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BL穿堂驚掠琵琶聲 by 高台樹色
2019-11-26 14:30
「不該讓他送到醫院來的,今天忙忘了,忘了他要來的事。」
很久以後,沈識簷這樣說道。他的話語混著輕微的嘆息,就在尾音的地方伏下,伏到了孟新堂的心裡。
他記起上一次沈識簷因為病人家屬的推搡磕了肩膀,卻在琴行和許言午說是累得。那時許言午的反應浮現到眼前,他串起前前後後各種情況,心中確定,曾經一定發生了什麼痛極的事情,才會讓許言午完全無法自控。
「你想吃什麼?」沈識簷問。
孟新堂沒回答,他看到沈識簷又解了一個襯衫釦子,輕輕呼出了一口氣。車窗一下子被放到了最底端,湧進的夜風吹亂了他的頭髮。
沈識簷瞇了瞇眼睛,很快,又將車窗關至只剩一條小縫。
「沒關係,你想開就開,我不冷。」說著,孟新堂將自己這邊的車窗放下來了一些。
上次經歷了一次醫院的混亂之後,沈識簷也曾在他的車上放下了窗子。
轉過頭,發現沈識簷正定定地看著自己。
「怎麼了?」
沈識簷沒作聲,只淡出一個笑,搖了搖頭,低頭去重新發動車子。
孟新堂卻伸出手,摁住了他正在換擋的手。
「心情不好嗎?」
覆上來的手掌是暖的,微幹,讓沈識簷想起了小時候秋收後,曬在地上的溫熱麥子,手插到一鋪麥粒裡,立馬就會被溫暖裹上。他停住動作,又將目光轉回到孟新堂的臉上。靜默了一會兒,老實地回道:「有一點。」
「想吃飯嗎?」孟新堂專註地看著他,又問。
沈識簷這回緩緩地搖了搖頭,露出一個歉意的笑。
有路旁車燈的光照進來,劃過了兩隻疊在一起的手,沈識簷瞥見消逝的光影,有輕微的楞神。
「我也不餓,」孟新堂很快說,「不如往你家那邊走吧,路上看到什麼想吃的再吃。」
說完,他才旁若無事地收回了手。
外面的燈很亮,亮得能看到夜晚浮動的雲。很神奇,在如今的北京,竟然還能有星星偷偷露出來。孟新堂看到,意達心底。
「今天天氣其實不錯,要不要散散步?」他笑著說,「我很久沒看過北京城的夜景了。」
這樣的提議,顯然已經預定了兩人接下來的時間。他知道沈識簷心情不好,已經是九點鐘,他很想在這個夜晚陪著他。
沈識簷沒說話,用很標準的「醫生的眼神」看了一眼他受傷的胳膊,又看了一眼這位該靜養的病號。
「我覺得……」孟新堂舉起手做發言狀,不慌不忙地解釋,「和自己的主治醫生散步,不會有什麼問題,還是個交流病情的好機會。」
沈識簷倒不知道這人這麼會說話,但他完全能領會他的善意。他嗤笑了一聲,問:「去哪兒啊?」
孟新堂看了看周圍:「橋上?」接著,他又透過前方擋風玻璃指了指天上:「今天能看到星星。」
沈識簷扶著方向盤向前探了探身,歪著脖子去看天空,還真的有星星。
車子重新前行的瞬間,沈識簷把自己這邊的窗戶按了上去,孟新堂則打開了播放器。
沈識簷聽到了熟悉的旋律,是那天在婚禮上,孟新堂問過的那首。《I found you》。他看了一眼顯示屏,不是收音機,而是下載好的音樂。
孟新堂已經將副駕駛的車窗完全放了下來。不弱的風一下就灌透了車內,吹散了積攢在沈識簷胸腔內的悶。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孟新堂的體貼與陪伴,而且是有分寸的,值得留戀的。就好像是路途中突然又遇了不近人情的雨,他本來像往常一樣,懶得撐傘,也並不想躲避,念著一個人平心靜氣地走,總能走過這片雨。身邊卻忽然出現了一個人,陪著他不撐傘,陪著他平心靜氣。並肩攜行,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那座大橋是新建的,因為跨著水,又有燈光與風景,晚上經常會有人來散步。沈識簷和孟新堂剛走上去,就迎來了一陣掀亂了頭髮的風,沈識簷嗆了一口,背過了身子。
「小時候和我爸媽散步,起風了的話,我和我媽媽就會倒著走,我爸爸幫我們看路。」
昏沈的燈光下,孟新堂看著一步遠處的沈識簷,說:「你倒著走,我幫你看。」
孟新堂的聲音很低沈,是沈識簷最愛聽的那種音色,配著他標準的口音、緩慢的語調,顯著特別動人,就像冬天的圍爐夜話。
沈識簷眨了眨眼睛,笑得很懶。
兩人步調一致,誰也沒再說話。
或許是因為今天風大,橋上的人並不多,只是隔著一段距離會有那麼一對依偎在一起的情侶,或是久別重逢、高談闊論的老同學。孟新堂發現沈識簷在經過他們時,總會看一看他們的背影,以一種欣賞的態度。
他們到了空曠一些的地方站定,沈識簷將手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來,胳膊搭上了欄桿。孟新堂站在一旁看著,越看越挪不開眼。
「看我幹嗎?」沈識簷還盯著前方,卻笑著問道。
孟新堂咳了一聲,轉回了腦袋,也學著沈識簷,將胳膊搭在了欄桿上。搭上後卻覺得奇怪,也不自在,又將胳膊撤下來,插在了口袋裡。
「今天我好像有點吃虧。」沈識簷突然說。
孟新堂不明所以,問為什麼。
沈識簷笑著扭過頭,答:「那天有酒,今天沒有。」
說的是他們的第一次談心,那天孟新堂是傾訴著,沈識簷是傾聽者。
孟新堂笑了出來:「可以現在去買。」
沈識簷搖了搖頭,又問:「你有煙嗎?」
孟新堂只訝異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就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盒煙。他掀開盒蓋,抖了一下。沈識簷抽出那根伸在了外面的,手指夾著,朝孟新堂遞了過去。
風大,煙不好點,兩個人的頭湊在一起,隔出了一個小方角,裡面有個亮堂的小火苗,照亮了偎在一起的兩張臉。孟新堂用手遮著打火機的火苗,給沈識簷點著了煙。
被風吹得連煙圈都形不成,剛一張嘴,一團霧就立馬散去了。這是孟新堂第二次看到沈識簷抽煙。
「言午的演出是在明天晚上,我們到時候一起過去?」
「嗯,」孟新堂應下來,隔了兩秒,又問道,「他……為什麼那麼抵觸醫院?」
這樣的環境太適合聊天,孟新堂也沒忍住,做了些探聽的事情。
沈識簷垂著眼,又抽了兩口煙,看著煙頭的那點星慢慢黯下去。
「他不想讓我當醫生,」沈默過後,沈識簷開口說道,「因為一些原因,他和他父母的關係並不好。在他看來,應該我父母更像是他的爸爸媽媽。」
沈識簷頓了頓,問道:「我沒有跟你說過我父親吧?」
「你說,你的父親每天回家,都會給你的母親買一枝花。」
「嗯,是這樣,他們一直很浪漫。我父親也是醫生,呼吸內科。」 該是因為提到父母,沈識簷整個人都變得更柔和了一些,「他是一個很棒的醫生。」
「我記得特別清楚,非典,從最開始還不知情時開始,他就一直在一線。可能是因為本身就是呼吸內的醫生,防護措施做得比較好,挺幸運地沒被感染。後來非典過了,很多電視台、報紙都報導了他,說他是英雄。」
這話的大致內容,孟新堂都從孟新初的嘴裡聽說過,然而再聽沈識簷說這一遍,依然肅然起敬。他未曾有幸見過沈識簷的父親,但回想那日畫中端著水盆大笑的人,不問死生堅守在一線的人,能教育出這樣一個沈識簷的人,該是值得仰望的。
「他是因為醫鬧去世的。那幫人其實是衝著一個年輕醫生去的,我父親幫他擋了,被捅了好幾刀,連搶救都沒能搶救。」
手中的煙被風吹的亮了一下,像是撲簌著,在為什麼事吶喊。可等亮過了,重新黯了,又只留了那麼一點灰暗的煙塵。
孟新堂在不自覺中垂了手臂。
到了這時,沈識簷依舊是平靜的,他將煙送到嘴邊,狠吸了一口,而後嘲弄般扯了扯嘴角:「沒輸給非典,倒輸給了人心。」
夜風好像突然冷了,也帶冷了夜色中的人。
孟新堂無意識地朝沈識簷靠了靠,看著他有些發抖的嘴唇問:「還好嗎?」
沈識簷點頭,挑了挑眉:「沒事。」
「其實我還好,這麼長時間,該接受的都接受了,你看我不是在當醫生嗎。只是言午,當時他正好在,目睹了全部過程。我到了醫院的時候,他滿臉是血趴在我父親身邊哭……而且,大概我父親去世後不到一年吧,我的母親也去世了,相思成疾。」
往事的慘烈超過了孟新堂的想像,短短幾句話仿彿有千斤重,他有些喘不過氣,壓著自己做了個深呼吸。
一次人為的意外,到底能毀掉幾個人。
沈識簷想起許言午今天的崩潰,今天的痛苦,突然覺得像是和他一起又經歷了一次那天的噩夢,倒在血泊中的人,連白大褂都成了紅色。
喉嚨發痛,眼底也酸。這是他第一次向別人敘述這段往事,沒能一氣呵成,話哽在了這,收不回,也繼續道不出。
肩膀被搭上了一隻手,是孟新堂。
沈識簷轉過頭看了看他,眼中寂靜,一點疼都沒泛出來。他朝孟新堂笑了笑,告訴他自己沒有關係。
「所以言午這麼多年都不去醫院,而且對於我做醫生這件事,非常反感。」
「也是合理的。」孟新堂說。一場意外,讓許言午失去了兩個至親的人,還親眼目睹了沈識簷父親的死亡,大概任誰都沒辦法接受。
說完,他又想到,許言午尚且這樣,那麼沈識簷呢,那是他的親生父母,他甚至在今天,面對了和父親類似的情況。
「合理嗎?那我繼續當醫生呢?也合理嗎?」
沈識簷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只是笑意不達眼底,剛暈到唇邊就散了。
「合理。」
孟新堂的回答很快。他不知道沈識簷是為什麼要當醫生,或許是因為父親,或許是因為信仰、責任,但他知道,經歷了這些依然去決定做一個好醫生,無比艱難,因為光是來自於心底的痛苦和恐懼,就足以壓垮一個人。
沈識簷聽到這兩個字,一時無言。太多人不理解他為什麼還要當醫生,也有太多人勸過他放棄,到後來,他甚至已經疲於解釋,只是固執地繼續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但孟新堂沒有,他在知悉不多的情況下就告訴他,合理。
「可是很多人問過我,能不能不做醫生了。」沈識簷仰了仰頭,看著天上,「你知道嗎,非典那年是真的慘烈,我認識的叔叔阿姨,很多都沒能再回家。當時非典正兇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見到我爸爸,但我媽媽都沒有說過一句讓我爸爸不要在醫院了,回家來。後來高考報誌願,我報了醫學院,我媽媽也說,很好,做醫生很好。可是我父親去世以後,我媽媽卻問我,能不能不做醫生了。她說她從來都不怕我成為一個英雄,哪怕那時候我爸爸真的在非典中犧牲了,她都不會讓我換一個職業。但她說,英雄不該是這樣的結局,不該被辜負,不該這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