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開上映
START! by 中山七里
2019-11-22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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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印公司送來的正片,通常會連負片一起送到片場的剪輯室。剪輯師會將正片依序整理好,去掉NG鏡頭,剪輯出導演喊OK的畫面後,再連同錄進台詞的錄音帶送去錄音室。
在錄音室配上音效和音樂時,剪輯室這邊會根據正片的剪輯結果來剪輯負片。說穿了,正片只是提供剪輯參考用的素材而已。種種加工後完成的負片原版和聲音原版會再送回沖印公司,沖洗成一支三十五毫米的拷貝。
此刻,映一就在剪輯室裡。
並不寬敞的剪輯室裡瀰漫著底片的臭味。已經使用很久的長條形工作桌上,擺滿了剪輯器材。映一正在使用的是名為「Steenbeck」的底片剪接機,能將底片一格一格以電動方式呈現出來,只不過,映一看的是負片。
凝視黑白反轉的負片一陣後,大腦深處終於哀號起眼睛疲勞了。用力按摩兩眼之間,緊繃的疲勞感仍無法消除。
不意間,房間的門開了。
「喂,你也太認真了,新人導演。」
走進來的小森用離家出走的口氣慰勞映一。
「不好意思,難得的休假日還把你找來。」
「真是的!才剛拍完片,我好不容易能喘口氣,你就突然說有事要我幫忙,是安什麼好心啊?」
「因為這種事只能找你了。」
「這種事?……喂,你不會是要找我幫忙剪輯吧?」
「你不會嗎?」
「別的還可以,就剪輯我不會,對不起啊。」
「你什麼都會,為什麼只有剪輯不會?」
「個性不合。」
小森在映一旁邊坐下來。
「我進入製片廠時是做過一陣子,但時間很短,之後就一直黏在攝影機前面,之後更沒時間搞這個了。自己拍的鏡頭每一個都很珍貴,根本沒辦法說剪掉就剪掉。所以我覺得拍的和剪的、最好是不同的人。」
小森說的有理。攝影師對於每一個鏡頭都是傾全副心力去拍,而剪輯師必須考量整體的平衡後果斷地剪接,前者的熱情與後者的冷靜正好相反。
「等等,最後拍的那些毛片,已經洗出來了?」
「還沒,這是吉崎拍的幕後花絮。」
「……你看了嗎?」
「昨天在IMAGICA的試映室和高峰一起看了。」
「這東西哪需要在那種地方看。」
「我本來就不是抱著欣賞目的去看的。那,森叔,你看完的感想如何?」
「我的感想?」
「你特地交代沖印公司把正片送到你那裡去吧?」
「是啊,因為最後那幾個鏡頭是我拍的,我只是想檢查那幾個鏡頭而已。」
「那,你覺得怎樣?」
「不是爛到不行,但也不值得一看。我這樣說好像在鞭屍,真抱歉,但那個東西實在沒有商品價值。弄得不好的話,我覺得將來做成DVD以後,也不要附上那種東西比較好吧,和電影本身差太多了。」
「是吧,高峰也這麼說。他說,一般都是要剪掉很痛苦,這個幕後花絮是要留下來很痛苦。尤其開頭的部分很慘。」
「是啊,只用過數位攝影機的人,剛開始拿大型的底片機,差不多都會那個樣子。因為拿不習慣,不是拿著不動,就是亂動一通。」
「這種東西,從頭到尾我和高峰都是在大銀幕上欣賞的。」
「辛苦了。」
「可是啊,一開始跑沒多久,就怪怪的了。」
「怪怪的?什麼東西怪怪的?」
「高峰也這麼覺得,就是畫面會讓人看得煩躁起來。」
「這樣啊,那種內容是會讓人看不下去沒錯。」
「不是啦,不是內容,是曾根的動作。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拍法很奇怪。怎麼說呢?就是讓人看得急躁起來,總覺得不像是直接拍出來的畫面。」
「……我不懂你意思。」
「唉,我們也搞不清楚到底哪裡怪怪的,所以就把毛片拿出來,用看片器一格一格看,終於找到原因了。原因就是拍不完整。」
「拍不完整?」
映一從工作檯旁邊的桶子裡拿出一卷底片,放在左手邊的台座上,然後將底片拉過看片器。通過看片器的底片,會藉由下方打出的光,映照在毛玻璃上面,右手邊則設有量表,底片通過時,會顯示出英尺數與影格數等數據。
「這個是幕後花絮的正片。我們覺得怪怪的地方……就是這裡,你看,曾根出事那天拍的。」
邊說,映一邊轉動同步器,底片便如連環畫般,一格一格隨著手的擺動而呈現出來。
「以時間上來看,這個訪談之後就是燈從正上方掉下來了,就是這個地方有問題。你聽我說,這個畫面看起來像是攝影機固定住拍攝的,但仔細看,就會發現有幾個地方中斷。一定是什麼引起吉崎注意的東西被拍進去了吧?」
果然如映一所言,畫面上出現真紀進出的瞬間鏡頭。
「所以,從最近一個中斷的地方起,到我們覺得奇怪的畫面為止,我數了數格子數……找到原因了,同一個場面中,有幾格被拿掉了。」
映一在某個地方停下看片器,取出底片,拿到小森眼前,上面明顯留下了接痕。
「不必說你也知道,底片是一秒跑二十四格。中間被抽掉幾格的話,當然畫面跑起來就不自然了。而且,連接鏡頭時,前一鏡的最後一格和下一格的開始必須連得起來才行。」
習慣一秒鐘跑二十四格的內行人才會產生這種違和感。再加上用大銀幕觀看的關係,鏡頭連接時造成的影像晃動被放大了。
「那麼,底片是在哪裡被動手腳的呢?沖印公司把底片沖洗出來,就送到剪輯室了。但這個幕後花絮在交到高峰手上之前,是先送到你那裡去。等高峰拿到底片後試播,有些影格已經被剪掉了,所以被動手腳的時機,只可能發生在森叔你這裡。」
「沒錯。」
小森並未裝模作樣,而是直接肯定。
「你為什麼要修剪正片?」
「我想理由你也知道了吧?」
「你沒辦法製造拿到負片的理由,但是,你可以用『檢查』這個藉口拿到正片。然後剪輯負片時會按照正片來剪,所以只要在正片上動手腳,等於負片也會被動同樣的手腳。」
「你剛剛已經用Steenbeck看過負片了吧。真沒想到。」
「沒錯,我看過還沒剪接之前的幕後花絮了。那些被剪掉的影格都還留著,就是這裡。」映一指著映在Steenbeck上的靜止畫面。即便畫面是黑白反轉,仍看得清清楚楚。
畫面的下方四分之一是曾根的身影,曾根上面是攝影棚的天花板,有人站在三重上面彎腰去碰燈,這個瞬間被清楚拍到了。
「這個……是森叔你吧?」
屏息等待小森的反應、但他只是輕輕點頭,面無表情。
多希望他加以否定。
「沒錯,全部就像你看到的這樣。事故發生後,我想到吉崎一直都在拍,很在意他是不是拍到了什麼。」
映一想起來了。吉崎被殺後,第一個跳出來接幕後花絮拍攝工作的就是小森,因為他有必要比誰都更早確認底片的內容。
「可是啊,真不該做自己不熟悉的工作。我想都沒想到,剪掉二十四格後,還要考慮到怎樣讓畫面跑起來很順才行,可見,我的剪接手法很粗糙啊。」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在曾根上面的燈動手腳囉?」
「嗯。只要把固定住的螺絲全都轉鬆,燈有重量,就會自己掉下來了。但是,我沒有要瞄準他的頭。你再看下去就知道了,我在燈上面動手腳後,曾根移動了一下,位置才會偏掉。我原本是要瞄準他的肩膀,是他挪動位置才變成命中頭部的。我的用意只是想讓他受點傷就好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不要現在還問這種問題,你應該知道才對的。我只是不想讓人妨礙老爹拍片而已。」
果然。這是唯一堪慰的地方了。小森並非會為自己採取非常手段的人,他會這麼做,一定是為了保護別人。
「曾根想掌握現場的主導權,而我們信賴的五社又被排除在製作核心之外,沒有人可以為老爹聲援和辯護。老爹的獨裁作風多少可以抵擋一下,但以他那副坐輪椅的身體,撐不久啊。」
「所以,你就動手腳讓燈掉下來了。」
「我說過了,我原本只是對準他的肩膀,想讓他受點輕傷就好。我打的主意是他受傷後中途退場,就會由五社回來接棒了。結果事情鬧這麼大,最被嚇到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吧。」
小森的告白完全不見畏怯,雖是犯罪行為,卻似乎毫不後悔。
「誰都看得出來老爹的身體很虛弱,身體那樣還要當電影導演,簡直是在玩命。但是啊,映一,就算這樣,我也希望老爹能拍他想拍的電影,因為我知道這是他的遺作了。老爹的電影不只是電影,是我們日本少數能夠傲視全球的日本之光。再說,如果老爹要死,也不會死在病床上,而是死在片場。老爹只有拍電影這個一技之長,他一直都是這麼希望的。只要能幫助老爹完成心願,做什麽我都義不容辭。先不管會不會真的去做,但在心情上,我想你也是這樣的吧?」
無法否定。映一只能點點頭。
會不會真的去做?——如果映一比小森更早想出將曾根排除現場的方法,說不定也會真的去做。就這層意義而言,小森是另一個映一,因此映一無法苛責他。
「話說回來,還真佩服你,我想都沒想到會被你揭穿。也難怪啦,你弟弟是刑警,搞不好你更適合當刑警也說不定。」
「不是這樣的,森叔、會注意到底片被動手腳,是因為我是電影打雜的,幹別行的人應該看不出來吧。」
「那麼,說不定被你看出來反而是好的。」
「在一堆假木材裡混進真的木材而打到真紀,也是你幹的嗎?」
「嗯,那個時候帝都電視台硬把真紀塞進來,她又不是符合老爹期待的那種美女。照劇本的設定,她本來就要被木材砸傷腳的,我只是在那堆假木材中放進一根真木材而已。但是,後來真紀仍然強忍著腳受傷回到片場來,那時候我就後悔了。我看錯人了,為這件事我很氣自己,在那之後,我就不再耍陰謀了。唉,說起來好像在為自己辯解似的。」
說完,小森起身背對映一。
「森叔?」
「如果可以,我真不願在電影上映前起任何波折,但事情被揭穿了也沒辦法,我去跟警察自首。」
「……一個人去?」
「廢話!我又不是小孩子,當然一個人也到得了警察署。喂,你要相信我,我該做的都做完了,就算沒被你拆穿,時間到了我也會去自首的……。算了,聽起來又像是在幫自己找藉口。」
這番話應該是真心的吧?
如果不是,真叫人難以接受。
「遺憾的是上映第一天的情形我看不到了,唉呀,牢裡也應該有電視才對,沒問題的啦。你要帶東西來看我喔。」
說完轉身就要走,趕忙攔住他。
「請等一下,森叔,我話還沒說完。」
「嗯?」
「還有一件事,關於吉崎被殺的事,我都還沒問到……」
「吉崎被殺的事?」
小森顯得有些憤慨地說:
「你在說什麼?你以為吉崎是我殺的嗎?如果你這麽以為的話,那就揮棒落空了,而且是胡亂揮棒一通。」
「什麼意思?」
「我的確傷害曾根,但沒碰吉崎一根手指頭。」
「但、但是……」
「但是個屁!那傢伙在片場就是鼻屎一個,礙是礙眼,可礙不了事。我不會因為他拍到了我在燈上面動手腳,就要他的命!警察或許不信,但你要相信我!」
小森的說法不無道理。
吉崎在不在片場,並不妨礙拍片進行。如果浪費底片、消耗預算這點是妨礙的話,在小森之前,製作部的樋口就會先出手了才對。至少小森並無殺害吉崎的動機。
那麼,究竟是誰殺了吉崎呢?
過沒多久,賢次就到片場來找映一。
「我來跟你道謝。」
「什麼啦?還專程跑來,電話說不行是嗎?」
「剛剛小森先生到調布署自首了,是你說服他自首的吧?」
好像是專程來說這個事的。他平時言行輕率,但這種時候卻會一本正經到近乎龜毛的樣子,依然沒變。
「我才沒說服他!森叔說他本來就會找時機去自首的。」
「聽你這口氣,果然是你引他上西天的。」
「引他上西天……你就不能說得好聽點嗎?」
「你是怎麼推出這個結論的?身為現場的捜查員,我十分好奇。」
「森叔會怎樣?雖然是自首,但是會構成傷害罪吧?」
「嗯。傷害罪會處十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五十萬圓以下的罰金,之後就看法官怎麼認定把固定燈的螺絲轉鬆,燈掉下來砸到人的機率有多少了。其實,被害者曾根製作人和山下真紀都只受到輕傷,這點對小森先生來說算是幸運的。」
映一點頭表示同意。結果是曾根住院不到兩個月,頭部受的傷也沒留下後遺症。不過,真正的後遺症應該是在曾根的心裡,據說他出院後也沒有重回片場的意願。
「身為警察,我這樣說有點那個,我認為只要請個厲害的律師,應該可以獲得緩刑。問題是,包括轄區警署在內,捜查本部目前懷疑吉崎那起命案也是小森先生幹的。」
「可是,那兩起事故森叔都自己招了,如果還隱瞞吉崎這個事,不是反而很怪嗎?」
「同一個團體內發生數起事件,理論上都會先懷疑是同一個人幹的。這種時候,一般的刑警都會認為是兇手想將罪名由殺人減輕成傷害。」
「是有可能啦……」
「小森先生就是兇手這說法並沒有說服我。先不談動機,什麼情況下會被人一刀直插進胸口,這點我始終沒搞懂。」
「可是一開始你就說,因為是熟人,所以沒做什麽抵抗。」
「我會這麼說,是因為當時還不知道吉崎的處境。那個時候根本沒人拿他當回事吧。曾根不在了,等於失去靠山,換句話說,他沒有可信賴的人,不太可能這麽毫不設防才對。」
這點映一也問過自己。主要演員和工作人員合計四十多人,當中誰是吉崎會卸下心防的人呢?——最後仍找不出答案。
「對了,哥,你還有更該擔心的事吧?小森先生自首的消息好像已經被晚報知道,馬上報紙和女性雜誌就要大肆報導了。」
「這個五社先生會去回應。現階段只是傳出一名工作人員讓外來的製作人和女演員受傷而已,還不是嚴重到會造成上映取消的醜聞。倒是製作委員會把責任撇得一乾二淨,真想狠狠揍他們屁股一頓。」
「搜查本部會有的懷疑,媒體也一樣會有喔,真的沒關係嗎?」
「該怎麼應付媒體,不是我們在現場拍片的人要去想的。」
如果你真的這麼擔心,何不快去把真正的兇手抓出來——想說,終究說不出口。殺死吉崎的兇手就是自己人的可能性依然很高。即便排除掉小森涉嫌的可能性,還是不願意見到兇手就是自己的同事。
「我們還是回到剛剛的話題吧。你是怎麼推出小森先生就是犯人的?跟我說吧。」
一有疑問就追問到底的個性還是沒變。想想,或許就是這種個性才會當上刑警吧。映一死心了,就把和小森的對話情形一五一十告訴賢次。
「啊,這樣的話,就算我來看試映也恐怕看不出破綻。我知道原則上一秒跑二十四格,但要憑這個知識和敏感度來推理出結果,還是要電影人才辦得到啊。」
賢次的口氣略帶懊惱。
「畢竟,我們觀眾只會看到在銀幕或電視螢光幕上播出的內容,他們播什麼我們就看什麼,其餘的也不會知道。」
「是啊,被刪掉的畫面或是電腦合成前的樣子,在當DVD特輯公開之前,一般人都無法想像吧。」
不只電影、戲劇,凡是以觀眾和視聽者為對象的產品盡皆如此吧,提供的一方只披露願意在畫面上公開的東西,而隱藏於畫面之外的,通常才最真實,卻也不堪入目。於是,不播出不堪入目的畫面,便成為提供者與享受者之間的默契了。
正因為如此,大森才會始終不願拍攝幕後花絮。他認為電影是在販賣夢想,那麼在電影的附錄放進嚴肅的現實要幹嘛?但是,製作委員會苦苦哀求必須放進幕後花絮來提高DVD的商品價值,最後大森才以用底片拍攝為條件答應了。
還沒向大森報告小森的事。其實很想早一刻跟大森說,但一想到大森得知消息後失意的表情,便覺得腳步沉重。無論如何,還是得在消息見報前去看他。若有什麽安慰他的方式,或許就是終於能向他報告,幾經波折的電影總算殺青了。
「無論如何,你都接下大森導演的棒子,順利把電影拍完了。雖然是我老哥,還是很值得尊敬喔。接下來就只剩下後製工作了吧。」
「那不是我的功勞,是劇組人員通力合作的成果。」
賢次瞪大了眼睛。
「我沒聽錯吧?說得這麼大人大樣的,什麼時候變這麼有禮貌啊?」
「唉呀這個嘛……」
「果然,人家說地位會塑造一個人,還真的耶。」
「才不是,我只是虛有其名罷了,其實老爹倒下之前,已經把舵的方向都幫我調好了,不然早就觸礁了。」
「什麼意思?」
映一把迫於預算而緊急修正劇本的事向賢次說明。
「如果那個時候沒改好劇本,我想後來現場一定無所適從而亂成一團。六車就在那樣情急的狀況下刪掉三十分鐘的戲,結果劇情去蕪存菁,變得更好了,他真的功力超強的。」
「……哥,為什麼這種事你之前都沒說?那麼命案發生時查扣的劇本,是已經修改過的?」
賢次瞪大眼睛,表情遽變。
「為什麼?這種事和命案無關吧,吉崎又沒參與拍片。」
「修正前和修正後的劇本,你這裡都有嗎?」
「有,都在這裡。」
被指名當代理導演後,隨身攜帶的就不再是拍攝進度表,而是劇本了。賢次一把搶過兩種劇本,當場坐下來,像要找出漏洞般地開始比對。
「你到底想幹嘛?」
「別吵!」
那副大事臨頭的表情,完全就是刑警模樣。映一被這種氣勢壓得不能再說半句話了。
時間默默走著。
不久,賢次從劇本中抬起頭來,靜靜地說:
「哥,我好像知道兇手是誰了。」
2
「怎麼會有警察在這?」
被叫到片場的人,一看到擺開架勢的賢次,便驚詫地說。這時候映一該先道歉了吧。
「唉呀,真的很抱歉,全部都是我弟弟的意思……」
「與其被請到署裡的偵訊室,不如在這裡比較輕鬆吧,我是這麼想的。」
賢次毫不猶豫地回答,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與其要求主動到案說明,不如以別的理由把對方找到片場來,比較能攻其不備。
果不其然,對方一副被破壞好心情的樣子。
「如果不是跟拍片有關的事,我要走了。」
「心裡有鬼嗎?」
「咦?」
「碰到警察就想當場走人的話,被懷疑心裡有鬼也是沒辦法的事。」
多瞎的理由啊,但似乎已經對突遭襲擊的人奏效了,對方不甘不願地轉向賢次。
「要不是因為你是宮藤的弟弟,我才不跟你囉嗦。那,你要問什麼?」
「在問之前,請先聽我說明一下。前幾天,小森先生到轄區警署去,供稱自己就是從中搞鬼讓曾根製作人受傷的人;而且有一卷底片拍到他在搞鬼的情形,這點他也認了,所以這起事件很快解決了。問題是吉崎的命案。部分媒體認為也是小森先生幹的,警察內部也有人持同樣意見,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認為小森先生不可能是殺死吉崎的兇手。」
「理由呢?」
「一個是動機。小森先生之所以讓曾根製作人受傷,是為了排除大森導演拍片上的障礙。而吉崎雖然是曾根製作人一手栽培的人,但到底不足以妨礙大森導演。事實上,他在片場都是一個人拍攝幕後花絮,完全沒有參與電影本身的拍攝工作。換句話說,他在不在現場都沒差,所以小森沒有對他下手的動機。」
對方靜靜聽著賢次說話。這番話說得直截了當、不加掩飾,而對方並無特別的反應,顯然所見略同吧。
「第二個理由是找不到行兇方法的合理解釋。吉崎是被從正面一刀插進胸口致死的,當初,本部根遺點判斷兇手應該是吉崎認識的人,但從剛剛提到吉崎在片場的處境看來,就不太對勁了。」
對方納悶地皺起眉頭。
「……不太對勁?」
「原本,吉崎是要來協助大森導演的,不,豈止是協助,根本就是共同執導,他在片場應該很威風才對,結果卻成了眾人嫌,而他的靠山曾根製作人又中途退出,從此他簡直被當成了冗員。可是,這是劇組人員的觀點,從吉崎的立場來看,劇組人員全是他的敵人,就像四面楚歌一樣。在這種狀況下,再怎麽熟識的人,一旦對方持刀站在面前,竟然會毫無防備,不是太奇怪了嗎?」
「兇手搞不好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動手的。」
「如果傷口是在背部或側腹的話,這個推測就有可能成立。但是傷口在正面的話就不可能了。試試看就知道了,要從正面把刀子深深刺進去,必須有一定程度的距離才行。」
於是,賢次以身旁的映一為對象開始實演。映一被猛然抱住而大吃一驚,賢次卻毫不在意。
「看好了,假設身體這麼接近,手臂的活動範圍就會受限,要從正面刺進胸口,距離是不夠的,這點一看就知道了。也就是說,在面對面的狀態下,必須有一段助跑,才能突然刺進對方的胸膛。」
說完,賢次暫時放開映一,後退幾步,再高舉拳頭揮向映一的胸口。
「看,就像這樣。可是,一旦拉開助跑的距離,吉崎就會看到銀光閃閃的刀子才對。所以說,吉崎處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就不合邏輯了。」
對方歪著頭,懷疑似地說:
「這樣的話,照你的說法,兇手就不是他所敵視的劇組人員了,不,劇組人員殺他的可能性也很低了。」
「自殺嗎?但是,刀子上的指紋都被擦掉了,所以這點也說不通。而且我們也找不到他自殺的動機,這個假設不成立。」
「那麼……」
「只有一個可能,當對方持刀衝過來時,吉崎是處在卸下心防的狀態。換句話說,吉崎是張開雙手等著對方持刀衝過來的。這樣就合乎邏輯了。」
「這更不可能。」
「不,同樣也是只有一個可能,就是練習演技。」
「練習?」
「因為有刺殺人的戲,所以想練習。就跟吉崎這麼說,然後請他配合練習演技。」
賢次拿出懷裡的刀子。
「這個看起來跟真的一模一樣,但其實是這裡負責小道具的人做的假刀。只要壓一下刀刃,刀身就會伸進刀柄裡,從畫面看起來就像這樣,一插進去,就像深深刺進對方的身體裡一樣。就算不是電影、電視劇的人,都應該知道這個機關才對。」
等待反應,只見對方微微點頭一這點的確不容否定。
「再說這把假刀,它長得很像一般的登山刀,其實,它就是照著登山刀的樣子做出來的,而這種登山刀十分常見,一般不會去注意外觀上的差別……。到這裡,我要說的想必都知道了吧,請吉崎當對手,用假刀練習過幾次刺殺的戲後,就偷偷換上真刀,然後以同樣手法刺進吉崎的胸口,吉崎以為刀子是假的,就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被刺死了。怎樣?這個方法說得通嗎?」
「的確有可能吧。這就是你的說明?」
「是的。」
「那麼,你到底想問我什麼?」
「動機。請告訴我為什麼妳非殺死吉崎不可,山下真紀小姐。」
「那麼,為什麼你非懷疑我不可呢?」
真紀吊起眼角,瞪著賢次。
「雖然這個殺人方法說得通,但也有可能兇手不是我啊,《連續殺人鬼青蛙男》還有其他演員不是嗎?」
「有一個前提條件。如果不是要演出刺殺對手的戲,吉崎怎麼可能隨便就配合練習。老實說,我一開始就想到是以練習做藉口趁機殺掉吉崎的,但找遍了當成調查資料而查扣來的劇本,都找不到這場戲,於是放棄這個想法。後來才知道,就在吉崎被殺之前,劇本改過了。」
賢次將目光快速移向映一,用眼神責備他:「會延遲破案都是你害的。」
「我拜讀修改前的劇本……有了,這是因為預算關係被突然刪掉的第六十場戲,古手川刑警夢見梢刺殺被害者的場面。整部片就只有這一場刺殺戲而已,所以,能夠以這場戲為藉口而殺害吉崎的人,就是飾演梢的山下真紀小姐,也就是妳。如果這個劇本吉崎之前就拿到了,那麼他應該會對妳的請求起疑。只是,他被告知不能再拍幕後花絮後氣得不得了,我哥就沒再跟他說劇本修改的事了。就是因為吉崎不知道劇本已經改過,才會被妳的花言巧語騙得團團轉。」
「哼,好爛的推理。我聽你說了長篇大論,結果連個稱得上證據的東西都沒有。」
真紀抬高下巴不屑地說。這種局面下,真不愧是女演員,不但挺得住,還一副傲然的態度。「你也說了,那把成為兇器的刀子被擦得乾乾淨淨,一個指紋也沒有吧?還是現場有留下任何我和吉崎在一起的痕跡嗎?」
「那輛拖車是吉崎專用的,鑑識人員已經檢出很多吉崎自己從拍攝現場帶回來的東西,都是黏在鞋底帶進來的吧,聽說裡面有很多其他工作人員和演員們的毛髮,所以沒辦法從殘留物鎖定兇手。不過,為慎重起見我再請問一下,妳會說妳在命案當天並沒有使用假的刀子吧?」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第六十場戲在前一天就拍過了。我拍那場戲時有用到假刀,上面當然會有我的指紋了。」
「哥,這是真紀她自己這麽說的喔……」
「嗯,我都聽清楚了!」
真紀趾高氣昂地說:
「你的說明根本就是紙上談兵。」
「不,才不是。」
賢次突然把臉湊近真紀。賢次的五官深邃,這個挑釁動作頗為有模有樣,映一從旁看來,一時陷入兩人正在飆戲般的錯覺。
「真紀小姐,妳知道拍片用的小道具放在哪裡吧?」
「怎麼會不知道!在拍之前,負責小道具的人就說了,他要我們拍完就把道具放在一個地方收起來,工作人員和其他演員全都知道啊。」
「那麼,後來呢?」
「後……後來?」
「哥,後面由你來說。」
王八蛋!媽的還cue我——。
映一不甘不願地開口了。
「真紀小姐,這部電影從一開始預算就掐得剛剛好而已,這個妳知道吧?」
「知道啊,但是中間又增加了好多場戲,拍攝時間也拉長,就更吃緊了。」
「就是在這種吃緊的情況下,製作部的樋口部長才想到一個賺小錢的方法來彌補預算。」
「賺小錢的方法?是什麼?」
「把不再使用的小道具上網拍賣。」
似乎是第一次聽到,真紀啞然了一下。
「竹脇裕也穿過的爛鞋子,山下真紀穿過的戲服,三隅謙吾愛用的導演椅……這些東西只要一用完,負責小道具的人就會收集起來拿到製作部去。電視劇的話,小道具可以重複使用好幾次,電影的話,通常都是用新的。反正這些用過的小道具都要變垃圾了,如果能以高價賣出,不是一舉兩得嗎?」
「感覺有點小氣,但也算是不浪費的一種方法吧。那麼,哥,負責小道具的人收集好這些東西後,接下來會怎麽處理?」
「因為要上網拍賣,所以當天就會把這些東西清潔一遍。」
一聽,真紀不由得張開嘴巴。
表情僵住了。
要突破就趁現在。
「就是這樣,真紀小姐。所以按理說,妳用過的假刀也會當天就清潔好,不會留下指紋才對。但是今天早上鑑識再次檢查小道具,結果檢出那些假刀中的其中一把有妳的指紋。」
眼看著,真紀表情上的虛張聲勢正一點一點剝落。
啊,這位女演員的演技已經到極點了。映一心想,別有一種沮喪之情。如果是夏岡優衣的話,或許這時候都還能老神在在地笑呢。
「妳剛說妳在命案當天並沒有去碰假的刀子,但上面卻有妳的指紋……」
「別再說了。」
有氣無力的聲音。
「我可以坐下嗎?」
「請便。」
賢次示意,真紀便在旁邊的導演椅上坐下來。
「這個……不會是大森導演的吧?」
「嗯,是的。」
「這麼說來,宮藤你一次也沒坐過吧?」
「我總覺得怕怕的……我坐這張椅子還太早了啦。」
真紀聳聳肩,咕噥一聲:「是嗎?」便又繼續說:
「工作人員也太奸詐了,為什麼小道具要上網拍賣這個事不告訴我?」
「樋口部長下封口令的。他說這雖然是節省經費的一種做法,但還是不要告訴演員,要是讓人多心就不好了。」
「真是恩將仇報……。你們想知道我為什麼非殺吉崎不可的原因是嗎?」
「是的。」
「我受到威脅啊。宮藤,電影開拍前流傳一則我的八卦,你還記得嗎?」
「妳是指有個前男友把影片上傳到You Tube那件事嗎?」
「嗯,八卦傳的沒錯,影片中的人就是我,PO上去的那個人就是吉崎。」
賢次默默點頭,好似他早料到了。
「這是我還沒演出電視劇時的事了。當時吉崎才剛當上導演,就以讓我演出電視劇來誘惑我。我知道他是個混帳,但實在太想當明星,就為他把腳張開了。那個影片的標題有『枕營業』三個字,沒錯,就是這麽回事。」
真紀的語氣彷彿在訴說別人的事。
不。
不當成別人的事,就說不出口了。
「後來,我經常有演出機會,就和吉崎分手了。我很努力,受盡各種委屈都忍下來了,終於爬到招牌女演員的地位,一個月有九檔戲擔任女主角。那部影片被流到網路上去,就剛好是在那個時候。因為片子打上馬賽克,看似像我,但畢竟看不出清楚,沒辦法斷定。這就是吉崎威脅我的方法。他的意思是說,他有影片的原始檔,隨時都可以把馬賽克消掉,要我別得意,別忘了我有把柄在他手上。」
「……好沒品的傢伙啊。」
「就算這樣,我們同在片場,他都當作不認識我,所以還好……但是那天,因為預算逼緊,他被告知不能再拍幕後花絮後就抓狂了。他用手機把我叫出去,突然要我……」
「要妳做什麼?」
「他說:『你去跟大森導演施壓,說我跟他是這部電影的共同導演,要一起拍片。如果大森導演拒絕的話,妳就以拒演跟他談判。』他整個人慌了,眼神都不對勁了。」
「如果不聽他的話,就要把沒打馬賽克的影片PO上網,對嗎?」
「嗯。我想,如果我受那個人的威脅,這輩子就要變成他的奴隸了。可是拒絕的話,那部影片又會在網路上亂傳,更是討厭。所以……我就想殺掉他。後來就像你弟推理的那樣。」
「那部片子的原始檔在哪?警察解析他的電腦時,並沒有找到資料。」
「他存在記憶卡裡,從以前就是一直放在皮夾隨身帶著。PO上網時的那個電腦是舊機種,已經淘汰掉了。」
好半晌無人說話,映一覺得坐立難安。
「那麼,可以請妳跟我到署裡去一趟嗎?」
「能不能等到電影上映……是說,不可能吧。」
「很遺憾。」
真紀勉強站起來,瞥了一眼自己剛剛坐的椅子。
「吉崎一心一意就想坐上這張椅子……但坐起來並不舒服。對不起,宮藤。」
「妳後悔嗎?」
「我後悔沒計畫得更周詳。」
「呃……」
「如果能計畫得更周詳就好了。」
「真紀!」
「如果我計畫得更周詳,或許就不會這麼早被你弟弟識破了……。好不容易才殺青,現在我被捕的話、電影能不能上映就不敢說了。呂藤,請你相信,我早就不想成為大森導演的絆腳石了,我希望這部電影好好拍完,好好上映。」
「我們走吧。」
真紀沮喪地跟著賢次走出片場。
「所以,你就把女主角交給你那個刑警弟弟後乖乖看著他們離開?!好一段感人的兄弟情啊,哼!」
五社用前所未有的兇狠口氣責備映一。很想反駁,可畢竟於事無補,映一只好閉嘴。
來到片場的工作人員們個個焦躁不已,有人咬指甲,有人交抱雙臂,也有人不住地抖腿。儘管早有覺悟兇手就在片場中,如今成為事實,依然叫人湧上不可承受的驚愕與氣餒。
山下真紀遭警方逮捕,成為《連續殺人鬼青蛙男》一連串報導的最終爆彈,而且是百萬噸等級的大爆炸。由於並非區區一名工作人員,而是知名女明星犯案,無論動機為何,這樁醜聞的殺傷力都驚天動地,不僅娛樂報章雜誌,就連一般報紙也大肆報導。
之前一直利用媒體炒作來達到宣傳效果的五社,這次似乎無法應付,至今仍以制式化的說辭面對,因為醜聞的破壞力強過宣傳效果了。
不過,最棘手的問題還不是這個。
「製作委員會對電影上映非常悲觀。」
五社神情沉痛地說:
「尤其帝都電視台退縮了,據說是因為沒辦法對電視觀眾交代。哼,明明真紀就是他們電視台的招牌女演員的。」
「……真的很抱歉。」
站在角落的麻衣鞠躬道歉,腰彎得都能看到背了。
「真紀給大家添了這麼大的麻煩……」
「唉呀,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是,五社先生,帝都電視台是主導公司,如果電影不上映的話,損失最慘重的就是帝都電視台了不是嗎?」
土居一問,五社以煩惱的眼神面對他。
「是啊,所以帝都電視台要求電影上映時,要將山下真紀的戲份全部剪掉。」
「神經病!」
六車立刻說:
「雖然修正後的劇本已經減掉不少場她主演的戲,但她和其他演員一起演出的戲也增加了。如果把這些戲全都剪掉,故事還算是故事嗎?」
「這個我知道。只是對帝都電視台來說,電影拍得好不好是其次,他們只希望上映票房能夠收回自己出資的部分就好了。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藉在戲院上映這個事實來進行二次使用,也就是說,等到發行DVD時,醜聞已經退燒,到時候再把現在這個版本以『完整版』的方式上市就行了,這就是他們打的如意算盤。不管怎樣,現階段輿論的攻擊比什麼都可怕。」
「但、但是把不完整的電影……」
「唉,這個我也知道。先不管製作委員會打什麽主意,重要的是老爹一定會拒絕讓電影上映,不然就是堅持把自己的名字從片尾的字幕上拿掉吧。」
我想也是。映一不由得在內心自言自語。大森是個完美主義者,絕不容許自己的作品被剪成縮短版。而且,導演本身拒絕具名的電影,根本毫無存在價值。
好萊塢電影中,當導演名字為「Alan Smithee」這個代號時,就表示導演不具名。這種電影一般會認為導演本身有問題而不值一看,票房成績往往慘兮兮。
映一差點就要被絕望擊垮了。與大森、工作人員以及演員們群策群力的心血結晶,如今受到棄嬰般的對待,乾脆取消上映還比較好,但製作委員會為了盡可能減少損失,打算強行上映。
今天來到片場的工作人員,全都領到該領的工資了,因此電影以何面貌上映或是不上映,大家的荷包都不空虛。
然而,心會空虛。
如果工作完拿到該拿的工資就沒事了,這種工作應該沒人要做吧。之所以忍受導演的無理要求,在未依勞動基準法的片場孜孜矻矻工作,就是憑著對電影成果的一份堅持。
大森導演是日本少數名揚國際的大師,今天來到片場的人全都是受他感召、以與他共事拍片為榮的人,而今這份榮耀支離破碎,並且就要被賤賣掉了。
活到這個年紀才首次體會到什麼是胸口焦灼感。不是燃燒,是一靜下來,就感覺到體內噗嗤噗嗤地燒成黑色的焦炭了,而且痛苦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非剪不可了。眾人了然於胸,因此全都沉默以對。這事明明跟麻衣無關,但她畏縮一旁,神情消沉,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安慰她。
此時,不意間靈光一閃。
宛如惡作劇的天使囁語般。
映一拿出口袋中捲成一卷的劇本,走近麻衣。
「麻衣小姐,妳能不能唸一下這裡,要唸出聲音來。」
翻開的是梢的台詞部分。
「咦?」
「請盡量放感情地唸,來!」
麻衣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但依然把視線落在眼前的劇本上。
『沒有人會討厭我爺爺,沒有人會痛恨我爺爺!他是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人,好多學生畢業後都會回來找他,大家都很喜歡他。而且,沒有人會因為我爺爺死了就得到好處。』
唸到這裡時,映一知道自己的第六感沒錯了。
在場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不愧是姊妹,音質與真紀酷似,口條似乎也比真紀出色。
不,不是這樣,麻衣唸台詞的口條近乎完美。她姊姊一再吃NG的地方,她毫無困難地唸過去,而且,聲音還有一種令人聞之回首的魅力。
六車小跑步過來。
「妳、妳在哪裡上過表演課嗎?」
「沒有,我姊姊……真紀演戲時,我都在旁邊看,而且我經常當她的排練對象,陪她對戲,所以台詞差不多都背起來了。請問......要我唸這個做什麼?」
「妳來,麻衣小姐!」
映一聲音顫抖。
「妳現在照我說的方式來演。」
映一讓麻衣試著演出梢抑鬱終日的戲。
一次OK,梢回來了。
「幹得好,宮藤!」
六車猛地用力拍映一的肩膀。
「和我當初寫的那個梢很接近,搞不好這會是代打的逆轉勝全壘打。」
「是啊!」
兩人興高采烈說著,麻衣只是呆然佇立於前。
麻衣發揮了超乎意料的演技潛力,令人吃驚。
要重現別人不經意的動作與表情,必須具備幾項才能,其一是觀察力,這點麻衣沒問題。拜她長期在現場觀察真紀的演出之賜,對梢這個角色已有相當掌握,早就十分明白什麼樣的演法能夠一次OK了。
就連從未指導過演技的映一看了,也覺得麻衣所飾演的梢,比真紀演的梢更具魅力。
「宮藤,行的,一定行的!」
從旁觀看的六車比映一還要興奮。
「幸好劇本修改後,把梢的戲份減少了,現在有她的戲也都是很短的鏡頭而已,要重拍並非不可能。」
受到六車的熱情感染吧,映一的胸口燃起熊熊烈火。每看一次麻衣的身影、每聽一次六車的聲音,原已死心的希望又明確成形了。
方法和人選竟都找到了,真令人喜出望外。若只是重拍有梢鏡頭的那幾場戲,時間上總有辦法擠出來吧。
問題在於其他演員的態度。檔期已經消化完畢,再無將演員綁在片場的權利了。雖然製作部受導演組的委託出面交涉,但已經離開劇組的演員們能否再度集合,實在令人擔憂。即便如此,這天早上還是一一徵求與真紀對戲的演員們的意見。這時候差不多也該有回覆來了。
三人正在片場等候時,樋口迎面走來。
映一急得想起身,一看見樋口的步伐便氣餒了。不問也知道,樋口是個不會演戲的人,他的心思不只顯現在臉上,還顯現在舉手投足中。
「是我不夠力。」
聲音失去張力,乾巴巴的。映一明白,當努力徒勞無功時,聲音就會變成這樣。
「今天,我要向能夠把那些演員大忙人們齊聚一堂的老爹致敬,對他的威望甘拜下風。」
「果然得不到演員們的答應是嗎?」
「都還沒聯絡上演員呢。竹脇裕也的經紀人冷笑說,他們接下來一整年的檔期都排滿了。夏岡優衣的經紀公司說要重新簽約。三隅先生的經紀公司甚至話都還沒說完就掛我電話了。」
恐怕這才是正常的吧。原本酬勞就不夠優渥,大部分的演員都是衝著大森導演的名號才接演的。而今大森不在,製作委員會根本不具再度召集他們的影響力。
「該死!好不容易才發現電影之神送來的禮物,偏偏……」
六車緊咬嘴唇。
電影之神送來的禮物——六車式的形容詞,映一不禁想笑。
與其說電影,毋寧說票房世界永遠難以預料。在完美的行銷下,由知名導演拍攝流行題材,再集合一線明星而成的電影,有時才兩週就下檔了。反之,也有默默無名的導演集合了素人演員而拍出的電影,卻創下上映達三個月的記錄。這種時候,就會有人說是拜電影之神之賜,或者說那部電影是受到神的祝福。
就這層意義而言,大森宗俊這個人算是一直受到電影之神眷顧的,即便製作費枯竭、進度落後到令人絕望,只要作品完成,觀眾便齊聚而來。
然而,和大森連袂,電影之神似乎也離現場而去了。
萬事休矣——加上樋口,四人意氣消沉,無力地杵著。
就在此時,有人打開攝影棚的門。因為逆光而看不清楚對方的臉,狀似兩個大男人一起過來。
「啊,在在在,果然在這裡。」
「喂,你這小子,別這樣拉啦,對老人家也要客氣點!」
「竹脇……還有三隅先生!怎麽搞的,你們?」
「什麽怎麽搞的?我突然被這小子硬拉過來。」
「唉,說硬拉太過分了啦,你又沒什麼抵抗,我們兩個是和姦吧。」
「……和姦?你在哪學來這個話啊?」
不理會三隅,竹脇硬把他拉過來。
「樋口先生,聽說剛剛我們家經紀人對你說了很失禮的話,真是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不不,別這麼說……」
「呃,妳是麻衣小姐吧?請多多指教,我是竹脇裕也。」
麻衣慌張失措,竹脇半是強行握住她的手,說:
「聽說妳要代替真紀小姐演出是嗎?有不懂的地方儘管問就是了。那,宮藤,趕快開始吧,已經沒時間了吧?」
「竹脇,可是你的經紀公司……」
「沒——關係啦,別理它!」
竹脇搖搖手說:
「我已經為經紀公司賺進大把鈔票了,就算我任性一次也不會受罰吧。」
「說到失禮,聽說我的經紀公司也給你吃排頭了。」三隅說。
「沒有啦,那個……」
「我不知該怎麼道歉才好,夏岡小姐那邊就由我出面請她幫忙吧。幸好我和她經紀公司的社長是老酒友,這件事幾句話就解決了。等一下夏岡小姐應該就會趕過來了。」
事情也進行得太順利了吧——映一心想。
「宮藤導演。」
三隅站到映一面前,而映一只是低著頭,直挺挺站著。
「我啊,這個小子,還有夏岡小姐,我們各自排除萬難再次回到這裡,你知道為什麼嗎?很抱歉,並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不能來這裡的真紀小姐和小森先生,因為我們又不是剛出道,不會為了人情事故做事。」
「我知道。」
「我們跑來這裡是因為我們看到了大森導演的執著。他靠吃藥止痛,都已經一隻腳伸進棺材裡了,還把最後的力氣全部投入電影中。同樣身為電影人,如果不能回應這個執著,那我們從影就是玩假的。」
名演員的話語如奔流般灌進胸臆。不能再逃避了,映一抬起頭,正面看著三隅。
「你發誓,新人導演,你一定要把這部電影拍成傑作!」
「......我試試看。」
「不能試試看。非這樣幹不可。」
3
三天後,映一去五社家拜訪。
五社一從玄關出來,開口就是一句:「幹得好!」
「我今天早上才看過精剪後的毛片,山下麻衣演得不錯嘛,雖然還是生澀,但有一種吸引人目光的魅力。這就叫做轉禍為福啊。話說回來,映一,重拍的鏡頭和小森原來拍的幾乎一樣,你到底怎麼辦到的?」
「多虧攝影助導國松,他把所有鏡頭的曝光和焦距都記錄下來了,有這些數據後,只要再照著原來的角度去拍就行了。」
「音樂和音效呢?」
「下午一點我會去錄音室。」
粗剪後的正片,再經過精剪,逐一確認好鏡頭後,就會配上音樂和音效。聽說作曲家和選曲家已經準備好一大堆點子和樣本等在錄音室了。映一向五社報告完,就要趕過去。
「對了,五社先生,森叔和真紀後來怎樣了?」
這些天忙於電影的後期製作,都沒時間和賢次碰面。儘管可以透過電話聯繫,但賢次人在署內的話,會覺得沒法好好談清楚就不開手機。另一方面,五社每天都會去看他們,要知道他們的最新消息,直接問五社比較快。
「小森好像可以交保,應該馬上就會出來,他們認為已經沒有湮滅證據之虞了吧。目前正在聘請高明的律師,但免不了要被判傷害罪,而且曾根也已經請求民事賠償。不管怎樣,判決應該是明年以後的事了。」
「那真紀呢?」
「聽說偵訊時她非常配合,你弟弟以她自首的方式在偵辦,心證還不壞。因為她自備兇器,所以沒辦法說是一時衝動才犯案的,但她也有殺人的苦衷,這方面也是只要找到高明的律師,應該就能酌情減刑吧。」
從麻衣那裡聽說一些了。麻衣突然成為一名受注目的新進女星這件事也幫了大忙,因為這麼一來,經紀公司擔心外面的風言風語,就不能隨便丟下真紀不管了。據說目前經紀公司的顧問律師也加入一起商討對策。
一如「黎明前的夜最黑」這句名言般,媒體針對《連續殺人鬼青蛙男》的報導也慢慢沉靜下來了,因為連續事件的犯人雙雙遭到逮捕,案件已接近偵結,而麻衣的銀幕處女秀也多少沖淡了這個黑暗的話題。
問題是隨著醜聞的退燒,預售票的業績也下滑了。一想到觀眾是出於低俗的好奇心而買票進場看電影,就令人超不爽。數字向來冷冰冰,卻又清楚反應現實。
預售票的銷售實績大約等於最後的票房收益。發行商和戲院會將預售成績和上映第一週的觀眾人數列入計算,如果票房不理想就有可能提前下檔。因此,有時候會看到首映當天,相關人員蒼白著一張臉在戲院前免費發送預售票,便是出於這個緣故。
銷售成績下滑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大森導演中途退出。這個影響非常大,不過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總算把電影拍完了,但後續接手的是一個默默無名的新人,期待值下降也是莫可奈何。
「怎麼了?除了那兩個人的事以外,你還在擔心什麼嗎?」
「我聽說普遍不太看好。」
「那不是拍片時該擔心的事。」
五社嚴厲地說。映一完全明白這種冷漠是出於貼心。
「離公開上映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可以將製作委員會這種方式的好處發揮到最極限,你等著看好了,接下來就看我的厲害了……。啊,讓你一直站著講話真是抱歉,要不要進來吃點東西?」
「那,我進去喝杯茶就好。」
跟著五社進去,見五月就站在庭院前的走廊上。當五社說要吃點東西時,就猜想五月應該在家,果不其然。
「嗨,歡迎!」
「打擾了。」
「啊,五月,準備個東西給映一吃。」
「有準備當中餐的三明治……對了,你有電話喔,帝都電視台的重沼先生打來的。」
一聽,五社便往客廳的方向跑去。
留下映一和五月待在走廊。五社應該不會馬上回來吧,剛好是個求之不得的絕佳時機。「唉呀,真是的,我都忘了跟你說,恭喜當上導演了。」
「啊,哪裡,謝謝。」
映一慌張地低頭致謝。
「片場經過了好多事……沒想到最後的最後竟然給我一個大驚喜,我到現在都還覺得像做夢一樣,我也不是因為表現良好才升上導演的。」
「你在意這個啊?凡事都一樣啦,之前是做什麼的並不重要。有人是從副導演升上來的,有人是從電視圈轉過來的,也有人是演而優則導,反正當上導演的途徑很多,最終大家評價的就是電影本身而已,所以,你只要思考當上導演以後的事就好了。」
「我想也是。您過去是電視圈裡最能幹的製作人,一定知道很多成功和失敗的例子,雖然也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啦……有個不情之請,我想趁這個機會請教您一些事情。」
「什麽事?」
「是傳聞!」
「傳聞?」
「各行各業都有各自的傳聞,拿電影界來說,就有哪個剛出道的女明星和誰有一腿啦,一起演出的誰和誰正在同居之類的傳聞滿天飛,而且大部分可信度都很高。」
「這種情形在電視圈也一樣呢,女性雜誌記者們最愛的八卦,都是從這裡挖出來的。」
「為什麼?為什麼這些八卦幾乎外界都不知道?」
「是這樣的,雖然不是所謂的保密義務,但畢竟這個圈子很小,大家都是自己人,就跟家醜不外揚的道理一樣啦。」
「喔,這樣啊,那我懂了,因為電影圏的情形也差不多,但是,這麼一來就中計了。」
「什麽事情中計了?」
「我想您也聽五社先生說過,真紀從前和吉崎有過一段,她被人拿他們交往時的影片給要脅!」
「好像是吧!」
「被要脅的一方想致要脅的人於與死地是當然的,所以真紀是兇手大家都很能接受,然後,森叔認為曾根製作人會妨礙拍片,於是想把他趕出片場,這種心情也很能夠理解。老實說,我自己也頗有同感。我說的中計,是指為什麼要把這麼不合的人帶進同一個片場這件事。」
「是巧合吧?」
「不是。」
映一口氣強硬。
「一般來說,電影在敲定卡司時,會先敲定主角人選以後,再選擇其他的演員。這個時候,凡是和主角關係不好的,或是彼此合不來的配角演員,就會避免讓他們一起演出,因為片場要是帶進奇怪的人際關係,就會影響拍片。幕後工作人員的情形也一樣,一般都會盡量避免將不合的人編制在一起,才不會鬧出問題來。換句話說,如果不把森叔放進劇組,曾根就能逃過一劫,如果不敲定真紀來演,吉崎也不會被殺了。」
「可是,你這是結果論吧,大森導演和小森攝影師一直都是最佳拍檔,山下真紀是帝都電視台出資拍片的附帶條件啊。」
「但是,知道這四個人狀況的人,應該建議不要這麼做才對。只要有人提出忠告,就有可能換掉攝影師,或者不用吉崎當副導演了。明明可以避免悲劇發生,卻故意完全忽略這個危險性,明明就有人很清楚這四個人的狀況,卻……」
「……你指的人是我嗎?」
「我聽說當初提拔真紀演電視劇的人就是您。從這點來看,您應該跟真紀談過很多次了吧,而吉崎就是導演戲劇才嶄露頭角的,相信有關他的傳聞您也聽過才對。」
「這點我不否認。」
五月微笑地說:
「上次那個色情影片在網路上流傳時,那孩子第一個就是來找我商量。我問過她PO影片的人是誰了,而吉崎這個人會利用職權對新進女明星做些惡劣的事情,這點我也常聽說。」
「而且,您也知道長年和大森導演搭檔的森叔是個怎樣的人,也知道曾根在打什麼主意。您明明都知道,為什麼還放著不管?」
「製作電影是五社的事,我沒有說話的權利。」
「才不是這樣。您和五社先生來片場探班時,我都聽說了,當初大森導演和五社先生不願接受電視台的指定演員時,是您在後面推一把才促成的。您知道把山下真紀和吉崎、把森叔和曾根製作人擺在同個片場會出問題,卻還是袖手旁觀。」
映一逼問五月。不過,五月無絲毫動搖,靜靜佇立。
「到底為什麼?」
「唉呀,幹嘛那麼生氣!」
五月用討好小孩般的語氣說著,然後嫣然一笑。
「您承認自己做的事了?」
「我是承認我知道他們的傳聞和為人,如果連這個都不知道,是沒辦法當製作人的。但是,就算我袖手旁觀,又犯什麼罪了?」
「起碼不會是法律可以判的罪,但您所做的事,就像看到小孩子趴在古井邊探頭進去,卻袖手旁觀一樣。」
「啊,你的比喻很正確呢,只不過,就算我開口阻止了,事情好轉的可能性還是很低,以你這個比喻來說、當時的狀況應該是小孩子正朝著古井跑過去。」
五月忽然將視線移到庭院前。南天竹的果實稀稀落落生長著,然而五月彷彿視而不見。
「讓吉崎當大森的副導,讓真紀當女主角,還有讓自己擔任現場的指揮,這些全是曾根提出來的條件,如果不接受,電影就拍不下去了。」
「就算如此……」
「而且啊,只要最後能讓大森隨心所欲地拍電影,我就心滿意足了。」
「……咦?」
「一切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一開始就知道曾根和吉崎會妨礙大森拍片,而依照小森的個性,他一定會想辦法排除掉曾根,至於真紀和吉崎,只要把他們擺在一起,很快就會搞得玉石俱焚了。這就是我打的主意,如果能這樣就太圓滿了,因為我想讓妨礙大森的人從片場消失,雖然我並沒有料到真紀會殺人。」
「您的意思是說,您一切都以讓老爹順利拍片為優先考量囉?我也確實不喜歡曾根和吉崎,但他們兩人都想把電影拍好來,這點大家的目標應該是一致的。而真紀不是您自己發掘出來的明星嗎?!」
「喂喂喂,真想不到你一直待在大森底下,竟然還會說出這種話。」
五月的視線往斜上方遊移,似在緬懷過去。
「我想你也聽說了,很久以前,大森和五社一起追求我,結果我和五社結婚了,但其實我更愛的人是大森。」
瞬間,映一產生眼前站著的是一位妙齡女郎的錯覺。儘管五月年近七十了,她的聲音卻顯得嬌滴滴。
「那麼,為什麼……」
「我愛大森的才能更甚於大森本人……這麼說的話,你應該就懂了吧。與其說是以一個女人的身分,其實我更像是以一名製作人的身分在愛著他。這樣的女人隨時在他身邊的話,他哪受得了,所以我選擇離開。比起我,那個溫溫柔柔的真澄才更適合他吧。大森那樣的天才今後再也不會有了,即使他成仙去了,他的電影還是會像寶石般繼續大放異彩。可是,大森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恐怕這部電影就是他的遺作了。電視台的製作人、副導、鄉下來的女演員,我管他們會怎樣,那種人要多少有多少,但大森宗俊的電影只能大森宗俊來拍。只要能讓他自由自在地拍電影,我就心滿意足了。」
五月說到這裡就打住了。
映一黯然無言。這是熱愛藝術者的惡意,然而,法律無法制裁。恐怕世間為數眾多的藝術盡皆如此,被與惡意一體兩面的愛意所支持著。
呆立了一會兒,五社從走廊對面走回來。
「真是不好意思啊,讓你等這麼久,我們進來吃點東西吧……喂,怎麼搞得,映一?你的臉色好蒼白。」
4
十二月第一個週六。
映一坐在住院病患旁邊,看著窗外景致。中庭裡的針葉樹開始覆上東京都內罕見的白雪。
「今天是首映的日子,不上舞臺跟觀眾打招呼行嗎?」
大森躺在病床上說。幾個月來的專心治療頗見成效,大森看起來比在片場倒下時恢復良多。
「上舞臺跟觀眾打招呼?……我會怯場。」
「有什麼好怯場?」
「因為地點偏偏選在有樂町的直營館……不好意思,都是我太沒用了。」
儘管五社拼命推銷宣傳,《連續殺人鬼青蛙男》的預售票房依然不佳。一週前舉行的試映會,觀眾也只來了六成而已,業界報紙早就預測票房慘兮兮。
再加上首映這天下雪了。直營館是一間有九百個座位的戲院,從後面往前俯視,空位將更加明顯吧。光想像這個光景,腳步便不覺沉重起來。輸掉比賽的教練接受記者採訪時,一定是這種心情吧。
「電影這玩意兒,先不說拍得好不好,票房本來就是難以預料的,別跟自己過不去啦。」
「如果從頭到尾都是老爹你執導的,票房就不會這麼難看了,都是我不好。」
其實還有別的原因讓人心灰意冷。
事件背後其實有五月的陰謀作祟,這件事還沒告訴大森。不,不能告訴他,告訴這位病重的患者,不但無助病情好轉,反而徒增他的心勞罷了。
可是,映一本身卻被這個不可承受之重壓得心力交瘁。五月的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這些一一件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而且一想到因而命喪黃泉的人,便激動得不能自己。深愛的電影值得如此大的犧牲嗎?映一相當質疑。
很快顯得不耐煩了,大森開口說:
「夠了,不要像小孩子那樣鬧脾氣!」
「像、像小孩子?」
「我不是要讓你扛責任才叫你代理導演的。而且,你已經完全符合我的期待了。高峰在這裡放〇號試映片給我看了,成果還真不賴。不只這樣,除了把電影拍出來,你還立下兩個功勞,根本不必自卑。」
「兩個功勞?」
「一個是你把我的電影完整拍出來了。我聽樋口和六車說了,你在預算和時間都非常緊迫的狀況下讓全戲殺青,幹得好極了。雖然是中途接手,但一個新導演能完成到這種程度,確實了不起。」
大森這一席話快叫人淚崩了。他不是個會說社交辭令的人,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讚美,比知名度再高的評論家所做的評論都更有價值。
「另一個就是你發掘出山下麻衣這個女演員。就這點,我眼光就輸你了。沒想到一塊璞玉近在眼前我都沒發現。這塊璞玉會越磨越光喔,而且是其他寶石發不出來的獨特光芒。就算這部電影不叫座,挖出她這塊寶就夠本啦。」
大森的眼睛熠熠生輝。
「多虧你和那位小姐,我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咦?」
「我想再拍一部電影讓那個小姐來當女主角。其實六車也有這個意思,而且好像已經開始動手寫新劇本了。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再老是躺在這個床上了。」
映一恍然大悟。
大森是個小孩子。
是個愛玩電影這個玩具,且一直玩到天黑的小孩子。因此,比起總是以自我為中心而打亂整個人生的凡夫俗子,他更能熱衷於新的玩具、沉迷於自己喜歡的事物。
進一步尋思,五月對大森的愛,不就像是母親對才華洋溢的孩子所傾注的愛一樣嗎?不就像是父母望子成龍般,以培養孩子的才能,使之開花結果為唯一目的一樣嗎?
映一沉默不語,而眼前的大森卻開始暢談下一部電影的構想了。
走出醫院,雪下得更大了。映一吐了一口白氣,拉緊外套的衣襟。
離上臺致意還有一小時。換搭地下鐵的話,到有樂町的戲院三十分鐘綽綽有餘。然而腳步比之前更為沉重,映一拖著兩隻腳似地拉開步伐。
走進地下鐵,發現乘客個個拿著傘,車輛的地板都被融雪濡濕了。
環顧車內,大幅電影海報映入眼簾,是和《連續殺人鬼青蛙男》同一天上映的洋片,而且是眾所周知的好萊塢明星主演的動作大戲,以賀歲片之姿勇奪預售票房冠軍。
我和老爹的電影,成了襯托這傢伙用的了——連痛苦都感覺不到,映一只能恍惚地看著海報。
電影到底是什麼?映一思忖。不到二小時的虛構故事、頂多要價一千八百圓的娛樂。為了這項娛樂.動用高達數億的資金,數十名工作人員與十人左右的專業演員們賣力付出,在汗臭瀰漫且塵埃飛揚的製片廠持續忍受人工的嚴寒與酷暑,還有無理的要求。
然而,如此費盡千辛萬苦完成的電影,未必都能受到觀眾的祝福。無關作品好壞,當銀幕射出的亮光照在一大片空虛的觀眾席上時,很多電影便早早決定提前下檔。經過半年時間,工作人員與演員們傾注心血的結晶,最終仍不得不淪為一長條如葛藤般的膠捲,被遺忘在不知名的他方。
說到底,拍電影不過是一種生產性的行為吧?
那麽,持續製造出這種產品,究竟有何價值?
陷入思考時,風勢變強了。壞事來時總是接二連三。會在這種天候下外出上電影院的,不是大森的死忠影迷,就是潛在的被虐待狂吧。
映一忽然想起手機關著。在醫院關機後就忘了。
開機後,一驚。關機不到一小時,已經有十五通未接來電,而且全是同一人打來的。立刻回電。
『啊!宮藤,你到底人在哪?』
六車不知為何口氣很凶。
「怎麼了?我正在去電影院的路上。」
『你現在到哪裡了?』
「剛經過BIC CAMERA前面。」
『那你快往南邊看!』
依指示看向南方,映一目瞪口呆。
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映入眼簾。
那是一幢商業大樓,裡面只有一家電影院。
大樓入口起,五彩繽紛的雨傘排成二列,綿延不絕。
好長好長的隊伍,應該有一百公尺以上吧。而且隊伍的未端還不斷有人接上來。
整幢商業大樓已經被人潮團團包圍了。
「這是……大家……」
『大家口耳相傳啊!上週參加試映會的人在推特上大推這是一部精彩傑作,結果就這樣了。』
眼前的光景有點模糊了,水汪汪地。
『你在幹嘛?還不快來!』
六車在電話那端開始大罵:
『大家都在等你啊!』
映一收起手機。
不需要彷徨了。
大家都在等我。
理由夠充分了。
一次深呼吸。
映一全一前奔去。
※本作品為全新創作。
※本作品為創作作品。如有雷同,與實際人物、團體等一概無關。
(完)
1 砧:東京都世田谷區的町名。
2 成城:東京都世田谷區的地名,是日本知名的高級住宅區。
3 三五:指底片的寬度。三十五毫米的底片,又可稱標準規格底片。因成色佳而多為商業電影所用。
4 學藝會:小學的學習成果發表會,通常為音樂、戲劇等。
5 「第一次接觸」和「最惡劣接觸」,都是在日本上映時的電影片名。
6 紫綬褒章:日本政府所頒發的獎章之一,授予學術、藝術、運動領域中貢獻卓著的人。
7 Start:一般電影正式開拍時,導演會喊「Action」,但在日本大多使用「Start」一詞。
8 山下真紀的英文拼音為Maki-Yamasida,縮寫剛好是M‧丫。
9 厚勞省:厚生勞動省。為日本中央省廳之一。
10 津山三十人屠殺事件。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一日淩晨,於日本岡山縣苫田郡西加茂村大字行重(現為津山市加茂町行重)貝尾及坂本兩個部落發生的大量殺人事件。本事件中含自殺的犯人共有三十一人死亡,另有三人輕重傷。
11 強行犯:指涉及殺人、搶劫、強盜、綁架、縱火等重大案件的罪犯。
12 編按:搖攝是指在拍攝一個鏡頭時,攝像機位置不動,借助三腳架或人體進行任意方向的搖動拍攝。搖攝能夠介紹、交待同一場景中的兩個主體的內在聯繫,也可通過性質、意義相反或相近的兩個主體,通過搖攝將它們連接起來,表示某種暗喻、對比、並列、因果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