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電影開拍
START! by 中山七里
2019-11-22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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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拍第四天,六車的身影已經完全融入現場,六車本人也是一副專屬編劇之姿了。當初還擔心他跟現場合不合得來,但他表現得禮貌周到,一掃之前的壞名聲。
不過,映一頗有把一流的當紅炸子雞綁在現場的愧疚感,於是問了六車:
「六車,你一直泡在這裡,真的行嗎?你不是說還有其他一大堆工作?」
「編劇這工作啊,只要有稿紙和鉛筆,在哪裡都能做。」
說著,六車拍拍自己的包包。事實上,映一也見過六車的包包裡塞滿了稿紙和筆,只是從沒在現場看他把稿紙攤開來過。這也難怪。按照當初說好的,六車應該只要修改山下真紀的台詞就好,但後來他做的可不只如此,他連其他的台詞和場面也都做了調整。小森以下的劇組人員全都感到驚訝,但大森認為那是六車自己主動多做的,大家也就不予置評。
「可是,六車……」
「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但就別說了啦,宮藤。」
六車懇求似地說:
「就像你看到的,有很多地方不合情理。我家裡有態度強硬的製作人在監視著。前幾天還收到某女大明星寄來的痛罵信。」
「那麼……」
「難道能不幹嗎?」
六車刻意壓低聲音,不讓周圍的人員聽見。
「宮藤,你之前是在電視台當助導吧,是做什麼節目?」
「綜藝節目。」
「那,你應該不曉得連續劇編劇的悲哀吧。」
連續劇用的都是當紅演員,收視率被看好,容易吸引廣告主,自然預算充足。六車所說的悲哀,應該只是自我解嘲罷了。
「事實才不是一般人想的那樣。連續劇的確和電影不同,可以寫越多集就賺越多錢。但是,比方說起初預定內容長度要寫到四季,但後來收視率差,就會被要求砍掉劇中角色,甚至最後被縮減到只剩兩季而已。這樣編劇還得在最後一集把戲盡量帶到最高潮,真是有夠丟臉的。」
應該有親身的慘痛經驗吧,六車掏心掏肺似地說了:
「這些都還算好,最差勁的就是還得看女主角的心情,台詞就不必說了,有時甚至整個故事都要大改。更過分的是,把我叫到她的專屬化妝室,當著我的面把劇本踩在地上,說:『為什麼要我說這個台詞?為什麼故事這麼無聊透頂?現在馬上給我重寫!編劇滿街都是,但卻沒人可以取代我喔!』」
六車還舉出兩個被稱為廣告女神的年輕女演員,以及三個經常演出連續劇的資深女演員,然後痛罵一頓。
突然,映一想起了讓六車被取名為「麻煩製造者」的事件。一個是他和電視台的導演起爭執,另一個是他強硬要求片尾的字幕上不得掛他的名字。
「就是這樣啊,真相就是我受不了女主角的任性才氣得不幹的。」
「可是,現在不也一樣?還不是要看導演和演員的狀況來改寫。」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六車說得口沫橫飛。
「這次是我把想改的地方,先跟導演和演員商量過後才改的。也就是說,是大家在配合我的任性。這和之前的情況完全相反。而且導演還是大森宗俊,仔細想想,這真是棒到不行。」六車的語氣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映一看著他,不由得升起強烈的既視感。向來都是如此啊。被大森魅力所折服的人,都是像六車這樣,從此踏出一帆風順的人生之外。原本若保持現狀就能擁有安定生活的,卻把這個安定拋在腦後,興高采烈地投入充滿驚濤駭浪的大森片場。
本來在這種時候,應該板起過來人的表情,說幾句逆耳忠言才對,但映一想想還是算了,因為一看周遭,全是罹患「大森病」的末期病人。唯一沒有得病的兩人,就是盯著視像管螢幕的曾根,以及從正面拍攝這個畫面的吉崎而已。
「話說回來,那兩個人是在幹嘛?難道是第二攝影組嗎?不會吧。」
「在拍幕後花絮啦。」映一嘆氣地說:
「放在DVD的幕後特輯用的。」
「可是,為什麼要拍曾根製作人呢?那個人只不過是帝都電視台的一個製作人,對拍他的吉崎來說,也不過就是個電視台的……」
「六車,太大聲了!」
映一把食指立在嘴巴前,果然六車馬上會意過來,露出「啊,原來如此」的表情後點點頭。
這是一件厭煩到底後,如今已能用玩笑心情看待的事了。過去有一位監製不斷製作出超級巨片,曾根十分羨慕,憧憬有朝一日像他一樣;這次要在大森作品的製作委員會上掛名,恐怕就是出於這個動機。儘管曾根很想在這部片中大顯身手,卻被大森的存在感壓制住,無計可施之下,只好用幕後花絮來誇示自己的存在了。
雖然幕後花絮是由同為製作委員會成員之一的攝影公司負責,但曾根和吉崎在現場忙這件事,大家的反應大致上是接受的。而曾根指名由吉崎擔任幕後花絮的攝影指導,也無人提出異議。為什麼呢?因為當他們兩人熱衷於幕後花絮,就會無暇多管電影本身的事了,也就無需理會他們。
「但是,現在幕後花絮也用底片拍嗎?......一般都是用錄影機拍吧。」
「啊,那是老爹唯一的要求。他那個人到現在都很討厭用錄影機拍攝,他說,就算是附贈的,只要是接在電影正篇的東西,就要用底片拍,這是底線。」
六車再次「喔」地無言點頭。不論數位攝影機的畫素多高,依然無法超越底片平滑的質感與豐富的色階,對大森這種叼著底片出生的電影導演來說,不過像個假貨。當然,數位攝影機比較容易合成,可以清楚預見將來勢必席捲拍攝現場,但至少不是現在。
一看,緊盯著攝影機的吉崎,表情緊張得如雕像般僵硬。這也難怪,因為用底片拍攝,和使用可以事後再合成的錄影機不同,就算能夠剪掉不要的部分,還是以一次拍攝為原則。他出了什麼差錯嗎?正看得自己也緊張起來時,那起事故發生了。
突然,現場響起一陣破碎聲。
亂暴的巨響,打斷現場的嘈雜不止。
吉崎慢吞吞地放下攝影機。
大森從遠處大叫:「怎麼了?!」
附近的工作人員趕緊跑過去察看。
掉下來的聚光燈打到正下方的曾根,四散的玻璃碎片中,曾根倒地,頭部流出紅色液體。
「他媽的杵在那裡幹嘛!快把碎片撥掉,快叫救護車!」
小森遲了一步上前,立刻大聲咆哮,眾人這時才猛回神,一齊跑過來將曾根團團圍住,清除玻璃碎片。
「讓他趴著,昏倒以後舌頭要是卡住喉嚨,就會窒息死掉!」
不知打哪學來的知識,擔任美術指導的土居及時提醒。此話有理,因此大家趕忙讓曾根趴下。土居用指腹貼著曾根的脖子,然後把手掌輕貼在他的嘴巴上。
「還好,還有氣,沒死。」土居說。
但是,曾根一動也不動。
「叫救護車了,馬上就到!」
第三副導演苫篠上前報告。苫篠平時像個慢郎中,但在這種緊要時刻,意外地手腳俐落。
「聚光燈鬆掉了……混帳!」
燈光指導末永氣惱地說。一檢查,將聚光燈固定在二重上的螺絲釘果然鬆脫了。二重是指從攝影棚天花板用繩索吊著的木製平臺,照明用的燈具主要就是搭在這裡。順便一提,二重下面架著可以縱橫移動用的板子,稱為三重。
在當第三副導演時,映一曾經保管過照明用具,因此很清楚。設置在攝影棚的聚光燈是ARRI Wend 12〇〇W,重達六十公斤。如此重物從六公尺的高處砸下來——映一光想就不寒而慄了。
不久,救護車趕到,曾根被擔架抬走了。救護人員看過曾根後,意見同土居一樣,因此眾人暫時鬆了口氣。緊接著,見到疾駛而來的雙色車,大家再次因過度緊張而表情緊繃。雖然拍片時已經多次看過警車了,然而一旦來真的,威嚇感大不相同。
看到「警視廳」的標誌,一股莫名的不安襲上映一的心頭。這裡是調布警察署的轄區。不會吧?不可能看到那傢伙的啊——但,不好的預感竟然中了。
警員從警車魚貫而出,最後,映一還是跟其中一名警察打了照面。
「哥,你果然在這啊。」
「賢次,你不是在警視廳的捜查一課嗎?怎麼會跑來調布署?」
「我是為別的案子來這裡出差的,案子差不多解決了,正要回本廳去,就聽說這裡的片場出事了。」
對喔,自己才剛跟他說,因為拍大森的電影,人在調布的片場。早知如此,就不跟他說了,現在真是後悔莫及。
宮藤賢次是比映一小一歲的弟弟。由於父親是電影迷,受到他的影響,從小映一就和弟弟經常出入電影院,長大後,映一理所當然地踏進電影圈,賢次則是因為熱愛警察電影,結果就真的當上警察了。賢次身材高佻,五官英挺,看起來更像是飾演警察的演員。兩人外型完全不像,但喜歡電影這點倒是不相上下,偶爾見面,都是問「那部,你看了嗎?」來代替打招呼。
「我這個弟弟擔心哥哥安危,不能不管。」
「少來。你還不是想找個理由來片場看看。」
「唉呀,是沒錯啦......。你看見被燈砸到的那個工作人員了嗎?」
「才不是工作人員,是監製大人。」
「什麼?那麼拍片會不會受影響?」
這個老弟不關心事件的狀況,倒先關心起拍片的進度了。
「打擾一下。」
賢次說完,看見片場旁邊有個地方可以爬上天花板,就跑過去了。
其他警察正在訊問大森以下的工作人員,鑑識人員則在曾根倒下的地方爬來爬去。仔細觀察,即能區分出電影中的警察和正牌警察的差別。首先,正牌警察都長得很普通,相貌極端引人注目的,就只有賢次而已,其他人若換上便服,就是個毫不起眼的普通人。不過,進行捜查時,例如訊問、採集散亂一地的破璃碎片等,他們的舉止動作就顯出專業架勢來了,毫不拖泥帶水。「如果有專家在,就要徹底把他們的動作烙印在眼睛裡。」這是大森的口頭禪。於是映一緊盯住搜查陣的一舉一動。
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片場響起。
「曾根先生沒事吧?」
五社像是火速趕來似地,頭髮亂了,領帶也歪了。大森招手喚他過來。
「老爹,曾根先生他......」
「剛剛被救護車載走了,聽救護人員說,他那條命應該沒什麼大礙。」
五社一聽,大大鬆了一口氣。
「呼,不幸中的大幸啊。」
「唉,放心是可以暫時放心了,但接下來怎麼辦?他的命是保住了,但明天起就有一大堆雞飛狗跳的事情在等著吧。」
「接下來要怎麼辦,還是得看帝都電視台怎麼說吧。」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由你來主導委員會。」
「……這裡人這麼多,不方便講這個。」
五社繞到大森後面,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大森到片場後頭去了。
工作人員只有一開始顯得情緒不穩,如今都已恢復平靜,開始各忙各的了。唯一茫然若失的人,就是吉崎。由於他不受大森重用,因此和演員之間的聯繫工作,都交由第二副導演映一負責。即便發生事故,但受害者曾根在不在場都不影響拍片,只要導演大森願意,隨時都可以重新開始工作。說難聽點,這個意外剛好讓演員們得以休息片刻。這在外界看來該有多麼荒謬,可是主宰大森片場的,本來就不是合情合理,而是瘋狂。
對了,大森和五社的密談進行得如何了?——這麼一想而看向片場後方,賢次正好從天花板下來。
「哥,過來一下。」
賢次刻意壓低視線說。這個動作叫人心情一沉,那表示他要跟自己說什麼不好的事了。「哥,我現在是以刑警的身分問你,你要慎重回答......被害人是不是跟誰有仇?」
被害人這個詞聽起來好不舒服。
「你在說什麼啊?」
「有人痛恨他嗎?」
「……至少他不是受歡迎的。」
映一將曾根在製作委員會中掛名,直到剛剛發生的事情,簡單扼要地對賢次說明。
「也就是說,從大森組的角度來看,曾根這個人就像個害群之馬?」
「嗯,但這幾天他沒地方待,就一直坐在這個指定席,盯著視像管的螢幕看。」
「指定席?」
「因為視像管的位置是固定的。」
賢次馬上皺起眉頭。
「怎麼了?」
「哥,你是關係人之一,所以詳細情形我不能對你說……看來,這不像是意外事故。」
「喂,怎麼會?」
「燈會掉下來是因為固定在二重的螺絲釘鬆脫,而螺絲釘並不是因為金屬疲勞才鬆掉的。還有啊,有四個地方,四個地方的螺絲釘同時脫落,你覺得這正常嗎?再說,被害人一直待在同個地方,而且長時間看著視像管螢幕,保持同樣的姿勢,換句話說,目標是固定不動的。我想我不說你也明白了,這個燈,很可能是瞄準被害人後,故意被弄掉下來的。」
「喂!」
「把四個螺絲釘事先鬆開。目標又老是固定在同個位置。只要有人動些手腳,讓燈因為一點點小震動就掉下來……哥,這是預謀犯罪,而且犯人就是這個片場的人。」
送醫急救後,院方表示曾根需要兩個月時間才能痊癒。而這段期間,拍片工作無法暫停,於是製作委員會達成協議,目前就由五社來主導製片工作。也就是說,結果等於是恢復從前五社加大森的合作體制。雖然這麼說對曾根很過意不去,但之前現場所瀰漫的尷尬,這下全一掃而空了。
於是,被曾根強行安插進來的吉崎和山下真紀,兩人的去留備受眾人注目。吉崎因為失去靠山而整天像隻無頭蒼蠅,反而真紀令人頗感意外,每次來片場都是一派輕鬆。
「梢,妳那是什麼臉?妳有好好讀過劇本嗎?梢是個很堅強的女孩子。這麼堅強的女孩子在喪禮上會動不動就哭嗎?」
「知、知道了。」
「聽好,一個堅強的女孩子,在前來弔唁的眾人面前會面無表情,會因為強忍悲傷而嘴唇抿成一條線,目光也會集中在一個點上。但畢竟年紀還很輕,一看就知道是強忍住悲傷的,也就更加楚楚可憐。妳要做出這種表情來!想想妳人生中最最悲慘的事情來!」
「也就是說……啊,對了!」
站在映一身邊的六車,突然興奮地嘀咕起來。
「再插進一場戲,讓人看出梢是個堅強的女孩子就行了。那麼,讓她緊緊握著手帕?……不行不行,那太平常了。」
然後,六車興沖沖跑到大森那裡。從旁看見這一幕,夏岡優衣半吃驚半不滿地雙手叉在胸前。
「那是在幹嘛?堂堂編劇六車圭輔,居然跟個追星族一樣。」
「不是啦,他是覺得跟老爹一起寫劇本的機會很難得才會這樣。」
映一緩頰似地說。不過,不問優衣也知道,這就是嫉妒。儘管難以置信,這位過去榮獲多次著名演技獎的資深女演員,正對一個造成導演和編劇諸多麻煩的新進女星懷抱敵意。
唉呀,對誰都有敵意,就是這個敵意化成了演活蛇蠍美人的原動力一正這麼想的時候,
「抱歉!真的很對不起。」
聲音有氣無力。映一轉過身一看,跟班麻衣正頻頻低頭道歉。
「山下真紀還不習慣電影的拍攝現場,真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麻衣是山下真紀的妹妹這件事,全體工作人員和演員都知道了。優衣向來連對別人的經紀人都沒有好臉色,但畢竟是人家的妹妹,也就口下留情了。
「……誰跟她一般見識啊。」
優衣說完掉頭就走。麻衣仍然對著她的背影直低頭。
「妳也辛苦了。」
一說,麻衣這才抬起頭,臉上半是茫然。
「沒事吧?」
「啊……對不起,我在想自己的事。」
麻衣大夢初醒般搖搖頭。
「我還不太會跟人家道歉……我都跟自己催眠說,我是姊姊的媽媽。」
說著,麻衣害矂地笑了。看著她的側臉,映一想起真紀的一則八卦。會由妹妹擔任自己的跟班兼經紀人,並不光是因為妹妹需要工作,而是真紀太難侍候,結果經紀人一個個要求換人。如今看麻衣的遭遇,想來這則八卦未必是空穴來風。
「妳也辛苦了。」
自然地脫口而出,麻衣卻慌張地打斷這話。
「不不不!我一點都不辛苦,比起我,姊姊更辛苦好幾倍。」
身為電視台的招牌女演員,哪有不辛苦的——映一隨即這麼想,但沒說出口。
「但是,我看她比剛開始的時候要心情好多了,是我的錯覺嗎?」
「嗯,我也有同感。但是,與其說心情好多了,該怎麼說,應該算是覺悟了吧。呃,因為這幾個月來發生了很多事……」
麻衣的語氣低落。是因為山下真紀的幾則八卦吧?當中最新、也是最糟糕的,就是疑似私人影片外流。
影片是從影片投稿網站流出的。內容是在一個類似飯店房間的地方,以定點拍攝一對全裸情侶互相調戲的場面。畫面有一瞬間拍到女生的側臉,雖然臉的上半部已經打上馬賽克,但據說神似真紀。影片標題為《女演員M‧Y枕營業》8,由於拍攝手法純熟,投稿迷們推測是由業界人士操刀。網路上的消息立刻傳遍演藝圈,為了釐清事情的真偽與投稿者的來歷,跑娛樂新聞的記者們就像蒼蠅般整天圍著真紀打轉。帝都電視台的招牌女演員這一跤跌得令人捏把冷汗。而曾根強行將真紀安插進大森的電影,剛好就在這個時候。
「我姊……山下真紀是在帝都電視台,尤其是在曾根先生製作的戲劇中走紅的,換句話說,她一直有帝都電視台保護著。但現在,曾根先生出了事......」
「所以何止失去靠山,情勢還變得很危急了是嗎?因為現在算是背水一戰了。」
「嗯,但結果卻是好的,我已經好久沒看到她這樣賣力演出了,我想真紀也一定很喜歡這種狀態。」
麻衣說完便笑了,但在映一看來,讓真紀更心無旁騖的原因還有一個。雖然曾根在大森眼中無足輕重,但一個與帝都電視台有淵源的演員,不可能不在意曾根,其實對真紀來說,大森主導的片場等於有兩名指揮官。而今曾根中途退場,指揮系統得以統一,就能給真紀適當的緊張感,讓她更賣力演出了。
和真紀一樣,曾根不在現場後,竹脇也似乎更專心於演技上了。不過,竹脇畢竟是竹脇,其實另外有個他討厭的原因,讓他不得不在演技上加把勁。瞧,又來了,從現場一隅的光景,即可看出端倪。
竹脇和三隅正在等待拍下一場戲,兩人聊得口沫橫飛,甚至就要激辯起來了。
「所以說,三隅先生,為什麼這個古手川要對渡瀨敬畏三分?根據設定,他是個功名心強烈的刑警,既然如此,在聽取案情說明時,他就有可能搶在渡瀨前面問話,也會自己單獨進行捜查行動才對啊?」
「你是說他會事事搶在渡瀨前面?」
三隅雖然不耐煩,還是強忍著性子陪竹脇聊戲。
「我覺得他很想表現得讓上司渡瀨刮目相看,但是沒辦法,一來能力不足,二來根本不能跟渡瀨比。不過,他倒是沒有懷恨在心。渡瀨這個人的經驗和洞察力高深莫測,所以……喂,你怎麼都叫我來說,自己的角色自己不會去揣摩啊?!」
「我很用力在揣摩啊,但就是不懂才要問你嘛。」
「不懂才要問我?你好像沒把我當真正的前輩看待,我可是你還沒出生就在聽打板聲了,我演過的戲比你看過的戲還多!」
「所以才要問你啊,問你比問其他人還準。」
「你不是拍過很多戲、當過很多次男主角了嗎?怎麼現在表現得像個外行人一樣?」
「是啊,男主角我是當過好多次,也都衝出高收視率,但是呢,外界和劇組的批評我也聽了不少。他們都說,竹脇裕也是一種演技走天下,不論演富豪或是流浪漢,唸台詞的方式永遠一個樣,不管演什麼,竹脇就只會演竹脇而已。」
「那不是很好嗎?想看你竹脇演戲的傢伙,自然就會乖乖坐在電視機前面。而且就是因為你能吸引這種觀眾,導演才會重用你。」
「可是沒辦法吸引觀眾進戲院啊。而且,現在就過不了老先生那一關了。」
竹脇指著正在對真紀喋喋不休的大森。
「我承認我劇本讀得不夠仔細,我也不會說出時間不夠這樣的藉口。所以請你告訴我,這個古手川和渡瀨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係。」
「所以,這種事情你要自己……」
「那樣很花時間啊!比起我自己想,直接問你比較快,也比較正確啦!」
「......你在急什麼急?」
「看到那個樣子,誰會不急啊!」
竹脇壓低聲音,再次朝大森的方向看。
大森對著真紀扯開嗓門,從這裡都聽得出他喊到沙啞,而且有時還會停下來咳個不停。瞧他額頭上冒著鬥大的汗,想必不光是因為燈光太熱。
事實上,待在片場的大森,會故意表現得像個凶焊的總指揮官,只不過那逞強的身影反倒令人看了心酸。休息空檔,他會強忍痛苦般地縮起身體;一到固定時間,等候在旁的護士就會上來量血壓和脈搏。一有機會,吉崎會晃到他身邊希望幫他分攤工作,但每次都被罵跑,吉崎沒辦法,只好回去繼續拍攝幕後花絮。這位老人家如此不自量力,然而周遭的人還是默不作聲地守護他,就是因為這樣虛張聲勢,才像是大森。
竹脇毫不掩飾他的焦慮。
「這兩個人的關係,至少我的認知必須跟你一樣,否則我們的演法一定會產生矛盾。我比較笨,如果中途才修正演法的話,會更花時間。我當然知道拿這種事拜託你實在沒道理,但,就是拜託你了,請你告訴我。」
過去三隅看竹脇的眼神,總是帶著幾分瞧不起年輕演員的輕蔑,然而此刻竹脇竟深深一鞠躬,讓他大感不可思議。
「你啊,跟傳聞的不太一樣。」
「反正不會是正經的傳聞。」
「唉,傳聞多半是惡意的,如果當事人是大眾情人之類的藝人,就會傳得更難聽了。但是,不要小看傳聞,就算無憑無據,有時傳久了就會變成既定印象,而既定印象就是一個人在外面的名聲。」
「喔……」
「然後,你演的這個古手川,他在學生時代被取綽號叫『不良剋星』後,就越來越逞兇鬥狠了。其實這個時候,古手川的家庭破碎,父母都不在。你懂了嗎?『不良剋星』就是他在外面的名聲,其實這像夥只是小鬼一個,他找人打架是為了排解失去父母的鬱悶罷了,所以他後來才會被有働小百合迷住,對渡瀨敬畏三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啊!對喔!」
「我說,這麼簡單的事,你在讀劇本時就該注意到了啊。然後,他對渡瀨的態度是......」
看著兩人熱烈討論,麻衣不知不覺熱淚盈眶。
「宮藤先生。」
「嗯?」
「電影的拍片現場都是這個樣子嗎?該怎麼說呢?大家都很熱情投入。」
「才不是,這是這個組特有的氣氛。」
映一回想過去在其他片場的經驗,說:
「說穿了,就像個被唯我獨尊的老爺爺折騰來折騰去的大家庭。這位老爺爺雖然任性又自我,但只要看到他那股拼勁,身為家人是不會坐視不管的。」
「家人?」
「不管好壞,大森組的電影,有時候就像是家庭手工業呢。」
「什麼家庭手工業?」
冷不防地,五社從兩人背後探出頭來。
「大森的電影是受邀參加各國影展的世界級作品,可別跟用十六毫米拍的那種小規模的獨立電影混為一談啊。」
自從曾根住院後,五社每天都到片場看大森和拍片狀況。五社向來徹底貫徹出錢不出嘴的製片原則,而今或許因為曾根在現場遭逢事故,更重要的是,大森撐著病體拼命工作,讓五社不能再袖手旁觀吧。
「雖然不是獨立電影,但氣氛差不多啦。」
「和你這種米蟲當家人,難怪大森要大發雷霆了。」
五社對著映一用力頂出鼻子。
「哼,怎麼,還在戒酒?」
「那當然!我才沒那狗膽讓老爹聞到酒味呢!」
五社忍俊不住笑出來。雖然嘲笑家庭手工業這個比喻,但他也一定很享受這種家庭氣氛。
「那我先去忙了。」麻衣說完後先行離去。確認麻衣離去後,映一開口向五社搭話。
「對了,五社先生,真沒想到啊!」
「什麼啦?」
「當初看到演員名單時,我還想說到底怎麼回事呢,就我來看,這種角色分配一定會出問題的。」
原本,這種角色分配固然有導演的主意,但也會把主角之間、工作人員之間合不合的問題考量進去。不論演技再好、工作能力再好,若是一起工作會風波不斷,這種組合自然要極力避免。
「你是指山下真紀和吉崎吧,這是在諷刺曾根橫柴入灶嗎?」
「起初老爹也是很不以為然,但聽說最後是你說服老爹了。」
「不是我啦。」
「咦?」
「說我罩得住老爹,那是說好聽的啦,其實說服老爹的是我老婆五月。我們雖然都在製片這一行,但她對電視新人比較瞭解,而且最先提拔山下真紀去演電視劇的人就是五月。當初帝都電視台要求更換名單時,她就跟老爹說:『如果否決掉他們的要求,恐怕你就當不成導演了。誰能保證你還有幾天可活?』話說得很重呢,我和老爹都是正襟危坐地聽老婆大人訓示。」沒想到真相是這麼回事,但聽起來挺合理的。
五社五月是關東電視台的製作人,最近製作的節目數量減少了,但仍有幾齣名作,在業界依然發揮潛在的實力。根據漏網新聞,年輕時候的大森和五社之間,曾為了五月而爭風吃醋。光是想像在大森家的客廳,兩人面對五月夫人時戰戰兢兢的模樣,就忍不住暗自訕笑。
收工後,時間已經晚得僅夠趕上最後一班電車,即便如此,還是慶幸能回到家。拍攝工作一旦趕進度,直接睡在片場也是常有的事。
自地下鐵的車站徒步十五分鐘。從大馬路繞進第二條巷子,即可看見映一的住處。
這是一棟屋齡超過二十年的五層樓公寓,大門沒有自動上鎖功能,但反正沒什麼值得偷的東西,也就無所謂。又因為大樓管理員只工作到晚間六點,因些一更半夜才回家也無需特另在意。
一搭電梯上來,嚇了一跳。這麼晚了,居然有人等在自家門口。
「是賢次啊。」
「你每次都這麼晚回來啊?算了,我自己也一樣。」
有什麼事?心裡納悶,但沒問出口。雖說是親兄弟,三更半夜來訪,不可能沒理由的。
「進來吧,裡面還是很亂喔。」
「沒關係,亂亂的我才自在呢。」
打開門。屋內縱長七塊半榻榻米,有一間廚房,玄關很窄,只夠一個男人進出而已。
初次進到客廳的人,無一例外的都感到壓迫感。三坪半的空間裡,突兀地放置一部六十吋薄型電視和櫃子,櫃子裡有一大堆DVD,僅餘的一點點牆壁空間,也被二張大型海報所填滿,讓原本就不大的房間更顯狹窄。櫃子里除了DVD之外,還擺了下列書籍:
《看電影之眼》
《影像作家一〇〇人》
《大森宗俊編年史》
《黑澤明大全》
《導演小津安二郎》
《尚盧‧高達的革命》
《希區考克電影術》
《特攝魂》……
數量屈指可數,但全是電影相關書籍。
「還是沒變啊,就是個電影宅的房間,我是很習慣了啦,但老爸和老媽看了一定會哭喔。」
「你很煩耶。」
「而且牆上的海報又是這些大叔。」
賢次的手所指向的海報都是電影導演;一位是史蒂芬‧史匹柏,另一位是大衛‧林區。
「要是換成偶像明星或是AV女優的海報,你就是個健康的不良中年了。」
「這不挺好嗎?這兩位都是我的目標,是我崇拜的偶像。每天早上我一睜開眼睛,一定先向這兩位大師一鞠躬,才開始電影人的一天。」
「但為什麼是這兩個人呢?史匹柏和林區完全不同典型啊,一個是奧斯卡常勝軍的大眾化導演,一個是特愛怪咖的變態導演。」
「那是因為你這樣分。首先,史匹柏是大眾化導演這點我沒異議,但那傢伙也是個超沒人性的導演喔。」
「《E.T.》的導演也被說成沒人性?」
「從小你的電影觀就很膚淺。那傢伙是披著人道主義外皮的殘酷鬼。他的出道電影《大白鯊》如此,『印地安納瓊斯』系列如此,然後《侏羅紀公園》也是如此,連被認為是正常娛樂電影的,每一部裡面都還是有尖銳的殘酷畫面,只是被電影的色彩誤導而沒那麼突出罷了。這種傾向最明顯的就是《搶救雷恩大兵》。劇情表面上是為了救出雷恩家唯一倖存的小兒子,就派一個小隊到戰地去東奔西跑,其實史匹柏真正想拍的,只有一開始那二十分鐘的奧馬哈海灘戰鬥場景而已。那傢伙是個徹頭徹尾的愛現狂,只拍自己想拍的,這點跟林區一模一樣。」
「但是,他們兩人的接受度,林區就差多了。」
「那是因為想看史匹柏電影的觀眾,比想看林區電影的觀眾多了一百倍。」
說著說著,映一也注意到了。賢次看過的電影和自己不相上下,不可能不知道史匹柏和林區的共通點。還有,只拍自己想拍的,卻依然吸引無數影迷——這種導演,在日本就只有大森宗俊一人。
「……你這傢伙,真夠狡猾的。」
「什麼啦!」
「這種時間跑來,才不會是專程找我聊電影的。你是拐彎抹角地要把話題轉到事故那方面去的吧?」
「被你識破了。唉呀,我覺得直接問案件的關係人,而且是自己人,這樣太沒意思了。」
「這不就是你的工作嗎?……喂,賢次,你剛說什麼?你說『案件』?」
「哥,你反應好快啊。」
「這麼說,警方把這件事當案件看囉?」
「沒有,調布署那邊好像不把這個事當案件處理。」
「那,你這是幹嘛?」
「我個人不認為這是單純的事故。」
賢次說著,表情冷峻。
「重達六十公斤的電燈就設在天花板附近,因為容易聚熱,冷熱差別大,造成被固定住的螺絲釘因為反覆膨脹收縮而自然鬆脫。然後說巧不巧地,製作人就整天坐在電燈正下方盯著視像管螢幕看,於是電燈就這樣砸到他頭上……這種說法聽起來太外行了。」
「警察又不是外行人。」
「調布署會判斷這個事不構成案件,是因為那些像夥根本不知道拍片現場的狀況。這是以歷史和團結出名的大森組耶。在大森組的片場,就算沒人說,大家也會自動各就各位,哪個人該站什麼位置、哪個道具該擺什麼地方,都是一定的。被燈砸到的那個視像管應該也是才對。可是,你們全劇組,包括大森導演在內,有人重視那個視像管嗎?」
映一不情願地搖搖頭。
視像管是一種將主攝影機拍攝的影像傳送到螢幕的機器,屬於片場的必備品。最近似乎也有不看攝影機而只看視像管的導演,但對大森來說,這個東西完全派不上用場。
「看拍攝畫面是攝影師和導演才有的特權,在大森組,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否則沒人敢去看畫面。」
「是吧。所以說,那個視像管就變成曾根製作人的玩具了。因為大森導演不喜歡那東西,它就自動被擺在固定的地方沒人理它,換句話說,標的已經被固定住了。這樣還要說燈從頭上砸下來是巧合?這機率也太神了!」
「機率低不就代表是巧合嗎?」
「但機率過低就是人為了,如果被害人有被當成目標的理由,那就更是如此了。」
「你上次也說這個犯行是預謀的,還說犯人是片場的人。」
「沒錯,我說過。」
「那麼,你從那個砸下來的燈上面,找到特定人的指紋了嗎?」
「沒有。」
「那不就……」
「包括負責大道具的工作人員在內,並沒有檢出任何人的指紋。看樣子是仔細動過手腳後再擦掉指紋的。」
「並沒有哪個傢伙那麽痛恨曾根啊。」
「就算是再知心的同事,也未必完全知道他的私生活吧。說不定曾根有不為人知的男女關係或是仇恨。」
「那全是你的想像!真想不到警視廳捜查一課的刑警,會這樣光憑想像就把事故說成刑案!」
「不是這樣啦,哥!」
賢次的口氣突然從刑警變成弟弟。「我是在擔心。」
「擔心什麼?」
「你聽我說。假設這是一起有人策劃的案件,目的是針對曾根雅人這個人的話,那就還好。因為只要曾根一受傷,目的就達成了。但如果目的不是這個呢?假設鎖定曾根的原因是為了排除大森先生的障礙,那會怎樣?」
映一噤聲不語。因為這個可能性他自己也稍微想過,但從別人口中說出,更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
「大森的電影,換句話說,只要再有人和大森先生唱反調的話,犯人就會再次行動。」
「你想太多了。」
好似要趕走自己的疑念般,映一說:
「頂多就是拍個電影,哪會搞得那麼雞犬不寧。」
「頂多就是拍個電影?到底是誰為了『頂多就是拍個電影』就賭上人生的?到底是誰等待大森宗俊的新作等到急死了的?不,不是只有老哥你才會這樣。」
賢次把視線移到兩位大導演的海報上。
「大森宗俊是日本數一數二的導演之神,既然是神,底下當然有崇拜者,當然也會有比你更崇拜大森導演的人才對。對這種人來說,頂多就是拍個電影這種常理根本不適用。這不管在哪裡都一樣吧,尤其在封閉的世界,常理會變成不合常理,不合常理會變成常理。」
「喂,太不合常理了吧。」
「剛剛說的那部《搶救雷恩大兵》,我也很喜歡,還看了二次,所以也知道麥特‧戴蒙第一次到片場時的一些花絮。他們讓主要演員接受十天和海軍陸戰隊相同的訓練,就在大家都累得快抓狂時,才讓飾演雷恩的新人麥特‧戴蒙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加入劇組。當然,這下氣氛就變得很險惡了,但,這麼做既符合劇情的走法又能創造出荒謬的現實感。這種導演方法在電影來說是常理,但是,故意讓在片場一起工作的人陷入險惡的氣氛中,這種做法在一般社會上就是不合常理了。類似這樣的事,你比我要清楚多了吧。」
「所以,你是要我懷疑那些不合常理的劇組同仁?」
「你別誤會了。我今天來這裡不是要你懷疑你們劇組的誰。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難道你忘了,我可是大森導演的影迷啊。你知道曾根雅人的事件報導出來後,輿論的反應是怎樣的嗎?我告訴你,完全沒有好印象。就算不是我,也都對發生事故的現場紛紛報以某種的責難,例如,現場的安全管理夠嗎?是不是以拍片為優先就忽略工作人員的人權?都是大家熟悉的那種合情合理的看法。今後,這種事情如果繼續發生下去,就有可能超出崇拜者的預期,反而形成電影製作的障礙了。所以,我希望你幫忙在現場監視,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勢力在反大森?然後看看討厭這股勢力的崇拜者會採取怎樣的行動。」
沒想到賢次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既然是為幫助大森和他的電影,映一不可能有異議,首肯後便讓賢次回去。
在一天結束之前,將演員表、綜合時程表,以及日程表(每日的時程表)攤開來。演員表依照出場順序,逐一列出場面與場所、內容、S/L(攝影棚或外景地點)、D/N(日戲或夜戲)、登場人物等。副導演要根據演員表來製作綜合時程表及日程表,掌握拍片流程,確定出隔天以後的工作內容。
確認好時程表後,關上電燈,一頭倒進老舊得發出哀嚎般咯吱作響的床鋪。今天是弦月吧?窗戶透進來的月光朦朧暗淡。
明天一大早就得工作,於是緊閉雙眼希望趕快睡著,但賢次的話直在腦中浮現。
在封閉的世界,不合常理會變成常理。
為了讓大森能盡情拍電影,就排除阻礙他的人——在電影界「對著迷於大森電影的人而言,這個行動極其理所當然,但從外界的眼光來看,這是不合常理的。賢次的這番見解正確嗎?長年呼吸片場空氣,映一實在難以對此下判斷。反觀賢次長年從事犯罪捜查,看過太多世間的表面與真相,他的話有其可信度。這麼看來,恐怕賢次的說法才正確吧。
那麼,到底是誰要害曾根呢?
想到這裡,映一的思考停止。渴望大森拍片成功,為此目標不擇手段的人物——在映一周邊,根本難以找到不符合這個條件的人。這下,大森組的工作人員,除了新加入的吉崎以外,全都脫不了嫌疑了。不,豈止如此,若說愈是支持大森的人嫌疑就愈大,那麼大概每個工作人員都會認為自己是頭號嫌犯了。
待確定犯人後,那個人肯定會遭到世人的譴責及司法的追究。但是,映一在內的大森組成員應該怎麼看侍他或是她呢?對這個和自己動機相同、境遇相同的人,又該做何感想呢?
那晚,映一終夜難眠。
2
就這樣,一邊對劇組人員抱持懷疑,一邊進行拍攝工作,沒想到賢次所擔心的下一個障礙,會以超乎意料的方式出現。
帶來這個消息的是第三副導演苫篠,他在開拍之前,抱著筆電倉惶跑來。苫篠平時連面對大森的怒吼都一派氣定神閒,如今卻滿臉慌張,令映一相當訝異。
「怎麼了?難得看你臉色大變。」
「實在太不像話了!你看這個!」
口氣急躁,手忙腳亂地打開電腦畫面。映一看到的是You Tubr網站。
「喂,好歹你也是個電影從業人員,就算再有興趣,也不該看這種劣質的影片,再看下去,審美觀都爛掉了。」
「唉呀,以後再聽你好好教訓啦。」
苫篠邊說邊打開網頁,映一將視線移到畫面上的標題——然後,不自主地張大嘴巴。
標題寫著:
《大森新作電影 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最後定稿》
眼睛眨都無法眨一下。
大森新作品的原著是《連續殺人鬼青蛙男》,這件事在製作發表會上已經公開了。不過,改編後的劇本從未公開,連初稿都不曾。一方面五社不喜歡透露太多劇情,一方面也為了維護觀眾的最高觀賞權益,大森的電影劇本絕不容許事前流出。
如今,劇本化為靜止的影像,收錄在小小的畫面中。劇本的封面就是平常拿在手上的那份,分毫不差。
是狂熱的影迷捏造出來的嗎?映一緊盯著每隔數秒就向上翻頁的畫面。
過了二十分鐘,一陣呻吟後,不由得發出聲音:
「是誰……」
完全不必懷疑了。畫面上的原稿,一字一句都與工作人員及演員手上的劇本一模一樣。「是誰?這個把劇本流出去的傢伙!」
「基本上,投稿都是匿名的,不是警察的話,不可能找出犯人,但是……」
「但是?」
「宮藤你也知道,為了防止資料外洩,劇組人員手上的劇本全都編上了號碼。你再仔細看畫面,封面的左上方貼上標籤紙蓋住編號。我真不願意相信,但是這肯定是劇組人員幹的。」
聽到映一的聲音後,周圍的人全聚了過來。沒辦法只好讓他們看電腦畫面,大家都發出和映一同樣的呻吟聲。
第一波衝擊告一段落後,接著就看見六車猛力踢向身邊的折疊椅。
「竟給我搞這齣!而且還是我現場改後的版本。」
六車把自己手上的劇本捲成一團,大罵:「該死!」
「劇本本來就不該上市的。如果要出版上市的話,多半是做成書或什麼東西的特別優惠之類,不見得不好,但竟外流到網路上去……真是可惡到極點!」
誰都沒開口,但誰都心知肚明,將劇本流到網路上的犯人,就在現場。
頃刻間,片場瀰漫起一股陰沉沉的疑心暗鬼氣氛,好不容易才有的一體感,已然被挑撥離間了。
然而,事情還沒結束。
翌日,終於要拍澤村所飾演的御前崎教授初次登場的戲了。雖然其他場戲也是盡心盡力拍攝,但澤村畢竟是日本電影界的國寶,現場氣氛自然緊張起來。彩排結束了,竹脇和三隅已經在佈景的一旁待命,全體人員一致屏息,等待大森發號施令。就在大森準備一聲令下時。
「傷腦筋啊,現在不能進去。你們看,紅燈亮了,表示現在正在進行同步錄音的拍攝工作。」
「正在拍攝中?那我們更要進去。我們絕對不接受這種歧視電影。」
「不行啦,不然到我公司去談。」
「就是在你們製作委員會得不到解決,我們才要特地跑來。」
原本,只要紅燈亮著就絕對不能打開的隔音門,此刻被打開了,十數人和五社一起走進來。光聽方才那番對話,即知雙方正在劍拔弩張中,至少不會是來協助拍片的。
這種時候都是由第一副導演出面處理的,但吉崎沒有這種經驗吧,顯得躊躇不前。這麼一來,當然就輪到第二副導演映一出面當擋箭牌了。
站在眾人前面、貌似領頭的男子逕自大步闖入。四十歲出頭,看起來很強焊,但貪婪的眼神和厚厚的嘴唇,予人粗俗的印象。那模樣與其說是律師,更像是貪得無厭的商人。
「我想見見導演大森宗俊先生。」
「你們到底有什麼事?」
映一上前詢問,男子遞出名片。一看名片的正面,有點嚇到。
〈律師 寶來兼人〉——再若無其事地翻到背面,東京律師公會會長候選人、市民監訴官副代表、消費者問題研究會幹事、多重債務問題對策委員等,一共九大頭銜並列,自我表現欲之強烈,光看就要暈倒了。
「律師,你找導演有什麼事?」
「我不要跟你說話,叫導演過來。」
一開始就擺出氣勢淩人的姿態,叫人火大。
「有什麼事可以先跟我說。」
「沒必要跟你說,叫大森出來。」
從「先生」到「導演」,這次直呼其名。雖然不該以第一印象判斷人,但僅憑這幾句對話,就知道這個人膚淺又粗俗。映一忽然不想讓寶來見到大森了。
「我不知道你是律師還是什麼,我們正在拍電影,你們不能突然闖進來,然後耍流氓說要見導演什麼的。」
「你說話怎麼這麽沒禮貌!」
「唉呀唉呀,別在這裡吵起來啊。」
五社努力保持紳士風度地居中調停。「本來作品的相關責任,就歸我們製作委員會來處理的。」
「我早就知道你只是個傀儡。你把大森導演當成穿新衣的國王,不讓他聽見抗議的聲音。之前,你們都拿在海外的評價當盾牌,然後為所欲為,但這次,我們『思考精神障礙者未來協會』可不吃你們那一套。」
這番有點唱戲般的台詞,立即贏得其他隨眾的掌聲。但那副完全自我陶醉的德性,活像三流演員的演技,直讓映一想嘆息。
「如果是劇本有問題的話,就跟我說。」
六車上前說話,擺出迎戰態勢。
「你誰啊?」
「你看到的劇本是我寫的,所以我有權利聽聽你們的抗議什麼的。」
「哼,但你不是最高負責人吧,我只和有決定權的人說話。」
「喂,都打板了,你們吵什麼吵,混帳東西!」
映一再度嘆息。不論五社和六車再怎麼保護,這位老兵只要聽到砲彈聲必定衝出來。一看見推輪椅過來的大森,寶來吃了一驚,隨即恢復鎮定,俯視著大森說:
「你就是大森導演?」
「嗯,我就是大森。」
「事情是這樣的,關於你要拍的這部新片,裡面有很多問題,我們向製作委員會抗議了,但都得不到明確的答覆,所以我們就直接登門拜訪。」
「哦,有什麼問題?」
「首先是,把一連串極盡凶殘的案件和精神障礙者扯在一起這一點、還有隨便就提出刑法三十九條這一點,以及最後一幕那個精神障礙者……」
寶來把劇本中關於精神障礙者的部分一一列舉出來,主張這是人道上絕不容許的表現方式,以此來怪罪大森。
「今天來的這些人,都是精神障礙者的家屬。這部電影會造成外界對精神障礙者的誤解,因此,若要依照劇本拍完這部電影,我們必須表達最強烈的憤慨。我們指出好幾個不當的地方,請你一定要刪掉,或是趕快修正。」
寶來大放厥辭,態度傲慢。大森看著他好半晌後,用鼻子「哼」了一聲。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原來是這個,無聊透頂!在我撒鹽巴驅邪之前,快給我滾!你這個偽善者!」
「什、什麼偽善者?!我是為了精神障礙者的人權!」
「吵死人了!不要把精神障礙者當嫌犯、不要提出刑法三十九條?開什麼玩笑!照這樣說的話,精神障礙者有殺人動機就不對囉?他們不能討厭別人囉?討厭別人、怨恨別人,這些正常人也都會啊。」
大森猛地將身體連同輪椅一起挺出去。
「世界上本來就存在著身體某部分有缺陷的人,我就是一個例子。但電視劇和動畫都不播這個,他們不播精神障礙者也有喜怒哀樂這回事,因為觀眾看了不高興,因為像你們這種人來抗議會很煩,所以就宣稱自行約束而不播。你們的所做所為根本不是在保護精神障礙者的人權,而是在故意隱瞞精神障礙者理所當然會有的想法。這不是偽善是什麼?再說,頂多就是一部電影、一本書,哪會一下就改變世人的看法,你們別把大眾當白癡!再退一百步說好了,就算世人會因為一部電影或一本書改變想法,你們該抗議的對象也不是單一的作品,而是別的東西吧。你們該做的不去做,如果不是根本搞不清楚對象,就是一開始就沒鬥志。你們柿子專挑軟的吃,只不過是為了卑微的自我滿足,不然,就是你們無恥地在做秀。」
大森步步進逼,以一股氣勢之壓令寶來等人步步後退。
「薛尼‧鮑迪主演《惡夜追緝令》拿到奧斯卡後,黑人在電影界的地位就變了。所以,我就是打算要用這部電影來改變精神障礙者在電影界的立場。當然,我會受到批評。但那不是因為我拿他們做電影題材,而是,只有當我對他們的描述過於膚淺時才會遭受批評。懂了嗎?你這個笨蛋!」
大概沒料到會被世界知名的電影大師破口大罵,寶來律師一時驚訝得嘴巴一張一合說不出話來,最後撂下一句:「這樣的話,那我們只有在禁止上映運動中見了!」便氣沖沖離開。
「唉呀,我實在沒臉見老爹你。我事前有接到他們的抗議書啦,但真的沒想到他們會跑到現場來。」
即便長年攜手合作,但這種事似乎是第一次碰到,五社連連低頭道歉。
「那個律師是誰啊?讓他當監訴官代表,是監訴工作的一大漏洞。」
「沒錯,那傢伙好像在律師界也是眾人討厭,一天到晚人權、人權的,煩死了。他專門幫人做債務整理,公司越開越大。聽說最近因為法律修改,那方面的業務沒搞頭,所以只要有銅臭味的地方,哪裡他都湊過去。」
「什麼,那不就是地痞流氓一個?天啊,被這種人當成金主,我看我完蛋了。」
大森開玩笑地說,但五社笑也不笑。
「被這種流氓當上市民監訴官代表,大搖大擺闖進片場來,這跟老爹你沒關係,是整個社會變了。」
五社說此話時是用普通音量,並非附在大森耳邊,聲音也沒特別壓低;與其說是對大森發牢騷,倒更像是說給周圍的人聽——映一下此判斷,於是放心地聆聽他們的對話。
「簡單說,就是外行人增加了。外行評論家、外行人權家,還有外行導演。從前要做評論的話,沒有相當的學養和經驗是沒辦法登上檯面的。但現在,有人光是寫好看或不好看這種粗淺的印象,就擺出一副評論家的樣子來了。於是,針對這種只能做出相對評論的傢伙,還搞出打幾顆星的方式來,好讓他們做出絕對評價。就這麼對每部電影打幾顆星後,這些人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結果就是開起部落格,用便宜到幾乎免費的價格租來幾部片,然後在部落格大寫特寫影評來自爽。那個寶來也是這類型的,可以說是外行社運分子吧。明明只要看過老爹的電影,稍微做一下功課,就會知道這部電影根本沒有煽情地在精神障礙者和刑法三十九條上面作文章。」
「又不是靠這個吃飯,這樣批評人家的作品有什麼好玩?我真搞不懂。」
「這是因為大森導演天生就是個電影導演的關係啊。」待在旁邊的六車對映一小聲說。
「大家都這麼盡心盡力在拍片,根本沒空對別人的作品說東說西的。」
啊,這是真正的電影人才會有的說法。映一心想。滿街都是的外行評論家們聽到這話,鐵定會被激怒,但接觸過大森和六車,便能瞭解他們的語重心長。
大森也好,六車也好,他們對待每一部作品都是用生命付出。說生命或許太過誇張,但至少在面對新的作品時,都是賭上各自的創作生涯。反觀那些批評的人,他們到底賭上什麼了?閲進片場來的寶來那些人也一樣。在他們高呼這不行、那不可以之前,自己可有和製作者相同的覺悟和堅持?大森就是看穿寶來根本沒有這種覺悟和堅持,才會隨便打發他們。
「越來越難做了啊。」五社嘆氣說:「電影審查、安排上映的戲院,還有勢力越來越龐大的廣告媒體,光這些就夠讓人頭痛了,最近這類雜音又不斷跑出來,這就是在這個國家很難拍出題材敏感的電影的原因了。」
「唉呀,不必埋怨這些啦。」拍大森的口氣反而出乎意料地大方。
「不管拍哪種電影,多多少少都會受到約束,但是,有這些約束或限制,就會想出新的辦法來克服。我想不只是我,對每個電影導演來說,最有趣的就是這個過程了。」
即便坐著輪椅,大森宗俊講話依然一派大森風格,這讓映一覺得很心安。
不過,之後發生的事件,就不是約束或限制這樣的程度而已了,它讓所有劇組人員都感覺到,現今這個時代,要創作題材敏感的電影真的不容易。
3
在新秀、資深前輩、國寶級等網羅老中青三代的卡司陣容中,格外錠放異彩的就是飾演精神障礙者的易綱太郎了。
當初聽到這個角色要讓易綱太郎來演時大家都相當意外,但實際看到他的演技後,便會同意大森看人的眼光真是神準。
易綱太郎是個知名度並不高的搞笑藝人,最近在深夜的綜藝節目以準班底之姿開始露臉。
據說大森偶然間看到那個節目,對他印象深刻。
身材高大壯碩,雙肩厚實,留著五分頭,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頗為討喜,但大森一喊「START!」時,立馬面無表情,渾身散發異樣氣質。總之,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十分吸引人,
並予人一種宛如看著一個人肉定時炸彈般的可怖氣氛。
「他演得不賴嘛!」
六車看得出神似地說:
「沒什麼台詞,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現,但只要易綱一入鏡,畫面就顯得緊張起來。老爹真是挖掘出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成為劇組一員幾週後,不知不覺六車也叫大森為老爹了。
「劇本要再重寫才行了,由這樣的演員來演當真勝雄的話,還是把刁狠的戲改得內斂一點好。」
「你要重寫?......易綱的戲,從這裡一直到最後都有喔。」
「嗯,都有都有,所以才麻煩呢。」
六車開心地這樣說,然後往寫字桌走去。在片場一處才二公尺見方大的角落,放著一張鐵桌,那就是六車的工作空間。如此簡陋,顯然太委屈這位當紅的人氣編劇了,但他本人倒是很開心的樣子,別人也就不必多嘴。
映一把視線移回易綱身上。易綱依照劇本,並且遵照大森的指示來演出。他當藝人後有豐富的舞臺經驗,因此理解力強,大森講過一次便記住,也不會擅自更改演法。劇組人員之所以對易綱有好感,除了這份老實認真,也因為他公開言明,他對於能夠演出大森的電影感到無上光榮,但完全無意轉換跑道成為演員。
大森電影吸引很多這樣的人加入。將原因歸於大森的名望當然是最簡單的方式,但任誰都看得出來,一群合不來的人特別會在大森的電影中產生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一部名作誕生時所需要的最佳演員與幕後人員、最佳的配合時機都有了,映一認為,或許大森宗俊真的是被電影之神格外眷顧著。
然而,幸福的時光並未持續多久。這次帶來噩耗的,仍是苫篠。
「宮藤……」
聲音有氣無力,而且又是抱著筆電過來。
「怎麼了?又是六車才剛改完的劇本被PO出去了?」
「不是,這次不只是劇本那麼簡單……」
然後,苫篠打開的畫面依然是You Tube,但看到標題後,映一大驚失色。
《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拍攝十分順利!》
靜止的畫面上,不就是目前正在拍戲的易綱太郎的特寫嗎?連忙點下播放鍵,開始播放。啞然失聲。
這是二天前拍攝的鏡頭。第十八場戲第五幕,古手川刑警在鋼琴教室首次碰到當真勝雄的場景,勝雄和觀護人有働小百合各坐在一台鋼琴前一起即興演奏。
既非幕後花絮,也不是將在戲院播出的預告篇。畫面上播的,毫無疑慮就是小森的攝影機所拍的正篇的一部分。
「老爹!森叔!」
映一不由得大叫,拔腿跑向大森和小森。而正忙著做正式拍攝前的攝影機測試的兩人,則是一臉煩躁地看著映一,但是映一管不了這麼多了。
「幹嘛,映一?怎麼連你也慌慌張張的?」
與其說一大堆,不如直接看比較快。映一將打開著的畫面放到兩人面前。
小森「呃!」地呻吟一聲,整個人僵住。
大森則是打了筆電鍵盤一巴掌,斥喝:
「是誰偷了我的片子!」
這個病人竟能喊出如此大的聲音?大森的怒吼響徹片場。彩排中的演員和作業中的工作人員頓時鴉雀無聲。
最先採取動作的是小森。其他人員都還在愣住當中,他連忙穿過片場直衝到攝影機旁,拆掉裝在旁邊的視像管用的小型攝影機。
「該死,一開始拆掉這東西就好了。苫篠,跟我來,到剪輯室去!」
一被叫到名字,苫篠三步併兩步地跟上去了。
小森的一連串動作,映一立刻理解了。目前拍完的部分根本還沒沖洗出來,被上傳的畫面一定是視像管拍的,因為它和主攝影機拍到的畫面一模一樣,而且它是數位影像,容易剪輯,能立即投稿到網站上。小森會到剪輯室去,應該也是為了查明這件事。
看著兩人的背影,映一明明不是犯人,卻心生愧疚。
戲院在播映正篇之前,一定會先播出打擊盜版的宣傳短片《NO MORRE 電影小偷》,內容是在宣傳〈防止偷拍電影的相關法律〉第三條的努力義務。姑且不論三十年前,如今在戲院裡,應不致有人囂張到拿攝影機偷拍電影。坊間流通的盜版,幾乎都是不肖的現場工作人員將還在剪輯階段的素材傳出去的,由於是自己人幹的,這種家醜任誰也不願大聲張揚。映一便是不願張揚的人員之一。不過,竟然在大森組也會發生這種事,格外叫人感到罪孽深重。
電腦畫面上,易綱的上半身鏡頭持續播映著,正在彈奏的鋼琴聲聽起來很遠,表示並非事後配音,而是同步收音。不知何時,圍在電腦旁的一群人中,出現易綱的身影。
「是我啊?」
那是從胸口擠出來似的聲音。
「聲音好小。」
由於是同步收音,聲音小是理所當然的,但易綱的口氣沉痛,誰也不願多說什麼。
「這又不是完成品......到底是誰?怎麼把這種東西流出去!」
無人能回答。
「就算是我們搞笑藝人,在觀眾面前演出之前,也一定會跟搭檔反覆琢磨好要鋪的梗,然後以最完整的形式呈現。我們不想讓人將還沒準備好的狀態誤以為是我們的最佳狀態,再說,這樣對觀眾也很失禮。這個……這個真是太過分了,根本就是褻瀆!」
語尾氣得顫抖。
仍然無人開口。
因為大家想說的話,全被易綱說完了。
對大森組而言麻煩的是,外流的影片偏偏是易綱登場的戲。雖然尚未進行事後配音,但影片裡的那幕戲本身沒問題,而且是經過大森認可的,訴求力當然強,即便在狹小的電腦螢幕上,易綱散發的異樣感依然強烈。
問題在於這段影片的內容獨立又完整;之前流出去的劇本,讀的人還需要想像力,但這段影片直接了當,觀眾一看便明白。就在當天,點閱次數迅速破萬,而且湧進一大堆不負責任又膚淺的觀後感。
「他們讓真正的精神障礙者來演嗎?」
「就算導演是大森宗俊,也太超過了吧。」
「光這場戲,就應該列為限制級了。」
「某個意義上,比羶色腥還要惡質。」
於是,可想而知地,由寶來率領的市民團體正式對製作委員會提出取消上映的要求。或許是上次被大森那麼一罵而含恨在心,寶來遞出的抗議書中,字裡行間不難讀出埋怨之辭。
抗議書
《連續殺人鬼青娃男》製作委員會
五社和夫 鈞鑒
我們「思考精神障礙者未來協會」,日前在《連續殺人鬼青蛙男》劇本於網路上公開時,得知其內容有將精神障礙者視為危險人物的記述,隨即向製作委員會遞出質疑書,並請求修正該部分內容。但貴會以「劇本上所寫的內容,未必與實際上映的內容一致」為由,未明確表示是否修正。
然而,日前看到網路上公開的電影一幕,我們甚感騖訝。我們之前所指出有問題的內容,竟然毫未修正地拍成電影了。
日本國憲法第二十一條第一項明確保障人民表現之自由,但是,無庸置疑地,這項保障應當以顧慮到人權為前提。然而,貴會正在製作的作品非但完全不顧應當被保障的人權,還將刑法三十九條問題以及受刑人的更生狀況,以煽情且可笑的方式提供成為大眾娛樂。這種手法絕對不能冒充為表現之自由。
我們對於這個事實除了表達嚴重抗議,也要求貴會製作的《連續殺人鬼青蛙男》於上映之前,先行對關係團體試映,以及,如果未修正我們所指出若干有問題的內容,就不宜進行一般上映。
此外,這份抗議書將刊登於「思考精神障礙者未來協會」的網站上,也將發布給各家新聞媒體。
思考精神障礙者未來協會
代表委員 律師 寶來兼人
「事前試映?搞什麼嘛!」
映一把印出來的抗議書揉成一團,丟在地上。
「那個媽的律師,自以為是審查官喔?」
「就是啊,我看他八成很想呢。」
六車板著臉,一腳踢飛地上的抗議書。
「這個像漫畫人物般一眼就被看破手腳的人,頭上頂個冠冕堂皇的大帽子,就完全不知道自己算哪根蔥了,也根本不去想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更糟的是,還出現一票盲從的人。」
雖然比自己的年紀還小,但很奇怪,這個人說話就是特別有說服力,想來是優秀的編劇,自然就會有優秀的觀察力吧。
說著,六車抬起下巴指向隔音牆,原來跑娛樂新聞的記者們已經大舉殺過來了。他們才剛收到寶來的抗議書便闖進片場來,還好被及時擋住了。
充當防波堤極力阻擋的人就是五社。老實說,他們的錄音筆要堵的對象應該是大森才對,但擔任製作委員會負責人的五社一出面,他們也不致於不聽。
只不過,說五社是防波堤,其實他一個人也不能完全防堵洶湧而來的浪濤。穿透隔音牆傳來的嘈雜聲,形成不諧調音在片場裡迴響著。現場籠罩在一股盜片者就在身邊的懷疑氣氛中。
「那麼,五社先生會對那些人怎麼解釋呢?宮藤,你想得出來嗎?」
「嗯,我想,大概就是『流出去的那段影片是呢的,已經重拍過了』之類的吧。」
「咦?雖然還沒配音,但那段影片是OK的,如果現在跟記者們說是呢的,那麼之後……」
「雖然是NG的,但後來重拍的也都不能用,只好採用這段了。如果這麼說,就不算是說謊。」
「呵呵呵!」六車嗤笑起來。「這麼做或許有點卑鄙,但他如果那麼聖人君子,就沒法長年和老爹搭檔了。」
「哪裡是聖人君子,五社先生才高興有這個機會去面對媒體採訪呢。」
「咦?難道又是……」
話說到一半,六車思考了一下,然後「啊!」一聲,理解似地點點頭。
「五社先生是想利用這件事來做宣傳?」
「我是這麼認為,因為五社先生一直在說什麼轉禍為福的。一般的電影在舉行製作發表會後,直到試映會為止,都沒有什麼話題,這件事剛好可以再次引人注意。而且,不必拜託女性雜誌、運動雜誌和綜藝節目,他們就一窩蜂跑來主動幫我們宣傳,這種宣傳效果價值幾千萬吧。」
聽了映一的說明,六車痛快地笑出來。
「好過分喔,大人的世界啊,真是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你不喜歡這種做法?」
「我太喜歡了!」
六車活似一個惡搞成功的小屁孩。不過,映一並不像六車那樣樂在其中。
「怎麼?難不成待在大森組拍第三部電影,你已經很習慣這一套了?」
「不是啦,也不是這樣……」
映一正不知該不該跟六車說出真心話,但其實六車機靈得很,映一根本沒必要擔這個心。果然六車一看映一的神情,似乎立刻猜出意思了。
「哈哈哈,我懂了。不是轉禍為福,而是將影片PO上網的這個犯人,他一開始的目的就是在製造話題是嗎?這麼說來,犯人就未必是討厭老爹的人了......你是這麼想的吧?」
答對了。這全是為了讓大森的電影獲得成功的手段——這麼一想,先前那起劇本外流事件,也可以視為和這起影片外流事件一樣,都是精心的佈局。換句話說,整起事件就如賢次所擔心的,很可能是大森的崇拜者所為。
「你的擔心我也懂了。但是,如果犯人是大森組的誰,我覺得應該很早之前就會知道了。」
「是嗎?」
「我是新加入的,我會這麼想,是因為大森組很團結......不,不對,是因為大森組就像個大家庭一樣。所以說,如果有人覺得誰做錯了什麼,應當就會馬上向大家長老爹,或是向充當媽媽角色的五社先生報告才對。」
其實映一也稍微這麼想過。但是,這種想法太過偏袒自己人了,因此不太好意思說出口。
這種難以啟齒的事,如今由六車口中說出來,映一正想向六車道謝時——
「喂,你們,他媽的在那裡發什麼呆啊?」
怒罵聲將沉悶的氛圍一口氣吹跑。眾人的視線集中在片場中央的大森身上。
「聽好,擔心啦、協調這些事,全是五社的工作,跟你們無關。還不趕快去做你們的事!」雖然尾音沙啞,但效果立現。一聽到大森的聲音,劇組人員立刻動起來,又恢復向來的活力了。看見這一幕,六車瞪大了眼睛。
「……該怎麼說?還真的是家庭手工業啊。被大家長一罵,氣氛馬上變了。」
「但是,這完全是昭和風格呢。今天在片場這麼幹的話,包括我們在內,年輕的工作人員,哪敢反抗,反而只會退縮。」
「所以現在的電影才都會做不出像樣的東西來。」
六車立即打斷映一的話。
「創作的現場不需要搞民主和平等,需要的是才華和毅力,然後就是運氣了。」
這話似曾相識。對了,很像一開始讀劇本時大森對曾根說的話。
「電影這玩意兒,一般都說是共同作業下的產物,但說穿了,就是為了將導演的想像加以實體化,而請這方面的專家來協助,所以說,就算多少有些不人道、不合理,也不算什麼啦。」聽到這番話,映一想起「物以類聚」這句成語。這個六車,又是一個將靈魂出賣給創作之神的人。
「但是呢,剛才原本不該由導演來喊這一聲的,應該是第一副導出來盯場才對,何況老爹的身體那個樣子。這個吉崎,不知跑哪裡摸魚去了。」
這個人看似很有主見,但從另個角度來看,也有著不通情理的人特有的嚴格。
「他在片場外面。」
「哇?好樣的,他去當五社先生的助理嗎?」
「不是,是去拍攝五社先生和記者見面的情形,他說這也是幕後花絮的好題材。」
「幕後花絮的題材?無聊透頂!他就這麼愛暴露醜態。」
六車斷然不屑地說。但是,說得這麼大聲,卻無人出言警告。場記亞沙美經過時聽到這段話,還忍不住笑出來。人在時令人礙眼,人不在時無人留意。可憐這位帝都電視台的新銳導演,在這個片場已經淪為一個活動道具了。
唉呀,沒時間去理那個人了。第一副導有事不在現場的話,就要由第二副導來協助導演了。
「第二十五場戲,準備!」
映一這麼一喊,竹脇和真紀隨即起身。第二十五場戲在初稿階段六車就加寫進去了。內容描述竹脇所飾演的古手川刑警在前往犯罪現場的工地時,有建築材料從頭上掉下來,古手川雖然躲過一劫,但碰巧同行的指宿梢卻受傷了。這場戲加深了刑警和被害者家屬之間的關係,因此很重要。
掉下來的角材當然是假的,是做成角材模樣的保麗龍,只要不摸它,看起來幾可亂真。而角材落下的畫面會以慢動作處理,因此看不出來因重量不同而產生的重力加速度差別。
經過三次彩排,已經掌握好角材落下的地點了。到時候真紀只要假裝腳踝以下受傷,倒在事先指定的地點即可。彩排很順利,兩人的演技和時機也都配合得很好。大森對此「嗯」一聲後,深深點頭。
將視線移到佈景外的地方,看見一直宛如真紀影子般的麻衣,正雙手合十祈禱似地站在那邊。第二攝影機架在片場的三重上面,準備俯拍兩人,小森則在架好攝影機的移動車上待命。這是為了從兩個角度拍攝角材落下的情景。
「第二十五場戲,準備!」
映一的喊聲讓片場的喧囂宛如退潮般散去,眾人皆屏息等待大森的一聲令下。
「來,START!」
兩人開始演戲。角材落下的聲音採事後配音,周圍無人交談。
『妳根本沒必要跟來這裡。』
『我是被害人家屬啊。』
『所以才沒必要來。妳幹嘛不在家裡待著就好?』
『待在家裡也抓不到兇手。』
『妳能不能對警察有信心點?』
『那你就拿出讓人有信心的成果來。』
『這裡可是妳爺爺被殺的現場喔。』
『我是家屬,來家人被殺的地方也是應該的吧。』
就是此刻。
在旁邊待命的土居對天花板上負責大道具的人員打暗號。固定住假角材的二支吊臂鬆開,角材朝兩人落下——。
注意到時,正是吊臂鬆開的那一瞬間。
嘩啦啦掉下來的一堆假角材中,就只有其中一根快速落下。這現象似乎違反物理法則,但看起來確實是那樣沒錯。
不只映一察覺到危險,這點從周圍的氣氛就知道了,彷彿還聽見有人猛地倒抽一口氣。
一堆角材襲向真紀的頭。
雖然是假的,但現場響起的掉落聲超乎意外地清晰。還有真紀的叫聲。比聲音遲了一秒,映一衝上前去,腦中已經浮現不忍卒睹的畫面了。
果然,真紀成了人肉墊子蹲坐在角材預定落下的地點。那痛得扭曲的表情,若是演技,就可奪下奧斯卡了。
「快撥開!」
不知何時跑來,小森放聲大喊。面色蒼白的土居開始慌張地撥開角材。
「發什麼呆?大家動手啊!」
以這個聲音為信號,聚過來的人開始動手。由於幾乎都是假的,單手輕輕一撥就彈開了。一根接一根拿開後,剩下的最後一根,顔色和大小都和假的一樣,只是重量不同。
「該死,他媽的把真的混進來了!」
小森一碰到那根角材時,真紀「唉喲!」地呻吟。一看,角材就在真紀的右腳踝上面。「搞不好骨頭斷了。映一,拿好那邊,輕輕地、輕輕地搬起來。」
「好。」
映一和小森合力搬起角材。手臂感覺到有十公斤或二十公斤重吧,反正挺重的。如果兩個人搬是這個重量的話,那麼總重量就是兩倍了。或許是從旁看出這根角材不輕,一往上搬起來時,土居和燈光指導末永都出手幫忙。
「姊!」
麻衣想立刻衝過去,被小森用手阻擋。
「還不要摸!」
貼心的末永拿燈光照在真紀身上。不停呻吟的真紀一直伸手想去摸右腳踝。
腳踝上有一道斜斜的傷口,正慢慢滲出血來。
真紀本人要大家別大驚小怪,但映一他們根本不理,還是把她搬到趕來的救護車上。或許是名演員的特權加持,據說診察和治療時間才花一個小時就完成了。診斷結果為右腳關節外踝骨折。
翌日,大森正在導戲時,五社突然跑來。
「有點演員的事要跟你談,能不能過來一下。」
「不行啦,我正在教這個小子演戲,而且我身體這個樣子移來移去不方便,在這裡談就好。」
「是很重要的事。」
「有什麼重要的事不能在他們面前談嗎?」
五社環顧一下周遭,很快就放棄似地嘆了口氣,說:
「我忘了啊,大森組好壞都是這樣一個團隊。」
「你要談什麼事?」
「我剛去了醫院,山下真紀的骨折要兩個月才能完全好。」
二個月……眾人悄聲驚呼。
「真紀的戲還剩多少?」
「三場戲,不,是五場戲吧。不知哪來的編劇覺得這樣很好玩,就他媽的一再加戲。」
「這兩個月期間,可以跳過山下真紀繼續拍嗎?」
「沒辦法啦。接下來的戲都跟梢有關,直到最後一幕。因為都是盡可能順拍,就等於會有一個半月不能拍。」
「不能把真紀出場的戲全部往後挪嗎?」
「如果可以的話,當初就會這麼做了。我們的演員又不全是資深演員,為了讓新人更容易進入狀況,就採取順拍的方式,這個在前製時就說過了。」
「不能想個辦法解決嗎?」
「有解決辦法的話,我現在就做。」
「……是喔。」
五社肩膀一垂。
五社肩膀一垂的原因,連映一都明白了。總而言之,就是人事費用問題。
大森組的成員都很優秀,因此有不少製片場前來挖角。為了將如此搶手的人才綁在一個片場,就必須簽定期間限定契約。儘管這個期限有可能因電影製作狀況而多少延長一點,但是,直到電影完成之前,不論這期間拍不拍攝,都會產生人事費用。而人事費用占了製作費用的大半,暫停拍攝的期間愈長,製作費用就愈高,這點不言自明。
「製作費很吃緊是嗎?」
「不是這次才這樣。製作委員會這個方式,不代表要多少資金就可以籌募多少。如果一再發生變故,主導公司不說,其他出資公司要退出也不是不可能的。」
「就算錢不夠,也不能降低品質。」
「這個我知道,所以才傷腦筋啊。」
拍片方與出資方的拉扯。
映一瞭解雙方的狀況,也瞭解雙方的理由,即便如此,依然難以拿捏之間的平衡。以比喻來說,拍片的一方屬於浪漫主義,出資的一方屬於現實主義,兩者的折衷妥協點,通常直到整部電影殺青都仍無法定奪。
就在五社再次深深嘆息時,有人從背後拍映一的肩膀。回頭一看,化妝師端春指著片場對面說:
「你家人來了。」
即使距離有點遠,一看就知道了,賢次正兩手插在口袋裡看向這邊。
賢次確認映一看見自己後,就熟門熟路地走進來。
「有什麼事?」
「聽說又有案子發生?醫院打電話通報調布署了。」
「不是案子,是意外事故。」
「一堆假的角材設定要砸下來,沒想到裡面竟然混進了真的角材,是這樣沒錯吧?這種狀況怎麼能算是意外事故?」
「……等等,你過來。」
「正有此意。」
至少,這種事不能在劇組人員面前談。映一帶賢次到片場外面。
「你到底來幹嘛?你是刑警,你一出現,現場氣氛變得多奇怪你知道嗎?」
「為什麽不聽我的忠告?」
還沒回答問題,賢次就先用上半身和話頂過來。雖然是弟弟,但他比較高,口齒又伶俐,再加上他的這句話很有力量。
「我不是拜託過你,要你盯好現場,不要讓大森的崇拜者做出奇怪的事情嗎?」
「調布署也懷疑事情不單純?」
「沒有,目前表面上是沒有。但是,幾個敏感的人都覺得奇怪。在同一個地點連續發生兩起意外事故了,會起疑才是認真的刑警。」
有道理。因為連是外行人的自己,現在都一肚子疑心暗鬼了。
「真的角材,隨便就能被掉包進去嗎?」
姑且不論質問的內容,至少口氣聽起來是自家人的口氣,映一放下警戒心後,說:
「角材可以用來當作椽子,所以不只這裡,在所有片場都是隨便放的。因為是隨便放,也就不會特別去管理。如果那根真的角材原本就放在三重上面的話,在準備好假的角材道具後,就有可能被掉包進去了。」
「喂喂,準備假角材小道具的人員在的話,不可能被掉包吧。」
「不管哪裡,工作人員的人手都剛剛好而已,負責小道具的人員也一樣,準備好一個小道具後,就得到其他地方去準備下一個了,不可能一直待在同個地方待命的。」
「在現場移動的人的不在場證明,可能以分鐘為單位來證明嗎?」
「除了導演和攝影師以外,其他人應該不可能。其他人都是不斷在片場到處走來走去。只有打板那一瞬間到喊卡的時候為止,大家才會停止移動。」
「那麼,哥,意思是這次有嫌疑的人又是一大堆囉?但是,犯人一定就在其中。」
賢次說的話句句合理,毫無反駁餘地。可即便如此,映一仍然不願去懷疑劇組同仁。當他正在苦思如何提出反證時……
「不好意思,來晚了。」
背後傳來聲音,一回頭,吃了一驚。
「真、真紀?」
「給大家添麻煩了,我回來了。」
真紀說著,便一手撐著拐杖、拖著右腳走進片場。一看,她的右腳還裹著剛包紮的繃帶。
「姊!」
緊接著出現的,果然是麻衣。
「攔住我姊,宮藤!她還不能走路,是自己從醫院跑出來……」
還沒聽完麻衣的話,映一就從真紀後面追上去。
自己從醫院跑出來?昨天才送去醫院,怎麼就?
在映一追上之前,端春就看見她了。
「導演!山下、來了!」
片場響起一陣驚訝聲,真紀立刻被帶到大森和五社面前。這時候已經沒有映一出面的餘地了。映一快速回頭一看,麻衣正用含怨的眼神看著他。
「導演,給您添麻煩了,真的很抱歉,我剛出院。」
「出院?妳……不是要兩個月才會全好嗎?」
「所以我自己主動出院。」
「幹嘛這麼急著出院?不管受傷或生病,要是不好好休息,往後可是會很麻煩的喔。」
聽大森這麼一說,真紀表情刹時不安。
「導演......您不會已經決定要換人了吧?」
「沒有,什麼都還沒決定。」
「如果要換人來演,我會一輩子恨您的。」
「但是,妳的傷要兩個月才能全好不是嗎?為了演出一部電影而讓腳留下後遺症,也就會傷害到妳的演藝生命,這樣妳才會恨我呢。好了,我不說這些不好的事了,妳趕快回醫院去。」
「不要!」
真紀挺起胸膛說:
「我才不要!」
「不要?!妳怎麼跟個小孩子一樣......」
「您不要先前總是出難題刁難我,現在又說得一副好人的樣子。我已經拍了好幾場梢的戲了,如果換角的話,前面的戲還得重拍,製作費一定會虧空的。」
「那是製作委員會的問題,妳一個演員沒必要操這個心。再說,妳是帝都電視台的招牌女演員,如果出了什麼事,帝都電視台一定會……」
五社出面幫忙說服,但真紀一手揮開地說:
「這跟演藝生命、帝都電視台都沒關係,既然說由我來演,那麼由我來演就是了。導演才是不必擔心演員的將來,應該以完成自己的電影為優先才對吧。」
「姊、姊姊!」
「抱歉,麻衣,就讓我任性一下。自從在這個片場被徹底磨過後,我終於發現到演戲的樂趣,這是之前從來沒有的。如果被中途換角,我會後悔一輩子,而且我才剛看見的未來也會什麼都看不見了。拜託您,導演,請讓我來演梢。」
真紀正面注視著大森,眼神堅定不移。
大森「哼!」了一聲,徵求同意似地看向五社。五社眉間皺起一道直紋,搖搖頭。
思考片刻後,大森用手招呼亞沙美過去。
「那……接下來,都是梢走路和跑來跑去的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