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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全片殺青

START! by 中山七里

2019-11-22 18:33

  
1
  
  一長排露營拖車當中,最右邊那輛是給吉崎住的。原本一輛拖車要住二到四名工作人員,但吉崎憑著帝都電視台的威光,成功爭取到個人專用拖車。對吉崎而言,有專屬拖車似乎證明瞭自己的存在價值,但對其他人而言,這個結果反而證明他毫無價值可言。
  基於這個理由,當開拍前五分鐘仍不見吉崎人影時,誰也不想去叫他,就連第三副導苫篠都立刻表態拒絕。於是,這種時候只有映一自己跑一趟了。
  「第一副導,你起來了嗎?」
  無回應。門並未上鎖。
  「我開門進去囉!」
  打開門的瞬間,那幅光景迅即映入眼簾。
  吉崎仰躺著,胸膛深深插進一把登山刀。
  從臉色即可看出,這不是在開玩笑,吉崎的臉上毫無血色。映一仍然反射性地蹲下來確認狀況。
  已經沒有呼吸了。
  心跳也停止了。
  映一短叫一聲,當場呆掉。若非平時就常聽賢次說要保持現場原狀,說不定會一時驚慌而把現場弄亂。總之,不要觸碰任何東西,先離開拖車再說。
  將看到的實情告訴等在現場的工作人員,小森和土居便跑過去,確認過吉崎的死亡後,立即報警。轄區八王子署馬上派數輛警車趕到,現場籠罩在肅殺的氛圍中。這不像是曾根或真紀那樣的意外事故,而是無庸置疑的殺人事件。每個搜查員散發出來的緊張感也是之前所不能比的。
  「發現屍體的人是你嗎?」
  向一名自稱仁熊的強行犯11科刑警說明大致情形後,映一便提起賢次的名字。因為他判斷與其愈說愈扯不清,不如一開始就搬出名號比較好。
  「什麼?你是本廳刑警的家人?」
  聽完映一的說明,仁熊顯得很沮喪。
  「看樣子,本廳應該會成立搜查本部吧。」
  和警視廳聯手調查的話,維持捜查本部運作的費用,必須全部由轄區警署買單——突然想起賢次之前說的這段話,那麼,仁熊的滿臉沮喪便不難理解了。
  和仁熊說了一會兒話,果然賢次便趕到了。
  「喂,哥!」
  從看見映一起,那張臉就是一副憤懣難消的樣子。
  「你看你給我惹的好事!我本來不想用這麼正式的方式介入的。」
  「你聽我說,人又不是我殺的。」
  「就算這樣,你總該有辦法阻止這個事發生吧?」
  「一般市民如果有這種能力的話,還要你們警察幹嘛!」
  盡說些討人厭的話後,賢次誇張地嘆了口氣。
  「而且聽說這次你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你是多想出風頭啊?你是幕後工作人員啊。」
  「要你管!」
  「反正我要訊問案情,跟我到八王子署去!」
  此時,映一背後傳來聲音。
  「能不能等一下。」
  賢次凝然地看著那個人。
  「大森導演……!」
  「老早就聽映一提起過了,你是他弟弟吧?」
  「您、您好,我叫宮藤賢次。」
  瞬間,賢次從一名刑警變回一名影迷。
  「沒想到我的片場會發生這樣的不幸,死掉的吉崎不但給現場的人、還給警察添麻煩了,真的很抱歉。」
  坐在輪椅上的大森深深一鞠躬,賢次見狀連忙搖頭說:
  「快別這麼說,發生這種事不是導演的責任吧。」
  「你這麽說,真是感謝啊。在這個荒郊野外的廢車工廠,在拖車裡發現屍體,我雖然不願相信,但看來很可能是我們自己人幹的。我的組裡出了這種混帳,到底還是我的責任啊。」
  賢次不語。大森的理由雖是外行人的思維,但也沒錯。
  映一也再次沉默。自家人的犯罪——從曾根那起事故開始,這個不時掠過腦海的問題,如今終於出現最壞的結果。這麼說難免要被指責太過無情,然而比起吉崎的死,或許,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看待同事的這個事實,才更令大森苦惱吧。
  「你們要偵訊我的工作同仁吧?」
  「是的,很抱歉。」
  「我已經跟大家說了,要全力配合調查,所以希望能盡快偵訊完畢,因為拍片工作只要拖延一天,就要痛苦一天。說這些自私自利的話,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會盡最大努力的。」
  賢次幾乎是站得直挺挺地回答。被自己始終敬畏的人拜託,當然會這副模樣了。
  「我說啊,案件牽扯上自家人,最討厭了。」
  賢次邊說邊整個笑開了。
  「那麼討厭的話,就換別人來查啊。」
  「說什麼傻話,這起案件,我一開始就參與進去了,現在哪能退出!」
  包括吉崎專用的在內,鑑識人員正在所有拖車裡採證,因此映一被帶進警車裡。狹窄的車中只有兄弟兩人,可以說些私下的話。
  「我想其他的刑警還是會偵訊你,所以我先就最初步的問題跟你確認就好。首先,兇手是誰,你有譜了嗎?」
  「死亡時間推定是什麼時候?反正你們總會跟我要不在場證明吧。如果不知道死亡時間,就不能鎖定可疑的傢伙了。」
  「驗屍官的看法是昨晚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兇器是登山刀,是被一刀刺進胸口後失血致死的。雖然是正面攻擊,但幾乎沒有抵抗的跡象。憑這點,可以推測是熟人幹的。」
  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映一待在拖車內忙著調整拍攝日程表。和他在一起的苫篠早就睡著了,因此無人可以提供映一的不在場證明。
  另一方面,過了案發時間的十二點後,映一就走出拖車,發現只有大森一人還沒睡。
  映一住的拖車離吉崎的拖車有一段距離,或許有聲音也未必聽得見。但在大森的拖車的話,應該聽得見才對。
  「我剛也說過了,被害者都沒做什麼抵抗,所以就算有個爭吵聲、東西碰撞聲,沒傳到外面去也是有可能的。」
  「我們現在談的都是殺害吉崎的機會,但如果談到殺害吉崎的動機,就完全猜不出來了。」
  「你意思是說,都沒人恨他嗎?」
  「沒到恨的地步。硬要說的話,頂多就是嫌他煩而已。如果只是因為這樣就被殺害,實在太令人意外了。」
  「意外?」
  「也就是說,被殺害的人,總有一種類似會被殺害的存在感吧。但吉崎在片場給人的印象很淡,他總是一個人忙著拍幕後花絮而已,所以跟工作人員或演員都沒有接觸。」
  「意思是他連被殺的價值都沒有?」
  「這麼說是很殘酷啦。而且,現階段在片場發生命案的話,進度只要拖延一天,預算就跟著緊縮起來,搞得不好還會停拍呢。劇組裡,誰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
  嗯。賢次稍微思考了一下,說:
  「哥,你想袒護劇組人員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從整個狀況來看,是內部人員犯案的可能性還是很高。而且,這是我的經驗法則,大部分的人都不會把想殺人的動機表現出來。」
  賢次指著露營拖車並排的方向。
  「你看,現在正在檢查被害者的物品和電腦。雖然你說被害者並沒有被殺的存在感,但那是因為你們都只從一個面向看事情而已。人啊,其實是有很多很多面向的。」
  
  吉崎被殺的這起殺人事件,讓一直注視著大森動向的媒體陷入亢奮的熱潮中。不但之前那兩起事故因這起命案而被視為是場陰謀,而且圍繞著大森組的媒體報導一下子變得沸沸揚揚,報紙、週刊、綜藝節目都爭相製作特輯,連日被端上檯面大肆評論。
  當中尤其賣力報導的,就屬帝都電視台了。固定的綜藝節目不在話下,連新聞報導節目也大加取材,還不忘拐彎抹角地宣傳這是帝都電視台出資的電影。以悼念自家員工亡歿之名,行宣傳廣告之實,可以說是把靠電影票房牟利的電視台嘴臉表露無遺。
  然而,除了帝都電視台以外,其他媒體都對導演大森和監製五社表達批判的立場。他們的論調是認為,製片團隊不顧現場動盪不安還繼續拍片,才會導致這次的悲劇發生。
  媒體似乎有所節制,並未直接點名坐在輪椅上的大森進行指責,而是幾乎一面倒地將砲口對準五社。
  映一只從新聞節目上看到其中極少的一部分,但才短短幾秒鐘,就足以令他更加討厭電視了。明明五社又不是殺死吉崎的兇手,他們卻不斷詰問,而且都是情緒性的發言。
  ——你對拍片現場發生殺人事件的責任歸屬做何感想?你又打算如何負起社會責任?
  ——從之前那兩起事故,就可以預見這次的事件了不是嗎?
  ——都發生事故了還繼續拍片,顯示製作公司完全是利益至上吧?
  ——發生這起命案後,五社製片公司還要讓這部電影繼續拍下去嗎?大森的電影果真具有比人命更重要的價值嗎?
  ——說起來,國人都還沒完全自東北震災的傷痛中走出來,這個時候還要拍攝以殘虐兇殺為主題的電影,不是不謹慎到無以復加了嗎?
  以當事者的立場聽來,一定相當氣憤,可是身為電影製作人,五社是站在公的立場,因此不容許進行私憤或個人立場的反駁。這些惡評就是看準這點而故意找碴。凡是發生醜聞時,俗惡的大眾媒體第一個要咬的,就是這類不能以私人立場發言的人,那情形簡直就跟用石頭打落水狗一樣。攻擊不能反駁的人,這種行徑連小孩看了都要不齒,但做這些報導的記者和名嘴們,人人都陶醉在自我的正義感中,從不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嘴臉。
  此外,還有一批跟在媒體屁股後面瞎起哄的人,例如以寶來兼人為代表的「思考精神障礙者未來協會」。
  『我們從以前就對該製作委員會的製作意圖抱持懷疑。他們以滑稽可笑的態度處理刑法三十九條和精神障礙者這點自不必說,對於我們的抗議行動,他們態度十分驕傲,簡直蠻橫到極點。肯定就是這樣的傲慢,才間接導致這次的不幸事件。』
  映一覺得寶來兼人的頭銜是律師,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吧。他在鏡頭前自鳴得意的樣子,與其說是律師,更像是馬戲團裡取悅觀眾的小丑。
  不過,稍稍冷靜下來後,除了這些令人憤慨的事情之外,還看到了其他面向,例如,這不正是大森所說的人類的殘酷嗎?人類打心底變得殘忍,並非是在手中握住兇器時,而是在手中高舉社會公理的旗幟時。高舉社會公理以及個人正義大旗的人,就會洋洋得意地傷害別人。他們不在意自己是用刀或用言語傷人,也不管對方是否有口難言、是否無招架之力。在自我亢奮的狂熱尚未冷卻之前,他們就會持續張牙舞爪。
  然後,現在才恍然大悟。大森在這部電影中所要表達的,不正是這類「好人」們所隱藏不外露的惡意嗎?《連續殺人鬼青蛙男》中,有一場市民暴動的橋段。在閉塞的空間中連續發生獵奇殺人事件後,承受不住異樣緊張感的民眾便持刀攻擊無能的警察。善良丕變為邪惡,被害者丕變為加害者,都只需一點點契機就夠了——這是劇本中最刺激的橋段之一。而今看到一連串的報導,不由得體認到一切並非虛構。人類這種生物的特性就是殘忍。大森就是要透過一則懸疑故事,將這個事實揭露在觀眾眼前。
  不過,儘管受到媒體如此嚴厲的砲轟,五社卻發表出令工作人員和演員們大快人心的公開聲明。
  『於電影拍攝現場發生殺人事件,的確是場悲劇,我個人也慚愧得無以復加。不過,我並不覺得愧對社會大眾。你們說我造成社會騷亂,但其實是你們在唯恐天下不亂。我相信有更多視聽大眾正用半厭膩的表情在看著你們的醜態。你們一再提出道義上的責任等種種說法,但對於並非被害者的善意第三者而言,你們究竟有何權利去追究責任?這點令人百思不解。真是無聊透頂。你們只是在社會正義這方錦旗之下,做出宛如中世紀獵殺女巫般的行徑,不是嗎?如果我個人該負起責任,那麼我該負的責任就是繼承吉崎先生的遺志,完成他未能完成的工作。因此,我在這裡誠摯地希望各位視聽大眾,能和我一起祈禱這部電影順利拍攝完成。』
  這段聲明是用回應記者採訪的方式發表的,但媒體將之視為五社製片公司的正式聲明,對此做出了更為激烈的反應,因為他們認為遭受各方批評的五社,竟然不表示反省或謙卑順從,真是太豈有此理了。
  不過,就廣告戰略來看,五社顯然比他們更勝一籌。任由他們去大吵大鬧,《連續殺人鬼青蛙男》這個片名就更滲透進視聽大眾的心裡,評價與日俱增。俗話說「壞新聞總比沒新聞好」,因此甚至有人花錢刻意製造新聞搏版面。不過五社本人卻是不費吹灰之力,不花半毛錢就贏得視聽大眾的注目。
  然而另一方面,警察的調查工作佔用不少時間,令拍攝工作遲遲無法進展。即便五社發出聲明而提高了宣傳效果,但電影無法完成便毫無意義。
  賢次突然現身片場,剛好就在這個時候。
  「狀況怎麼樣?」
  「難道看起來很好嗎?你們到底要偵訊到什麼時候?每天帶走五個人,我們根本沒法好好拍片。」
  「別那麼大聲!我是私下來的。」
  「警察來到關係人這裡,哪有什麼私不私下的。」
  「因為你不但是關係人,也是我哥啊。我們直接私下碰面會有很多很多麻煩的,這點你該曉得吧?」
  映一帶賢次到小道具室去,那裡比較不會被人看見。
  「喔,這麼說來,你升上第一副導了?恭禧啊!」
  「一點都不值得恭禧。」
  映一滿臉不悅地回答:
  「是因為吉崎發生那樣的事,我才被升上來的。而且這時候再把平岡找回來歸隊,也已經像浦島太郎那樣人事全非了。反正吉崎在的時候,他的工作也全是我在做,現在只是換個頭銜,沒差啦。」
  正確說來,其實並非完全沒差。一升格為第一副導演,雜七雜八的事便接踵而來。之前大家碰到第一副導演該做的事,會很有節制地拜託映一幫忙,但這下可好了,可以名正言順不必客氣了。雖然目前拍片工作停滯,卻每天忙得跟機器人一樣。儘管吉崎負責拍攝的幕後花絮由小森接手了,但整體工作量依然毫無疑問地大增。
  「吉崎的另一面被挖出來了。」
  賢次冷靜地說出。
  「另一面?」
  「上次不是說了?被殺的人總有被殺的理由。鑑識人員清查他的電腦時發現了。之前不是發生劇本的最後定稿,以及有一場戲的部分片段被人PO到YoyTube網站上嗎?從吉崎的電腦裡找到記錄了,PO的人就是他。」
  「真的假的……」
  「鑑識人員說,他的電腦是今年才出的最新型電腦,所有記錄都會留下來。恐怕是在現場取得畫面後就火速上傳了。」
  映一回想吉崎生前的狀況。他在帝都電視台發展得一帆風順,來到大森組卻遭到完全的漠視。這種抑鬱不平的心情轉成一種破壞性衝動,並非不可能。
  「你怎麼看?果然是為了出氣嗎?」
  「依我看,我偏向認為這是一種匿名的宣傳活動。他的確有可能因為忍無可忍而做出激怒眾人的事,但我想也有一半目的是在用這種廣告方式來為電影做宣傳吧?」
  「你這麼說我就想到了,哥,你從以前就是一直主張性善說的……我要是沒當刑警,也會這麼認為。」
  「你現在不這麼認為?」
  「幹這行後,就會越來越偏向支持性惡說了。現在也已經證明出吉崎的黑暗面了不是嗎?雖然你可能不同意,但你想想,如果吉崎把影片PO上網的事被哪個工作人員知道了,那傢伙會對吉崎怎麼想?」
  「可是,那……」
  「大森導演當然是一位天才。前幾天我直接跟他說過話,這點我很確定。為了讓他的電影順利拍攝完成而不惜犧牲自己的人,在你們劇組裡應該有不少吧。這種人恐怕會把吉崎幹的事看成一種妨礙電影拍攝的行為,所以絕不會原諒他。」
  賢次用不帶感情的語氣說。映一無反駁餘地。知道大森的為人,也知道每一位工作人員,因此賢次的一字一句皆帶著實感刺向映一的胸膛。
  「殺人動機有很多,歸納起來就是金錢、由愛生恨和瘋狂。眼前這種情況,屬於由愛生恨演變過來的吧。而且,不只我有這種看法,一課有幾名刑警也抱持這種觀點。而從這個觀點來看,哥,你同樣是嫌疑人之一。」
  「明明我們只是想讓老爹好好拍戲而已。」
  「這個我知道。哥,對大森導演來說,日本這個市場還是太小了不是嗎?電視台格局的思維、不夠成熟的觀眾層,還有眼看就快爆掉的日本電影泡沫化。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一名導演又一意孤行的話,當然會產生磨擦與衝突,因為日本原本就不是個會認可天才、獎勵天才的國家。我們這個國家最喜歡的是平凡,最注重的是協調性,喜歡製造框框,然後將超出框框的人硬塞進去。這樣還不夠,還努力不去看突出的人,認為他們是跟自己不同的異類。結果,像大森導演這樣的人就很難待在這個世界了。又因為這個世界讓他待不下去,愛護大森導演的人就會硬幹蠻幹了。」
  「你這些話聽起來,怎麽一點都不像在怪罪兇手。」
  賢次不發一語。
  「你是刑警,應該要怪罪兇手才對啊。」
  「糟糕的是,我和哥一樣,也瞭解兇手的心情。所以站在我的立場,有些話我不能講。」
  「講啦。搜查本部到底是懷疑誰?」
  「你覺得這種事我會跟關係人說嗎?」
  「說啦。鑑識結果到底發現了什麼?」
  「沒有什麼新發現。成為殺人現場的那輛拖車,只有吉崎一個人住,但那裡也是放置小道具的地方,所以整天都有其他工作人員進進出出,他們的鞋底黏了很多東西,除了吉崎的,也檢出很多別人的毛髮,但是沒有輪椅的痕跡。」
  「也就是說,老爹排除嫌疑了?」
  「動機是有,但身體那樣,不可能殺得了人。」
  「那麼是誰?」
  「目前還沒有鎖定特定的某個人。那把兇器上的指紋被擦得乾乾淨淨。每輛拖車都住著二到四個人,可以互相證明不在場,但也不是不可能趁大家都熟睡後再溜出去。大家都說那天拍戲拍得很累,不到十二點就都睡著了。所以,案發時間還沒睡的,就只有你和大森導演而已,但光是這樣就要鎖定嫌犯還是有困難。而且,刀子就插在屍體上沒拔出來,所以兇手被血濺到的可能性也很小。為慎重起見,劇組人員的衣服和戲服都送鑑識了,但都沒找到血跡。」
  「這樣的話,我不就成了重要嫌犯?」
  「這麼說也不對。除了大森導演以外,所有關係人都有同樣的嫌疑。」
  
  
  
  


2
  
  第八十五場戲,內容是市民攻擊警察署。這是全片最壯觀也最必須小心翼翼不容閃失的動作戲場面。一場戲的鏡頭數爆多,而且包括臨時演員的話,演出人員超過五十人。如果能借到哪個警察署來拍是最好不過了,但不會有警察署願意出借,因此只能在片場搭景拍攝。
  這天,最緊張的依然是男主角竹脇。市民瘋狂地從一樓攻擊到三樓,竹脇得一邊躲避攻擊一邊後退。以武打戲來說,防守要比進攻難演得多,有時要挨刀子,有時要架開,不論哪一種,都要演得以假亂真,因此半點都疏忽不得。
  不過,竹脇緊張的理由不只這個,還有疲勞之至,這點全體劇組人員都一樣。
  結果,警察的偵訊工作進行了整整一週。這段時間,被叫去訊問的工作人員就得暫停工作,但受限於預算,拍攝進度不得延後,因此得馬上把落後的進度補拍回來,於是變成沒日沒夜在工作。緊湊的進度表中並未安排休假,全員皆是不斷累積疲累卻沒時間復元。
  就這樣,在全體人員都疲勞困頓的狀態下要開拍這場戲了。具相當重量的角材、鐵撬、高雨夫球捍等所謂的武器亂棒齊飛,還要踩著幾乎無立足之地的階梯,以倒退的方式從一樓爬上三樓。工作人員都累成這樣了,安全自然令人擔憂。看著即將上場演出的竹脇,映一不覺感染緊張之情。
  不忍心看下去,於是在大森耳邊私語:
  「導演,這樣行嗎?」
  「什麼事?」
  「你看竹脇,他整個人在發抖呢,這樣拍不太妙吧?」
  「那樣的緊張剛剛好啊。一般人認為是銅牆鐵壁的警察署被一大票市民破門而入,極度緊張才比較自然。」
  大森的道理用常識來判斷是錯的。
  但用在現場,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我知道大家都繃得很緊,但是啊,放鬆未必就好,大部分的失誤就是發生在放鬆的時候,反而人在緊繃的時候更能提高警覺,更能集中注意力。」
  這點映一也能理解。正忙於各項準備工作的同仁們個個滿臉倦容,眼神卻不呆滯,不,甚至比平時都更銳利。
  「只不過啊,這種注意力沒辦法持久,人很累的話,就更撐不久了。所以如果一再NG,精準度就會變差。這種時候如果不能一次OK,也沒意義了。」
  大森喃喃說著,不像是在對誰說話。映一瞭解了。這是大森在警告自己。工作人員只是陷入單純的疲勞,但大森正在被病魔侵蝕。
  一般來說,每天見面的話,不太會注意到病情的發展,但大森的病情惡化十分明顯。首先是聲音變得非常沙啞,破口大罵時,語尾都聽不見了,然後是身體日漸消瘦,開演職員會議時兩頰還有點肉,如今不但沒有,還凹陷下去了。
  儘管大森本人精神矍鑠,依然藏不住身體的衰弱,劇組人員雖然無人談起,但大家心裡有數,死神始終糾纏在他的背後,呼吸停止的瞬間說來就來。
  電影導演的工作並非如所見那般優雅,毋寧是現場最為繁重的工作了。指導演員的演技自不必說,劇本的內容、打燈的方式、每一個鏡頭的大小、服裝的選定、最後到小道具,全都得一一確認。而且這些事情都還受到預算和拍攝期間的限制。除此之外,還必須具備人心掌握術,才能避免工作人員之間或演員之間的衝突而順利進行拍攝工作。精神上的疲勞自然可想而知,體力若非過人,恐怕也不足勝任。大森就是以他坐在輪椅上的身體在處理這些事。
  大森比任何人都更要求必須一次OK。劇組人員之所以比平時更加緊張,就是因為知道導演這項嚴格的要求。
  映一升上第一副導演後,苫篠就自動升為第二副導演,但直到今天,都無人遞補第三副導演這個缺,結果就是由映一和苫篠兩人負責導演組的各項雜務。
  第八十五場戲徹頭徹尾是場武打戲。抓狂的民眾蜂擁向設於轄區警署四樓的捜查本部,飾演古手川刑蒈的竹脇不但負傷,還被節節逼退到樓上。整場戲就在描寫瘋狂的本質。
  雖然是在製片場搭景拍攝,由於必須能夠支撐住數名大人的重量,階梯就算不是以水泥建造,也要求相當的堅固度,那麼一來,當然要在堅硬的階梯下面放置保護身體的緩衝墊了。
  此外,多達五十人的臨時演員若是擅自行動將會無從整頓,因此發給每人各自的行動表,並一一進行最後的確認。這是因為總覺得臨時演員當中,會有人不守規矩故意搶鏡頭,因此必須和每一個人當面確認他們的動作才行。
  苫篠做完這些工作後,終於要開拍了。
  「第八十五場戲,準備!」
  「來……」
  大森一喊,底片開始轉動,同時間,苫篠的場記板出現在取景框中。
  「START!」
  一打板,演員們一齊動作。
  『叫負責的出來!』
  『把那些神經病的名單交出來!』
  『各位,請冷靜!請冷靜!』
  『你叫我們怎麼冷靜?我們就快沒命了,怎麼冷靜得下來!』
  小森的攝影機以搖攝12的方式捕捉群眾的上半身。另有一部攝影機對準竹脇的側臉,還有一部從吊車上俯拍整個樓層。
  『交給你們去辦,永遠也辦不出個屁來。已經四條人命掛了不是嗎?』
  『就算抓到兇手,還不是會以他頭殼壞掉就判他無罪。你們抓不到兇手,抓到了也不能判他有罪,我們當然有資格廢掉你們這種警察!』
  然後,最前排的人喊得更大聲了。
  『四樓!衝上四樓的捜查本部!』
  『從這裡上去!』
  『滾開!你這個王八蛋!』
  怒吼聲益發兇暴,群眾開始徒手向前推擠硬鋁製的盾牌。警察陣營則是兩人撐一面盾牌來對抗。
  「好,雙方都增加人力。」
  大森一說,映一便發出信號。於是,警察從二樓衝下來了,群眾也從玄關衝進來支援。只不過,從玄關衝進來的人潮呈壓倒性多數,警方的防守人牆慢慢後退。
  這種場面、在三部攝影機上又是如何呈現的呢?近來,如果是從電視出身的導演,一定是盯著三部視像管的螢幕看,但大森就一直待在主攝影機旁,注視著竹脇和臨時演員們的演技。
  「群眾開始攻擊。」
  映一再次將大森的命令以信號發出去。
  飾演群眾的臨時演員們開始將手中的武器朝盾牌揮打。所謂武器,就是鐵管、鐵槌、扳手、鐵牆這類工具,還有金屬球棒和高爾夫球桿。在準備階段,曾討論過使用假的來代替,但大森認為臨時演員本來就不會演戲了,用假的工具更無法激發緊張感,於是主張直接來真的,最後大家就順從大森的意見。如今實際觀看演出情形,映一知道大森的判斷是正確的。
  手中握有十足殺傷力的武器,果然令臨時演員們極度緊張,從旁觀看,他們似乎開始抓狂了。而竹脇也知道那些武器全是真的,因此不必演就已陷入恐怖之中了。就算只是遠遠旁觀,皮膚都能確實感受到來自雙方緊迫感的刺激。用特寫鏡頭或分鏡來呈現的話,將會是多麼具吸引力的畫面呢?
  「群眾,進攻再猛烈點。」
  飾演群眾的臨時演員開始拿武器擊打盾牌。聲音比想像中還輕,這情形就跟真槍實際發出的聲音也比意料中輕一樣。因此,在配音時就要加進特殊效果,將打擊聲做得更猛烈、更像那麼一回事。
  事實上,在拍片現場,為了讓台詞的收音更為清晰,會將周圍的雜音去掉,而被去掉的雜音會在配音時加上去,並且增加演出效果。有個好例子就是《大殺陣》,這部時代劇中關於安保鬥爭的混戰場面,學生和警察隊的怒吼聲就是採事後配音的。
  「警察B,倒下。」
  飾演警察B的演員膝蓋一彎,盾牌的一角垂落。於是群眾逮到這個機會,一氣湧上前去。群眾之一拿高爾夫球桿揮下去,警官C適時閃開,並用警棍打中對方的肩膀。只有這個警棍是橡膠製的,但還是具有相當的衝擊力吧,被打的臨時演員表情扭曲地倒下。
  映一做出信號,兩方剎時停止動作。
  『他媽的真打!』
  『他媽的打人了!』
  『警察攻擊我們了!』
  怒吼聲中,群眾如雪崩般蜂擁而上。
  『衝啊!』
  『殺啊!』
  警方的戰線開始向後倒退。球棒和角材從旁紛飛亂刺過來。一名男子爬上人牆,飛撲到被迫應戰的警察陣營上面。於是人牆在前方和上方的雙重壓力下,兩三下就崩解了。
  然後,一塊假石頭從群眾的後方丟來,擊中竹脇的太陽穴。
  太好了,時機搭得剛剛好——。
  「卡!」
  大森一聲令下,現場的空氣瞬間鬆弛下來。負責化妝的端春和她的組員們立即上前,為飾演警察的演員化上擦傷和撞傷的妝。竹脇的太陽穴也被化上一個拳頭大的瘀斑和流血妝。
  一觸即發的緊張感雖然緩和了,但雙方之間瀰漫著濃濃的憎惡氣息。這是可想而知的。雖是演戲,飾演警察的一邊就算挨打也被迫只能採取守勢,恐怕他們私底下都已經對飾演群眾的人產生極大反感了。
  這也是大森的導戲手法之一,讓飾演警察的人於不知不覺中對飾演群眾的人產生反感,進而激發出逼真的演技。
  再次開拍。小森的攝影機對準竹脇的全身。
  「START!」
  竹脇被人潮推擠似地一步步退向階梯上面。然後有一名援軍從背後頂住他。
  『要不要緊?你頭上流血!』
  竹脇嘴角一歪,可憐又可恥似地豎起拇指。
  映一不由得看入迷了。那完全不是討觀眾喜歡的臉,甚至可能被女粉絲噓聲,但是,這個表情正好,把古手川這個角色的幼稚和強韌表現得恰到好處。
  演技愈來愈讚了!映一不禁這麼想。拍攝之初執著於「竹脇裕也」而費盡心思的竹脇,如今已經完全精準演出六車和大森所希望的劇中角色了。
  一層,又一層,竹脇他們往樓上節節後退過去。攝影機一部特寫竹脇的腳部,一部俯拍他向後退的樣子。攝影助理則以手持攝影機,將飾演群眾的臨時演員們的憤怒表情,以宛如僵屍的襲擊畫面般,取上半身入鏡。
  「古手川,受傷。」
  左腳掌被鐵管打爆,竹脇仰天浮現痛苦的表情。在這個鏡頭之前,應該會插進腳掌被打爆的畫面。
  下一瞬間,竹脇如野獸般咆哮,用力以盾牌頂回去。被盾牌推擠到的臨時演員們一陣慘叫地從樓梯滾落,跌到鋪在地面的厚墊上。
  此舉點燃群眾瘋狂的戰火。
  一根金屬球棒迎面劈將下來,竹脇撐不住地往後倒,雙方都殺氣騰騰,但殺陣之勢都在計畫之中。
  『古手川!』
  轄區刑警A一把搶下竹脇的盾牌,從背後頂住他。
  『怎麼……』
  『快退下,你看你全身都是血!再讓本部的人這麽幫下去,我們轄區真丟臉丟大了!』
  「好!卡!」
  大森濁重的嗓音響起。
  很順利。到這裡全部一次OK。映一翻著日程表,用紅筆在拍攝完成的部分畫上「X」。
  
  工作人員和演員們移到二樓佈景。
  化妝師已經把竹脇的頭髮弄得跟鳥巢一樣亂,外套的腋下縫合處也幾乎全撕破了。竹脇肩膀急促起伏,但絕不是演技,連續彩排混戰的場面超過半小時,當然會氣喘如牛。而且讓竹脇喘成這樣,也是在計畫當中。
  不過,體力透支的可不只竹脇而已,大森也在跟自己的極限奮戰。儘管他不願讓周遭人察覺,但從他呼吸忽快忽慢,光喊一聲「卡!」就好似硬從肺部擠出氣來的模樣,便知道他也疲敝到極點了。
  「START!」
  化了流血妝的竹脇站在陣線最前方,角材和金屬球棒如雨注般狂打在他手中的盾牌上。而他已經沒有力氣用盾牌頂回去了,只能勉強撐住而已。
  一名高個子的臨時演員用力揮起球棒,竹脇高舉盾牌格擋,於是腳下暴露出來。
  呈無防備狀態的左腳被球棒擊中。這個地方,事後會插進腳部被打爛的特寫鏡頭。
  竹脇再次痛得哇哇大叫。這也絕非演技。雖然之前那一擊也是假的鐵管,但都是死命地狠打。同一部位被擊中兩次,不可能不痛的。
  簡直把國民偶像當一般演員用,但這是竹脇自己提出來的。演技不佳的話,最好的演法就是不要用演的——竹脇幾乎是這麼直白地說,甚至要求乾脆用真的鐵棒打,最後是在經紀人的強烈反對下才作罷。
  預先塞進竹脇左腳鞋子裡的血開始溢出來了。嘴巴因為過於疲勞和劇痛而呆呆地半開著。
  此時,竹脇取出放在胸前口袋裡的手機。設定上是在混戰中,優衣所飾演的有働小百合打電話來請求救援。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所以有働小姐,妳絕不能讓那些人進去,就算待在家裡,也務必隨身攜帶可以作為防身武器的東西。我去救出勝雄後就會過去妳那裡。』
  然後痛苦地皺緊眉頭,搖搖晃晃站起來。
  站起來後,意識到退路被切斷,竹脇立刻呆掉。經過一陣猶豫,最後決定自己打電話給渡瀨。這一連串動作,都是以竹脇的特寫鏡頭呈現。他必須光用表情,就完整展現出內心的脆弱與憤怒,以及不成熟的正義感。
  『……就是為了保護人,國家才授與我們手銬和手槍的,不是嗎?既然這樣,不行使這個權力,不去保護現在正身陷危險中的人,而光是在那裡看好戲,這有種混帳事嗎?!』
  這個表情連男人看了都會動心。映一差點大叫:「演得好!」
  竹脇一定是對演技開竅了。一直都待在副導演崗位上的映一,從未想過演員的內心世界,但竹脇確實在這部電影中成長卓著。每一位演員都有一部成為個人轉淚點的作品,對竹脇而言,無庸置疑就是這部《連續殺人鬼青蛙男》了。
  『……我不去不行啊,因為能救那兩個人的就只有我了。我沒辦法救她的兒子,所以這兩個人無論如何我都非救不可。求求你,班長!請讓我去他們那裡。』
  對方無情地掛斷電話。竹脇又是後悔又是感到解放般地心情舒暢,那仰天的表情太絕妙了。接著他看向樓梯底下,覺悟似地點頭,然後往前跨出一步。
  「好,灑水。」
  一接收到大森的信號,負責大道具的人員轉動灑水鈕。
  佈景上方立即射出大量的水,位在下方的竹脇和臨時演員們全都瞬間淋成落湯雞。
  「卡!」
  喊出這一聲後,現場的氣氛才整個鬆弛下來。並非因為總算拍完了,而是因為完全沒NG地順利拍完而放心。
  映一忍不住想向大森說聲:「您辛苦了!」但馬上打消念頭。這個時候說這種話,一定會被臭罵一頓。
  大家都鬆了口氣,大森卻無任何反應。
  他低著頭,咳了一下,就不動了。
  映一見狀大吃一驚。
  大森膝蓋上吐了一坨混著痰和紅色的東西。
  趕緊繞到大森面前蹲下來。
  「……導演?」
  大森的臉低垂著,毫無血色。
  「導演!」
  「……吵死了……安靜……」
  總算發出了一點聲音,但是沙啞得聽不清楚。
  「老爹!」
  小森倉惶地跑來。其他劇組人員也都感到不對勁而亂哄哄聚過來。
  然後,大森被緊急送往醫院。
  
  映一和小森陪大森一起到醫院。說是陪著過來,但大森立即被送到其他地方,因此兩人只能在等候室徬徨踱步而已。
  隨意看著牆上的佈告欄,發現這個樓層有一個「集中治療室」。
  「森叔,這個集中治療室……」
  「別看那個啦!」
  不覺間醫師出現了。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眉毛粗、聲音低沉,自稱須崎。
  「你們是病人的家屬嗎?」
  「不是,病人家屬待會兒就……」
  「你們怎麼放病人到這個地步不管!」
  須崎瞪著兩人。
  「可以動手術的話,我很想馬上開刀,但是病人暴跳如雷,不肯做檢查。」
  「暴、暴跳如雷?!」
  「誰是宮藤映一?」
  「我,是我。」
  「病人要跟你講話。我跟他說了半天,他還是氣急敗壞,不肯讓我們上麻藥。真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
  須崎突然把臉湊近映一。
  「我特別答應讓你進去跟他說話,但只有一分鐘,超過的話,我可不保證病人的生命安全。」
  「快去!」
  小森在映一背後急催促。映一就被須崎拉著往大森那裡走去了。
  沒想到病房裡有數名護士待命著。大家都以可疑的眼神看著走進來的映一。
  大森躺在病床上,嘴巴罩著氧氣罩,但這個病人竟然當著護士的面把氧氣罩拿下。
  「……來了啊……」
  聲音仍虛弱得聽不清楚。映一不顧護士們的目光,把耳朵靠近大森嘴巴。
  「……現場……現在怎樣?」
  「大家都還在現場。」
  「好、好慘啊……我原本想……撐到……殺青的……」
  「喂,不要讓病人說太多話!」
  「導演,你別說了……」
  「死啊……我沒在怕……」
  心裡一驚。和大森在一起這麼久,從沒聽他清楚地說出「死」這個字。
  「我尊敬的前輩們都早我一步走了……如果能在那個世界和他們見面,也是我的心願,所以我不怕死……我怕的是電影拍到一半沒完成。」
  大森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映一。
  「……阿千……他也在吧……」
  「他在等候室。」
  「那麼……你把我現在說的話……告訴他。」
  映一把耳朵湊得更近。
  「我沒看到戲殺青……會死不瞑目,還有九場戲……是吧?」
  「是。」
  「你來拍。」
  「什麼?」
  一時之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剩下的部分,由你來……執導演筒……你一直在我旁邊……我想怎麼拍,你應該都知道……分鏡圖也都有了……」
  「怎、怎麼行?不行啦,不行交給我……」
  「不行、也得行!」
  即便躺在病床上,大森依然是大森,那不容分說的口氣,讓人無法抗議。
  「你如果拒絕我這個老不死的拜託……會有報應的……」
  「到這裡就好。」
  須崎打斷兩人的談話。
  「不能再說下去了,請你出去吧。」
  「老爹!」
  「準備人工呼吸器!」
  被護士們推出來似地,映一走出病房。最後一眼,餘光瞥見大森彷彿力氣耗盡般地閉上眼睛。
  
  
  
  


3
  
  不久,真澄夫人和五社趕到。如果大森醒來看到小森和映一還待在醫院,應該會不高興吧,於是將後續的事情託給真澄夫人,映一他們就先回片場去了。
  將大森的意思跟五社及主要工作人員轉達後,眾人沉默以對。
  沉默表示大家不相信大森選擇自己接棒這件事吧——映一如此認為。小森首先開口,他說的話叫人意外。
  「就跟敲定卡司一樣,這次老爹選的人也一定錯不了。」
  「是啊。」土居隨聲附和:「我想老爹一定覺得這剛好是個好機會吧。他那個人啊,就算跌倒也會撈個什麼東西再爬起來。他一定是在救護車上就想到了。」
  「沒錯,那個人一向只會把對的事交給對的人去做。」苫篠也插嘴進來。
  「宮藤知道老爹的分鏡構想,由他來導,我沒意見。」
  「我也是,應該沒人會反對宮藤吧。」
  這次換六車附和說:
  「我是中途加入的,但我發現宮藤這個人,從好的方面說,就是個性親切好相處,我覺得他能把事情做好。一個團結的團體,本來就需要這樣的人。」
  「等、等等。」
  映一連忙插進來。
  「呃,看來你們好像談出什麼結論來了,但,我真的可以嗎?」
  「不然你覺得?」
  小森窺探似地壓低語調。
  「我、我……」
  「醜話說在前頭,如果你這時候夾著尾巴跑掉,就別想再回到大森組來了。老爹指名的,從來沒有人有第二句話。總之,現在就看你想不想而已。」
  怎麼變成流氓在討論接班人似的。
  「我知道老爹的命令是說一不二的,但是,這是在接拍大森宗俊的電影耶,我太年輕,才剛升上第一副導而已,這有多麼亂來,你們也都清楚才對吧。」
  「首先,你有兩個地方弄錯了,第一,我們並不是像你那樣,認為由你來接老爹的棒子是胡搞瞎搞的事。如果非要從我們當中挑一個人來接棒的話,你是最好的人選了。第二,你不要再說什麼亂不亂來的,大森組拍電影,一向都是亂來、都是硬幹的不是嗎?」
  「宮藤,你到底想不想當導演?你不想嗎?」
  六車皺起眉頭。跟他相處了這段時間,很明白這個男人做出這種表情,就是在挑釁。
  「我說啊,這種事在編劇界也是一樣的。哪裡都有所謂的大師,大師底下有中堅分子,就像大風吹一樣,椅子有幾張差不多都固定了。新人的話,沒有相當走運,是坐不到位子的。我這麽說很冒失,大師生病中途退場的時候,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眼睜睜看著好機會白白溜走,真是無可救藥的大笨蛋了。」
  「你說這話真的是太冒失了,但也是事實。」
  像是看準時機似地,五社開口了。工作人員的意見相當重要,但製作人五社的話具有決定性。如果要回避,映一就得在五社開口做出結論前先告訴他。
  「我覺得你們都說得事不關己。不然我問你們好了,你們認真覺得應該把舒伯特的〈未完成〉補完嗎?在畢卡索的畫上面再補幾筆是正確的嗎?」
  「你舉的這些,作者都死掉了不是嗎?別說不吉利的話!況且,把沒拍完的部分拍完,是導演本人的希望。」
  「我的意思是,對我來說,心情是一樣的。一位被稱為大師的導演,在他拍的電影後面,再加進非專業人士拍的東西,一看就被比下去是當然的,還會把原本的作品給搞砸。可以這麼幹嗎?」
  「你就這麼看輕你自己嗎?」
  突然,五社加強語氣說:
  「在老爹身邊看他導戲這麼多年的人,是非專業人士?開玩笑!老爹是日本最棒的導演,受他薰陶的人哪裡是非專業人士了?你看輕自己,就是在褻瀆老爹!」
  「但是……」
  「但是個屁!你也想想老爹的心情,誰願意電影拍到一半不得不換導演!這麼不服輸、這麼完美主義的人會把後續的事情交給你,你認為他在想什麼?沒錯,責任確實很重,這部電影要是完成不了,不但會傷害老爹的從影資歷,而且包括我在內,還會有些人因此信用和財產受損。聽我說,不願意承擔重責大任的傢伙,永遠也無法超越自己。」
  五社緊緊抓住映一的雙肩。沒想到年過七十的人握力如此之強,指尖幾乎要嵌進肉裡去了。
  「你看看這些工作人員,大家都是老爹的兒女,你認為他們會靜靜看著你拍出荒腔走板的東西不管嗎?」
  換句話說,如果自己哪裡做錯了,就會遭到近三十名支持者毫不留情地指謫。
  「不勉強,但,你自己選,是要逃跑?還是要留在原地?」
  映一被追問得沒辦法,思考了一下,勉為其難地說:
  「讓我想想看,明天再答覆你們。」
  雖說拍攝中斷了,但仍有許多工作要忙,這天回到家依然是深夜了。
  爬上公寓階梯的腳步格外沉重,並非疲勞所致,而是背負過多的期待。映一走進房間,立刻癱在床上。製作拍攝日程表的事,今天起已經交給苫篠負責了,映一沒有特別的事要做,這也是大家逼他做出抉擇的安排。
  午夜零時三十分。
  賢次應該還沒睡吧。映一拿出手機,想了一下,又決定不打了。賢次想必正為吉崎的命案忙得不可開交,哪有時間陪自己談就任導演的事——。
  不,其實不是這樣。
  賢次的回答一想就知道了。其實是因為自己害怕被弟弟從背後推一把。
  做夢都沒想到會接導演的棒子。身為一名副導演,這本來應該是欣喜若狂的事,映一卻還在猶豫不決。
  理由也心知肚明。因為害怕被試驗出來,害怕自己的實力攤在眾人面前。
  導演工作是一連串緊湊的決定。從選角開始,劇本、外景地、演技、鏡頭、剪輯——都得下一連串的決定才能完成一部電影。因此,每一項決定,導演都得負起相當的責任。
  而副導演的工作雖然也不輕鬆,但不必事後負責任。因為就算過程中出了錯,也幾乎都會被導演糾正過來。
  無責任就輕鬆。不會因為說了什麼被吐槽,也不會被自己說出的話綁住。映一便是出於這種事不關己的輕鬆,老愛挖苦其他導演的作品,對流行電視劇冷嘲熱諷。
  之所以能夠如此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自己的實力從未暴露於他人面前。做為第三者,而且是臨時的評論家,想批就批、想罵就罵,也不會遭到非難。如果被質問:「你有什麼權利這麼說?」就可以這樣回答:
  我要是認真起來,那點事根本不算什麼——。
  然後,拿永遠都拿不出來的「認真」當擋箭牌,打馬虎眼過去就行了。
  然而,若是自己掛名導演且親自執導的話,就不能再有任何托詞了。之前說別人失敗、能力不足這類負評,都會反撲到自己身上,於是,不但不能躲進「無責任」這個洞裡,還必須一再面對不成熟且平凡的自己。鄙視別人,其實是自卑感作祟。從前揶揄別人的作品,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自卑而虛張聲勢罷了。
  承認這點後,映一感到好恐怖,於是滿心懷念起猶有餘溫的自尊心來。在跑到寒冽的荒郊野外之前,先泡個熱水澡保暖身體,即便熱水不覺間冷掉,但就這麼繼續待在水裡慢慢凍死,總比跑出去猝死來得好。映一此刻的心情便是如此。
  要逃跑?還是留在原地——?
  如此逼映一表態,或許五社就是知道映一會怠惰吧。
  三十四歲,單身。沒有資產、沒有頭銜、沒有戀人。
  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了吧?誰說過這句話。
  不,還有東西會失去,就是自尊心和穩定。有才華的傢伙不會懂這個心情的。寒磣的自尊心和表面上的穩定。如果連這個都被拿走,自己就真是一無所有了。
  視野突然模糊。
  笨蛋!都老大不小了。
  模糊的視野中,史蒂芬‧史匹柏的海報映入眼簾。
  年輕的大師在微笑。
  那神情彷彿在可憐自己。
  (你又跟我不一樣!)
  在內心頂撞他,但海報上的他無任何回答。
  此時,傳來敲門聲。
  會是誰?三更半夜的。
  不理會,但又敲了二次、三次。
  和繪里香分手了,幸好也沒在外頭欠債,應該不致被追到家裡來才對。
  「喂,你還沒睡吧?」
  是小森的聲音。映一從床上跳起來,急忙跑去開門。小森一臉歉意地站在門外。「真不好意思啊,這麼晚了。」
  「到底怎麼了?」
  「真澄夫人託我把這個交給你。」
  說著,小森拿出夾在腋下的紙袋。
  「她說是老爹要交給你的。」
  「老爹?」
  當場拆封。
  裡面是厚厚一疊綁好的分鏡圖。
  「這是……」
  「還不就那件事。」
  小森粗魯地說:
  「之前六車才拿大風吹來比喻,沒想到老爹本人認為是接力賽跑,這個,就是那個……接力棒吧。」
  「但、但是我……」
  「跟老爹在一起的時間,我比你還長。」
  小森無視映一地繼續說:
  「反正,沒有人像他這麼任性了。他一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對電影,更是只相信、而且絕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為了完成電影,連是不是會讓老搭檔五社破產都沒在管了。所以啊,這個棒子不是給你機會才交給你的,我認為這就是老爹為了完成自己的電影在命令你……這麼一想,其實一點都不輕鬆。」
  「命令」這兩字不可思議地令人心安。應該就是這樣吧。映一在內心點頭同意。那個頑固的老煙槍,哪會來禪讓、期許這一套,命令才更像他的作風。
  「我走了。」
  冷淡地丟下這話,小森便轉身離開。
  映一逐一翻著手中的分鏡圖。
  
  古手川駕駛警車,魯莽地不斷變換車道,趕赴勝雄那裡。
  在牙科診所的病歷室發現重要線索。
  古手川與嫌犯的混戰。
  聖誕夜,古手川拄著拐杖走在繁華的街道中。
  然後,和終於出現的兇手格鬥——。
  
  不覺間,映一已經坐在椅子上看分鏡圖看得入迷了。上回在露營拖車裡看到時就有這種感覺,這次再重新仔細看,仍會錯以為靜止的畫竟動了起來。線條有躍動感,背景有詩。沒被描繪出來的表情與聲音、街上的霓虹閃耀與紛紜雜遝,都在腦海中漸次展開。
  劇本若是設計圖,那麼這些分鏡圖就是範例了。明確的拍攝角度,完美的視覺化。之後只要按照這些圖直接拍成影像就成了。
  望著分鏡圖不久,內心騷動起來。
  睡意老早就不見了。
  興奮感湧上,強烈到連自己都不安,宛如登山家站在巨峰群前那般不安地興奮著。
  映一想拍。無論如何,自己都要把這些光看就叫人心動的分鏡圖烙印在底片上。
  別衝動啊!這個制止聲逐漸遠去了。
  該死!大森宗俊這傢伙果然是隻老狐狸。看到這些分鏡圖後映一會做何反應,他一定早就預料到了。
  第八十九場戲的飛車追逐場面,是用很多短鏡頭連結起來的,基本上,從這裡直到最後都要一氣呵成,因此很少採用一鏡到底的方式。
  還必須搭上配樂。老爹的前部作品,最後十五分鐘也是這樣的。
  等等,第九十二場戲要怎麼打燈?照這個設定,不能用三燈照明。這部分明天一定要問問小森——。
  映一看分鏡圖看到渾然忘我了。
  翌日,映一到片場,就把大森的分鏡圖張貼在攝影棚的牆壁上。
  是剰下的九場戲,一共三十五張。通常,大森的分鏡圖會在主要工作人員之間傳閱,但從未如此公開展覽,讓人一目了然。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好多劇組人員猛盯著分鏡圖看,新奇之情溢於言表。
  映一深呼吸了一下,面對身邊的同事,開口說:
  「小弟宮藤映一,即日起代為執行導演任務,請多多指教。」
  似乎大家都已經得知大森的意思了,現場不期然地響起掌聲。不過,此刻無暇陶醉於優越感中。
  「我要清楚地向各位表明,我有自知之明,我的能力不足,遠遠不足於老爹罵我的十分之一。但是,老爹把接下來要怎麼拍都告訴我這個笨蛋了。請看這三十五張分鏡圖。」
  眾人將視線移到牆上的三十五張圖。
  「這些分鏡圖就是老爹的大腦,而我的工作,就是將這些圖忠實地呈現出來。因此,為了不出錯,這些圖會一直貼在這裡直到全片殺青。請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深深一鞠躬後,再次響起掌聲,還有打趣的調侃聲。
  那麼,就心念一轉,開拍吧——正這麼打算時,映一看見隔音牆的暗處站著兩名不速之客。賢次和仁熊正注視著自己。
  賢次尷尬地搔著頭走過來。
  「是不是該說聲恭喜……反正,都升上導演了,真厲害啊。」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啦。」
  「大家要是都這樣想就好了。」
  「什麼意思?」
  賢次轉過頭去,指著後面的仁熊說:
  「這次的事,搜査本部裡有人懷疑你。」
  「憑什麼?」
  「大森導演的病情持續惡化,很可能哪天說倒就倒。如果有個萬一,就會由第一副導演代理,但是,這個第一副導演先掛掉的話,代理導演的寶座自然輪到第二副導演了。」
  聽到這番話,胃都要痛起來了。
  「你是說真的嗎?」
  「就我的看法,如果你有那個野心的話,老早就當上導演了。反正本部裡有人認為你有這個動機。」
  「你們認為接下老爹沒做完的工作很棒是嗎?」
  「算是個跳板吧。」
  「哼,你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即便是自己的親弟弟也忍無可忍了。
  「我沒閒工夫陪你們!」
  「就算你不高興,我們還是會繼續調查。」
  「你們最好繼續查,繼續用力查錯對象好了。但是……」
  映一把臉湊近,近到幾乎碰到賢次的鼻子了。
  「別給我礙手礙腳。如果因為警察介入導致拍攝進度延遲一天,我就不認你這個弟弟。」
  撂下這話便轉身回到工作崗位。怒不可遏地回頭一看,賢次依然困惑似地搔著頭。
  就這樣,把跟拍片無關的事暫拋一邊,映一準備開始他的導演處女秀。
  第八十八場戲。古手川趕到牙科診所後,女護士先幫他處理傷口,就在這個時候,他想到了連續殺人事件中那個失落的環節,因此這場戲十分重要。由於接下來的第八十九場戲是毫無喘息空間的連續武打場面,因此這場戲必須演得內斂,但同時又要維持住緊張感。
  映一坐在小森掌控的攝影機旁邊,環顧佈景。
  竹脇和飾演女護士的演員,以及全體工作人員都已各就各位,等待映一的一聲令下。映一知道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突然湧上一股嘔吐感。
  我,真要接下那位大師的導演筒?
  我,真要對這群劇組人員下命令?
  別鬧了,怎麼行!
  搞砸的話,我的將來也賠進去了——。
  「喂,新導演!」
  小森一喊,映一才回過神來。
  「大家都在等,你可以開始了。」
  被催了。
  去吧!宮藤映一!
  「好......START!」
  時間轉動了。
  一看到竹脇,飾演護士的女演員先是驚嚇得用手摀住嘴巴,隨後連忙將竹脇拉進診所裡。『請問,勝雄他……』
  『別擔心,當真他藏在事務室。倒是你,古手川先生,請你先擔心一下你自己吧。』
  飾演護士的,是五社製片公司推薦的一名新人,名叫小柳友希。之前吹噓她是音大出身的演戲天才,結果一試,演技還是很生硬,與狀態良好、愈來愈放鬆的竹脇演對手戲,不但落差明顯,兩人同放在一個鏡頭裡更是突兀。
  『但我要先去看他一下。』
  『你腳都這個樣子了,還要去?!』
  這個鏡頭只有十幾秒,是全片的幾百分之一。台詞沒說錯,演技也不到不自然的地步。害怕惹她反感,以及想喊出OK放這個鏡頭過關的想法湧上心頭。
  竹脇的眼神讓映一及時打消這個主意。打從進入片場,就一直盯著這男人的眼神,此刻,這雙眼神在表示不滿。
  現場最重要的事,不是討人喜歡。
  是大家都可以接受。
  「......停。」
  脫口而出的聲音有點尖。這是自己的聲音嗎?映一真不敢相信。
  「對不起。你們兩人的演技有點搭不起來。」
  這麼一說,友希整張臉垮下來,竹脇則是無動於衷地回到原來站的位置。
  「再來一次。」
  友希一站回原來的位置,身邊的小森就用手肘頂過來,悄聲說:
  「導演不必一一道歉。」
  輕輕點了點頭。這下,完全放開了。
  和老爹比起來,我喊如的方式真是紳士得過分了——。
  還在發什麼神經啊?範本就貼在牆上了,你只要照著那些分鏡圖拍出來就行了。
  不再猶豫了。不,其實是想到已經沒有閒工夫猶豫了。
  用比剛剛更有精神的聲音,映一大喊:
  「第二次,START!」
  
  
  
  


4
  
  喊過一次NG後就免疫了,反正猶豫不決時只要拿分鏡圖與眼前的畫面做比較,覺得有一絲絲違和感就反覆演練,直到找出原因為止,待眾人都可以接受後才正式開拍——雖是傳統老方法,但這麼做最不浪費底片。知名導演中,有人採取多拍幾次,再於剪輯時選出最佳鏡頭,但大森組的現狀不容如此豪奢,甚至連一卷底片的沖洗費用都不能白花。當然,映一要喊OK也得非常慎重,因此彩排時比大森還要仔細周到。另一方面,製作部也一再掐緊預算並盯緊進度,不會因為導演是個新人就放水。
  「真看不出來啊!」
  拍完古手川駕駛偽裝警車大暴走的戲之後,前來觀摩映一執導的六車便敬佩似地說。
  「什麼啦?」
  「沒想到宮藤你導起戲來這麼龜毛啊。」
  「龜毛?」
  「不是嗎?......好比這場戲,拍古手川警車的攝影機,竟然不是固定住的,而是用手持的方式來拍,還把小森大師都塞進車裡去了。」
  「不是啦,不這麼拍的話,就拍不出暴走的感覺了。」
  當初的攝影計畫,是將攝影機用穩定器固定在小森的車上。將攝影機固定住的話,不但可以減少震動,也能完整捕捉到竹脇正在拼死開車的模樣。
  然而,看到用這個方法試拍的數位影像後,立刻作罷。影像確實絕少震動,但這種半模式的安定感,反而令人難受。
  有問題時就看分鏡圖。望著牆上這場戲的幾張圖,大森的筆觸全都上下激烈搖動。於是明白了,大森於此鏡頭所要呈現的,正是誘發觀者不安的躍動感。
  「所以啦,手持比較好。」
  「竟然讓日本電影界的攝影大老來做這種事!剛剛森叔還在發牢騷呢。」
  「為什麼?」
  「他說你那種不講理的方式跟老爹一模一樣。」
  「……這是誇獎吧?」
  「天啊,你連理解話的方式都越來越老爹了。」
  六車挖苦一番後,便匆匆離開。映一真心感謝六車的冷嘲熱諷,因為他明白,表面是諷刺,其實是六車出於貼心,想讓屢屢顯得快被壓力壓垮的映一輕鬆一下。
  沉重的壓力之一來自最近的新聞。所有娛樂記者和綜藝節目都報導大森導演住院的消息,並且強烈質疑《連續殺人鬼青蛙男》能否繼續拍攝完成。雖然五社已經向媒體介紹過映一,表示將由他代理導演,可畢竟映一沒沒無聞,此舉反而激起更大的不安,甚至很多人預測,即便電影拍完,因為導演中途換人,將大失對観眾的吸引力。據說製作委員會中,就有人提議從外面另聘代理導演。儘管映一早有覺悟,依然沒料到外部的雜音如此猛烈,因此格外沮喪。
  另一個沉重的壓力,是關於明天要拍的第九十場戲。
  第九十場戲是古手川與勝雄一對一的格鬥場面。六車的劇本和大森的分鏡圖,都不是把這場戲當成單純的串場,而是當成開啟後續最高潮結局的始點。由於是一對一格鬥,必須比之前那場市民暴動的場面更為細緻,而且最重要就是竹脇與易綱太郎的默契,為此,武術指導準備讓兩人進行綿密的彩排。
  問題在於映一的腦海中並無具體的格鬥畫面。格鬥的場面安排,經過武術指導說明後,理解是理解了,不過,該如何將這些場面以電影手法呈現,映一的腦中仍無頭緒。
  迷惘的結果,就是去找負責剪輯的高峰了。
  「不好意思,我想看看老爹拍的毛片。」
  和高峰交涉成功,當天就能看片了。映一被高峰帶去五反田。
  「話說回來,還是太突然了,你當上導演時沒有提出來,我還以為在我沒剪好之前,你不會要求想看呢。」
  「我想在拍竹脇和易綱太郎纏鬥的戲之前,先來看看。」
  品川區東五反田二—十四—一,IMAGICA東京映像中心。
  這裡設有兩間大型試映室,包括大森在內,很多電影人都到這裡來放映毛片。毛片指的是未加以剪輯、配音之前的底片,當然也有配音或剪輯完成的毛片,而大森拍的底片都還未做任何加工,只是沖洗出來而已。
  一般來說,電影必須配上音樂和音效後,才能打動觀眾,換句話說,配音能讓影像更為完整,沒配音而單純只有畫面的毛片,只會如實呈現影像本身的力量,因此許多對影像掌握力不足的導演,尤其不喜歡讓工作人員看到毛片試映。
  等待眼前白色的螢幕暗下來。映一喜歡這個瞬間。白色螢幕至今仍被稱為銀幕,是因為從前螢幕的顯色能力低,於是在上面塗一層銀來增加亮度。映一很喜歡銀幕這個稱呼,彷彿與現實隔離的夢幻世界特別能從銀幕當中播映出來。
  在試映室等待一會兒,高峰終於匆匆過來。
  「久等了,馬上就播了。」
  「有多長?」
  「差不多九千英尺吧。」
  「咦?九千?那不就才一百分鐘左右?」
  映一大吃一驚。完全還沒剪輯,只是沖洗出來的毛片裡,應該也包括了NG鏡頭在內才對。大森拍完八十五場戲,占劇本的四分之三,以全片二小時的長度來算,裡面幾乎沒有不要的鏡頭了。
  「怎麼會?開拍當初,真紀吃了好多NG啊,其他像竹脇也是。」
  「攝影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啦。第一次參加大森組的演員大概都會常吃NG,所以就假裝攝影機有在拍,其實是先熱機,最後才會正式拍。」
  「真、真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只有老爹和小森知道而已,因為你是副導,如果你知道了,那麼這個假動作就會被演員們看穿吧。」
  恍然大悟。原來連這位名冠全球的大師,都一直在極力避免浪費底片。
  「就算這樣,自從那個寫劇本的老兄加入後,老爹就越拍越起勁了。雖然沒有NG鏡頭,卻增加了好多剪都剪不掉的鏡頭,難怪製作部要哀哀叫了。喂,要播了。」
  現場暗下來,不一會兒,橙紅淺粉的曙色中,浮現一幢高樓大廈,遠景為嚴冬荒涼的山脈,光這一幕,便知道這部電影的調性了。
  《連續殺人鬼青蛙男》這個片名占滿整個銀幕,然後一點一點消失。下一個鏡頭,是突然冒出第一具屍體的特寫。
  用掛鉤垂吊於大樓十三樓的全裸女屍。蒼白的皮膚上唯有屍斑點點鮮明。鉤子的前端刺穿鼻側,大大張開的嘴巴裡有無數蛆蟲蠢蠢欲動。
  這也是土居的精心傑作,據說為慎重起見,特地拿給熟悉屍體的法醫學教室解剖醫師看,得到的評價是:「與真正的屍體分毫不差。」因此,這個特寫鏡頭的效果非比尋常,還來不及想吐,心就急速凍結了。可是,眼睛卻離不開屍體。明明沒有音樂也沒有音效,不安和騷動卻如通奏低音般侵入內心深處。
  一開場便揪住人心的話,之後便能一氣呵成。古手川與渡瀨之間的關係、埋伏於靜謐的緊張氣氛後的一連串事件、愈到後面愈令人難受的事實揭露,還有在這些不快與恐怖之間,穿插著古手川與有働小百合的來往,以及梢的淡淡情愫。
  幾條故事線都綻放出個性鮮明的色彩,卻完全未脫離整體劇情。不,反而是色彩各自綻放後,又再次融合而形成極為玄妙的異彩。這是拜六車說故事的功力所賜,更是大森精湛的畫面構成力的成果。觀眾的目光被操控自如似地直釘在銀幕上,無暇預測下一步劇情。
  此外,令人驚詫的是,竟開始傳出本應聽不見的音效與配樂了。群眾的喧囂、警車疾駛時發出的輪胎傾軋聲。這是因為影像一出現,記憶中的聲音就自動配上來了。
  而總是令人咋舌的就是大森的記億力了。拍攝中,從未見過大森確認分鏡圖的模樣,也不曾見他代替小森掌鏡。可眼前這個沖洗出來的影片,卻成功地讓分鏡圖直接動起來,片片段段拍攝的鏡頭,如今卻宛如一片片拼圖般構成一場完整的戲。這就是所有鏡頭全在大森腦海中依序排列好的證據。這下完全明白大森不必看視像管的原因了,他根本不必一一在螢幕上確認,因為才剛拍完的鏡頭該如何組織、如何電影化,都已在他的大腦中完美地整理妥當了。簡直是一部人肉電腦!
  過了第三、第四起事件,劇情來到市民的暴動場面了。這裡也是單靠畫面本身便吸引力驚人,令映一不禁陷入脈搏與畫面節奏同調似的錯覺中。群眾與警備隊,還有古手川,明明每一個動作都是分割成數個短鏡頭,如今結合成一場戲時,竟能予人俯瞰這場混戰且一目了然的感覺。這也是大森獨具的畫面構成力才足以完成的傑作。
  古手川所陷入的絕境。
  逼近有慟小百合與當真勝雄的危機。
  彷彿進入倒數計時般,心跳加速到最後一刻,影片突然斷了。銀幕上映出白到眩目的光。
  頓時,映一覺得精疲力盡,緊繃的神經開始鬆弛下來。
  第一個感想是:「這哪裡是剛沖洗出來的毛片啊!」如果配上音樂和音效,將會是怎樣的電影呢?
  下個瞬間,忽然覺得自己根本待錯地方了。
  在這樣的電影後面,自己還要再補幾場戲接上去嗎?自己接上去的又是怎樣的畫面呢?「怎樣?新導演,你看起來嚇呆了。」
  「哪是嚇呆,是嚇死了。」
  「我想也是,這樣的毛片對新人來說太震撼了,我早就知道。」
  「你早就知道我看完毛片會嚇死還給我看?」
  「我也不想啊,我就說,現在讓你看毛片的話,會害你失去信心。但是森叔說,如果你想看就讓你看。」
  「……森叔?」
  「他說,如果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就不可能跑到目的地。」
  很像那個人會說的話。明確、溫情滿溢,但不由分說。
  一開始即明白兩人實力有差,但究竟相差多少,明確知道與不知道的追趕方式便會不同。可無論如何,自己來看毛片的目的,不過就是想看影片如何將分鏡圖呈現出來,僅就這點而言,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教材了。
  事到如今,心裡很清楚苦惱只是無謂的掙紮,但也開始覺得,這種掙紮其實才更像自己。
  映一撐起沉重的身體,打開試映室的門。
  翌日,一上工便準備開拍第九十場戲。儘管只有兩人演出,但眾人皆知這場戲的重要性,因此向來嘈雜不已的攝影棚內,今天格外鴉雀無聲。
  武術指導先前已經教過兩人如實戰般的演技。不是點到為止,而是某個程度確實感受到痛感的真打。當然,這場戲依然不容許浪費底片,因此一旁待命的竹脇和易綱太郎都難掩緊張之情,尤其是易綱太郎。
  稍微放鬆一下比較好吧?——映一這麼想時,竹脇忽然走近易綱太郎。
  「那個,易綱,你該不會想要手下留情吧?」
  「嗯……」
  「你該不會怕把我打傷吧?」
  「呃,因為你是國民偶像……」
  「絕對不准你手下留情!」
  易綱嚇一跳似地瞪大了眼睛。
  「這跟是偶像或是搞笑藝人哪有關係!我們兩個人現在站在這裡,就都只是演員。那種觀眾一看就知道打假的的演法,還是別來!」
  「可是……」
  「從來沒有片場的待遇這麼差!綁在這裡的時間長,等的時間又多,把人當牛當馬操,外景便當還難吃死了,片酬又低,時不時菸灰缸還會砸過來!」
  罵得難聽,但罵的都是實話,眾人便不吭聲。
  「但是,也從來沒有片場這麼有趣!每天每天都在期待那個火爆老爹說隊。易綱,你也一樣吧?」
  「……嗯。」
  「我可不想看毛片時,又讓那個火爆老爹丟菸灰缸,所以,來真的吧!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練過的,可不是你一真打就會散架的那種文弱書生!」
  「好,我知道。」
  易綱輕輕點頭,眼神裡已經不見迷惘了。
  映一像是偷聽了別人的談話,但他沒有不好意思,反而很想向那兩位表示謝意。這樣他們兩人就都能心無旁騖地專心對戲了。
  準備全部就序。那麼,正式來吧一正想逞強地一聲令下時,有礙事的人闖入。
  遠遠一看就知道是誰。是那個叫寶來的律師,後面還很周到地跟了個手拿錄音筆的宮里。寶來一認出易綱太郎,就快步走向映一。
  「你是代理導演宮藤先生嗎?」
  「是。」
  「啊,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大森導演旁邊那個人。那我們很快就能溝通。我想你也知道我今天來的原因。」
  根本不想知道。再說,寶來那貪婪的表情早已說盡一切。
  「易綱太郎先生在這裡,表示今天要拍那場有問題的戲吧?那我來得正好。請你刪掉當真勝雄和男主角格鬥的戲。」
  寶來挺起胸瞠,一副主張應有權利的神氣。
  「導演換人太好了,你的話,應該能理解這場戲的問題在哪裡才對。精神障礙者對健常者暴力相向,或是策畫殺人什麽的,實在太荒謬了,太反道德了。所有精神障礙者都應該受到保護才對。你們這種非藝術性的......不好意思啊,就算是娛樂性電影,也不應該拿這個當題材。」
  或許是宮里站在旁邊拿著錄音筆,還有電視攝影機也出動了的關係,寶來的視線緊盯攝影機,用演講的語氣侃侃而談。
  「少一兩場戲,故事應該還是成立的。就我們『思考精神障礙者未來協會』的立場,如果你們能接受我們的要求,我們也不會吝於接受《連續殺人鬼青蛙男》上映的。」
  寶來話說到一半,映一便心浮氣躁起來。當副導演時聽到這類話就覺得愚不可及,如今以導演身分再次聽到寶來的大言不漸,頓覺渾身無力。被這種傢伙保護的那些人,真是可憐啊。
  宮里和攝影機捕捉映一的表情。繼承大師的無名代理導演會做出何種反應呢?卑鄙的好奇心表露無遺。
  這種狀況,如果是習慣面對媒體的五社,就會先錯開對方的論點,進而對他們大大演說一番娛樂論吧。如果是經常為這個問題傷腦筋的六車,就會針對放映規則和審查規定大露一手專業知識,把寶來搞得暈頭轉向吧。這是狡猾的大人的處事態度。
  而自己是繼承大森意志的人。大森的話,會做何回答呢?腦筋轉著這個問題時,大人的處事態度什麼的,已經飛到遙遠的理性那邊去了。
  「『不會吝於接受《連續殺人鬼青蛙男》上映』?!喂,你算哪根蔥啊?」
  映一起身,正面盯住寶來,說:
  「醒醒吧,你這個笨蛋!」
  「笨、笨……你罵我笨蛋?!」
  「法律方面或許你很懂,至少在電影方面,你是個笨蛋!『就算是娛樂性電影,也不該拿這個當題材』?你太小看娛樂圈了,不管哲學還是政治,娛樂圈什麼題材都做,他們會很慎重地把一般人難以瞭解的論文,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做出來。『反道德』?一個晚上就會改變、崩盤的道德,還算是道德嗎?」
  映一轉向宮里,接著說:
  「道德,就是你們攻擊別人時必定高舉的大旗,你們先入為主地認為只要揮舉這面大旗就絕對安全了。但是很不巧,藝術就是道德的破壞者,藝術就是要破壞教條、成規這些過時的舊道德,把藏在底下的事實揭露出來。就是因為這樣,掌握威權的人才會看不順眼!」
  「威、威權?!好老古板的說法!」
  「老爹的電影之所以挑動大家的敏感神經,就是因為他不斷在挑戰現有的權力、道德和表現方法。這部電影也不例外。你們要阻止上映就去阻止上映,你們要把片場發生的悲劇當成滑稽可笑的題材,都隨你們便。就算這樣,也一定有觀眾會來看《連續殺人鬼青娃男》,一定有人會被那個頑固老人的電影吸引過來。」
  「那樣的觀眾不過是好奇罷了。」
  寶來不屑地說。既然貶低觀眾,那就沒理由尊重這個人了。
  「你們兩個該走了,請離開這個攝影棚。」
  於是苫篠和土居抓住兩人,將他們帶離佈景之外。
  「你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嗎?」
  「我說啊,律師大人,你還真會說這些陳腔爛調的台詞啊。我不是在說旁邊那位小姐,我是說你,真是老古板到不行!」
  寶來還想喊出什麼,但很快被押出攝影棚了。
  映一整個亢奮起來,回頭一看,和正在凝視自己的小森四目交會。
  「怎麼?」
  「沒有啦……只是有點嚇到。」
  「為什麼?」
  「你說的話聽起來很幼稚,但你說話的口氣和老爹一模一樣。」
  「……這些跑來搗蛋的冒失鬼。那,我們趕快來拍第九十場戲吧。喂,苫篠!」
  被叫回來的笛篠暗自竊笑著。環顧了一下,竹脇、易綱太郎,還有其他劇組人員全是同樣的表情。映一故意板起面孔來掩飾害臊。
  「那,第九十場戲,準備!」
  「來……START!」
  由易綱太郎開始講台詞。
  『那個是、我的。』
  『喔,是嗎?我還希望不是呢。』
  易綱太郎迅速展開攻擊。他將竹脇的手臂向外一擰,竹脇失去重心後,身體被直接提起來,只能用單手撐住重心,表情痛苦地扭曲。
  易綱太郎面無表情地將竹脇摔到地上,然後狠踩竹脇死命張開的手掌。
  易綱太郎平時以搞笑為賣點,此刻不露情感地施展暴力,那模樣會讓熟悉他的人感到加倍恐怖吧。映一再次佩服大森選角的獨到眼光。
  依劇情設定,竹脇在前一場戲裡就負傷了,因此完全無法好好反擊。側腹、肋骨、肩、臉,能打的地方全被狠狠地拳打腳踢,雖說一切照設定來,但都聽得到毆打聲了,可見拳拳到肉,相信竹脇的痛苦表情不盡然都是演出來的吧。
  這場全由易綱太郎施暴的戲長達五分鐘,被打得半死的竹脇儘管極力嘗試最後的反擊,依然三兩下被逮,就這麽手腕被擰住,臉上連吃好幾記猛拳。兩人實在演得太逼真了,連執導的映一都突然擔起心來。不過,能拍到如此迫力十足的畫面,就算不是演技也無妨吧。映一不免心想。
  然而,看到竹脇流出鼻血時,還是驚慌失措。不一會兒,瘀斑都出來了。可竹脇的視線仍緊盯住易綱太郎,無絲毫向這邊求救之意,易網太郎的眼中也只有竹脇。
  雖是演戲,卻不見惺惺作態。因為兩人已取得默契,正在演技與真實的界線上奮戰。
  大森留下來的分鏡圖正如實拍成電影。共有五部攝影機對準兩人的一舉一動,不難想像每一部的鏡頭都滿溢著逼真的畫面,想必剪輯工作將十分輕鬆。
  然後,俯視精疲力竭的竹脇,易網高高舉起桌子。
  『不許動!』
  大喊的同時,數名飾演刑警的壯漢迅即反剪住易綱太郎的雙臂,將他制伏。
  「卡!OK!」
  一喊完,映一同時踢開椅子,跑向竹脇。
  沒受傷吧?
  沒破相吧?
  但是,易綱太郎比映一早一步扶起竹脇。
  「竹脇!竹脇!」
  「......叫得太誇張了吧,沒事,我自己可以起來。」
  「可是,你臉上的傷……」
  「鏡子,讓我看一下。」
  等在一旁的端春忐忑不安地遞上鏡子。竹脇皺著眉頭看了鏡子一會兒,便痛苦地笑了。「對了,易綱,聽說你參加搞笑比賽輸了?」
  「嗯……不過有進入最後決賽啦。」
  「別理那個,我頒給你奧斯卡。」
  丟下突然摀住臉的易綱太郎,竹脇走開了。經過映一面前時,他和端春的對話被人聽見了。
  「端春姊,我啊,今晚要錄影……這個瘀青,可以用妝蓋掉嗎?」
  「包在姊姊身上。」
  兩人離開後,映一轉向旁邊的小森。
  「竹脇,以前也是這樣子?」
  「他變囉!拍大森電影的人差不多都會這樣,連你也是啊。」
  
  這天,大森組終於要拍殺青戲了,雖然比預定遲了兩天。
  這天要拍的是第九十三場和九十四場戲。拍完就全片殺青了。
  這兩場戲的演員只有竹脇、三隅和澤村而已。一般來說,接近殺青時,戲份演完的演員就會離開劇組,可是《連續殺人鬼青蛙男》很特別,全部演員都到現場來了。
  代理導演的第三天,映一首次指導澤村演戲,但也是最後一次。接近結局時請出這位日本電影界的大老壓軸演出,除了是劇情設定,還別具意義,因為連續兩小時都是激烈且殘酷的情節,收尾時一定要有分量相當的人來演出才鎮得住。
  開拍之前,澤村叫住映一。
  「喂,宮藤導演,後來大森的病情怎樣?」
  「這個……我沒去看望他。」
  「喔,還真冷淡啊。」
  「不是啦,我去醫院了,但吃了閉門羹。他說,有時間來看我,還不如快回片場去。他要我們殺青之前都不准去看他。」
  「不准去看他?!還真像他的作風啊。」
  澤村抿嘴一笑。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他就是躺在擔架上,也會爬起來導戲吧。就是因為沒辦法,只能鬧彆扭地說不准去看他。」
  「……一定是這樣的。」
  「那麼,我們就別讓大森失望,努力加油吧!話說回來,宮藤導演,我每次這樣叫你,你都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該怎麼說……還不太習慣吧。在這種情況下臨危受命,總覺得對導演這個稱呼有點抵抗……」
  「什麼,是這個原因啊?」
  澤村大方地說:
  「不習慣也得習慣喔!」
  「可是……」
  「雖然事情來得意外,但中途的確是你接手執導的,而且,你要對你執導的部分負責。為了記住這一點,你不能再逃避導演這個稱呼了。」
  然後,第九十三場戲開拍了。
  畫面上光是出現澤村和三隅兩人,便散發出一股奇怪的力量,格外扣人心弦。原著的這個場景裡竹脇也在場,但六車把竹脇的部分去掉,特意安排兩位名演員飆戲。
  這個安排相當成功。澤村和三隅都沒有大吼大叫的台詞,只是淡淡交談而已,卻吸引其他演員全都屏聲斂息地凝視兩人。
  靜的演技、以眼神道盡一切的演技,並非人人都有此能耐。這個精彩實例在眾人面前鏗鏘展開。竹脇和真紀都想把名演員的演技印在眼底似地凝神注視。
  『……我最後跟您說一句,能報仇的是神,不是人。』
  三隅說出這句台詞,是這場戲的最後一個鏡頭。
  「卡!OK!」
  喊出的瞬間,肩膀整個鬆懈下來。大概是因為正式拍攝時,自己一直異常地緊繃吧。
  按摩一下肩膀,冷不防有人把手搭上肩來。
  是澤村。
  映一正想說些什麽,搭在肩上的手更加用力。
  抬頭一看,澤村一臉微笑。沒有言語,表情已傳達心意了。
  
  第九十四場戲。全片即將殺青。
  這是一場外景戲,尋找的外景條件是以夕陽西沉為背景的大學校舍,結果找到片場附近的電氣通信大學,並先向該大學取得拍片許可了。劇組一行人前往現場時,離黃昏還有充裕的時間。
  映一和小森走出外景巴士時,抬頭仰望西邊天空。果然如事前向氣象廳確認的那樣,由於前一天終於雨停,此刻空氣清澄,萬里無雲。夕陽西沉時,一定霞光萬丈,絢麗奪目吧。
  事實上,在拍這場殺青戲之前,連日來都是陰天,為了這最後一場戲,劇組苦等夕陽出現。製作部甚至提議乾脆修改劇本,改為棚內拍攝,但映一與小森斷然拒絕,堅持等到今天。如此堅持自然光,只為了忠實反映大森的意志。
  劇本上寫著大大的「魔術光」三個字。天晴時,太陽沉入地平線後的數分鐘,會以柔美的霞光照耀世界。那情景如夢似幻,宛如魔法的傑作。而且這一幕將與電影最開始的曙光呈對比——。大森就是打算讓電影落幕於如此優美的霞光中。
  奇蹟的時間極其有限。映一與小森都以一次OK為目標。演出者只有竹脇和三隅兩人,大森的意圖當然都已經告訴他們了。
  準備工作就序後,夕陽一如心中所描繪的那般光華燦爛,隨後開始消失於西方的天空。
  「都準備好了嗎?」
  苫篠一喊,眾人點點頭。四周靜悄悄。
  竹脇和三隅向這邊使眼色。
  隨時都可以了。
  「來......START!」
  沐浴在西方淡淡的天光中,兩人開始演了。坐在輪椅上的古手川刑警得知事件真相後,對世間的殘酷慟泣。
  『畜生……畜生……畜生……』
  竹脇面對虛空號啕大哭,斗大的淚珠與鼻水齊流。若在拍這部電影之前,他絕對不容許自己這般狼狽相出現在鏡頭上:而今,他拋開偶像包袱,完全不顧形象地專心演出。
  『古手川,這種事我只講一遍,你給我聽好。』
  三隅站在竹脇背後喃喃似地說。語氣之沉穩,為他在全片中僅此一見。
  『你的心應該很痛吧,一定要記得這個痛,只要你還當刑警一天,就絕對不能忘記這種痛苦。知道嗎?手銬也好、手槍也好、權力也好,都不是上面給你的,是脆弱的人和沒有聲音的人託付給你的。所以,你要為他們而戰。只要不忘記這個痛,你就不會忘記這件事。』
  此時,兩人沐浴在莊嚴的天光中。是魔術光,溫柔地沁入人心般的煦光。
  兩人的台詞到此告一段落,同時天色開始暗下。
  絕妙的時機。電影之神對映一他們微笑的瞬間。
  「卡——!OK!——」
  映一這吶喊般的聲音響徹雲霄時,所有人齊聲歡呼。
  竹脇肩膀一鬆,深深吐了口氣。
  三隅把手伸過竹脇的肩膀。
  竹脇雙手緊緊握住三隅伸過來的手。這一幕不在電影中,若可以,真希望能留在底片裡。一回神過來,發現自己的面前也有一隻手伸過來。
  「無論如何,你辛苦了!」
  現場亂糟糟的,應該不會被看到吧。
  拋開難為情,映一用力握住小森的手。
  
  拍攝工作到此完全結束,但映一還有剪輯作業要忙。想找高峰確認接下來的作業進度表,結果聽說他到五反田的映射中心出差去了。打他手機,手機關機。剪輯作業中或試映中關手機是很正常的,沒辦法,映一只好自己跑一趟。
  高峰在第一試映室的會客室。
  「高峰,我導的那幾場戲,已經可以看毛片了?」
  「你真急啊,明天才會洗出來喔。」
  「這個剪輯工作,我們要跟平嶋一起排好時間才行吧。」
  剪輯作業主要是剪輯師和場記的工作,但映一初次執導,沒辦法放手交給別人去剪。儘管知道會惹人厭,還是執意加入。
  「早就通知亞沙美了。你的心情我懂,戲都拍完了,所以很著急吧。」
  「……咦?那麼高峰,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森叔拿片子給我,要我剪輯啊,你看,這是吉崎拍的幕後花絮,我才剛大致檢查完而已。」
  正片剪輯,就是將沖洗出來的底片正片和錄音帶一起剪輯的作業。必須一個影格一個影格看仔細,刪除不要的部分,確實剪出符合導演意圖的內容。比起拍攝,這個作業相形單調,但就完成一部電影的意義上,這是最重要的工作,因此也有導演認為這項作業極具創造性而親力親為。
  「這個啊,看你怎麼看,我個人覺得比電影本身還麻煩呢。」
  「咦?」
  「是不該說已經成仙的人的壞話啦,在樋口部長下令阻止之前,吉崎整天都在拍吧?」
  不意間,吉崎的臉龐浮現眼前,想想,自己看到他的最後一面,就是告知他不能再用底片拍攝時,那又驚又氣的表情。
  「這是做DVD幕後特輯用的,長度四十分鐘就夠了,但吉崎足足拍了三萬英尺呢!」
  這麼長!嚇死人了!三十分鐘大約是二千七百英尺,那麼換算下來,吉崎竟拍超過五個半小時了。難怪連外景便當錢都要努力摳下來的樋口會動怒。
  「老爹被森叔用擔架抬著的樣子也拍了一個鏡頭。就是有森叔這麼盡心盡力,事情才總算解決。」
  「那個人,真的很能幹。」
  「嗯。他進入這行後做過很多事,後來就專門當攝影師了,片場的工作,應該除了剪輯以外他都會吧,搞不好也能當導演……」
  脫口而出後,高峰急忙含糊其詞地改口:
  「抱歉,我沒別的意思喔。」
  「我知道啦。」
  嘴巴上這麼說,映一內心卻不平靜。
  雖然大森指名自己代理導演,但仔細想想,他身邊還有小森這位更適合的人才,不但全盤熟悉現場工作,而且長年與大森搭檔,完美掌握大森的意志。要接替大森的工作,任何人來看,都會認為小森才是不二人選。
  雖然改口了,尷尬氣氛仍揮之不去,高峰顯然很擔心,於是繼續解釋:
  「呃……你知道為什麼老爹命令你代理導演時,森叔和其他人都沒半句怨言嗎?」
  「為什麼?不就因為老爹下的令?」
  「才不是。由你來執導的話,過程的變數或許比較多,但老爹就是在賭你的潛力。如果交由森叔來執導,的確能如預期地把電影拍出來吧,但,你覺得我們那個老爹是希望一切照計畫順利進行的人嗎?找你來導,正符合了老爹的賭博性格,而且和從前一樣,是場勝券在握的賭注。大家都知道老爹的想法,所以沒人反對。」
  為何這個組的人全都跟小孩子一樣呢?映一心想。就算再有勝算,既然是以億圓為單位的賭局,去壓賠率高的一方不是瘋了嗎?
  很想嗤之以鼻,但胸口鬱結,發不出聲音。
  「話說回來,這個幕後花絮真是浪費到家了,他拍的幾乎都要刪掉,但光剪輯就花掉整整五小時呢,有夠累的。」
  「那,這麼說,這個幕後花絮大致完成了?」
  「大致上啦,大致。」
  「播過了嗎?」
  「還沒。」
  「那,我來都來了,就播給我看好嗎?」
  「以此告慰亡者在天之靈」這類話就不必了。
  試映室的燈光暗下。不過,一點都感覺不到前幾天要看大森的毛片時那種興奮感,反而只像是一場弔慰亡魂的無聊儀式罷了。
  首先,從電影的預告篇開始。這部分上個月起已經在戲院播出,長度約一分鐘,是請預告篇製作公司做的,予人熟悉的安定感。吉崎並非把它當成幕後花絮,而是當成一部電影作品在拍,如今影片一開始被接上別人的作品,他應該不能接受吧?——不由得想到這裡來了。
  幕後花絮由製片場的遠景開始。這種感覺意外熟悉。或許是投大森所好而採用底片拍攝,並無常見的DVD特輯那種低俗感。
  但,也就到此為止。
  畫面出現日期,然後是開鏡當天的攝影棚情景,這裡一開始就讓人看不下去了。只是漫然地捕捉演員們的側臉,完全沒有傳達出開鏡前的獨特氛圍。吉崎或許想藉演員們的緊張神情來醞釀氣氛,但他拍到的表情都太死板了。這也難怪。當時竹脇和真紀都不瞭解大森的電影,那種緊張表情只是面對鏡頭隨意演出來的罷了。而資深演員們都知道一開始就緊張兮兮的話,將無法撐到最後,因此始終一派輕鬆。
  不久出現旁白,叫人一驚,居然是吉崎本人的聲音。
  我是當成一部完整作品在拍攝的——從吉崎好強的個性來看,說不定他原本打算在正片編輯時改由專業配音員配音的。無論如何,聽到口齒不清的門外漢在講話,不禁覺得這是一個拍得很爛的獨立電影。
  「高峰......」
  「別說了,我選的這些都是還能看的。」
  接著,畫面移到工作人員的採訪上。第一位當然是製作人曾根。
  冷不防出現曾根得意洋洋的臉部大特寫。這段影片原本就是用電視螢幕看的,因此這樣的大特寫可以理解,但在第一試映室的大銀幕上乍見,不快的壓迫感令人坐立難安。
  『擔任大森導演的電影製作人,是我多年以來的夢想,如今終於實現,再也沒有比這更榮幸的事了。』
  說完的幾天後就落得中途退場,這點曾根本人做夢也想不到吧,而且連拍攝的吉崎都一命嗚呼了。想到這裡,倍覺這個記錄影像別有深深的感慨。
  鏡頭一轉、改以半遠景拍攝專心看著視像管螢幕的曾根。乍看之下,那架勢宛如緊盯著演員一舉手一投足的導演,如果觀眾得知其實他是無事可做才看著螢幕,不知會做何表情?
  這個畫面以半遠景來拍也是可想而知的。因為除了曾根整個人之外,還必須把他上面的二重全都拍進去,才能顯示出是在攝影棚拍攝的。不過,主角曾根一直巴著視像管不曾離開,就算只是充做幕後花絮,畫面仍然過於單調而無聊透頂。
  這個畫面與演員的訪談畫面交互穿插,但每次都是以同樣的角度拍攝。或許是曾根指示的吧,由於畫面上出現的日期會逐日更新,令人產生是在曾根導演的指示下進行拍攝的錯覺。說起來,這也是蒙太奇理論的應用吧?
  不久,日期來到曾根發生事故的那一天了。依然是以半遠景拍攝曾根,且角度完全沒變。看著看著,映一困惑於一種奇怪的違和感。
  半遠景的曾根,一成不變。然而,一股視網膜深處被搔癢似的感覺襲上來。
  怎麼搞的?好彆扭!
  想說明,卻找不到明確的語言。這不是情感上的,而是訴諸生理上的異物感。
  是累了嗎?還是自己的眼睛有毛病?
  幸好這種違和感瞬間即消失,只餘下些微的不安。
  一定是心理作用——正想這麼跟自己說時,「……啊!」坐在旁邊的高峰驚呼一聲。
  「怎麼……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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