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意外事故
START! by 中山七里
2019-11-22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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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搞不懂嗎?你這個三流笨蛋!」
今天也不例外,大森的怒吼聲在片場響起。感覺已經習慣被臭罵的竹脇,卻還是一副很不習慣的樣子,肩膀不住地上下顫抖。而老愛跟竹脇抬槓的三隅,或許早預料到竹脇會被導演揪出演技缺失了吧,只見他眉頭不皺一下地恢復輕鬆狀。
映一也曾懷疑,難道三隅對竹脇的接連NG都不嫌煩嗎?只見這位資深演員回答說:「但是,他NG的次數比剛開始的時候少一半了。」貌似絲毫不介意的樣子。
「我又不是第一次演大森導演的戲,這種情況我一開始就料到了。電影這東西,本來就是會在這種事情上花工夫,所以才會這麼花時間。」
聽三隅親口這麼說,映一安心不少。只要有三隅這樣的演員在,日本電影就會活下去。
剛過中午沒多久,五社來到片場。
「大家辛苦了,今天特地來探班。」
一看到躲在五社後面的人,映一嚇了一跳。沒想到五月夫人會提著一包東西過來。
「大家辛苦了,片場很熱,我帶了一點東西給大家消消暑。」
五月打開的袋子裡裝著東京都內有名的霜淇淋。雖然時序已進入秋天,但片場內有好幾盞燈光持續照射著,只要待上幾小時,就算什麼事都不做也會開始冒汗。冰品大受歡迎。一數,剛好跟現場的劇組人員數量一致。
「送霜淇淋來慰勞大家了,人人有分。」
映一大喊,馬上有比較沒規矩的工作人員伸手過來拿。這種事其實只要交給映一就行了,但五月一個一個親自分送給大家,同時說些慰勞的話。雖然是小地方,但就是這樣的用心,讓年輕人把她當母親看待而喜歡她吧。
五月小五社三歲,因此應該接近七十歲了,但她的聲音還很性感,完全看不出實際年齡。
臉蛋很小,卻有雙圓圓的大眼睛,年輕時想必是個大美女,難怪從前大森和五社會為她成為情敵。
這位昔日美女轉向這邊。
「大森呢?」
「在那裡。」
映一邊苦笑邊指著片場中央。大森還在那裡熱情指導竹脇。眺望這一幕,五月也苦笑起來。
「你看你看,只要一開始就不知道休息。算了。」
五月將兩人份的霜淇淋連同保冷劑放進袋子裡,直看著大森好一陣子。
「不會無聊嗎?看著他們。」
「一點都不會,我才想說大森都沒變呢。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事,那個人,也曾對我那樣破口大罵呢。」
「咦?對您也會嗎?」
「也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電影和電視之間還隔著一道無形的牆壁,電影演員和電視演員可說是壁壘分明呢。」
五月的目光懷念似地笑著。
「我剛當製作人時,也是滿懷企圖心,有一次用了當時開始走紅的電影演員來擔任電視劇的女主角。結果,大森氣沖沖地跑來電視台大罵:『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鑽石原石,妳要拿她當玻璃珠嗎?』那個時候,電影是娛樂界的王道,電視才剛起步而已,所以大森說的話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
「但是?」
「我那時也還年輕,被人家這麼一罵,哪裡受得了,就跟他大吵一架。後來是五社充當和事佬才總算沒事,我就是那時候開始跟五社交往的。到了這把年紀,我都變得圓融多了,但大森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
「什麼東西圓融多了?」
不知何時,五社在映一背後側耳傾聽。
「妳啊,到現在還是很尖銳好不好!我和大森為了敲卡司搞不定時,不分青紅皂白就一頓說教的,不知道是誰啊?」
「那個啊,那是因為你們兩個對電視圈都不瞭解,我才幫你們上了一堂課。現在已經和從前不一樣,電視台是最大的贊助人,所以你們要聰明地善加利用。大森和你都一樣,你們熱情不變是很好,但認知要改一改。」
「又來了。」
五社訴苦似地說:
「就算錯了,好歹我也是電影的監製啊。在家裡被這個人吐槽,在外面被媒體追打,在現場還要被大森電,我這顆心連個休息的地方都沒有啊。」
「媒體?」
映一留意到這兩個字。最近忙到都沒好好看報紙或電視,輿論目前在追什麼、在吵什麼,完全一無所悉。
五社益發愁眉苦瞼,從腰間抽出一卷報紙。本以為是哪裡的運動報刊,沒想到竟是三大報。連忙翻開社會新聞,不論哪一家報紙,都用大篇幅報導《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大森作品拍攝現場接連事故〉
〈新作電影拍攝難以進展〉
〈妨礙拍攝?警察到場聽取案情說明〉
十二日正午剛過,調布製片場發生道具掉落意外,女星山下真紀(三十)因而右腳受傷。根據相關人員表示,有人將真正的木材混進事先準備好的保麗龍製大道具中。事發現場正在拍攝大森宗俊執導的新作,山下是其中一名演出者。同一片場在七日也發生同樣事故,調布署正在調查兩起事故的關連性。
報導的內容,三大報幾乎同樣僅就事實記述,但都令人不由得懷疑接連發生的兩起事故有人為因素的介入。
「最後那一份寫得太好笑了吧,警察哪裡有來訊問案情,什麼時候變成一起刑案了。」
「呃……這幾份讀下來,會讓人覺得這個片場好像中邪了。」
「什麼好像,根本就是。你看這個。」
五社接著拿出來的是今天剛出刊的女性週刊。一翻開刊載的頁面,「被詛咒」、「令人疑惑的」之類叫人瞪大眼睛的粗體字立即映入眼簾。至於內容,看都不想看了。
「不能讓老爹看到這些喔。要是讓他知道自己的電影被媒體拿來炒作,一定血壓又飆高了。」
如果只是血壓飆高,那算好的了,恐怕大森會直接坐著輪椅殺到出版社去破口大罵吧。
「媒體這樣大肆炒作,你一點都不在意啊。」
「妳聽我說。」
兩人面對面,五社接著說:
「現在有三大報和女性週刊寫了這個事。這樣,民眾對電影的認知度,是上次那個影片流出事件不能比的,這次的宣傳效果換算下來可是上億呢。還不只這樣,這麼一吵,觀眾不論持正反意見,都會進戲院看電影。只要上映第一天的票房開紅盤,就會有更多戲院加入,等於馬上就能擴大巡迴放映了。就因為這是大森執導的電影,帶著好奇心而來的觀眾會口耳相傳而帶動其他觀眾。」
五社的每一句話,五月都頻頻點頭。是要微笑地看著兩人情投意合,或是要認為這對夫婦真是算盤打得精,算是見仁見智,但無論是何者,想必都會同意五社這番話是娛樂圈人才會有的說法。
「這麽說,這次的新聞,對製作委員會反而是大好事一椿囉?」
「基本上是,但也不能這麼斷定。」
五社的口氣有點低落。
「凡事都是過猶不及。如果能維持住現階段的這種狀態,那麼就像剛剛說的,效果可以預期,但如果越搞越嚴重的話,情勢就會變了。」
「情勢?」
「是啊,如果引起社會普遍反彈的話,不等觀眾拒看,戲院方面就會做出抵制反應了,也就是所謂的『上映自肅』。就算作品本身並沒有反社會傾向,如果被政治面封殺,戲院就會縮手。從前有約翰‧法蘭克海默的《最長的星期日》,最近就是《血色海灣》,還有因為其他理由,最後《Mishima》也沒上映。因為具話題性而被看好的電影,卻因為戲院自行約束,國內的上映票房一片慘淡。」
這番話映一也不得不點頭同意。雖然《最長的星期日》是描述國際恐怖分子和以色列軍方特種部隊的攻防,是一部純然的動作片,但出於各種政治因素,結果在日本變成取消上映。
《Mishima》是因為主角的遺族請願以及思想上的問題等,最後未公開上映。《血色海灣》雖然榮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片獎,但內容引起抗議活動不斷,導致取消上映或是延期的狀況接二連三。映一認為,這種情形就跟「不要放映低俗電影」的意見一樣,不想看的人不要看就好了,然而在電影上映的世界,並無法如此簡單地做切割。
不過,這些作品在國外都大賣,因此傷害不大。如果這些是日本電影的話,結果應該會慘不忍睹吧。日本電影若沒在海外的影展拿到獎項,它的市場就只有日本國內而已。那麼不論採取何種製作形態,一旦取消或延期上映,將嚴重影響營收,等於製作費全部列入損失了。
除了政治因素外,還有很多因素都可能導致上映被迫取消,這也是「電影票房如水難測」的原因了。因為主角中途換人,甚至演員犯罪等,最後被束之高閣的電影其實不勝枚舉。「總之,希望這只是單純的連續事故,因為製作委員會當中已經有人怕起來了。」
「誰?」
「帝都電視台。有個曾根背後的人來跟我打聽事情要不要緊。唉,電視人有電視人的顧慮,會這麼謹慎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再平常心一點嗎?」
「難道他們想退出製作委員會?」
「他們作為主導公司,現階段已經投入大筆資金了,不會收手。但是,我們要再追加資金就難了吧。負責搖旗吶喊的曾根現在又那個樣子……」
「大森的電影真的都很花錢。」
五月宛如大森的監護人似地說:
「但就算這樣,只要能拍出物超所值的電影,就沒什麼好說了。而且錢的事交給這個人去張羅就行了。」
「妳又說得像是別人家的事情一樣這麼輕鬆,我們家可是老在被抵押的狀態呢。」
「我才沒覺得輕鬆呢。我是下定決心單純當一個大森的影迷就好。當這位難搞大師的製作人,可是會短命呢。」
「我已經快沒命了。」
五社輕輕嘆口氣,瞪著妻子說:
「現階段帝都電視台不可能追加出資,如果拍攝時程再延宕的話,一定會資金不足。但老爹現在還不願意妥協。」
「所以囉,宮藤。」
五月輕輕地合掌。
「電影能不能如期殺青,就要看副導演的本事了。我在這裡誠懇地向你拜託了。」
掌握拍片進度,隨機進行各項調整是第一副導演的工作,但吉崎目前忙於拍攝幕後花絮,這項重任自然落在第二副導演映一身上了。雖然五月不是妙齡女郎,但被女人這麼拜託,如果不奮發圖強就不是真男人了。
「宮藤映一,會加油的!」
無法大動作地說出「一切包在我身上!」讓人有點落寞,但一介副導演能承諾的,頂多就到這裡了。五月也明白吧,因此她笑著對映一說:「好棒,一百分!」
大森仍在熱情導戲,五社和五月不願打擾,便先行離開了。電影製作人和他的老婆連袂來片場貼心探班,如果事情只到這裡,就是劇組人員幸福的一天了,可遺憾結果並非如此。
五社和五月離開後不久,一名陌生女人帶著攝影師從隔音牆的空隙溜進來,環顧片場,找到大森後,拿出錄音筆就要走向大森,因此映一連忙上前制止。
「等、等等,妳是哪位?」
「我、我嗎?我是記者宮里,這位是攝影師池谷,請多多指教。」
聽到名字後,總算這個女人的臉從記憶深處甦醒了。有一次很難得地看了娛樂新聞節目,對她那強悍的作風印象深刻。
留著鮑伯頭,眼睛細長、鼻樑精巧,美女的條件都齊全了,但貪婪的表情把她的姿色給糟蹋了。記得那個節目是訪問一名因為火災而四肢活動受限、卻依然決定參加鋼琴比賽的少女,因為那名少女是大富豪的繼承人,就對少女提出相當惡意的問題。這種靠厚顏無恥吃飯的樣子,更令人嗤之以鼻。
「妳找導演有什麼事?」
「你是白癡嗎?記者來這裡除了採訪,還會是什麽事。」
「妳事先跟導演約好了嗎?」
「沒有,我要來做突擊採訪。」
這樣當然不能放行。映一用手擋住宮里的去路。
「要採訪的話、請先透過製作委員會的宣傳部安排。」
「啊,好了、好了,那種事跟我沒關係。」
「不會吧,怎麼會沒關係,你們都在電視台工作啊。」
「我要是在意那些事的話,就不可能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工作了。」
宮里似乎不予理會,於是映一再度強行制止。
「什麼不一樣的工作?還不就是挖那些低俗的八卦。」
既然對方沒在客氣,映一也沒必要再顧及禮貌了。這招果然奏效,宮里停下腳步。
「沒錯。我的工作就是挖出低俗的、引人好奇的、傷風敗俗的八卦。但是啊,這些東西,太太小姐們可都愛死了呢。」
來這招!不但不反駁,宮里還大剌剌地順勢進攻。
「她們在電視和手機前面看得眉頭深鎖,卻都目不轉睛,耳朵張得跟小飛象一樣大。就是有她們,才會有娛樂新聞的存在啊。」
想起誰說過的「女人的敵人是女人」,果然不假。
「沒人會對在坎城還是哪裡得獎的偉大又高尚的電影感興趣,但是有一大堆噁心畫面而被各個關係團體指責,又事有蹊蹺地陸續有人受傷,這種電影就會受到大家的高度關注。我就是來為這種電影做宣傳的。你懂了的話就讓開。」
「妳想把我們家老爹的電影當八卦新聞處理嗎?」
「您家電影也有開製作發表會吧?要宣傳的時候,一通傳真就把我們叫來,出了什麼不想張揚的事就要我們閉嘴,你不覺得這太自私了嗎?」
簡直一副「把錢給我還來」的口吻,叫人目瞪口呆。至今在這個業界看過太多像流氓、像騙子的人了,卻是第一次碰到說話這麼不要臉的傢伙。
人與人之間不論是哪種關係,都有最起碼的應對規矩,初次見面的話更是如此。然而,這種理所當然似乎不適用於這個叫宮里的女人。從事電影工作這麼久,不必和這種人打交道算是運氣好吧,但這種以旁若無人和恬不知恥為武器的人,還真令人倍感威脅。
「我們老爹正在忙。」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個女人見到大森。
「喂,我也很忙好不好!」
「你們忙的意義不同。我們老爹是每一分每一秒、將生命全都貢獻給工作,而妳是為了挖別人的醜聞,又沒賭上性命什麼的。」
「都什麼時代了,你也太昭和了吧。」
宮里用鼻子不屑地嗤笑。這個動作十分挑釁。
「現在還說什麼為工作賣命的,迂腐也要有個限制好不好。我說啊,電影先生,如果你不懂的話,我就告訴你,現在的小朋友都討厭你們這種熱得要死的工作。什麽大師傾力之作啦、什麼投入幾百人的心血啦,這種沉重的東西已經不流行了。現在大家喜歡的是更時尚、更輕鬆無負擔,看到催淚的畫面就能痛快哭個夠的這種不必動腦筋的東西。」
「......妳大概沒看過我們老爹的電影吧?」
「沒興趣。所以啦,號稱世界級的大森,在日本也不過爾爾。就算是他的電影,這次用了個不祥的片名,片場也好像真的被詛咒了一樣,意外連連。反正,我跟你說,我是因為男主角是竹脇才來幫你們宣傳的。」
「妳說我們老爹的電影『不過爾爾』,是什麽意思?」
「真是夠了,你少大驚小怪,不過就是個電影。」
不行了。
「請妳出去。」
再說下去就要忍不住動手了。換作是大森的話還會更激烈。如果現在讓他見到宮里,這位和打雷一樣可怕的昭和時代嚴父,豈止是手邊常丟的菸灰缸,說不定連輪椅都丟出去了。
「哎喲,我可不受你命令,法律可是保障新聞報導自由的。」
「我們也有拒絕採訪的自由。」
「你們才沒有。」
宮里一口否決。
「你們利用我們來做電影宣傳的那一刻起,就沒有拒絕採訪的權利了。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
沒辦法用言語或道理來阻止這個女人了。映一抓起宮里的兩隻手臂,用力拉她往回走。
「好痛!放手,你幹嘛!」
「妳給我出去!如果妳敢再往前踏一步,就不是這樣而已了,讓妳受傷我可不會有啥罪惡感,我只是討厭事情變得太麻煩。」
「哼,你威脅我?」
「如果只是威脅,我還樂得輕鬆。」
「喂,你太霸道了!」
扛著攝影機的池谷盯著映一的手質問。沒想到這男人會開口斡旋,更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霸道」兩字,彷彿不認為自己的採訪態度才是霸道。
「很想把『霸道』兩個字原封不動還給你,但如果你認為我霸道的話,就去跟警察或哪裡投訴啊。反正我不會讓你們和老爹見面的。」
「剛說了,我們不接受你的命令!」
池谷加進來攪和後,果然情勢於己不利。
幸好馬上有人來助陣。
「喂,你在幹嘛?」
像在兜售鐵路便當那樣抱著一個箱子走過來的,是美術指導土居。
「看樣子,是在跟正妹吵架嗎?」
「才沒咧,是這兩個人太隨便了。」
「什麼隨便,我們來採訪,沒必要一個一個徵求你們同意吧?」
「啊,來採訪的嗎?那真是太失禮了。」
土居抱著箱子低頭道歉。或許是身段柔軟,或許是看起來像個風流倜儻的紳士,宮里見狀,表情稍稍和緩起來。
「唉呀,您能幫忙帶我們去採訪導演吧?」
「那當然。這個世界是互助合作的,有宣傳才有票房,有題材才有報導。」
「完全正確!」
宮里一副得逞似地笑顏逐開。
「那趕快帶我們去採訪大森導演吧。」
「當然當然。但是啊,突然直搗核心,這種做法太粗糙了點,既然是要給觀眾看的,就先鋪個梗吧。」
「鋪個梗?」
「在見到導演之前,我想先讓妳看看我家老爹對這部電影有多認真。」
「要讓我看什麼……」
「這個。」
土居突然把抱著的箱子放在宮里面前。
裡面是一個少年被挖空兩個眼睛的頭顱和四肢,還有心臟和胃等器官,滿滿一箱,臭氣撲鼻,而且因為燈光的熱度而開始腐爛。
宮里嚇得眼珠快掉下來。
「不錯吧,而且還溫溫的。」
土居從裡面拿出一塊拳頭大的肉片,一把黏在宮里的臉頰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宮里將手上的錄音筆高高拋向天空,崩塌似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土居見狀,一邊「唉呀呀!」地喊著,一邊蹲得跟宮里一樣低。
「看來這東西小姐妳不喜歡,那麼這個怎樣?」
突然把一顆頭顱拿到宮里眼前,她整個人失控抓狂。
「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爬也似地改變方向後,錄音筆還丟在原地,宮里就像隻脫兔般衝出去了。被拋在後面的池谷也拔隨跟上。
土居不忘對著他們的背影大喊:
「要幫我們好好宣傳喔!」
哪有這款風流倜儻的紳士啊。
「這是啥東東?」
「第三名被害者的遺體。」
仔細觀察頭顱和四肢。當然是用矽膠和橡膠做出來的假頭,但根本看不出是假的。而且,被挖空的眼窩黑不溜丟的,似乎還滲著血,看不習慣這類道具的人保證嚇得嘔吐。
「做得還真像啊。」
「是吧?最近很多都用電繪了,但老爹討厭數位攝影,考慮到剪輯要花的工夫,不如直接做道具,後面才比較輕鬆。」
土居說的沒錯,使用電腦繪圖的話,的確什麼畫面都做得出來,但比起剪輯時用光學合成,還不如在現場拍攝實物比較方便。只不過之所以能這麼做,也是因為土居的特殊造型技術堪稱進入藝術領域了。土居本人也對成品十分滿意吧,瞧他撫摸假頭的樣子頗為驕傲呢。
「但是,這些肉啦、內臟……」
「是豬的啦。已經拍完不用了,要吃嗎?」
「不了。話說回來,土居,你還真是有夠壞心的。」
「壞心的是他們吧。」
「說的也是。」
「我看是你太膽小了啦,對方用八卦咖的方式來攻的話,我們就用電影咖的方式威脅回去就好了。」
「謝謝你幫了我一把。」
「我不是幫你喔。」土居用下巴指著片場中央。在那裡,依然是大森正在指導演員們演戲。「老爹看起來很有精神,但實在太勉強自己了。」
映一無言地點點頭。
「可是,你要他休息,他也不會聽。我們能做的,就是把導演以外的事都做好,不讓他操心。但是那個吉崎一點屁用也沒有,所以啊,映一......」
土居把手輕輕搭在映一的肩膀上,說:
「你也要再大瞻一點、再伶俐一點,至少,像剛剛那個女的,就要能用鼻孔打發她走。」
2
打電話給賢次,他馬上就接了。映一擺出老哥的架子說:「你很閒嘛?」結果被他看透心思似地回說:「這是求救信號吧,當然擺第一。」
看來是賢次認為映一到公家機關宿舍去會不好意思,便主動提議要到映一家來的。該把這個話當成是顧及哥哥的立場,而誇讚這位弟弟很懂事呢?或者該視為這是一名優秀刑警的周到心思,而佩服賢次呢?
「有什麼進展嗎?」
大門一開,賢次劈頭就問。
「不是啦,我還想說警察那邊是不是有什麼新的掌握。」
「我說,老哥,你以為我是誰啊?我做了你三十年以上的老弟,而且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你真的認為唬弄得過我嗎?」
「抱歉喔。」
映一馬上投降了。自己本來便不擅於隱瞞,加上對手從小就是個鬼靈精怪。說到這裡,鄰居們對宮藤兄弟的評價,向來就是「聰明老弟、呆頭哥」。
「是這樣的,今天發生了這些事。」
映一從媒體闖進片場、騷擾片場的事情說起,然後又說了五社五月和土居兩人都拜託自己要保護大森。
「咦?哥,你很被看重嘛。」
「才沒咧,我只是被當成萬事包先生罷了。」
映一難為情地這麼說,但還是被賢次看出來了吧。
「那麼,你想跟我說什麼?」
「萬事包就有萬事包要做的事,現在呢,我必須做的就是把拍片的環境搞好,讓演員和工作人員都能安心工作。」
「所以說?」
「所以說,就有必要搞清楚是誰在妨礙拍片,不然,再這麼疑神疑鬼下去,後果難以收拾。」
「已經有劇組的人在互相猜疑了嗎?」
「目前還不到這種氣氛。搞不好是我眼睛瞎了,畢竟大家合作這麼多年,這個團隊就像家人一樣。沒想到這樣還會災難連連。對了,警察這邊,如果不構成案件就不會展開調查是嗎?」
「沒錯。不過就像我上次說的,在同個地方發生兩起同樣的事故,還會把它當成巧合的刑警就是廢物了。」
「所以,我想自己來查。只要能鎖定是誰,盯著他就行了。」
賢次忽然挑起單邊眉毛。
「你跟我說這些,是想要我幫忙吧?」
「嗯。」
「你的意思是,現在都還不能確定是不是刑案,就要越界辦案、把本廳搜查一課的刑警扯進來?而且還想攀親靠關係?」
「……抱歉,當我沒說。」
「成。」
「咦?」
「別說是犯罪搜查,防範於未然也是警察的職責啊。沒問題,幫了。」
「真的成嗎?」
「但是,不是正式的搜查,只能提供建議而已。還有一件事。我必須看到現場狀況才能提供建議,所以你要讓我進入片場,說不定還要讓我仔細問問大森導演以下的演員和工作人員。」
怎麼沒想到!
這個老弟和自己一樣都是電影迷,而且對拍攝現場懷抱著過大的憧憬。
「喂,你真正的目的是這個吧?」
被映一這麼一瞪,賢次若無其事地說:「哪有!」
「我是個關心老哥的好弟弟,所以願意在職務權限允許的範圍內助你一臂之力。」
「……這是在交換條件吧?」
「可以這麼說。」
又來了,這就是有這種家人的宿命吧。映一只能吞下這個條件。
「我會先從最初步的問題問起。山下真紀在片場被當成礙事的人嗎?」
「與其說是礙事的人,不如說是異類。她不是老爹要的人,是帝都電視台硬安插進來的,編劇當初也是以另外一個女演員為對象來寫劇本的。」
「是異類的話,那麼有人要排除她也就合理了。」
「不是這樣,後來......」映一再做補充說明。剛開始真紀的確是個異類,但自從她不顧腳受傷而想回來拍片,以及她很聽從大森的熱血指導後,已經慢慢融入大森組了。
「嗯,那麼,接下來要考量的就是利益上的觀點了。」
「利益上的觀點?」
「山下真紀受傷或者死掉的話,有人會因此受益嗎?」
被賢次這麼一問,映一陷入思考。被大森電影拔擢為女主角的話,表示她的演技和存在感都得到大森肯定,也就等於獲得大師的背書,理所當然,之後就會有其他片約飛來。換句話說,擔任大森電影的女主角,效果就跟榮獲某個女主角獎項一樣。
「我的意思是,會不會有哪個女演員想更上一層樓,就覬覦女主角的位子,想把山下真紀拉下來?可是,這種三流小說的情節會在真實世界上演嗎?」
「我在進入這個圈子之前,也認為這種事太瞎了。」
映一嘆氣地說:
「女演員啊,基本上都是人長得漂亮,面對鏡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你看看她們私底下,爭奪女主角、扯同戲演員的後腿,這類都算家常便飯。感情再好一樣是翻臉如翻書呢。」
「……那麼狠?」
「男演員也不是沒有勾心鬥角,但會來明的不會來陰的。而女演員可就不同了,會把準備好的服裝用剪刀剪得稀巴爛,劇本要是打開著,就用最粗的麥克筆在上面寫滿罵人的話之類的。如果能通過這樣險惡的競爭而活下來,連續當女演員十年以上,都算是高深莫測的狠角色了。」
「噁〜」賢次嫌惡地吐舌頭。
「可是,把這些事和動機扯在一起,就變成外部犯罪了。就目前的狀況來看,這次是內部犯罪的可能性非常高,所以你剛說的那種事不太可能是直接的犯罪動機。那麼,第一起事件的情形怎樣?曾根雅人這號人物如果死掉,會有人得到好處嗎?」
「雖然他做了很多蠻橫不講理的事,可畢竟因為他是主導公司的製作人啊。這樣就要置他於死,該說是偏執狂還是……」
「那麼,誰最認為曾根製作人很礙事?」
那就是——映一欲言又止。
「你不要欲言又止。」
「不是啦,但那樣太扯了。」
「你想的事我都知道。最討厭曾根製作人的人,就是大森導演了,對嗎?」
為什麼這傢伙總是能說出自己不想說的話,總是能猜出自己不想被知道的事呢?他要不是自己的親弟弟,映一真想一把掐死他。
「連我都知道,大森導演是個完美主義者。演員的演技當然不必說,聽說燈光、曝光、服裝、佈景,甚至連自然光的狀況都要符合他的想法,否則就不拍。」
「是啊。」
「照這種拍法,當然會一直延誤進度,連預算也會不夠。長年和他搭檔的五社製作人就不說了,外面的製作人都是以預算和進度為優先考量的,對大森導演來說,他們就像天敵吧。」
「但是,老爹絕不是會弄掉燈光砸人那種屁眼小不隆咚的人!」
「屁眼?你看過?」
「你!」
「鬧你的啦!但是,你的這番人物評價,一點都不合邏輯。」
「以老爹的個性,他才不會偷偷摸摸設陷阱,會直接出手先扁一頓再說。」
「喔,你是這麼看的喔。嗯,這點我同意。話說回來,就算只有大森導演有明確的動機,也很難把他當成嫌犯。」
「怎麼說?」
「我上回去片場,有遠遠看了一下......導演的身體,該怎麼說,很差吧?」
「老實說,我有時會覺得他那破口大罵的聲音,是不是誰的腹語術呢。他的身體真的很差。聽五社先生說,隨時倒下也不奇怪。」
「那麼差的身體,而且還都坐著輪椅,要趁沒人看見時爬上三重,在燈上面動手腳後再爬下來,根本不可能,所以我沒把他列為嫌疑人。」
映一喑自鬆了一口氣,這下放心了。
「不管怎樣,都必須監視現場的一舉一動。哥,你要比從前盯得更緊一點。我就當好我的刑警。明天也會拍片吧?」
「會是會,但你大概來不了。」
「為什麼?」
「因為是在八王子市的郊外拍外景。」
才這麼一說,賢次不甘心地砸了一下嘴,似乎是沒那麼多時間可以到那麼遠的地方出差。
半夜三點,離天亮還早得很,連烏鴉都縮在鳥巢裡。
外景巴士在製片場等待,映一上車,不期然地和小森比鄰而坐。雖然小森是曾經入圍奧斯卡金像獎的名攝影師,但對映一而言,他就像家人一樣親近,自然一開口就跟他聊起大森來。
「老爹很喜歡出外景喔?」
「你怎麼到現在還在問這種問題?」
「不是啦,從前當然不用說,但現在老爹坐輪椅了,身體這樣還敢出遠門拍外景喔?」
「與其說喜歡拍外景,不如說是喜歡自然光吧。」
小森看著巴士的天花板說:
「映一,你知道三燈照明吧?」
三燈照明是電影拍攝的基本。燈光如果僅從正面照射,被射物體會顯得扁平,因此,就用主燈光一被射物體的斜四十五度角照射,然後用輔助光補正,再用逆光從背後照射,就能讓拍攝對象更顯立體。
「在片場都是用三燈照明來拍攝的,但還是跟自然光不能比。尤其太陽落到地平線後的數十分鐘,就是所謂的魔術光,這種效果在片場拍不出來,用電繪也做不出來。」
要自然光的話,出外景是最理想的,這點不在話下,不過,大自然可不管拍攝進度,也不保證天氣會始終如人所願。
完美主義型的電影導演會等待天晴、等待降雨,其實這樣就感覺有點誇張了,但更堅持一貫完美主義的導演,甚至連大自然都想一手掌控。最好的例子就是法蘭西斯‧柯波拉,他的《現代啟示錄》在全世界最熱門外景地點遭遇颶風侵襲和不從人願的天氣,讓預算大大破表。或許這部片讓他吃盡了苦頭,柯波拉的下一部作品《舊愛新歡》就全片都在攝影棚拍攝,所有燈光架設都在他的監視下進行。
「當然,考量預算的話,就應該設法在製片場拍攝和利用電繪才對,但有時候你就是會覺得『這場戲無論如何一定要在外景拍』,例如,我們今天要拍的第五十場、在廢車工廠的戲。」
「但是,廢車工廠這種場景,在片場也可以搭出來啊。」
「老爹不只要拍出堆積如山的廢車而已,他想把遼闊的廢車工廠拍成像地下墓穴那樣,讓整個空間飄著無常的氣氛。」
「廢車堆積如山這種場景,最適合用電繪來表現了不是嗎?」
「底片這玩意兒太厲害了,不但能把東西拍好,還能拍出空氣感。」
「拍出空氣感?」
「我說的空氣感可不只是現場的悶熱、寒冷程度這些,還包括緊張感、放鬆感。其中的道理很難,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性能好的攝影機和底片,幾乎連空氣的粒子都能拍出來。」
大森的電影,映一從毛片就開始看了,因此對小森的這番說明再同意不過。大森電影所拍出來的冬天真的很冷,即使未借助冷氣之力,有時也會予人凍徹肌膚般的錯覺,當然,影片有做了色階調暗之類的修飾,但在修飾之前,冷森森的空氣就已經從螢幕深處飄出來了。
「就像你說的,這樣的場面用電繪的話很簡單,但就是做不出那種空氣感。而電繪跟實拍的不同,眼尖的觀眾一看就看出來了。光是看幾個鏡頭有沒有認認真真去做,就能看出製作者的用心程度了。老爹就是明白這點才堅持出外景、堅持採用自然光。」
「用心程度」這四字特別在胸中激盪,在遇見大森之前,這四字曾經格外刺耳。擔任綜藝節目的助理導播時,雖然有做好被交代的雜務,卻根本談不上用心。離開大森的電影組後去到其他片場工作,那時候做的電影也完全讓人感受不到用心,不是電視劇的電影版,就是電視台企畫的電影製作。迎合市場,為了賣座考量而安排的劇情和卡司——對映一而言,那是名字叫電影的工業製品。
「很多人說老爹是完美主義者,但是,那些人當中,有幾個是真正理解什麼叫完美的?」
搞不好自己也是個不懂什麼叫完美的冒失鬼吧?映一聽了小森的話,不覺背脊一涼。賢次也好,小森也好,他們都能說出宛如已將映一看穿似的話。
「老爹是以完美的電影為目標,這點不必懷疑,但什麼是完美的電影呢?讓我來說,我會說這是電影導演不可能實現的夢。」
「為什麼呢?」
「為了表現出完美的主題,就要有完美的故事。為了拍出完美的故事,就要有完美的劇本、音樂、表演、服裝、錄音、照明。然後,一百個人就要有一百個人都讚歎的完成度……這種極品哪會那麽容易有,就算有,恐怕一百年才出一部吧?」
這種一百年一部的電影,映一屈指一算,果然很少。但,這是當然的。這種電影需要工作人員、演員等電影製作的各種要素皆奇蹟似地融合,還必須在電影之神微笑時誕生才行,完全超出人類智慧所能成就的範疇了。
「不可能實現的夢。儘管這樣,老爹仍然盡力在追求,所以甚至連一句台詞、一個小道具都不願妥協,這就是『用心』這兩個字的意義,而這份用心,觀眾必定感受得到。不論何時、不論什麼,不用心做出來的東西永遠不會感動人。」
「用心」兩個字再次激盪胸臆。「不用心做出來的東西永遠不會感動人。」完全是大人的說教,卻無話反駁。尤其對於在製作、創作現場工作的人而言,這句話或許就是真理吧。那麼回顧自己的一生,真正用心做的事又有多少呢?自己不過就是對世事抱著嘲諷的態度,拿「沒必要認真」當推託之辭而渾噩度日罷了,不是嗎?
一陣搖搖晃晃後,不久,外景巴士抵達目的地的廢車工廠。地點位於八王子市郊外,是向目前仍在營業的廢車工廠借來的。找外景時,第一眼就覺得這裡會是大森中意的地方。
時間是淩晨四點五十分。這場戲的設定是在離天亮還早的時間,作業員在廢車的後車廂發現屍體。為了突顯這場戲的陰森感,特別選在清早的微光下拍攝廢車工廠。
「拿反光板過來!」
小森的號令一下,攝影同仁四散開來。飾演作業員的演員李已經換好服裝待命。拍完眺望廢車工廠的鏡頭後,馬上就要拍攝發現屍體的戲,因此沒空休息。
東方天空由薄紫逐漸泛白。工作人員吐出的白氣看得更清楚了。
仰望天空,重雲低垂,或許是這個緣故,天空顯得更低、更有壓迫感。
「好……就這個天空。」
以外套和圍巾防寒的大森低聲說。小森正專心調整攝影機的曝光,其他攝影同仁則繃緊神經地等待日出的瞬間。
六點一過,太陽終於升起了。
微弱的陽光從正側方照射成堆的廢車山,著霜的草叢在旭日下閃耀,緊繃的空氣森森籠罩住廢車墓穴。反光板高高舉起,小森目光不離取景器,大森則屏息凝視攝影機捕捉到的光景。文明的未路,無常的象徵。廢車群成功地呈現此氛圍。
「卡。」
大森一喊,全場的空氣剎時鬆弛下來。
「好,接著拍第五十場戲。」
美術組製作的廢車立刻被搬進來,放在三方壓縮廢車碾壓機上。大森告訴李待會兒的演出動線:
「先抬頭看向天空,伸個大大的懶腰。因為這個工作已經做得很熟了,就一邊哼歌一邊走向碾壓機,然後按下按扭……」
李並不是大森邀請來的專業演員,他在汽車製造廠打工,是經過試鏡錄選的戲劇素人。大森看中他的理由,是期待他能有專業演員絕對表現不出來的反應。
大森用手招呼映一過來。
「可以嗎?一次OK喔。」
「好。」
明白目標,便無詢問理由的必要。這份安心感令人倍感舒服。
「來,START!」
苫篠的場記板一打,攝影機和錄音便同步開始。大森組截至目前都是使用NAGRA的六毫米錄音帶,但這次是採用DAT的數位錄音。也有可能會事後配音,但大森似乎想讓現場的聲音同影像直接錄進底片裡。
不知是否因為是戲劇素人所以反倒放得開,或者本人的個性就是如此,李完全沒在意攝影機和工作人員,只依照大森的指示行動。他戴著厚厚的手套走向碾壓機。碾壓機下面鋪著墊子取代緩衝泡棉,已經向李說明過這是為慎重起見的安全措施。
按下電源開關,碾壓機剎時甦醒,發出「隆隆」低沉的啟動聲。一分鐘過後,面板上的指示燈全部變成綠色了。
一按啟動鍵,發出巨大破碎聲的同時,碾壓筒動了起來,放在碾壓機裡的廢車開始縮小。廢車的後車廂中,已經事先放進一具土居做的假人,隨著後車廂內部縮小,會從縫隙間噴出血液和油脂。當然,假人的外觀也和真人相仿,為的就是要逼真地呈現出被四面八方均等壓縮後的屍體模樣。
不意間,破碎聲變了,變成柔軟且多水分的東西被壓爛的聲音。李驚嚇得看向碾壓機底下,紅色的液體正汩汩流出來。這是施加一定壓力後,從假人裡面噴出來的。
李倉惶地停下碾壓筒,從旁邊的工具箱拿出鐵撬插進後車廂的縫隙裡,一口氣撬開。其實車蓋事先就打開過了,鐵撬一撬,便隨著事先裝好的鋼琴線整個彈開,而這條鋼琴線會在剪輯時消去。
之前跟李說過,後車葙裡只有時裝人體模特兒而已。時裝人體模特兒這個說法雖不是撒謊,但也不完全正確。這是土居這位特殊造型專業師博的精心傑作。屍體開始腐爛,浮腫的皮膚上屍斑點點且皮開肉綻,從綻開的裂縫間擠出紅黑色的肉和組織,還有黃色的脂肪,簡直快要連屍臭都飄出來了,而且頭顱還露出白色的頭蓋骨。
「呃哇哇!」
一如預期,李呻吟一聲便從台座上跌下來。身體平安落在墊子上,毫髮無傷。
「好,卡!」
大森一喊,解除了現場的緊張氣氛。映一趕緊跑向李跌落的墊子。李臉色發青地抬著頭。「那、那、那是什麼?是真的嗎?是真的屍體嗎?怎麽沒跟我說!」
「辛苦了,一次OK喔。」
一起身,李恨恨地看著映一。
「在中國,越往鄉下去,人命就越不值錢,在日本也一樣嗎?」
「你放心,那是假的啦。」
「咦?」
「那叫做『用心』。」
3
雖然拍完發現第二具屍體的戲了,但還有些戲要以廢車工廠為舞臺,於是外景隊直接準備下一場拍攝工作去了。
接下來要拍的是真紀主演、且是這部電影中唯一的刺殺戲,演的是古手川這位刑警做夢的內容。只是插進來一個鏡頭而已,應該不會太麻煩才對——只是「應該」。
「停!不行,全部不行!」
大森兩手一揮,做出「不行」的動作。這個動作不是「可惜」或「差一點」,而是離抓鏡頭還差得遠的意思。
「梢,就只是拿刀刺向對方而已,怎麽就做不到?」
「腳......」真紀說。其實不說,現場的人看了也都知道。因為是拖著受傷的腳走向對方,因此怎麽樣都慢半拍。
「別拿受傷的腳當藉口,當初是誰硬說腳受傷也要拍的?」
被這麼一說,真紀無言以對,只能咬著嘴唇把話吞下去。
「好吧,不助跑也行,那就近距離撞向爺爺,只要整個身體撞上去就行了。」
然後,拍了十二次,還是不行。由於光線的方向已經變了,這場戲只好挪到明天以後再拍。
雖然這樣就不能照順序拍了,但這場戲是刑警做的夢,因此改變拍攝順序也不會有所妨礙。「各位!小道具全部在這裡,拍完第五十一場戲後,請再放回這個箱子來!」
演員們三三兩兩走到小道具負責人抱來的箱子那裡。
第五十一場戲是縣警進行現場檢證的場面,渡瀨警部、古手川刑警,以及其他數名警察圍在塞了屍體的廢車旁邊,稍遠的封鎖線前面則圍了一圈媒體。這場戲動用五台攝影機,小森對攝影組的助理發出指示,助理一一確認各攝影機所捕捉的位置及曝光後,向小森報告。
「本來啊,我們的第一副導要更積極的有所行動才對。」
有五台攝影機的話,事前的調整項目就會多得不得了。實在是太過煩雜而不由得發起牢騷,結果幫忙檢查攝影機的攝影組助理一邊苦笑一邊說:
「映一,別說啦,早就沒人指望那個第一副導了,一開始就當沒這個人比較不會生氣啦。」
「話說,那個吉崎跑哪去了?」
「在那在那!」
往他指出的方向看去,吉崎站在離工作人員相當遠的廢車工廠入口,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上的攝影機,狀似用長鏡頭捕捉現場人員的工作情景。
自我感覺太好了吧。映一一方面這麼想,一方面又覺得或許這就是吉崎的自我努力方式。他的靠山曾根脫隊之後,大森無視他的存在,工作人員也當他礙手礙腳,如今自己存在的理由就是拍攝幕後花絮了。但換個角度說,這個幕後花絮是吉崎獨力完成的,就算只能做為DVD的幕後特輯,也是他個人的作品。
這麼一想,至今尚無個人之作的映一,不覺心生羨慕之情。
自己真的有機會拍攝個人作品嗎?——腦筋這麼打轉時,化妝師端春來了。
「宮藤,有客人喔。」
「咦?找我嗎?誰會跑來這裡找我?」
「就是說啊,讓人找到這種地方來,你真是太過分了。反正人在拖車裡等了。」
難道是賢次不遠千里跑來嗎?映一茫茫然走到露營拖車那裡,打開車門,看見意外的人物。
「總算逮到你了。」
「繪里香……」
「咦?幾天不見,臉色變好了嘛。」
繪里香半意外半生氣地說:
「沒見面的這段期間,變得這麼健康,你什麼意思啊?」
「在片場和在外景,都是固定時間吃便當啊,也沒有喝酒。」
「是嗎?」繪里香瞪著映一。兇狠的眼神配上原本的一雙吊眼,顯得格外冷酷,雖然在床上從側面看時,這雙吊眼挺有魅惑力。
「電影,如何?」
「什麼如何?」
「看起來會大賣吧?」
「這種事現在哪會知道。」
「那麼,下一部呢?」
「下一部更不可能知道。」
「意思是,你的生活會怎樣也不知道囉?」
「什麼跟什麼嘛,不相干吧?」
「你啊,還是回去電視台當助導吧,當助導有固定的薪水,還可以升遷。」
這口氣,彷彿自以為是映一老婆似的,可笑,但更令人厭煩。
「我已經受不了電視台的工作了,我比較適合電影片場。」
「不管收入和未來性,只看喜不喜歡?好奢侈啊。」
「安不安定,是老人才會考慮的事。」
「都三十四歲了,算老人囉。」
繪里香冷言冷語。
「你知道嗎?中途換工作,聽說最近的年齡上限是三十五歲。」
這話是真是假,映一無從判斷。
「妳到底想說什麼?」
「你的玩樂時間已經結束了。映一,到現在為止,你用心做過什麼事嗎?沒有吧?所以你才會整天瞎忙些不知道會不會賣座、不知道會不會繼續下去的工作。」
才不是瞎忙——很想這麼頂回去,但是,很用心工作這類話梗在喉間說不出來;有很多想反駁的,不過,從未用心做過事這點又說得沒錯。
「我的事,你有認真考慮嗎?」
話鋒突然一轉。
「當然認真。」
「那麼,我和電影哪個重要?」
同樣的台詞又來了。女人這種生物到底怎麼回事——?
「不是跟妳說過了嗎?根本不能拿來比嘛!」
「我就是要比!因為人生就是一連串的選擇啊。」
繪里香的視線忽然往下。
「有人向我求婚了。」
太突然了。
「是你不認識的人啦。所以人家才一直打電話給你。」
「……妳答應了嗎?」
「沒有。我想跟你好好談過後再跟他說。」
「那傢伙是幹什麼的?」
「公務員。在厚勞省9工作。」
繪里香在製藥公司上班,因此和厚勞省的公務員有接觸並非不可思議。一個在厚勞省工作,一個是窮光蛋第二副導演,以未來性來看,優劣立判。
就算把劣等感表現出來也不會感覺比較好。但連這麼簡單的事情,眼前的映一就是控制不住。
「哼,是那個被罵到臭頭的厚勞省嗎?他們倒好啊,拿向人民榨取來的稅金讓自己前途一片光明。」
「你不問是怎樣的人嗎?」
「不問也知道。反正就是從小死讀書應付考試,連一本小說、一部電影都沒好好享受過的無聊到爆的笨蛋,腦袋裡只裝著官僚式的死規則和一丁點常識而已,不懂世事,連做愛也只知道傳教士體位。」
「不巧,他不是那樣的人呢。」
繪里香正面看著映一。
「那個人是……算了,反正跟你沒關係。」
「沒錯,我才不想知道。」
「我剛說了,你的玩樂時間已經結束了。靠一時興致或開玩笑混日子的時間也結束了。趕快做個決定吧,是要好好回去當一個薪水固定的助導?還是要繼續在這個拖車裡拿夢想當飯吃?」
「這問題跟是不是要選妳還不是一樣?」
「是啊。」
「非馬上給答案不可嗎?」
「不行再拖了。」
「那,我的回答是NO。」
說出口那一瞬間,映一的目光移向別處。
「沒有我,妳還有那個男的,但這裡沒有我的話,大家都會很困擾。進度掌握得不好,就無法如期完成了。」
「你是認真的嗎?」
「靠一時興致或開玩笑混日子的時間結束了吧?」
好半晌,繪里香面無表情地看著映一。
映一別開視線,不敢正視繪里香。
不久,繪里香垂下了雙眼。
「知道了。」
打開露營拖車的門,踏出去之前,繪里香回頭看了一下。
「為什麼你就不能認認真真工作?你害怕認真後會暴露出自己的能力嗎?」
「少囉嗦!」
「再見了。」
道別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門關上後,映一仍然背對著。
回到現場,劈頭就被大森大罵。
「你去哪?已經開始彩排了啊。」
「對不起。」
「真是的,打起精神來!你他媽的一臉像剛被女朋友甩了。」
不由得別過臉去,不敢正視大森。
為何自己的周遭,就連這個人在內,都是擅長看穿別人臉色的人?或者其實是自己太不設防了?
第五十一場戲,依大森的意思是要將很多短鏡頭和一鏡到底的畫面併用。也就是說,用長鏡頭拍攝眺望屍體的渡瀨警部和古手川刑警,再用短鏡頭拍攝其他警察和媒體們的反應,然後將兩者連結起來。為免遭到電影倫理規定管理委員會的指謫,通常會極力去掉殘虐鏡頭,但大森不甩這個。
「用一個鏡頭仔仔細細拍攝壓爛的肉塊和頭蓋骨。」
「畫面太噁心,是要放棄女性觀眾嗎?」映一詢問。
「像這種東西,女人還比較能忍受,男人才更怕血吧。」
「不會被批評太低俗嗎?」
「這只能算是一點小意思而已。一般來說,性和暴力的描寫都是被規範的,但如果這樣就什麼都不敢做,電影永遠不會進步。這次要讓大家好好見識特殊造型專家的傑作。」
一旁的土居聽到後抿嘴一笑。懂了。他們打的主意是,就算多少有些殘虐的鏡頭,但憑著秉持大森電影一貫風格這點,應該就能消除負評了。不,這是唯有大森才被容許的表現方式。
「反正,就是要讓觀眾看到人類的殘酷和愚蠢竟然能到這種地步。如果不這樣,那麼和殘酷、愚蠢相反的優雅和崇高,看起來就可能假假的了。」
再下一場戲,是梢要確認爺爺的屍體而被渡瀨警部制止的場面,亦即,真紀的動態演技與三隅的靜態演技會成對比方式呈現。真紀是第一次和演技派泰斗演對手戲,因此這場戲也可說是測試自己演技的試金石。
「請多多指教。」真紀恭敬地鞠躬。
「啊,彼此彼此。」三隅的笑容和藹可親。
「等、等等,三隅先生。」
從旁看見這一幕,竹脇不滿地說:
「怎麼跟對我的態度差這麼多?我們第一次對戲時,你根本對我愛理不理。」
「拜託,對笨蛋跟對女生的方式本來就不一樣啊。」
「哼,這是日本電影界重量級人物應該說的話嗎?」
「不這樣好女色就沒法長壽啊。」
竹脇被三兩下打發,但看在旁人眼裡,兩人已然是最佳拍檔。
「第五十二場戲,準備!」
三隅和竹脇,還有真紀,三人在廢車前待命。
「來,START!」
真紀欲往廢車衝去,身體被三隅抓住。
『讓我、請讓我去看我爺爺!』
『不行,小姐,那不是一個女孩子可以看的,是親人的話更看不得。』
「卡。梢,不行,再來一遍。」
大森一喊卡,站在映一旁邊的麻衣嘆了口氣。
「聽好,妳已經在家裡聽到爺爺死掉的消息了,到了現場,就是一心一意想趕快確認。而被警察圍住的車子已經壓縮到只剩三分之一,屍體會變成什麼樣子,一般人都想像得到。所以,妳應該是半發瘋了才對,這種發瘋狀態妳完全沒演出來。」
「是……」
「妳有過這種幾乎要發瘋的恐怖經驗嗎?有的話,就想想那時候的心情。」
雖然沒丟菸灰缸,大森對真紀的指導卻一點都不放鬆,她之後還是NG連連。
拍攝第一天,身為帝都電視台招牌女演員這個自負曾支撐著真紀,如今自負已然粉碎,真紀露出一張宛如迷途羔羊似的表情。
看著這個迷途的孩子,三隅終於走上前去。
「我說啊,山下小姐。」
「是、是。」
「妳在想怎麼演比較好是吧?」
「是的,大致上是……」
「妳還是把那些都丟了吧。」
「咦?可是......」
「剛出道時,大家都是不顧一切拼命用力演,但是,當演技和存在感總算受至肯定後不論是老是少,都會自己去思考了,去思考要怎樣把演技演活起來。當然啦,如果沒有這種上進心,演員這行是做不久的。」
「我知道。」
「但是啊,特別是大森的電影,如果妳還自己想著要這樣演、那樣演,那是多此一舉。好比說,大森就不讓演員看視像管來確認自己的演技。我們這位導演只把演員看成是構成電影的一個零件而已,妳不覺得嗎?」
「……覺得。」
「大森要求的演法,對演員來說,有時候太多,有時候又太少了。但是,之後再看整部電影,又會覺得那種演法簡直像精算過的一樣,太符合畫面需要了。妳會覺得自己表現得比自己原本還要好。我這麼說妳可能會生氣,演大森的電影,妳只要把自己當成他的一個棋子就行了。」
三隅說完,輕輕拍一下真紀的肩膀就走了。
「那個是……三隅先生的建議……吧?」
麻衣為求確認般提問。因為身邊沒人要回答,映一便接話說:「當然。」
「是資深前輩很寶貴的忠告喔。」
「這樣的話,還真會讓真紀傷腦筋呢。之前她一直被說『好好想一想要怎麼演』,這倒是第一次被說『不要想著要怎麼演』。」
一如麻衣所言,三隅的忠告反而讓真紀無所適從,連吃了二十三次NG。好不容易等到一聲OK後,整個人虛脫似地回到露營拖車上。
時鐘一過十二點,正好成了午休的信號。來拿便當的小森果然也被連連NG搞得滿臉疲憊。
「你覺得她怎樣?」試著問問看。導演的眼光自不必說,攝影導演從攝影機看被攝體,他的目光也是冷靜而透徹的。
「她啊,她太緊張了,不自然,繃得太緊了,所以才會同一個地方老是唸錯台詞,不斷吃螺絲,簡直跟外行人會犯的錯誤一樣。」
「緊張……奇怪了,她又不是第一次面對攝影機。」
「唉呀,說不定就是啊。」
出聲音的是恰好經過映一他們附近的資深女演員。
「夏岡小姐。」
「她是第一次面對那樣大的攝影機,應該是還不習慣啦。」
這麼一指點,小森理解似地點點頭。
「是這個關係呀。」
「是什麼關係啊?」
「我演電視劇的時候就有切身的感受,電視用的攝影機小多了。」
這下,連映一都理解了。拍電視的攝影機,向來都是使用比底片攝影機小的數位攝影機,尤其近年來隨著數位攝影機更為普及,體積也就愈做愈小了。
「和那個一比,製片場的攝影機簡直是個龐然大物,不習慣的話就會有壓力。」
「妳也會有壓力嗎?夏岡小姐。」
「才不會。我反而喜歡大攝影機。當然,被知名大攝影師小森千壽拍的話,就會緊張了。」
「少來。」
「我一站到那個大攝影機前面,就會覺得:『啊,我的樣子就要烙印在底片上了!』或許有人認為這跟數位攝影機還不是一樣,但是數位攝影機的檔案說刪就刪掉了。就這一點來說,我只要意識到自己的身影就要烙印在底片上,身體自然就會挺起來。所以說,彩排啦、攝影測試時,用小攝影機都沒關係,但正式來的時候,如果不是那種大攝影機,我一時還會沒辦法進入狀況呢。唉呀,要那個女藝人做到這樣,太強人所難了吧。就這樣囉。」
說完想說的話,這位資深女演員便走掉了。看著她的背影,小森吃吃竊笑。
「這位女中豪傑還真不乾脆啊。」
「怎麼了?」
「她是拐個彎要我們轉達給真紀啦,笨蛋。叫真紀不要管攝影機。這麼簡單的事,真紀恐怕忘了。你待會兒再委婉地跟真紀說。」
「瞭解。」
說完,映一走近攝影機。
Panavision公司製的Millennium XL、35mm底片攝影機。確實比起自己在電視台當助導時扛在肩上的攝影機要大得多且重得多。與其說是攝影機,更像是一個巨大的鐵箱。因為又大又重的關係,不能手持,用途有限。不過,如果這般威容能夠激發演員們更認真演戲,那麽就能抵消用途受限的缺點了。因此,不難想像大森和小森都堅持使用這個攝影機的原因。
功能性與品質大致上是相反的。功能愈多,品質就愈差,要提升品質,就得去掉一些功能。舉例來說,現在的相機多半設有變焦功能,但使用這個功能會降低畫質並耗損解析度,因此,當拍攝的焦距改變時,更換鏡頭才是常道。
大森是個完美主義者,他所追求的一向是品質,因此完全不仰賴數位攝影機、電腦繪圖的功能性。
做法雖然落伍,但也正顯示出大森的認真程度。被說成老派也好,被說成過時也好,這就是「連那個場景的空氣感都要定像在底片上」這個執念下的產物。
遠遠眺望大森。
眾人都正扒著便當的此刻,大森仍在跟土居談事情。他雖是個口氣粗魯的暴君,依然獲得工作人員及演員們的高度信賴,正因為他的作品始終充滿著認真與用心。
與他相比,我——。
映一突然覺得自己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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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外景拍到一半左右時,製作部的樋口部長匆匆忙忙趕來。樋口負責預算管理和費用分配等工作,絕少在片場露臉。而映一目前已經變成片場的專屬管家了,就由他出面應對。
「怎麼了?樋口,你一副被討債的臉。」
「差不多囉。」
樋口瞪了映一一眼。
「阿映,第一副導呢?」
映一無言地指著外景巴士。巴士旁邊,果然看見吉崎拿著攝影機拍攝正在拍片的演員們。
「……那是在幹什麼?」
「用底片拍幕後花絮。」
「用底片拍?不是用數位的拍就行了?」
「你應該知道老爹討厭那種數位攝影機啊。」
「等、等等。我是有聽說第一副導完全派不上用場,難不成從開鏡以來就是那個樣子?」
「是啊,唉……」
「馬上叫他別拍了!」
樋口說得口水都噴出來了。
「反正只是用在預告篇的一小段和DVD的幕後特輯而已吧,那種東西用數位攝影機拍就夠了。」
「可是,老爹的意思是,就當成他的玩具,他愛怎麼拍就怎麼拍。」
「沒辦法再這麽奢侈下去了!馬上帶我去見大森導演和編劇。」
樋口幾乎慘叫出來,大概出了什麼火燒眉毛的急事吧?映一立刻帶樋口到大森那裡,但不巧,大森正和小森以及攝影小組談得口沫橫飛。
大森自然不在話下,小森也是電影界的攝影大師,要打斷兩人的談話,簡直像是去調解流氓吵架那樣自尋死路,但顯然比起這二大巨頭,樋口更害怕目前的預算執行狀況。
「搞什麼?是來叫我別拍了嗎?」
果然一副流氓口氣,但樋口毫不退怯。
「不是不拍,是暫時停工。」
「還不是一樣。好不容易拍得正順,製作部卻來打斷,搞什麼?」
「因為照這個樣子繼續拍下去,戲還沒拍完之前,也就是在還剩下十二場戲沒拍的情況下,預算就要花光了。還沒拍的部分,製作委員會可不會再出錢支付劇組人員的人事費用了。」
拔高的聲音讓周圍的人都紛紛回頭看。
環顧四周,人人表情痛苦,卻不顯意外。映一本身也隱約預料到了,因此也未特別驚訝。
自從竹脇的演技和三隅的演技起化學反應、真紀認真演出,事情開始出現新的局面,再加上六車加入拍片現場,成為專屬編劇後,大森就慢慢失控了,每一場戲不是變長,就是鏡頭數大增。這是為了讓劇情更有起伏、讓畫面更有緊張感而追加出來的,因此劇組人員都不得不接受這種失控方式。這麼一來,底片長度當然變長,拍攝時間也會超出預定,然而,愈來愈膨脹的期待感把燒錢的感覺都封殺掉了。此外,由於攝影器材基本上全是租來的,拍攝日期延長一天,便增加一天的經費,預算自然日益減少。因此,與其說驚訝,不如說是大家心裡早就有數的那個恐怖的一天終於來了。
樋口的語氣相當認真,讓大森和小森都皺起了眉頭。
「製作部是來真的嗎?」
「沒什麼來不來真的。只有一條路,就是按照預定計畫走,也就是刪掉十二場戲,換算成底片長度的話,就是二千七百英尺。」
「真是吝嗇到家了,開拍以來,就不斷說時間不夠了、錢不夠了這些五四三。」
「導演你看,這三年來,片場周圍的環境已經大不相同了,連五社都沒法再提供更多資金,身為主導公司的帝都電視台,又因為失去曾根先生這條天線而不願再追加出資……」
「製作部的工作不就是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嗎?」
「你聽我說,導演。我們老早就一直在想辦法解決了。出外景吃的便當,以前是『松濤』的外送便當,現在已經降級成『日本亭』的了。器材和演員酬勞這些降不下來的部分,我們都盡量在小地方能省則省,但還是很吃力啊。」
「刪掉十二場戲,電影還像部電影嗎?!」
「製作部已經盡量少刪了!」
大森和樋口四目交鋒。
刪底片和刪經費是兩碼事——大森的話,一定會如此破口大罵。映一身在製作現場,也認為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不過,拍片現場的經費增加,就從整體製作費用中去調整,這是電影公司自己拍電影的時代才有的做法。像這次採取的製作委員會方式,由於發行傭金和宣傳廣告費都已經固定了,人事費用增加的部分就會壓縮到其他經費。換句話說,因為增加一場戲而增加人事費用的話,就只能刪減那些戲的佈景材料費來彌補。
這些事情大森也明白,因此無法斷然否決樋口的訴求吧,只能無言地瞪著他。
終於,開口了。
「誰啊,去把六車叫來。」
這種情形下,那個「誰」大概就是指自己。映一連忙跑到現場的角落,把坐在導演椅上的六車叫過來。
「我大致聽說了。」
六車就是六車,一副要揍人的臉,讓氣氛更顯一觸即發。
「預算不夠?」
「你放心啦,我們又不是那些電視咖,不必擔心我們會小氣到砍你的編劇費。」
「導演,我真的生氣了。」
六車怒容滿面。
「我如果會為編劇費被砍這種事生氣,老早就被其他事情氣死了!請你告訴我,我在這裡還能做什麼?」
六車俯視大森,極力爭辯,而坐在輪椅上的老導演,也完全沒別開視線。
眼神突然和緩下來。
「我啊,我倒是希望你對我大發脾氣。因為我要拜託你的事,說不定比砍掉你的編劇費更讓你痛苦。」
「我不怕痛苦,但最氣讓人不爽。」
「把片長大大給我剪了。」
「……果然、要走到這一步了嗎?」
「最後十二場戲的話,大約三十分鐘,但我不是要你從那邊剪掉。可不可能最後那些戲還是照著劇本走,在維持全片流暢且不會前後矛盾的情況下,刪掉三十分鐘的長度?」
「一開始我還興致勃勃呢,真是虧大了。」
六車打心底後悔似地說:
「真沒想到是這樣的要求。」
「是嗎?不行嗎?很遺憾,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麼,映一,馬上去把負責剪輯的高峰叫過來……」
「又沒人說不行!宮藤,幫我叫亞沙美過來,我要先跟場記確認一下才行。」
「已經來啦!」
映一回頭,只見平嶋亞沙美就站在後面,雙手叉在胸前。
「平嶋,妳還真隨傳隨到啊!」
「你們喊人家的名字喊得那麼大聲,再不喜歡也得來啊。要刪戲是嗎?」
「第五十九和第六十場戲,古手川做夢的部分,也就是桂木絞殺那場戲和梢刺殺那場戲都全部刪掉,這樣節奏應該也會好一些。」
六車簡直半自暴自棄似地下指示。自己傾心傾力寫出來的劇本說刪就刪,這股乾脆勁讓人看了很爽快,但也叫人心生同情。已經定案的劇本,是六車本人加入片場後依拍戲狀況增修完成的,也可以說是他與大森、其他劇組人員共同提煉出來的嘔心瀝血之作,如此大刀一砍的決斷,想必相當苦澀吧。
「啊,但是這裡刪掉的話,就和第二十三場戲搭不起來了。」
「好,那就把第二十三場戲也刪了,然後插進第二十八場戲,這樣就搭得起來了吧。」
「可是,這樣的話,第二十九場戲不會怪怪的嗎?」
「嗯。亞沙美,我們到那邊去討論。」
「呃……」
樋口畏畏縮縮地插話:
「我剛剛也說了、和演員、工作人員約定的時間也快到期了,進度上......」
「反正馬上要吃飯了吧!導演,再等我一下,我再一個小時就會刪完,走吧,亞沙美。」六車半拉著亞沙美,消失在露營拖車裡。
留下來的大森和小森,兩人相視而笑。
「以時下的年輕小夥子來說,他的動作真快啊。」
「什麽嘛,明明就是激將法。」
「這點其實他也知道。唉,該說他滿腔熱血嗎......反正六車這小子比他的外表給人的感覺更直率。」
「那是因為跟老爹你一起工作,如果不能臨機應變,就待不下來了。」
「什麼?是我的關係嗎?」
「別裝了,大森組的成員,都是被你那樣鍛鍊過來的。」
聽到兩人的對話,映一不由得對他們的狡猾暗自咋舌。再怎麼看,實際上都是六車中了大森的激將法,但表面上卻是六車主動要求做自主性改稿。這可以說是讓編劇自動站在懸崖邊再好不過的手段了。
果然,就在大家都吃完中飯時,六車疲憊不堪地走出露營拖車。
「這樣,應該就行了。」
交給大森的劇本,上面被修改得滿江紅。
「為慎重起見,我刪了三千英尺,因為有必要多預留五分鐘給結局吧。亞沙美也確認過了,都OK。」
大森翻著劇本,仔細讀了一會兒後,說出他的感想,「這下更紮實了!」
「沒有一個劇情是多餘的,修改後就完全沒有放大劇情的地方了。」
「這已經是極限了。」
六車舉一隻手說,似乎是投降的意思。
「接下來的就交給導演,反正已經多留五分鐘出來了。那,讓我去稍微睡一下,我好像用一個小時把一整個禮拜的工作做完一樣。」
「啊,辛苦了。」
六車一邊搖頭一邊走向拖車,只不過這次是回去拖車裡休息。
看著六車的背影,小森語帶同情地說:
「你看那樣子,簡直像一條擰乾的抹布。這下他應該像翻過一座山,終於安心下來了……老爹,你不會拍個兩三天後,又要他重寫吧?」
「在殺青之前,本來就未必會一直照著劇本走。人的潛力是無窮的,不是有句話說『從擰乾的抹布裡擰出水來,才叫做努力』嗎?」
大森一副理所當然地暢言,一旁的小森也同意地說:「嗯,說的也是。」
映一則但願此刻六車能好好睡個安心的覺。
隨意張望,見吉崎仍在用底片拍攝幕後花絮。恐怕沒人告訴他樋口要他別再殺底片的事吧。不得已,映一走向吉崎。
「第一副導。」給他面子而這麼叫他,吉崎像個正在玩得盡興卻被打斷的孩子般,瞪起映一來了。
「幹嘛?」
「不好意思,已經不能再用底片了。」
「……什麼意思?」
「製作部傳話說,預算吃緊,要拍幕後花絮的話,以後就用數位攝影機拍。」
「你、你在說什麼?這樣的話,那我之前用底片拍好的畫面怎麼辦?」
「按樋口的意思是,從你現在拍好的畫面中,剪出三十分鐘可以用的部分,剩下的就用採訪演員的方式來補。」
「那不就真的變成DVD的附錄了!我是把它當成一部作品來拍的!」
「我只是被這樣告知。」
「我、我、我可是帝都的導播耶,我的資歷比你好太多了,為什麽我非要在這個窮酸到爆的片場拍DVD的附錄不可!」
難得見吉崎如此大聲說話,映一頗為吃驚。曾根在時,他就像隻借來的貓一樣老實,因此大家都未特別留意他,但在片場被當成礙事的人,似乎相當傷他的自尊心。
「我直接去跟製作部說。」
吉崎說完轉身就走。
「樋口已經走了喔。他說要去跟製作委員會報告,所以今天不會回公司。」
映一這麼一說,已經走幾步遠的吉崎又轉過身來,怒目相視。
「我受夠了!大家都他媽的拿我當傻瓜!」
然後像是要趕映一走似地進入拖車裡。
自身的存在感遭到蔑視,這種心情不難理解。劇本被大幅修改這件事還來不及告知,那就明天再說吧。就和對待六車一樣,映一也想讓吉崎好好靜一靜,於是就離開了。
拜六車拼命改稿之賜,外景的拍攝日程得以縮短兩天。想到人事費、外景巴士等機械材料的租賃費用,縮短兩天的功勞之大,真可以頒發特殊功勳獎了。
告訴吉崎不能再使用底片的那天晚上,映一忙著重新調整工作人員和演員的日程表。縮短兩天是很好,但這下就得更改許多的預定計畫,尤其對於電視通告和電影檔期重疊的演員,就得一一和經紀人聯絡才行,因此麻煩得無以復加,簡直像是用形狀根本不符的拼圖在硬拼進去似的。
遭受各個經紀人的連番嘲諷和抗議後,真叫人意志消沉,唯有麻衣反過來給予安慰。
「你別放在心上啦,我姊......山下真紀已經跟這部電影拼了,她現在眼中根本容不下電視劇和綜藝節目,只能跟它們說抱歉了。」
「可是,今天的改稿,她的戲份被刪掉很多喔。」
「是因為有必要才刪掉的吧?」
「嗯。」映一猛點頭。修改後的劇本他也看過了,雖然分量跟最初那份定稿差不多,但內容更加高潮迭起,每個角色也更加鮮明。六車一邊感受現場的氣氛,一邊以各個演員為對象而寫出來的劇本,自然更加有血有肉。
「片長兩小時,把大森電影的全部精華都濃縮進去了。我是這樣認為的。完成以後,絕對是老爹至今的最高傑作。我想,竹脇和真紀應該都能自信滿滿地將這部電影當成演藝生涯的代表作。」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姊,即使她那麼有名,但目前都還沒有自認能引以為傲的代表作……。那麼,加油囉!」
麻衣說完後,就回自己的露營拖車去了。
連映一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單純,被女生說一聲「加油」,竟不可思議地幹勁十足。不過,動機這玩意兒,本來就超乎意料地單純不是嗎?
待在拖車直到把日程表調整完畢後,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了。同車的苫篠早就鼾聲大作。忙了一整晚,頭昏腦脹,就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吧。
等距並排的外景巴士全都熄燈了——才這麼想,便發現位在中間的一輛巴士,有淡淡的光線從窗簾透出來。
是大森的露營拖車。
這是唯一一輛還開著燈的車,因此令人在意,更因為拖車裡只有大森一個人,才更叫人放心不下。不能排除他病發就此氣絕身亡的可能性。
動不動就破口大罵時,會讓人忘了大森有病在身,但畢竟是半個病人,而且小森也一再命令自己要緊盯住他的身體狀況。
就算被大森臭罵,此時也必須去看一下。
映一敲敲拖車的門。
「導演,你還沒睡嗎?」
如果大森還沒睡,一定會傳出咒罵聲,因此有回應就好,沒回應就有必要進去看一看。然而,拖車裡的人無視映一的這份心思,遲了幾秒後便傳來:
「喔,是映一嗎?」
「沒事,我知道你還沒睡就好。」
「是小森交代你的吧?如果擔心,就順便進來看看吧。」
簡單說,就是被委婉地命令:「你進來。」這下不能拒絕了,映一怯生生地打開拖車的門。好壯觀啊。
有限的空間裡,排滿了分鏡圖。牆壁、地面還有桌上,幾乎被攤開的分鏡圖堆得毫無空隙,連立足都有困難。
冷不防,目光被其中的一幅釘住。
是第三個殺人現場的場景。以一鏡到底的方式拍攝被丟棄於三角公園的男孩屍體,而且以箭頭標示,讓那具屍體慢慢拉近成特寫。在旭日東升之前、橙紅淺粉的曙色下,蒼白的屍塊誇耀似地展示著;周圍色彩繽紛,屍體則故意以灰淡的單調色呈現:雖然是用粉蠟筆畫的,但色彩的強烈對比予人巨大的衝擊感,愈看愈是心寒。
視線移往旁邊那一幅分鏡圖,是第四個殺人場景,也是將原作故意省略掉的部分加以影像化的場景。構圖為遠遠望去,民家燈火明滅中,被害人連同輪椅起火燃燒。沒有指定特別的攝影技術,這幅分鏡圖本身就具有令人難受的訴求力。背景色淡,主題染成鮮艷的紅,與旁邊那幅完全相反,熊熊的地獄之火甚至就要灼傷皮膚了。
大森正拱著背,埋首描繪新的分鏡圖。這是一幅遠景,血色的夕陽照著低首的古手川,以及俯視古手川的渡瀨。大森仔細描繪一景一物的輪廓,下筆毫不遲疑。
有人說,大森的分鏡圖本身就是一幅作品了。這些圖脫離寫實,乍見宛如速寫,色彩及遠近感卻緊緊抓住觀者的目光不放。想必在窺視攝影機之前,具體的畫面,包括人物配置、曝光情形等,皆已完整呈現於大森的腦海中了。實際觀看拍攝完成的影片,便可知道大多都是直接將分鏡圖的氛圍予以實體化的成果。
因此,這些分鏡圖橫溢著大森的執念,他似乎非把所繪的畫面烙印在底片上不可——這種妄執似的狂熱直逼過來。
叫人不由得嘆息。
「六車那個王八蛋啊……」
大森背對著映一,開口說:
「劇本改寫了,害我也得重畫分鏡圖。片長減少,工作量卻增加。」
語帶埋怨,卻感覺不到一絲惡意,甚至還覺得大森其實很享受畫這些新的分鏡圖呢。
「總覺得……陰森森的,好可怕喔。光這兩個畫面就一定列為輔導級了。」
「輔導級就輔導級,管他的。反正我一開始就沒打算拍給小朋友看。」
大森手沒停地繼續說。
「我們也不是要拍恐怖片吧?」
「不是恐怖片,才更需要殘酷的鏡頭。映一喔,你覺不覺得,最近,拍像這樣的電影,讓這種慘絕人寰的命案越來越多了?」
「嗯。」
「其實不是這樣。現在只要一有駭人聽聞的命案發生,媒體馬上大肆報導,所以變得引人注目。但這類獵奇事件,不論在戰前或戰後,本來就有一定的比例。津山三十人屠殺事件10就是個好例子。人類啊,不論在哪個時代,都是很殘酷的,只不過當今社會不願承認這一點,抵死都要說自己和他們不一樣,把窮凶惡極的犯人罵成畜生,就是出於這種心理。我啊,就是要讓那些一副只有自己是好人的傢伙嚇一大跳,讓他們徹底的看見人類這種生物可以殘忍到什麼地步。」
大森這番話,映一並不是囫圇吞棗地接受。在前一部作品中,大森就描寫出生命的崇高以及醫療人員守護生命的熱情。殘酷與崇高皆為人的本質,大森只是不認同完全性善或完性惡的主張罷了。
「這些,做成分鏡圖集的話,也會大賣喔,絕對!」
「哼,五社也提過這個事,但它們不是商品,從電影殺青的那一刻起,它們就是垃圾了。」
「那麼,反正都是垃圾了,就送給我吧!」
「不行。」
「為什麼?」
「我的畫是我的,你的畫是你的。不是拿來學習、模仿的。」
這種教講式的說法,真不像會出自大森之口。
「有想過將來要自己具名當導演拍電影嗎?」
「……有。」
「那就更不能給你了。好不容易拍出來的電影,被說成是模仿大森的,多沒意思啊。拍出和別人相類似的電影,就像在過別人的人生一樣。」
映一緘口無言。大森這番人生之說十分切實,而且鏗鏘有力得令人難以接近。
「電影這玩意兒很可怕,拍的人有沒有用心,看的人一目了然。換句話說,拍的人在想什麼,甚至包括他一路走來的是怎樣的人生,全都會烙印在底片上。文學型的人會走純文學路線,娛樂型的人會走娛樂路線,不管哪一種,他們拍出來的電影,可以說就是在拍自己的人生記錄。」
「你指的是所謂的『作家性』?」
「沒錯!是沒到那麼誇張啦,但是,有時很樂天,有時很悲觀,這些情緒都會如實反映在電影上。當然,未必都用很直接的方式表現。唉,也有可能是我的想法錯了。」
應該是話題告一段落了,大森終於抬頭看著映一,說:
「你也可以說我這個人很有自信,反正我大概吃不了拿薪水這行飯。而且,我不會做生意、不會種田、不會捕魚,也沒好好算過收入支出:除了茶泡飯以外,什麼都不會做,也不會掃地洗衣眼。從世人的眼光來看,我就是個生活白癡。但,我會一件事,就是拍電影。因為我會的就這麼一件而已,所以很單純。大森宗俊現在正在拍電影嗎?那部電影是不是大森宗俊拍的呢?人們談論我的方式就這些而已。所以說,即使我這條老命已經半生不死了,也......」
說不下去了。
大森咳得很厲害,而且咳了好一陣,停都停不下來。他再次拱起身體,趴在桌上。
「導演!」
映一連忙衝上前去,見大森從抽屜拿出藥盒子。
「水、給我水。」
映一拿起旁邊的保特瓶,將水倒進杯子裡,遞給大森。大森就著杯水,一臉痛苦地將藥吞進去。
「導演!」
「……啊,好了。……好多了。」
「要不要去醫院?」
「誰要去!我最討厭去醫院了!」
「不要那麼孩子氣嘛!」
「現在去醫院的話……恐怕一時出不來,那電影就……拍不成了。」
「可是……」
「我剛也說了……在片場拿導演筒的才是大森宗俊......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哀哀叫的不是大森宗俊。……才得個肺病就搞得半生不死的。」
說得奄奄一息,卻口氣凜然,令映一無法插嘴。
大森仰頭,做了幾次淺淺的呼吸後,終於舒服多了吧,表情緩和下來,然後看向這邊。
「搞不好,這就是大森宗俊的遺作了,所以,我要把我的電影人生通通放進這部電影裡。遺作如果比出道作或代表作還差,那就難看了吧?」
映一難過不已。之前的發表會,大森在接受訪問時才誇口說:「我的最高傑作是下一部。」如今,這種豪語已經發不出來了。
「有人交代我要監督你,不要讓你太辛苦、太操勞了。但我想,片場的所有人都不希望你這麼累。」
「不辛苦、不操勞的人生有什麼意思?一個只會拍電影的人,要死就要死在片場。我從很早以前就這麼決定了,所以,你們就讓我好好做我喜歡的事吧。」
「你、你不是一直都在做喜歡的事嗎?」
「是嗎?那麼,我還會比以前更像個暴君,你們要覺悟了。」
大森說完,便又開始畫起分鏡圖了。
沙!
沙!
粉蠟筆的磨擦聲沙沙作響。這副身軀若躺在病床上,應該顯得很瘦小才對,然而此刻,大森的背影看起來卻異樣龐大。
龐大的背正雄辯滔滔。
所謂為工作賭上一生……
所謂認真、用心……
熟悉的背影此刻卻令人望之生畏。映一悄悄離開拖車。
沙!
沙!
無星的天空下,唯有粉蠟筆的磨擦聲在靜夜中作響。
映一衷心祈禱,大森的生命力能支撐到電影殺青,不,一定要支撐到電影公開上映以後。而且,拍攝過程中不要再有意外事故發生了——。
然而,這個願望落空,事故依然不期而來。
隔天早上,一輛拖車裡發現了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