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死亡陰影
死相學偵探 - 十三之咒 by 三津田信三
2019-11-23 01:05
內藤紗綾香和八天前一樣單手抱著米色博柏利風衣,走進弦矢俊一郎偵探事務所。
她身穿V領黃色針織衫與白色蓬蓬裙,胸前掛著兩條項鍊,一條是小條心型墜煉,另一條是長度稍長、配有紗綾香名字字首「s」的項鍊。
與樣式成熟的風衣相比,她的服裝和飾品則偏向甜美可愛。但這是指她處於普通狀況下來說的話……
她坐在桌前椅子上,眼角、嘴巴旁、後頸、胸前與手指之間……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各處,有著某種如彎曲粗肥蚯蚓般的黑色東西,半條深埋在皮膚裡,不停蠕動著。
俊一郎看見的是,讓人打從心底發毛的畫面。
一隻、兩隻、三隻……
當然紗綾香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些「東西」的存在。不只紗綾香,應該大部分人都看不見。四隻、五隻……
但是弦矢俊一郎看得見。他從小即使不情願,別人身上的死亡陰影也會自動映入眼簾。在外婆那邊長年進行特殊的修行,確實提升了準確判讀死相的感知能力後,他就能看見。
「我、我……果然有些不對勁吧?」
是感受到俊一郎的視線並不尋常嗎?紗綾香一臉就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脫掉。」
「啊……?」
「我是說,把衣服脫掉。」
紗綾香彷彿從十分信賴的人口中聽到不可置信的發言那樣,目瞪口呆地傻在原地。接著她慌忙用雙手遮掩從敞開V領中露出的胸前肌膚。果然還是年輕女生。
「喂喂喂……」
俊一郎看到紗綾香的反應,立刻不悅地出聲,然後伸手指向事務所門口,語氣毫無抑揚頓挫平板地說:
「請回。」
他果然又下了紗綾香熟悉的逐客令。
兩人的所在地和八天前相同,東京神保町產土大樓的弦矢俊一郎偵探事務所內。但是和上回截然不同的是,這次俊一郎在對方身上看見特異狀況了。
「啊……難、難道是、為了……要看我……那個嗎?」
「廢話!你不是為此而來的?」
不過依據紗綾香對身上情況的接受程度,還有她的應對態度,俊一郎也是有可能斷然選擇撒手不管。
「我、我知道了。」
但她對於俊一郎的冷淡語氣似乎不太在意——不,應該說她根本無暇顧及俊一郎的語氣如何就開始寬衣解帶。她已經被逼到走投無路了。
她先脫掉黃色針織衫,再有些羞赧地拉下白色裙子。接著在片刻躊躇之後,她褪去胸前有白色蕾絲邊的小可愛。
瞬間,從那稚氣外表難以想像的、身材十分勻稱的體態清楚地展示在眼前。她似乎是穿衣服後就會顯瘦的那一型。
白底黃花樣式的蕾絲內衣與膚色絲襪讓人目眩神迷,就連原本神色平常的俊一郎也不禁心猿意馬。
「內衣也……全部都要嗎?」
紗綾香雙頰與頸後泛起紅暈,低垂著視線詢問。
「當然……」
俊一郎自以為冷靜地回答,但聲調已然偏高。是心理作用嗎?他的視線似乎不斷游移,無法固定焦點。
「好……」
紗綾香發出微弱、幾乎聽不見的回答後,就伸手脫掉白色低跟鞋,然後拉下絲襪。她扭扭捏捏了一陣後,才將左手壓在胸前,右手繞到背後解開胸罩。但她似乎難以下定決心放開左手,再次開始輕微扭動身體猶豫著。
「我說你……」此時,俊一郎終於深深嘆了一口氣,牢牢地盯著對方說:「這不過就像是健康檢查罷了。」
「就算是醫生,也沒辦法幫穿著衣服的人看病呀?我有說錯嗎?」
「啊、嗯……」
「所以……」
「那個……」
「怎樣?」
「每個委託人都會脫衣服嗎?」
俊一郎原本已經恢復冷靜,聽到這個問題雙頰又瞬間火熱起來,幾乎就要衝口說出「請你回去」,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這個衝動。
「那是因人而異。這都稱為『死相』了,大部分的人確實只要看臉就能明白情況。但其中也有些人必須全身都看。」
「那些臉上沒有顯現出死相的人嗎?」
「嗯。也有些人會在背上出現不得了的東西。」
「那種情況下,那個……臉上什麼都不會出現嗎?而且穿著衣服也看不到背後,老師你只要看到臉,就能知道那個人的背後有出現死相嗎?」
「我沒辦法清楚說明,也沒有打算要這樣做,但差不多就是這樣。還有,我說過我不是老師——」
「我也是那樣嗎?」
「欸……嗯,這個嘛……只從你露出的皮膚上,也可以清楚看到『那個東西』,但因為『這種事情』還是一開始就先完全弄清楚最好……」
紗綾香原本似乎只是一時好奇才問的,然而聽到俊一郎回答的瞬間,她猛然一震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一臉要哭出來的表情,低頭望著自己雪白的肌膚。
但她似乎終於下定決心了,褪去胸罩後,就毫無遲疑地脫掉內褲。即使如此,她還是馬上用左手遮胸,右手覆在私密處,果然心裡還是感到相當羞恥。
但是,俊一郎明確地說:
「好,請你兩手伸直。不,手臂不要跟身體貼在一起……沒錯就是這樣。兩腳也請打開一點,好,再來請保持這個姿勢慢慢轉圈——」
面對俊一郎接二連三的指示,紗綾香都順從地照辦。
內藤紗綾香形狀優美的高聳雙乳,左邊乳暈上有一隻,右邊乳頭上一隻,右邊腋下一隻,骨盤左側一隻,肚臍一隻,陰部和左大腿根部附近一隻,右邊大腿一隻,左腳小腿肚一隻……有如彎曲粗肥蚯蚓般的某種黑色東西,正扭著身軀在肌膚表層鑽動,令人顫慄。
她婀娜曼妙的身材替這畫面更增添了幾許詭異氣息,但同時空氣中也飄蕩著難以言喻的情色氛圍。在這或許該稱為異常性慾氣氛的環繞下,紗綾香不停發抖。
但映照在俊一郎眼中的,只有白晰肌膚上讓人寒毛直豎、不停扭動蜷縮身軀的黑色東西。他已經完全沒有意識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副年輕女性的裸體。
這個黑色的,就是附身在她身上的東西嗎……?
以依附靈體來說,這搞不好是初次見到的類型。自己與至今不曾看過的異常光景對峙著,一這麼想,俊一郎就緊張到口乾舌燥。
這些是全部合起來算一個嗎……?
還是這些東西一隻一隻都是分開獨立的呢……?
幼時記憶突然在俊一郎腦海裡甦醒。
那是在西裝男事件過後不久。暑假結束,俊一郎返回東京又開始去幼稚園上學的某天所發生的事情。
總是結伴去幼稚園的朋友——仲友達德在回家路上,提議去「墓地」一趟。只要說「墓地」,兩人都清楚知道是指哪裡。
「小俊你不在的時候,那邊變了很多喔。」
達德似乎是想讓俊一郎看一下現在的樣子。
墓地位於小鎮外緣的斜坡上,朝馬路的鐵柵欄中有一個門,可從那邊出入。這個門從來不上鎖,在墓地附近也沒有看到寺廟,隨時都可以無所顧忌地前來玩耍。
不可思議地,他們心中並不會感到害怕,反而因為這個地點的特殊性質而感到有趣,深深受到吸引。石階從門往上延伸,上頭又分出無數階梯與小路,在墓地中曲折蜿蜒地延伸。在這裡走動就彷彿走在迷宮裡一樣有趣,兩人經常在這裡來回奔跑玩得不亦樂乎。
但是,墓地中只有一塊區域不同。只有在左斜上方的角落,那邊有個像肉瘤般突出的空間。若從上空俯瞰整塊墓地,形狀會是工整的四方形,但那個突出的地方打亂了整體空間的平衡感。
那塊奇異的墓地一隅,立著一個古老墓碑,上頭雕刻的文字都已經模糊難辨了,可以想見已經長年累月沒有人來整理。不過,不知為何四周都被鐵絲網團團圍住,門上也下了堅固的鎖頭,並非任誰都可以輕易打掃的環境……
「只有這個墳墓好像被排擠了……」
這是達德留意到這個奇妙墳墓時,最初脫口而出的感想。
「好像有一點冷耶?」
比起眼前墳墓的特異之處,俊一郎更在意的是那一方土地飄散著冰冷的氣息。
那時明明是仲夏時節,卻異常寒涼。那並非冷氣舒爽吹乾肌膚汗水的清涼感,而是從身體深處骨頭透出來的寒冷,難以言喻的不適感受。
「嗯……好像,有風吹過吧?」
達德似乎沒有體會到俊一郎說的感覺,不過他看到俊一郎一副很冷的模樣,就提議「我們去那邊玩吧」而離開了那塊墓碑。
自那時起,俊一郎總是儘量避免靠近那塊區域,有時不小心玩得太忘我跑到附近,俊一郎也會馬上發現。那裡的空氣異常沉重,無論什麼季節都令人感到寒冷,只要一靠近馬上就會感到不舒服。
那一天,兩人前往好一陣子沒去的墓地。
轟——、轟——、轟——
俊一郎聽見宛如海鳴聲的聲響。他那時當然還不曉得什麼是海鳴聲,但黑壓壓海面上遠雷般的聲響不祥地響起、迴蕩的畫面,立即在他腦海中擴散開來。
這瞬間,道路突然開始左右搖晃。那晃動的模樣不像地震,更像是道路本身如脈搏在震動一般。同時俊一郎開始耳鳴,在杏羅町體驗過的那種感覺馬上復甦。那個時候是臭味,而這次是聲音和震動,兩次的表現方式雖然不太相同,但有某種直覺悄聲告訴他,這兩個是同樣的東西。
「怎麼了?沒事吧?」
達德看到俊一郎突然伸手摀住雙耳蹲在地上,似乎嚇了一大跳。這也就是說,聽到怪聲和感到震動的,只有俊一郎一人而已。
「你可能是中暑了。」
達德大概是記住了媽媽曾講過的詞彙現學現賣。達德雖然擔心朋友,但臉上神色有些得意地將手放在俊一郎的額頭上。
「沒、沒事啦……」
俊一郎腳步虛浮不穩地勉強站了起來。
這絕非讓人舒服的聲音,但「轟——、轟——、轟——」的聲音似乎在誘惑著他。想快點親眼瞧瞧發出這個聲音的東西,這樣的渴望驅動著俊一郎向前走。
他搖搖晃晃地彎過眼前轉角後,眼前景象讓他感到十分驚愕。
墓地少了一半……
從入口延伸的石階右手邊,還是一如往常的遍地墳墓,但左半邊被工整地填平成整塊斜面,從中豎立起建築物的骨架,應該是要蓋公寓。沒來這裡的約一個月內,整個風貌完全變樣了。
「很厲害吧。小俊不在的時候我有來過,那次剛好看到他們把墳墓搬到卡車上。之後就開始施工——」
達德單純對眼前景象的變化感到有趣,但對於原本深信墓地永遠都會是墓地的俊一郎來說,卻受到相當大的打擊。不過那個錯愕馬上就被劇烈顫慄取而代之。
左手邊原本是墓地的斜坡一角,突然出現一塊漆黑板狀的東西。
那是什麼?
頂端呈現弧形的板狀物,看起來也有點像一塊巨型滑板。不過,板子上端有一個很大的洞。
施工用的零件嗎……?
俊一郎邊思索邊盯著那東西瞧時,從那個洞傳來令人心底發毛的「轟——,轟——、轟——」聲音……不,不能說那個「東西」,應該要說那個「生命體」。而且,那個生命體一邊發出令人不快的聲響,一邊開始往前後左右扭曲變形。
唔……
因為還隔著一段距離,俊一郎是不覺得有危險,但他雖不情願,也得承認那東西是極為詭異的存在。「轟——、轟——、轟——」的聲音不斷劇烈震盪著耳膜,頭開始疼痛不已,像是有東西來回使勁攪拌著腦漿。
俊一郎慌忙地用雙手摀住耳朵,雖然不能完全遮掉那個聲音,但頭痛瞬間緩解許多。然而很奇異地,那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音開始聽起來像是哭聲,「轟——、矗——、轟——」的哭泣聲讓人感到非常深切的悲傷。
墓碑消失了——正確來說是被搬走了——或許是亡者對這件事的悲嘆,具體化成這般現象呈現在眼前吧?
當然此時俊一郎心中無暇做出如此具體的判斷,不過十分相近的想法瞬間浮現腦海。
但是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小俊,你到底怎麼了?」
達德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模糊,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俊一郎一邊遠遠地聽著同伴對自己真心的關切,一邊觀察原本墓地所在的那塊斜面,拚命思索不對勁的原因。終於他明白了。
他發現漆黑板狀物突起的地點,就是那塊散發不祥討厭氣息的墓碑的所在地。
此刻,彷彿是那個東西也知道俊一郎已經明白了一般,「轟——、轟——、轟——」的哭泣聲開始益發響亮,整塊板子的波動起伏也越來越劇烈。
沒多久——
從斜面各處的地上開始接二連三冒出一塊又一塊相同的漆黑板狀物。俊一郎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景象時,公寓建地的斜面逐漸被扁平觸手般的怪物佔領。
等他回過神時,那些上端有嘴巴般的洞,從洞中發出「轟——、轟——、轟——」的不祥聲響,整個身軀不停扭動、看起來極為詭異的漆黑板狀物已經覆蓋住整面斜坡。
最早出現的那個東西,與後來整群從地上探出頭來的板狀物們,看起來既像單個單個獨立存在的個體,也像全部是一個東西的集合體。但無論哪種,它們絕非善類。
「嗚哇!」
眼前太過詭異的景象,讓俊一郎不禁驚呼出聲。這個瞬間,四周突然就沒了聲音,同時它們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數不清的整群漆黑板狀物所在的左邊斜面,與數量眾多墓碑林立的右邊擺在一塊,看起來簡直就像風格不同的兩塊墓地感情和睦地比鄰而居。
然而,這個念頭只存在於一瞬間。因為無數漆黑板狀物突然整齊畫一地朝俊一郎轉來。
「啊……」
至今俊一郎以為是大嘴巴的那個洞,其實也是眼睛,俊一郎一明白這件事,就因那異樣的感覺發出小小的哀嚎。但是,眼前馬上發生了更令人為之顫慄的事。
窣——窣——唰——窣——窣——唰——這讓人背脊發涼的聲音在四周響起,地面又開始晃動,而且與之前的搖晃完全不同等級,簡直就像貨真價實的強震一樣激烈地天搖地動。
整群漆黑板狀物似乎想從地面拔起,如同塔形木牌卒塔婆(注5)埋在地裡的下半部,現在似乎就要脫離斜坡地表……
那些東西獲得自由之後會做些什麼——俊一郎一想到這件事,上臂就立刻爬滿雞皮疙瘩。會來這裡!
數不清的漆黑板狀物會紛紛對準自己衝來——腦海裡一浮現這個畫面,俊一郎馬上像罹患瘧疾般全身顫抖。
「夠了沒!你不要再鬧了,我要走囉。」
這時,看到俊一郎實在太過誇張的反應動作,達德似乎認為他是在捉弄自己。他把俊一郎留在原地,開始自行往墓地走去。
注5:又稱「板塔婆」,是立在墓旁的塔形木牌,上面寫有經文以供養死者。
啊、不能去那邊……
俊一郎想立刻出聲叫住他,但完全擠不出半點聲音。不,遑論出聲,他根本連動都動不了。這時,達德越來越靠近那塊墓地。
原本那個墳墓的所在,最早出現的那塊漆黑板狀物完全脫離地面,現在好似發狂般地在斜面上到處飛奔,讓那一帶髮出陣陣令人寒毛直豎、如大笑般的轟隆聲。
恐怕就算其他數不清的漆黑板狀物全部集合起來,也比不上「那個」所持有的災厄之氣吧。它就是如此邪惡的存在。雖然完全搞不清楚那是什麼,但至少那絕非人類應該扯上關係的「東西」。
「小俊!快點過來啦!」
達德在墓地門前停下腳步,回過頭對俊一郎揮手。
快逃!快逃呀!我求求你……
就在俊一郎在心中如此狂吼的時候。
那塊漆黑板狀物把不知道是嘴巴還是眼睛的詭異孔洞,對準了達德的方向。
下一秒,那東西開始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往斜面下方移動,它輕快地與夥伴交錯而過,直直地朝著達德衝下來。
不……
不行……
不行呀……
「不行!」
俊一郎終於喊出聲的同時,也邁出步伐跑了起來。他朝向一臉訝異望著自己的達德,使盡全力衝過去。
距離上是俊一郎比較靠近,但是「那東西」的速度比較快,它以駭人的敏捷身手順暢地縮短距離。
不過,俊一郎還是操有勝算。只要他們不在原本那個墳墓的所在地或是墓地裡面,「那東西」的力量就無法發揮影響。雖然不曉得為何自己知道這點,但俊一郎心中確信如此。
但是,達德看著朝向自己跑來的朋友,似乎是搞錯了意思。
「好!我們來看誰跑得比較快!」
達德穿過門跑進墓地裡面,開始大步沖上石階。
「不能進去!快出來!你快點出來!」
俊一郎慌張起來,拼了命地喊叫。但對達德來說,俊一郎的呼喊聽起來似乎只有玩捉迷藏時的「等一下!」這種不痛不癢的程度,他在階梯上停下腳步,回頭開心地笑著。
這預料之外的舉動改變了情況,似乎俊一郎會比較快追上。因為達德往階梯上跑,「那東西」也不得不改變方向。趁這個空隙俊一郎趕緊抓住達德的手把他拉出墓地,只要離開這個地方,兩個人就都能得救。
雖然情況緊迫,但俊一郎一想及此就些微感覺安心了。
此時,突然——
漆黑板狀的「那東西」一躍而起,瞬間從上方覆蓋住達德。
剛好站在石階第一塊平台的達德,突然開始痛苦地掙扎。到方才為止都是漆黑板狀的「那東西」,現在變成如同布匹般柔軟沒有固定形狀,想把整個獵物密實地包覆住。
俊一郎拚死想把「那東西」剝下來、把它撕爛、用力敲打把它捶破。不過,不知是否因為感染到「那東西」的瘴癘之氣,他的意識逐漸越來越遠……
等他醒來,人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接著他接受了各式各樣的檢查,這段期間母親都陪在身旁,但表情看起來總是在擔憂什麼似地異常嚴肅。
「阿達呢?」
即使他詢問仲友達德的情況,母親也什麼都不回答。情況看起來很不對勁。
就連護士們的態度也都很奇怪。因為自己還只是個小孩,所以護士們講話時的用詞都很溫柔,也總是掛著笑臉,但是,就是哪裡不太對勁。不知為何總有種勉強的感覺,俊一郎明白那是什麼。
她們在害怕……
他是突然發現這一點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與其說他思考之後得出這個結論,更像是他突然恍然大悟。大家都害怕自己。每個人都莫名地與這位還在上幼稚園的小朋友保持距離。
他出院以後,週遭的氣氛也與以前截然不同了。媽媽、鄰居們、幼稚園的老師和朋友……全都十分疏遠。雖然有些人依然像住院前一樣同自己來往,但總覺得他們似乎哪裡有些勉強。
仲友達德的身影不曾再出現在幼稚園。但俊一郎記得有次遇到他媽媽時,她講了一些非常傷人的話。雖然俊一郎已經記不太清楚是何時、在哪裡遇見她的,但那絕對是這輩子第一次遭人這樣罵得狗血淋頭。
雖然他當時年紀還小,但那些流言蜚語就算不想聽也會自動傳進耳裡,俊一郎逐漸模糊拼湊出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些流言是這麼說的——
住在墓地附近的家庭主婦在日常採買的歸途中,看到兩個小朋友在吵架。但仔細一瞧,樣子看起來是其中一人一邊大喊「惡魔!」「死神!」一邊肆意捶打另一個毫無抵抗的小朋友。她慌忙衝過去阻止,但那暴走程度完全超出小孩該有的樣子,主婦束手無策,向剛好經過的兩名大學生求救才好不容易制止他。但是,被攻擊的那個小朋友已經氣若游絲了……
仲友達德這個小朋友是被害者,弦矢俊一郎則是加害者,兩人是上同一間幼稚園的好朋友。
仲友達德一直高燒不退沒有恢復意識,之後雖然身體復原,但個性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偶爾會突然說一些讓人不寒而慄的話。他們搬走以後,新家發生火災,全家人都不幸罹難。
弦矢俊一郎的外婆是靈媒,經年累月祓除惡靈的業障,從她外孫身上顯現出來了。俊一郎的體內棲息著那些瘴癘之物。
在墳墓原址搭建公寓的工程中,接二連三地有人受傷,這不僅是因為擅自移動了墓碑造成的惡業,也是因為俊一郎這個惡魔之子曾出現在那吧。公寓蓋好後不到一年就盡數燒燬,也有一半是他的錯。
——諸如此類,幾乎都是一些充滿臆測與偏見的言論。
當時的俊一郎當然無法瞭解這些流言的所有含意,但他非常清楚自己遭受到極大的誤解。即使如此,當時才念幼稚園的他根本無力為自己辯護,更何況就連媽媽都用異樣眼光看待他,讓俊一郎更無計可施。
他絞盡腦汁,能想到的方法就只有打電話給外婆了。但媽媽卻阻止他。即使他向媽媽說明,已經跟外婆約好如果發生什麼奇怪的事就要聯絡她,媽媽還是毫不讓步。明明之前他跟外公外婆講電話時,媽媽都很高興的……
那時,他真的打從心底感到孤單無助……
後來當他從外公外婆那裡學到「孤立無援」與「四面楚歌」這兩個成語時,當時的記憶鮮明地湧現腦海,胸口整個揪緊十分難受——
「那個……」
聽到一個有所顧慮又十分困惑的聲音,弦矢俊一郎才回過神來。
「咦……」
他連忙調整姿勢,把失焦的雙眼視線收束起來。內藤紗綾香用兩手分別遮住胸部與陰部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底。
「啊……已經好了。」
俊一郎為了遮掩剛剛自己不小心出神發呆,而刻意更加無禮地回應。只是他至今態度一向如此,其實聽起來沒有多大差別。
「老師在看委託人時,會特意用那樣的眼神來觀察嗎?」
「那樣,是怎樣?」
「好像沒有聚焦一樣……」
她好像又誤會了,不過也不可能告訴她,自己不小心想起小時候的事,要糾正也很麻煩,不如就將錯就錯當作是這樣吧。
「老師……你剛剛那樣看我之後,有發現什麼了吧?」
即使俊一郎沒有回答,紗綾香似乎也毫不在意的樣子,逕自將衣服穿好後就坐上椅子,立刻探身向前。
「我說過我不是老師了吧?」
「不好意思……」
面對一臉不悅的俊一郎,紗綾香坦率地道歉並固執地等待他的回答。
以一個被不祥陰影所籠罩,壽命所剩無幾的委託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