說成屈辱呢?她很明顯地因為我的存在而不安。
「請把原稿給我。」我伸出了手。對於能夠用冷靜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的自己,我感到很滿意。因為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克服場面,不,應該說是克服她這頭怪物。
彷彿彈起來一般,她挺直背脊,將名為《沒有出口的房間》的原稿遞給我。大概是因為自己明顯的敏感反應而感到丟臉的關係,她立刻恢復了冷若冰霜的表情。我將那張面容看作自尊被傷害之人的疼痛。
「能不能讓我看一看呢?」
她像個機器人一樣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沒有出口的房間(一)
一回過神來,一條道路就出現在眼前。這條路沒有任何特徵,彷彿隻是為了供人行走而存間在似的。這是夢嗎?佑子自然地踏出了一步。
就在一步步前進時,兩側在不知不覺間出現了牆壁,道路成了狹窄的走廊。她一停下腳步,就覺得自己好像要被灰色的牆壁壓扁一樣,於是她趕緊再度踏出腳步。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呢?不管怎麼想,她都沒有絲毫印象。
看到走廊盡頭出現了一扇紅色的大門時,她心中的緊張才減緩了一些。她的目的地就是那扇門。隻要走到那裡,她一定就能知道什麼的。
自己的雙腳不知道是否真正踩在地上的感觸讓她覺得有點迷惑,不過佑子仍舊緩慢地走著剩下的十公尺距離。她轉動門把,這扇鐵製大門意外地厚重。門扉開啓之後有一個房間。佑子向裡面走去,隨手從身後關上大門。牆壁是未經修飾的水泥面,地上鋪著不鏽鋼地磚,看起來像是同種類的不鏽鋼櫃子上,放著一個青銅像。若說是男人,青銅像的線條顯得過分纖細,說是女人的話,青銅像的嘴巴又顯得英氣凜凜。在佑子的認知中,那並不是某個名人的雕像。
房間正中央有三張鐵管制扶手椅,彷彿為了強調房間內的殺伐氣氛一般,隨意地擺放著。椅子上隻有坐墊的地方是塑料製成的,顔色分別是黑色、灰色、咖啡色。無論是腳下還是牆壁,完全沒有溫暖的感覺,是個無以名狀的寂寥場所。
繞了房間一圈之後,佑子開始思考自己的事。她還是無法回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種地方。她不經意地拉開了櫃子的抽屜,四個抽屜全都是空的。凝視著空蕩蕩的抽屜,佑子覺得彷彿看見自己空蕩蕩的心,心情也變得莫名的空虛。她雙手抱胸,暫時思考了一會兒。
「嘎啦」一聲,門開啓的聲音傳來。她回頭,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走了進來。年齡應該是二十五歲左右吧?他的個子很高,眼睛細長、鼻子高挺,過尖的下巴和略略歪向右邊的嘴唇給人一種狡猾的印象;身穿灰色運動外套和黑色長褲,左耳上戴著的耳環很礙眼,整體感覺很不討喜。
男人環顧了周圍之後,視線和佑子對上,然後開口問:「這裡是哪裡?你是誰?」佑子原本也想問男人這個問題,所以她很失望。看來這個男人也沒有答案。由於男人的問話方式就初次見面的人來說顯得很傲慢,所以佑子隻回答:「不知道。」然後聳聳肩,將視線從男人臉上移開。
「我在趕時間,沒有空在這種地方消磨時間了啦!」男人一邊看著手錶,一邊用不耐煩的口氣對佑子說道。
「難道是我叫你來這裡的啊?」佑子的口吻也非常不客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我已經沒時間了。再過不久錄像就要開始了啊。你看,半個小時之內,我非得到攝影棚去不可。」
「那你就快去啊。這跟我又沒關係,進來這間房間的人可是你自己欸。不是哪個人強把你押來這裡的吧?」
「嗯,不是。」
「你是自己走過來的吧?」佑子追問。
「嗯,沒錯。」
男人臉上的表情就跟無計可施的孩子一樣。
「那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因為……」男人想要回答,不過卻說不出話來。接下來,他彷彿因為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現實感到恐懼一般,瞪大眼睛陷入了沉默。
這個時候,門又打開了。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她的年紀比佑子大上一輪,大概已經超過五間十歲了。她穿著酒紅色上衣和打褶的印花薄裙。
女人朝著房間裡東張西望,視線在男人和佑子身上遊移了一會兒之後,她也問:「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個女人也不知道這個地方代表什麼意思。佑子陷入了絕望。
「我們也不清楚。」佑子對著女人用同樣沉穩的口氣回答。
幾秒鍾的沉默流逝。這兩個人和佑子都在思考完全相同的問題。為什麼自己會來這裡?他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發生嗎?三個人暫時看著彼此的臉,一句話也沒說。
佑子察覺男人和女人的服裝呈現明顯對比。一個人穿著運動外套,另外一個人則穿著春裝。是男人極端怕冷、還是女人怕熱呢?並且,她再次確認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穿著黑色的棉質長褲以及灰白條紋短袖上衣,而且不是冬裝。換句話說,就是那個男人很怕冷了。
「重要的是我們來這裡的原因吧?」佑子戒慎恐懼地說完,女人臉上也出現了畏懼的表情。
男人突然朝著門走過去,伸手握住門把,說:「我在趕時間。管他為什麼會來這裡,總之,我要先走了。」
男人打算離開房間,可是金色的圓形門把卻一動也不動。
「搞什麼,門怎麼鎖上了?!」
「怎麼會?我來的時候,門根本沒上鎖呀。」女人的聲音在顫抖。
男人沒有回話,還是握著門把又推又拉。接著,他又左右轉動了一次門把。
「可惡!」男人忍不住踹了大門一下。那扇門是鐵門,所以當然不為所動。因為腳撞到門而感到疼痛的男人扭曲著臉瞪著那扇門,彷彿那扇門是他長年的敵人一般。
「門怎麼會鎖上了呢?怎麼會……」
女人也跑到門邊,用手抓住門把,不過門把還是動也不動。
「怎麼會這樣?門打不開,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女人叫道。
「可是,這扇門原本就有鎖嗎?」
佑子探尋著剛進來時的記憶。她走過走廊,看到盡頭處的這扇紅色大門上有著金色的圓形門把。門把上面有鑰匙孔嗎?
「可惡!今天我可是要以特別來賓的身份上高收視率的新聞節目欸!機會這麼難得,要是到不了的話,我的職業生涯就毀了。」
看來男人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要去參加的電視節目。然而相較之下,佑子卻覺得現在眼前的狀況遠比那種事情可怕多了。他們三人連自己是如何、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都無法好好解釋,人卻被困在這裡。
男人拿起了放在架子上的青銅像,看了青銅像一會兒,不過最後似乎還是不知道那是誰的雕像。他毫不留情地瞄準門把將銅像丟了過去,發出砰然巨響。青銅像掉落在不鏽鋼地磚上,留下一聲令人不快的聲音。
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盯著門看,然而門把還是文風不動。不過仔細一看,門把好像略微歪斜了。男人一次又一次地用青銅像敲打門把。每一次金屬和金屬碰撞時產生的刺耳高音、以及銅像掉落地面時更加劇烈的聲音,讓佑子的耳膜幾乎要破了。她不假思索地搗住耳朵,向後退了幾步。
同樣的動作重複了將近十次之後,門把突然掉落地面,滾到房間的正中間停了下來。一邊看著金色的門把,佑子同時覺得有些驚訝。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解決了。在原本門把附著的位置,隻留下一個直徑兩公分左右的褪色圓形痕跡,以及一個小小的洞。
男人的肩膀因為紛亂的氣息而抖動著,他試著用雙手推門,不過門鎖似乎仍舊是鎖上的。他再用整個身體去撞門,不過門依然文風不動。由於門上已經沒有門把了,所以他無法拉動門扉。看來事情並沒能輕易解決。沒有了門把,情況變得更糟糕。男人再度舉起青銅像,瞄準門扉砸了好幾次,然而門扉卻毫無變化。
門把脫落而使得狀況更加惡化——這個現實讓女人的臉色變得鐵青。
「可惡、可惡!」有一陣子,男人一直喊著這句話,然後他就看著手錶陷入半哭泣的狀態。看來,他已經來不及去上節目了。
「有窗戶。你們看,就在那裡。那是窗戶吧!」女人指著架子那邊喊道。
那裡有一扇嵌著黃色、綠色玻璃的彩繪玻璃窗。玻璃窗正中間有張類似聖母瑪利亞的臉。對呀,為什麼他們沒有早點發現這件事呢?比起堅硬的鐵門,用玻璃和鉛條製成的彩繪玻璃窗,不是更容易破壞嗎?
男人再次拾起剛才敲了好幾次門扉而滾落在地的青銅像,走近彩繪玻璃窗。
佑子突然覺得聖母瑪利亞張開了半闔著的眼瞼,盯著自己看,她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自己是不是在哪裡看過那張臉呢?佑子總覺得那是某種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的前兆。
男人用擲鉛球的手法,瞄準著聖母瑪利亞的臉將青銅像扔了出去。「哐啷」一聲,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青銅像撞到了某個東西彈了回來,再度掉落在地闆上。彩繪玻璃窗的玻璃部分碎裂,掉在地上,隻剩下鉛條的部分還留著。三個人凝視著破裂的彩繪玻璃窗。聖母瑪利亞的顔面部分隻留下一個大大的窟窿。
仔細一看,玻璃窗的另一頭是水泥牆壁。被靑銅像撞到的鉛條部分凹陷,插進了水泥牆上。他們瞭解青銅像彈回來滾落在自己這邊的原因了——是被那面牆壁反彈回來的。
「這是什麼啊?!」男人走近窗戶,用手掌觸碰牆壁,窗戶和牆壁之間的距離約五、六公分而已,彩繪玻璃窗另一頭的牆壁看起來就跟這個房間裡未經修飾的水泥牆一樣。男人用拳頭敲了牆壁一會兒,然後再次拿起青銅像扔向牆壁。可是牆壁上卻連一道痕跡也沒留下。看起來好像插入牆壁裡的窗框鉛條,其實隻是壓扁貼在牆上而已。
「那麼做也沒用的。隔壁一定蓋著一棟大樓啦!」女人用快哭的聲音說。
男人環視房間。四周除了剛才破壞的彩繪玻璃窗、門把脫落的大門之外,全都是水泥牆壁。他看著天花闆。正中間掛著一顆燈泡,不過連一扇氣窗也沒有,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可供他們逃生的。佑子理解剛才自己感受到的前兆了。她的內心某處一直害怕著破壞那扇窗戶這件事——因為她懷疑這隻會讓他們陷入絕境。就現況而論,就算破壞了那扇窗戶,他們也一樣無法從這裡逃脫。三個人連自己是如何到這個地方來的都無法好好說明了,要從這裡逃脫,恐怕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無法輕易逃脫!」她一這麼想之後,內心卻很諷刺地出現了想要盡快離開這裡的心境。她說服自己冷靜下來。對了,這隻是一場夢,所以再怎麼掙紮也是沒用的。在醒過來之前,自己除了接受眼前的狀況之外別無他法。她再度看向房間正中間的椅子。椅子剛好有三張。這些椅子是不是為了他們三個人而準備的呢?
「我們先來說說自己是如何到這裡來的吧。」這麼說完之後,佑子打量了三張椅子幾秒鍾,最後選擇了看起來比較有溫暖的咖啡色椅子坐下。反正這是一場夢——當她這麼想了之後,情緒很奇妙的冷靜了下來。
「你說那什麼風涼話啊?我可沒那種閒工夫。」
「那你就繼續用青銅像砸牆壁吧——如果你覺得這樣子算是有效利用時間的話。」
「對啊,她說得有道理啊。總之,我們要先想想自己是怎麼被帶到這裡來的。」女人的目光在佑子和男人的臉上遊移,然後慢慢地在灰色的椅子上坐下。
「被帶到這裡來?意思是說你是被某個人帶到這裡來的囉?」
「不知道,我不太記得了。等到我睜開眼睛,就看到眼前有一條路。我想自己應該是被人灌了安眠藥,丟在路上的……」
「路,對了,我也一樣站在路上。」
「我也是。」
三個人全都是在同樣的狀況下醒過來的。
「但是,為什麼會是路上,而不是在房間裡呢?」佑子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沒有記憶,一定就代表我們被人迷昏了。」
男人大概還沒放棄。他再度走近門扉,一下子用腳踢,一下子用拳頭捶打那扇門。
「確實有可能。」佑子拚命地搜尋著自己的記憶。的確是如此,錯不了的。一睜開眼睛,她就發現自己在一條路上。路變成了走廊,然後紅色的大門出現在眼前。她是像被那扇大門召喚一般,走進這個房間的。
「這樣的話,我們就是被挾持到這裡來的囉?」女人臉色泛青。在說著這句話的同時,女人自己也因為挾持這個字眼而陷入不安。被挾持,代表犯人就在某個地方。為了殺害他們三個人,那些家夥可能會進來。這麼一想,佑子方才還一直覺得這是一場夢,這下又亂了方寸。
「可是如果是挾持的話,應該一開始就把我們關在這個房間裡呀。隻把我們丟在路上就太奇怪了。」佑子不得不思考一些讓自己安心的藉口。
男人伸手在彩繪玻璃窗和牆壁之間摸索,不知道在找些什麼。女人用一種將一切希望寄託在那個動作上的眼神看著他,滿心期待男人能夠找到逃脫的方法。
「但是把我們關在這種地方不就是挾持?還是說我們被綁架了?」
「挾持和綁架都一樣。總之,我們被關在這裡這一點是不會錯的。先來想想為什麼被關在這裡的人是我們吧。」
「對呀,得找出我們之間的共通點才行。畢竟我們都被關在同一個地方了。」
沒錯,共通點。外表看起來很不可靠的女人,竟然出乎意料地說出了精闢的見解,佑子不禁對她刮目相看。男人最後似乎還是放棄了,他將剩下來的黑色椅子向後拉,轉了一個方向,背對佑子她們坐下,彷彿是因為佑子她們的存在而發怒似的。他雙手抱胸,氣呼呼地陷入沉默。我是誰——得先從這一點開始思考才行。佑子一點一點地追溯著記憶的絲線。她慢慢回想著自己成長的環境、工作,以及自己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中止的。出乎意料地,她輕易地找回了記憶。
「先從自我介紹開始吧。我是夏木佑子,職業是京都某一所大學的講師。目前在研究基礎醫學,專攻免疫學。」
「我是船出鏡子。職業是家庭主婦,有一個兒子。丈夫在京都市內經營個人診所。」
「你是誰?」佑子對著男人說。
「你們認不出來啊?」男人哼了一聲說道。那副高高在上的態度看起來實在非常沒品,害得佑子不禁為自己和這個男人遭遇同樣狀況一事而感到憤怒。
「不可能認得出來吧,對不對?」
佑子看著船出鏡子的臉。
「嗯,我也不知道。總覺得以前好像在哪看過……不過是很早以前了。嗯,我想不起來了。」「很早以前?我可是最近的暢銷作家欸。」
「咦,這樣啊?我不知道耶,你的大名是?」
「佐島響。至少聽過這個名字吧?我的書都在書店上架了,偶爾也會上上電視。」
越沒名氣的人就越愛誇耀自己的知名度,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話說回來,就作家這個職業而言,男人的外貌和說話方式實在無法讓人感受到一點點的知性。
「上電視啊?我倒沒看過呢,你的名字我也沒聽過。我看你好像很年輕,應該是新人吧?」
「是啊!」
「是嗎?怪不得。因為我是個很愛看書的人,不過卻不知道你的名字。」
佑子最近忙著寫論文,所以根本沒什麼時間看書。看書的時候也不看純文學,而是看國外的偵探小說。不過,她就是想譏諷一下這個男人。
「那你又是什麼人?」
「研究學者,我在從事最先端的研究。名字是夏木佑子。」
「沒聽過。」
「一般人當然是不會知道的囉。我和你不一樣,沒那麼世俗地想要人人都認識我。就免疫學的研究領域來說,我還算小有名氣囉。」
「佐島響。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呢。你都寫什麼樣的小說?」船出鏡子問道。
「最近暢銷的是《永恆的愛》,是純愛小說,再過不久就會改編成連續劇了。」
「什麼玩意兒啊?真是老掉牙的名字。」佑子差點忍不住笑出來。她無法忍受愛啊、羅曼史這等字眼從男人的口中吐出來,想不到這張沒品的嘴巴裡竟然會說出純愛這種話。佑子瞥見了男人耳朵上的金色耳環,心中瞬間湧起了一陣嫌惡的感覺。
「真是沒禮貌,竟然光聽到書名就笑出來了。」
「純愛。這麼說來,現在吹起了一陣純愛風潮呢。我迷上的韓劇也是純愛,感覺真棒呢。」鏡子用做夢般的眼神看著佐島。佑子實在無法認同她這種討好男人的視線,不過她似乎也不知道他寫的那本《永恆的愛》。
「我不是跟著別人一窩蜂寫的,我經常使用新鮮的題材喔。」
「純愛有什麼新鮮可言?男人不應該去描寫那種跟少女漫畫一樣的世界吧。」
「男人就不能寫純愛嗎?你可是個研究學者,能不能別說這種落伍的話啊?什麼最先端的研究嘛,聽了就倒人胃口。說穿了,你又沒看過我的書,希望你不要把話說得那麼難聽。」
她們兩個人的反應似乎讓佐島的心情大受挫折,他站起身在房間裡走了一圈;在知道自己沒別的事可以做之後,他靠在牆壁上,將手伸進口袋翻了一下。發現他要找的目標——大概是香菸——沒有在口袋裡時,他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無所適從地陷入沉默。談話離題到毫無幫助的方向,讓佑子覺得很焦慮。
「喂,回到正題上吧。我們三個人為什麼會被監禁在這裡——大家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吧。」
「思考這種事情有什麼意義嗎?」
「你覺得我們是毫無緣由地聚集在這裡的嗎?隻要找出原因,說不定就能知道把我們帶來這裡的犯人是誰了呀。」
「也有可能隻是巧合吧?搞不好我們隻是碰巧都走進了這個房間,又碰巧都出不去而已。」
確實,也有可能是巧合。三個人碰巧打開了這扇門,進來裡面。因為佐島焦急地用青銅像敲壞了門鎖,他們才會被關在房間裡面。
「這樣的話就是你的錯了,是你把門把弄壞的。」
「門把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壞掉的,所以門才會打不開啊。應該是最後進來的人關門的時候粗手粗腳造成的吧?」
「你的意思是說錯在我囉?」船出鏡子發出了歇斯底里的聲音。
「唉,先別管這個問題了,總而言之,我們隻能等到這間房間的主人現身了。」
「你竟然說是我的錯,太過分了。」
無視哭喪著臉的鏡子,佑子對著佐島說道:「對啊,我們隻能等人來了。那在這個房間的主人來臨之前,我們就在這裡等吧。」
三個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佐島還是靠著牆壁兀自站立著。鏡子併攏雙腳,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到底過了多久的時間呢?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一沉默下來,無止境的安靜幾乎要讓人窒息。
他們真的有可能是碰巧被關在這個房間裡的嗎?不,不是這樣。他們三個人都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裡的。天底下不可能有這種巧合。一定是某種東西將他們三個人引導至此的。
三個人究竟有什麼交集之處呢?佑子開始回想起自己的事。
她的工作、婚姻、小孩都沒有任何問題,全都非常順遂。女兒洋子升上高中之後,雖然不太愛唸書,不過她本來就是個頭腦聰明的孩子,之後應該還能補救吧。兒子孝臣似乎想當醫生,目前也正朝著實踐這個夢想而努力著。以這兩個小孩的本性而言,就算放著不管也用不著她操心。
唯一的小小失敗就是安由美。安由美的態度總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一點愚蠢。一點?是這樣子嗎?或許更嚴重也說不定。強行解剖安由美製作的基美拉①,是一個糟糕的行為。
或許應該說,那隻基美拉讓自己感受到了自我毀滅性的異質東西。
「總之,你們先聽我說吧。」佑子打破沉默。
「也好。一直沉默也很無聊,你就說些什麼吧。比方說你來這裡之前的經曆等等,我也會想想我自己的狀況的。」
「我在某一所大學工作,在那裡研究免疫學。最近成功執行了將鵪鶉胚盤移植到雞胚盤上的手術,是世界首例喔。」
「胚盤?」
「胚盤就是受精之後,細胞剛開始分裂第一、二天產生的個體細胞。我將異種的部分個體細胞移植到胚盤上面。我執行成功的手術,是將鵪鶉翅膀的胚盤細胞移植到雞翅膀的胚盤細胞去。結合兩個不同種類的生物之後誕生的,就是基美拉這種生物喔。」
「哇,你做的研究還真噁心。不過,我好像在哪裡聽過,像是將公雞、母雞的腦袋互換什麼的。是聽誰說的呢?大概是我丈夫的友人吧……」
「目前還沒有演進到更換腦部呢。」
「是喔?可是我覺得好像聽過有人在從事這方面的事情。」
「我是全世界第一個成功的人欸。」
正確的說法是——成功的人是安由美。不過她是自己指導的研究生,所以那篇論文上寫的是自己的名字。總而言之,這就跟成功的人是佑子沒兩樣了。
「可是,那種手術為什麼會成功呢?如果生物的種類不同,不是應該會產生排斥反應嗎?」
「你還真清楚呢。」
「因為我的丈夫是醫生,這種程度的事情我還知道。」
「不過在假說中,在剛受精的初期階段,免疫系統的細胞尚未分化,所以不會引發排斥反應。意思就是,移植的組織能夠成功存活。」
「你成功做出這個手術了嗎?長著鵪鶉翅膀的雞誕生了嗎?」
「嗯,對啊。」
「然後呢?」
然後呢?那又怎麼樣——鏡子一副想說出這句話的反應,讓佑子瞬間迷惑了。她覺得自己說的話無聊至極。在當時,這幾乎就是自己全部的人生,現在卻宛如眺望著小小的箱庭②一樣。佑子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說的是什麼了。
註釋:
①Khimaira或Chimera,希臘文是母羊的意思,它擁有獅頭、羊身和巨蛇的尾巴,口中所吐出的火焰可以摧毀一切。
②一種重現庭園風情的桌上小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