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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敲定卡司

START! by 中山七里

2019-11-22 18:33

  
1
  
  一聲轟然巨響。
  空氣顫動不已。
  塞滿炸藥的倉庫突然爆炸。
  赤談東奔西跑,黑煙瀰天蓋地。
  沙良嚇得倒抽一口氣。一條應該還在倉庫裡面才對。
  緊接著,引爆開始了。
  一爆,再爆。爆炸聲中,屋頂迸上高空,倉庫四分五裂。沙良呼喊一條的名字,喊聲隨即被爆炸氣浪吞沒。
  飛來了二架直升機,消防車也已火速抵達。
  不久,爆炸平息,倉庫在狂風怒號中化成了灰燼。白煙四起。沙良絕望地抽泣。
  就在此時。
  一處燒焦的瓦礫陡地崩落。
  一條從中出現。
  『唉呀呀,才剛買的西裝毀啦。』
  銀幕後面響起嘹亮的號角聲,沙良歡喜地破涕為笑。
  『……還活著?!』
  坐在直升機上的男人們互捶肩膀。
  然後,鏡頭俯拍緊緊擁抱一起的沙良和一條,愈拉愈遠。
  畫面一暗,片尾字幕開始捲動,配上的是韓國當紅流行歌手所演唱的主題曲——。
  「呼……」
  黑暗中,宮藤映一獨自沉吟著。
  電影受不受歡迎,從電影院的氛圍就能感覺到。畫面上雖是壯觀的大爆炸,但全場連營火般的興奮感也沒有。
  電影播到一半就開始忍耐了,這下已經到達忍耐的極限。哪裡是在享受電影,根本如坐針氈。不過,總不能片尾字幕還沒跑完就起身離開,於是映一強忍住心情不快以及坐得不爽,將身體沉進座位裡。
  主題曲聲音尖得刺死人。才這麼一想,旁邊一名學生模樣的青年咕噥起來。
  「搞啥?日本電影的主題曲幹嘛找個韓國人來唱?!」
  「這個嘛,簡單,因為這部電影的出資大股東,就是以韓劇和韓國流行音樂賺收視率的電視台啊。」
  坐在青年隔壁的男人出聲回答。看起來是青年的朋友。
  「所以囉,這部電影的導演也是電視台的,然後再派三名副導演跟著。這些副導都是電影公司的人,簡單說就是派來監視,以免電視台的導演把戲導得奇奇怪怪。」
  這種深諳內幕的口氣,一聽就知道不是電影相關人士,而是熟悉電影八卦的影迷。
  「但電影還是拍得爛透了。剛剛那場大爆炸全都是電腦特效啊,劇情也是電視劇規格的擴大版而已,然後用大量的火藥和空拍來拼命遮掩演員們的爛演技。」
  「可是電影宣傳單子上寫製作費有五億耶。」
  「那裡面光廣告宣傳費用就不知占了多少。演員呢,就把電影咖的實力派演員當配角用,劇情呢,就直接找電視劇的編劇來寫,還有粗製濫造的特效,把真正該花錢的地方全省下來了,這種東西根本不叫電影,說穿了就是電視劇的電影版,無聊透頂!」
  字字句句全傳進了映一的耳朵裡。
  「一般來說,電影的話,結局應該是從一開始就在鋪陳的,但如果基本設定和劇本都是電視等級的編劇來寫,當然再怎麼寫破頭,頂多就是寫成電視特別版那類的了。所以說,這種電影與其在電影院放映,不如拿到電視台的洋片劇場去播還比較好。」
  「但製作費不是以億來算的嗎?賣不賣座都還不知道,幹嘛非得將它電影化。」
  「一張票一千八百圓,貴吧?」
  「嗯,貴死人了。」
  「所以觀眾都很保守,不想期待落空。你看看周圍,都是情侶吧,換句話說,這電影不是讓人欣賞用的,是讓人約會用的。」
  「唉,說的也是,要不是我馬子臨時放我鴿子,我也不會跟你坐在這邊看這部電影。」
  「所以說,在電視上全國播出的電視劇,因為觀眾不是影迷,只要有知名度就有人看,所以不太會死得很慘。而且講白了,觀眾進不進電影院根本沒差。」
  「咦?沒差?」
  「電腦軟體這東西啊,能在電影公開上映後,將它做成DVD、上傳到網路上收看,更可在電視上播出。從整體收益來看,在戲院上映的收入才占四分之一而已。但日後做宣傳時,有沒有冠上『院線片』這個頭銜就有差了,換句話說,只要曾在戲院上映過就行了。」
  「……天哪,那不很慘嗎?」
  「慘斃了,電影本來就這樣。反正又沒必要拍出嘔心瀝血的傑作,只要找來一些當紅明星,再配上廉價劇本、走好萊塢路線就行了。更笑死人的是,還有人為了想讓電影得到更多頭銜,就把這樣的爛貨拿到國際電影節去亮相,結果讓評審和觀眾都笑掉大牙了。從前,好萊塢電影只要拍日本人就都一味醜化,拍得荒謬透頂,大家就說那是辱國電影,但現在這種電影才更像是辱國電影呢!」
  「可是,那是製作人的問題吧,製作團隊還是很努力將它做到最好不是嗎?不管怎麼說,總是我們日本人很講究的創作嘛。」
  「唉,努力的方向錯了啊。跟在這個電視導演後面的副導,恐怕沒對這部電影多說什麼吧。比起電影的成果,他們只會努力不讓導演和監製嫌棄、努力保住飯碗而已,還說什麼創作,我看他們更像是等著領薪水的上班族呢,否則不會這樣擺爛。」
  默默聽著,但愈來愈聽不下去了。再待下去,等一下就會氣得一把抓住旁邊那位即席影評人的胸口吧。
  映一站起來,經過那位年輕影評人面前時,還故意碰了他的膝蓋一下,算是一點小意思。「抱歉……」原本打算繼續說出口的話,全吞進喉嚨深處了。
  「啐!」待映一錯身而過後,年輕影評人悄悄說:
  「大白天的就一身酒味……」
  是啊,是喝了酒。不喝的話,哪坐得住啊。
  擺爛了,真是不好意思。這部電影的其中一個副導,就是小弟我。
  
  走出新宿的影城後,映一的心情還是無法平復。
  沒事被說閒話,只會覺得困擾,但真有什麼苦衷而被說三道四,簡直就像被人在傷口撒鹽,如果說的還是個外行人,那就更難受了。之前拍的電影也曾遭影評人批得體無完膚,可是被眼前付錢的觀眾這樣毒舌,真叫人忿恨難平。都幾杯黃湯下肚了,看電影時和聽到對電影的惡評時,還是沒辦法茫得不在意,表示自己搞電影的功力還太遜了吧。
  觀眾付錢看電影,對電影提出批評乃是天經地義,付出的電影票價中,本來就包含對電影大加撻伐的權利。更何況,那位年輕影評人的批評句句中的,說這是電視劇的電影版一點都沒錯,說副導擺爛也沒錯。之所以如此忿恨難平,其實是針對已經習慣擺爛的自己。
  三十四歲。好歹被稱呼一聲副導演也已經五年多了。起初,熱衷的程度連自己都嚇一跳。每次一打板,就緊張到胃快痛起來似地。兩隻眼睛瞪得大大地跟著導演的視線跑。一個小道具、一件衣服,盯得比導演都還龜毛。對作品的成果一憂一喜,進戲院時又再次一憂一喜。不論睡眠多麼不足,不論宿醉多麼嚴重,只要一走進拍攝現場,身心就整個跳起來。那時候,拍攝現場的空氣是活力的來源,底片上一格一格畫面是活著的證據。
  而今又如何呢?拜最初任用自己的那位導演的威望之賜,獲得許多片場的工作邀約,但已經好久沒有當初那種沸騰似的興奮感了。五年來,已經從第三副導演升為第二副導演,但處理的對象只是從小道具換成演員而已,沒太大差別。不,自從安排演員這個差事不只要接洽演員本人,還要接洽經紀人或所屬的經紀公司以後,確實傷神多了,因為小道具不會堅持自己的主張,也不會發牢騷。
  再去喝。太陽還高掛天空,卻往歌舞伎町一丁目的新宿黃金美食街漫步而去。走在門面狹窄的店家與自動販賣機林立的巷弄間,片刻便有酩酊大醉的感覺,真不可思議。這是已有六十年歷史的酒吧街,但最近重新改造後,也看得到比映一年輕的客人身影。即便如此,依然予人某種錯覺,彷彿穿越時空置身於滑稽短劇中,看見好端端的大人從白天就在營房般的酒吧裡發酒瘋的情景。可話說回來,這個從導演們那裡得知的地方,而今既是追億,也是自己難以抽身之處了。
  看了一下熟悉的招牌,然後滑進格局狹長的店家裡。
  「歡迎光臨,哇,宮藤先生!」
  「老闆,老樣子。」
  「好是好,可是宮藤先生,你不是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嗎?」
  「還沒到醉的程度啦!」
  「今天不必拍片是嗎?」
  「計畫改變啦!」
  沒錯,計畫變了。至少自己是如此。
  跑進電影院完全是臨時起意。當時在拍片現場,自己一身宿醉的酒氣,被二十五六歲的導演哇啦哇啦嫌個不停,於是把場記板朝他摔過去,氣到猛灌了三罐啤酒後,為了打發突然空出來的時間而跑進電影院,才發現正在上映的是自己參與拍攝的電影。
  到底,是從何時開始厭倦自己和自己的工作呢——?映一邊想邊大口大口灌著放在眼前的芋燒酒。並非討厭第二副導演這個工作,當然,也不是討厭電影。
  他明白。答案大約都在那個年輕影評人的牢騷裡頭了。由電視台主導的電影製作、愛現且沒有好好執導過電影的導演、比起票房,更重視DVD銷量的出資者;還有,就是一再一再像例行公事般,淡漠地拍出愚不可及的催淚電影,卻對此不痛不癢的自己。原來厭倦來自對自己的嫌惡感。
  志業和職業似是而非。就算是人人欣羨的志業,如果不再投注熱情與信念,便會墮落成只是混口飯吃的職業。瞭解映一的前輩曾勸他說:「就算熱情不再,做得來就行啦。」當時理智上理解,情感上卻不能苟同。後來,知道不能苟同是因為自己太幼稚時,便又為如今自己的世故而氣惱不已。
  「再來一杯。」
  「來來!」
  別把興趣當工作啊!誰說的這句話在腦中甦醒。既然是工作,難免有不合心意的時候、,不合心意地做久了便會流於慣性,而慣性總有一天會吞噬掉熱情。
  「倒酒、倒酒!」
  「今天還是喝得很快呢!」
  只不過,只有工作上不合心意,才會耗消熱情嗎?或許,自己的熱情是在年復一年的消磨中乾涸掉的吧——?
  就在連想哪個才正確都懶得去想時,胸前的口袋傳出《E.T.外星人》的簡訊聲。
  顯示「繪里香」。醉眼朦朧地打開螢幕。
  『在拍片嗎?還是在電影院?打給我。』
  沒在拍片也沒在電影院,但此刻不想回電。反正她要說的一定是希望快點還錢啦、跟她回郷下去看她爸媽之類無聊的話。
  一關掉螢幕,馬上又聽到《印第安納瓊斯》的主題曲。這是來電鈴聲。一看,打來的是資深攝影師小森千壽。可不能像對待繪里香那樣等閒視之。映一趕忙按下通話鍵。
  「喂,我是宮藤。」
  『映一,你在哪?』
  「在新宿。好久不見啊,森叔。」
  『喂,講話怎麼口齒不清,大白天就喝茫了啊?算啦。你現在能來我家嗎?有東西要給你。』
  小森家在雜司穀,換搭電車去的話,十分鐘就到了。問題在於酒精已經滲透到血液和意識裡去了。
  「突然有什麼事?我剛好有點醉了。」
  『老爹的企畫案通過了。等了三年,終於能拍了。』
  瞬間,以為聽錯了。
  「呃,你打電話來通知我是……」
  『不幹你事的話,我幹嘛打。你也被點名了,等了好久的大森組終於要再合體了。』
  大森組要復活了。還能在老爹——那個大森宗俊導演底下工作嗎?
  『那,你來不來?還是有其他重要的事嗎?』
  「別說傻話了。」
  酒醉完全清醒。
  「我怎麼可能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呢。」
  映一把幾張千圓鈔票擱在櫃檯上,連找的錢都沒拿就飛奔出去了。
  
  讓映一進入電影的世界,讓映一離不開電影的世界,全都是大森宗俊的緣故。當初映一想從事影像工作而進入電視台,但被指派去做愚蠢可笑的綜藝節目助理導播後,就一直過著耍廢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加入一部新片的幕後花絮拍攝工作,獲得大森導演的賞識,終於成為他團隊中的一員。
  沒有導演像大森宗俊那樣讓人如此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而且果真讓人期待良久。他出道後的第二部作品便立即榮獲柏林國際影展金熊獎,此後仍持續拍出風靡全球的佳作,但他秉持一貫的完美主義,拍一部電影少說也要花四年時間。不過,如此少產的大師也有難得兩年完成兩部作品的繁忙期,也正好是映一加入的時期。
  跟在大森身邊拍片的這兩年過得無比充實,每天都是發現與驚歎連連。即便今日來看,這兩年仍是映一人生中無可取代的寶貴資產,如果沒有這些,恐怕也不會當上副導演吧。
  海外電影界尊大森為師的仰慕者不少。近年於好萊塢竄紅的年輕導演中,就有大半是受到他的電影啟發而進入這個世界的,這些人就被俗稱為「大森追隨者」。但另一方面,大森在日本國內的評價倒像是跟著海外的評價走,而他往往為追求作品的完成度而花錢無數,因此總是為籌措資金苦惱,事實上,這也是他產量不多的原因之一。
  出了雜司穀車站後,徒步二十分鐘,來到一間瓦房民宅,小森已經等在屋內了。
  「喂,以酒醉走路東倒西歪的狀況來說,你來得還真快啊。」
  小森千壽比大森小六歲,今年六十九了,但頭髮還很烏黑,嗓音也很宏亮,完全看不出他已有這個年紀。個性開朗的他,是日本屈指可數、實力備受肯定的攝影師。或許是特別投緣吧,大森的所有作品都是由小森掌鏡,業界稱他們為「大小森拍檔」。心直口快、有點難侍候的大森,與沉著穗重、平易近人的小森剛好成對比,因此兩人才能長年維持良好關係吧。映一如此認為。
  「森叔,你說老爹的企畫案過了,難道是指那個嗎?」
  「喔,嗅覺還很靈嘛,都喝茫了說。」
  小森暗自竊笑地拿出一本劇本。
  標題是《連續殺人鬼青蛙男》。
  「這個是定稿,你先拿去讀再說。」
  「呃,我可以現在在這邊讀嗎?」
  「隨你,但我只有茶招待而已喔。」
  大森已經準備好新片的劇本,這消息從大前年就聽說了。映一也一直希望新片能夠順和開拍,但在電影界,通常一百個企畫中,通過的只會有一兩個。而且,先前已經聽這個劇本的內容既沉重又灰暗,因此根本沒想到竟會通過。
  封面下方印著「製作:大森製片 發行:東藝」。想到過去大森的作品全由東藝發行,這段文字就顯得理所當然了。內容先擱一邊,看到開頭的編劇名字後,映一不由得「哦」一聲叫出來。
  六車圭輔。真想不到被尊為日本電影界大師的大森會起用像六車這樣的新人——。但映一隨即轉個念頭。不,正因為他是大森。之前他也都是不拘世代差別或資歷深淺,總是積極尋求當時的優秀人才,他的作品就是這麼成就出來的。
  六車圭輔是最近迅速嶄露頭角的編劇。才剛年過三十,這些年就囊括了日本電影金像獎最佳劇本獎,以及向田邦子獎等重量級獎項;評價高的電視劇,片頭或片尾字幕一定有他的名字。但另一方面,也有人批評他「太過鋒芒畢露」、「麻煩製造者」,而「老愛挑毛病,跟導演互槓,結果就被除名了」、「在公開場合大剌剌地把不佳的電影眨得一文不值」這類惡評也為數不少。
  二百字稿紙,二百五十三張,所以實際的電影長度為兩小時吧。
  之前就聽說過大致的內容了。原著是一名新人作家的推理小說,故事以數年前發生於埼玉縣的連續殺人事件為基礎,再拉出兩條主軸,一條描寫一名新人刑警為偵辦連續殺人事件而認識一對母子,然後在傷痛中成長的過程,另一條則是緝捕兇手的過程。問題是,這樣的故事一定有獵奇場面和暴力描寫就不用多說了,難就難在以精神障礙和刑法三十九條為核心這一點,再加上如果把這個部分處理得四平八穩,就只會流於一般般的推理小說罷了。因此,相關人士都認為很難將這個故事搬上銀幕。
  這位才華洋溢的新銳,會如何處理這個棘手的題材呢?映一津津有味地一頁翻過一頁——竟然停不下來。
  小說有小說的表現方式,並非直接將內容影像化,就能把故事完整描述出來。改編劇本必須先爬梳出原著的要素,改寫成富電影節奏感的劇情,同時還需要觀眾的想像力配合,而且,若無法超越原作,就沒有影像化的價值了。
  六車的劇本豈止適切地補足這些要點,更剔除掉原著的冗長部分而成為一部紮紮實實的人間劇。台詞富節奏感,懸疑接二連三,不但巧妙地操控讀者的呼吸,同時一路引誘讀者直到如怒濤般的結局,筆致甚至可謂老奸巨滑。就算不是映一,也能一讀即知這是一部優秀的劇本。讀者不但能從字裡行間讀出畫面來,甚至能明確聽到聲音,不,搞不好還能聞到臭味、感覺到觸感呢。
  一口氣讀到最後一幕結束,不由得嘆息。或許在閱讀過程中不知不覺用力過度吧,紙張邊緣還出現摺痕。一留神,才發現小森一直坐在眼前窺視自己的反應。
  「怎麼樣?」
  「太讚了!」
  不由得提高嗓音。
  「是吧?我也這麼認為。我是第一次讀六車的劇本,看來名不虛傳啊。他雖然年輕,卻很會掌握講話的節奏,而且最後那一幕真是太厲害了。會指名這傢伙來寫,老爹的眼光果然不是蓋的。」
  小森的語氣裡藏不住歡喜之情。
  以建築物來比喻,劇本就如同設計圖,不論施工時做再多裝飾,完工後的建築外觀不可能悖離設計圖。同樣地,不論導演時多麼挖空心思,也不可能大幅脫離劇本的世界觀,因此才有一部電影的好壞,七成取決於劇本這種說法。
  就這層意義而言,六車的劇本已然對電影成果做出七成的保證了,恐怕交給平庸的導演,結果也不致太差;但交由大森宗俊來執導的話,肯定會是相當震撼人心的傑作——。
  映一渾身打了個冷顫。
  拿恬靜的氛圍與誇張的戲劇手法相比,大森原本就是更偏好後者的導演,他好幾次在公開場合說:「難得觀眾都走進戲院了,當然不能只拿出茶點,要端出牛排來招待才行。」從這種作風來看,這個劇本真是太適合大森不過了。而且故事的基礎是對刑法三十九條「心神喪失者之行為,不罰;精神耗弱者之行為,得減輕其刑。」提出反論,對社會的訴求力十足。從前大森的作品就曾引發議論,甚至有過促成一條法律被修正的例子。那些三流的泡沫導演們敬而遠之的題材,正是大森求之不得的吧。
  「監製一樣是五社先生吧?」
  以想當然爾的心情確認看看。
  從在柏林影展揚名的第二部作品開始,五社和夫就一直擔任大森的電影監製。換句話說,他和大森是盟友關係,而且外界普遍認為,沒有他,就沒有大森後來的作品。
  不過,小森的回答卻是:
  「是沒錯啦……」有點口齒不清。
  「怎麼了?」
  「這次啊,有個附帶條件。」
  「附帶條件?」
  「帝都電視台有一個叫做曾根的製作人,他說他不要只是對大森製片出資,而是要以共同製作人的身分加入。如果不答應這個條件就不提供資金。也就是說,除了出錢,他還要出嘴巴。一定是背後有人煽動吧,之前沒意見的其他傢伙也開始提出同樣的要求了。五社起初十分堅持,但最後好像為了顧全大局,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吞下這口氣了。」
  「那麼,是用製作委員會方式囉?」
  「嗯,由五社製片、帝都電視台、博通堂、光文社這四家合組一個『連續殺人鬼青蛙男製作委員會』,主導公司是帝都電視台。」
  小森氣沖沖地說。
  製作委員會方式,就是由多家企業或團體聯合出資來製作電影,是日本獨特的做法。出資比例最多的,就成為主導者,負責全體的意見整合,而電影收益也是根據出資比例來分配。這種做法當然有它的好處,由於是共同出資,每家公司的負擔較少,資金調度較容易;又因為通常是電視台、出版社、DVD公司等業界相關的公司參加,各自擁有播映權、相關書籍的出版權、DVD發行權等,因此能夠帶動自家公司的業績。此外,製作委員會中有媒體加入的話,廣告宣傳費用會較便宜,效果也較佳。
  然而也有缺點。劇本的內容與卡司的決定採合議制,只要有一家公司反對,整個計畫便無法進行:各種會簽文件也得跑遍各家公司,變得大費周章。且這麼一來,作品的內容勢必變得大家都能接受而流於無關痛癢。而映一最最擔心的,就是大森的做事方法恐怕會遭到無理的干涉。
  「五社這人就是這樣,他完全信賴大森,一路挺大森到底,出錢但不出嘴巴。可是這次情況不一樣了,說不定會有人故意刁難我們老爹。」
  小森似乎也在擔心映一擔心的事。
  「刁難?被外行人說些半調子的話,老爹不會不吭聲的,肯定當場刮起腥風血雨。」
  「在腥風血雨之前,五社自然要負責當起防波堤。大森組再次集結的理由之一,就是為了這個事。就算現場有人要硬幹,為了不影響老爹工作,我們也非得要在旁邊挺住才行。再說,今非昔比,現在的老爹已經沒有餘力把雜音頂回去了。」
  面對小森這番落寞的言語,映一也只能點點頭。
  事到如今,不得不面對現實。大森眼前的敵人既不是半調子的出資者,也不是深信針砭日片是影評人存在價值的那幫人。
  大森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身體。
  
  
  
  


2
  
  電影製作工作,在實際開拍之前,有一項稱為演職員會議的前製作業,除了組織工作人員之外,也要敲定卡司和安排拍攝進度,大致擬出今後的計畫表。
  大森組的演職員會議按例都在大森家舉行。大森家有兼做試映室的大廳,寬敞得剛好可容納主要成員。再加上開始招募人馬時,主要成員幾乎都已底定,因此這場首次會議,與其說是讓大家彼此認識,更像是一場大森的理念發表大會。
  大森家位於世田穀區的砧1。雖然座落在東京都內,但保留了相當多綠地,坡度也很大:從車站走來一公里,加上秋老虎的關係,早已滿頭大汗。
  這一帶接近成城2住宅區,有很多外觀氣派的建築,大森家屬於有內玄關與外玄關的日式傳統住宅,可說散發著「大宅門」般的威容。不知道的人看了會信服地認為「原來如此,這就是那位大師的家啊。」但熟悉內情的人都知道,為了籌措製作費,這間房子已經抵押了好多次。
  映一隨小森一起走進玄關後,立刻聽到沉穩但活力十足的歡迎聲。
  「唉呀,是小森和宮藤啊,歡迎光臨。」
  真澄夫人一臉如迎接孫子般的笑容。「天真爛漫」這句成語,就是用來形容夫人的吧。這位女性陪伴在大森這個衝動派男人的身邊也已經四十年以上了,說不可思議還真不可思議,這就是所謂的情投意合吧。
  「大家都在等你們呢。」
  夫人帶兩人前去的地方,果然是那間熟悉的試映室,規模雖小,音響和放映設備等卻不輸電影公司。而今這間試映室已將椅子全部挪動,變成一間可容納三十人左右的會議室了。
  「喔,阿千、映一,你們終於到了。」
  大家圍坐在一起,而坐在中間率先開口的人,就是這個家的主人大森宗俊,但是,一看到他的樣子,映一瞬間瞠目結舌。
  這位讓日本電影界能夠傲視全球的大師坐在躺椅上,但身體和椅子相比,卻顯得不合比例地小。
  是抗生素的副作用吧,臉和身體都比從前整整小了一圈。頭髮失去光澤,臉頰上的肉也削下去了,從穿衣服的樣子也可看出四肢骨瘦如柴。
  大森去年因肺炎住院,大概是受不了被人看見臥病在床的模樣吧,除了家人以外,其他人的探病一概遭到拒絕,因此最近都沒有機會看見大森,真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
  「喂,別那副好像看到死人的樣子好嗎?我還活得好好的!」
  不變的是那雙似要射穿對方的目光,以及叼著的香菸。不,正確來說不是叼著,而是夾在掉落的門牙縫隙間。
  任誰看到都會忍不住大叫出來的話,映一也脫口而出了,因為不說受不了。
  「老、老爹,你怎麼搞的?肺病還抽菸?!」
  「你這個兔崽子,應該說好久不見才對啊,怎麼連招呼都沒打就說這個。」
  「但、但是肺炎……」
  「沒叼這個沒法好好講話啊。好了好了,找個位子坐。」
  仔細一看,果然沒有點菸。那麼,這香菸的功能大概就像嬰兒的奶嘴吧。
  叼香菸的模樣,宛如大森宗俊的註冊商標。反正他的嘴巴只有吃飯時才沒叼著菸,其他不論走路、拍片中,就連受訪時也在吞雲吐霧。一如他的綽號「蒸汽火車」,他就是個死硬派的老煙槍。看來就算是侵蝕肉體的病魔也不能把香菸從此人身上奪走吧。
  找個空位坐下來後,環視周遭一圈,忽然湧現幸福的既視感。以大森為中心,三十張左右的臉、臉、臉,每一張都那麼令人懷念、令人激動。
  導演組第一副導演 平岡伸弘。
  導演組第三副導演 苫篠哲。
  燈光指導 末永孝志。
  美術指導 土居博司。
  化妝 陳端春。
  場記 平嶋亞沙美。
  剪輯 高峰浩二——。
  包括其他人,全都是大森組的老班底。一被他們圍起來,彷彿上次殺青後所經過的三年歲月全都不見了。一不爭氣,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宮藤,幹嘛兩隻眼睛活像八字眼一樣動都不動啊,才多久沒見,你就整個人變成老色鬼了?」
  端春的插嘴,也意外地讓人感到舒服。
  是啊,才多久沒見。但是,因為這個圈子很小,他們的消息時常可以耳聞;恐怕自己的事也一樣傳到他們耳裡去了。
  一位優秀導演,他的創作性格與導演手法這些條件自不必說,班底的實力也很重要。就像是一提到被譽為指揮之神的指揮家時,一定也會提到某個特定的樂團;同樣地,一個被譽為大師的電影導演,當然也少不了一群支持他、與他合作無間的固定班底。就這層意義來說,在大森沒發表新作的這三年期間,不難想像這群班底都是各自過著有志難伸的日子吧。
  這些原本就是大森挑選上的有才幹的人,個個都是在其他片場也有本事順利完成工作不出錯的人。不過,若僅僅只是順利完成工作,便會有所不滿足。
  和大森共事的醍醐味在於,到電影殺青為止,每個人都能依自己的能力提升對電影的認識。大森的片場充滿了刺激感,拍攝過程中閃現的點子,沒多久即具體化為一個鏡頭、一個畫面,令人眼睛一亮。打光的方式、美術的工夫、導戲的方法和創意,都能應用到其他片場上,因此很多人開心地說:「等於是去上電影學校還有薪水可拿。」
  不過,比這些更吸引他們的,其實是大森的為人。大森不是紳士,個性也不溫厚,工作人員要是出錯他就會飆罵,演員要是演錯他就會摔東西過去;工作做得好不好全都寫在臉上。即便如此,他稱讚別人時,臉上卻會綻開無比開心的笑容,因此大家都是為了想再看到那張笑容而拼足了幹勁。
  被大森這樣的魅力所吸引的人,如今全聚在這個地方了。
  「謝謝大家在百忙中抽空前來。」
  開場白開始了。
  「五社還沒來,但他說他馬上就快到了,我們就先開始吧。交給你們的劇本都看了嗎?六車這個年輕人幫我寫出了好東西。雖然裡面有許多噁心的畫面,但這也是吸睛的地方。對那些想進電影院把臉哭花的人,這部片子應該不合他們的胃口,但我就是為拍這種電影而存在的。」嗓音有幾分沙啞。雖然沒有往年的意氣風發,但那聽得出心志剛強的口氣依然沒變。
  「我身體這個樣子,就不瞞你們了。今後我還能不能再拍片,根本想都不敢想。所以這次的這部電影,我會使出渾身解數、不遺餘力地完全投入。啊,對了,就是那句『將生命燃燒至最後一刻』。」
  大森哈哈大笑,有幾個人也跟著配合,但應該沒人能夠打心底笑出來吧。這部電影將成為大森宗俊的遺作——大森的話等於在做這樣的宣言。
  「算我發發老人家的牢騷吧。最近日本電影真是越做越小了,當中是有突出的年輕人,但他們拍的片子都只在少少幾家戲院輪流上映,根本走不出去。國內那些白癡理都不理這種有活力的年輕人,他們想捧的,大概就只有那些被國外哪個人肯定過的傢伙。所以啦,導演筒又交到了這個老不死的手上。」
  雖是自嘲意味濃厚的台詞,但也聽得出自負滿滿。
  「這就叫做特權,而拿到特權的人好好利用特權,那些權益被犧牲掉的傢伙才犧牲得有價值。接下來要跟各位一直相處到電影殺青,所以有家人的傢伙,趁現在趕快跟家人好好團聚吧。」
  「這還用說啊,老爹。」
  小森插話進來:
  「這種事在接到劇本時,大家就都有覺悟了。我呢,我一說這個事,我老婆就默默把家裡的備用鑰匙拿給我,因為我總是該回家的時候不回家,她早就死心了。」
  全場哄堂大笑。
  毫無妥協餘地,就算沒日沒夜也一定要拍到滿意為止,這就是大森的作風,因此,參加大森組,形同放棄日常生活。
  但是,大家依然歡歡喜喜加入這個團隊。怪了,這種氣氛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有過,想了又想才終於想了起來,就是學生時代,在外面一直留宿到學圜祭前一晚的那種興奮感。把大導演的拍片現場和學園祭相提並論,實在有些失禮,不過,像就是像,有什麼辦法呢。
  「話說回來,要用幾毫米的底片來拍?」
  平岡提出問題,大森轉身看著他說:
  「三五3的。」
  平岡聽到後,「嗯」了聲,頻頻點頭。最近別說是三十五毫米的電影,甚至看得到整部都是用數位攝影機拍攝的電影。並非便宜就沒好貨,但聽到三十五毫米,還是人心激奮。
  「導演。」美術指導土居舉手。
  「就我讀到的剷本內容,裡面有很多市民的暴動啦、爆炸之類相當壯觀的場面,這些都是要用電腦特效吧?」
  群眾畫面、爆破畫面等,最近有愈來愈多電影都使用電腦特效來處理。比起實際拍攝,電腦特效的失敗率要少得多,不過,和好萊塢相比,日本在這方面的技術顯然還不夠成熟,因此土居對自己能否做好電腦特效存疑。
  「不要,我要盡可能實拍。雖然有許多屍體描寫、暴力之類的噁心場面,但我絕不用粗糙的電影特效來欺騙觀眾。關於屍體的特殊化妝,還請土居這邊好好研究一下。」
  「沒錯,就是要這樣。」
  土居滿意地點點頭。
  「那麼,選角工作進行到哪裡了?」
  第一副導演平岡發問。電影的成果好壞,選角因素占了二成。而敲演員檔期是第一副導演的工作,平岡當然要問了。
  「五社和我已經決定好主要演員了,出資人那邊也答應得很爽快。這是暫定的演員名單。」說著,大森正要發給每人一張紙。就在這個時候——
  「抱歉抱歉,讓大家久等了。」
  一個高個子男人出現在試映室,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
  五社和夫。儘管年過七十,依然髮色烏黑的頭髮全部往後梳得整整齊齊,精悍的五官與其說是一名監製,更讓人連想到運動選手。他一走近大病初癒的大森,兩人的對比更為明顯。
  「你總算來了。我正要給大家看演員名單呢。」
  「關於這個事,我有話必須說。」
  五社愁眉苦臉地說:
  「工作人員有部分變動,演員也跟原案有點不同。」
  大森立刻做出反應:
  「什麼?我們提供的演員名單,他們不是全部接受了嗎?還有你說工作人員有部分變動,這話什麼意思?」
  「還不就是製作委員會來搗亂,不,與其說是委員會,應該說是帝都電視台的曾根搞的鬼。那個混帳,早就把預定的工作人員和演員名單給他看了,到現在才他媽的說要這樣要那樣。」
  帝都電視台是主導公司,自然對選用工作人員和演員這些事有最大的發言權。這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只不過之前都是大森和五社大權在握,如今曾根這個舉動等於是在表示,不管願不願意,決定權已經轉移到他人手裡了。
  「抱歉,平岡。」
  五社首先對著平岡低下頭來。
  「曾根已經指定他們電視台的一個導演來擔任第一副導,那個人叫做吉崎徹。」
  「什麼意思?所以是副導的排名要按順序往下降嗎?那麼排名第三的苫篠怎麼辦?」
  「不是這樣。第二副導還是宮藤,第三副導還是苫篠,他們只說要換掉第一副導。」五社回答完,全場氣氛為之凍結。
  平岡在大森底下工作好多年了,他的好處在於他經歷過長年的嚴格訓練,光看大森臉色就知道大森在想什麼;不但能把演員通告安排妥當,管理工作人員也是零缺失,其地位可說是大森組的中流砥柱。如果沒有平岡,拍片工作將無法想像。不過,這個曾根似乎是衝著平岡來的,擺明就是要把他拉下臺。
  「老爹,這是他們的計謀啦。」小森插話說:「如果那個導演和曾根是同一家電視台的,那就鐵定是他的徒弟。他一定是知道平岡是大森組的台柱,所以才要用那傢伙來取代平岡,削減我們的戰力。」
  小森的話很有說服力。像大森這種個性桀騖又成績有目共睹的導演,就算是再怎麼有力的製作人也不太能出口干涉。但對工作人員就另當別論了。只要能控制主要成員,要掌控現場便容易得多。如果曾根這個人想操控大森的話,那麼換掉第一副導演,的確是個有效的手段。
  大家都在思考同樣的事情吧,只見人人目光刻意避開平岡,眉頭緊皺,而大森似乎就要大發雷霆了。
  「……這樣的話,那也沒辦法了。」
  多麼不搭調的快活語氣。大家轉頭看向平岡,只見他搔搔頭說:
  「不能和大家一起工作,這點我很遺憾,但能夠不必照顧老爹,這點算很幸運吧。」
  沒人可以正視平岡,因為他的話和他的表情完全相反。大森不停地抖動指尖,顯示憤怒。「你說演員也換了,是哪個角色要換人?」
  「女要角指宿梢這個角色。」
  「你說什麼?」
  大森這次整個臉色都變了。
  「那、那個是六車從原著裡努力放大出來的角色,就是因為這樣,我和你才這麼致力於此啊。」
  「是啊,所以我們兩個人才都一致推薦櫻井玲最適合演這個角色。可是那傢伙……混帳,曾根那傢伙又來無理取鬧。他還放話說,其他先不管,如果他要的人不能演這個角色,他們就要退出製作委員會。」
  「他到底要推誰來演?」
  「山下真紀。這名字聽過吧?」
  映一聽過。想必大家都聽過吧。這陣子電視和週刊的娛樂新聞,很少不出現她的名字。只不過,都是一些醜聞。
  
  
  
  


3
  
  演職員會議於兩天後重新舉行。大森對此事毫不掩飾他的憤怒,對於地點被改在帝都電視台更是火大,被帶到會議室後,嘴巴還是抿成「ㄟ」字型。
  以往都是在大森家的試映室召開,氣氛宛如大森演說得熱血沸騰的誓師大會,但現在工作人員被帶到的會議室裡,只有一張圓桌和幾張椅子,顯得非常沒有人情味,這種地方根本不適合鼓舞士氣。
  儘管大森本人非常厭惡,但真澄夫人嚴格規定大森在外面走動時一定要坐輪椅。由於第一副導演平岡已經被踢掉了,推輪椅的工作自然落到映一身上。
  「映一啊。」
  「什麼事?導演。」
  「我啊,一向要求自己對人對事都不要用第一印象或偏見來看待。」
  是嗎?話到了嘴邊,趕忙吞下去。
  「但是啊,在這種地方,一些西裝筆挺的傢伙擺出道貌岸然的樣子,講些事先準備好的話,不是無聊透頂嗎?」
  「呃,這不就是偏見嗎?」
  「反正我就是看不慣。」
  「還有,導演……香菸要不要拿掉?或者像前天那樣,不要點菸,叼著就好?」
  「映一,你什麼時候變得可以對我下命令了?」
  「不是啦,夫人也拜託我不要讓你抽菸。」
  「要我坐輪椅、要我不抽菸,真是有夠囉哩叭嗦的!到底把我當什麼啊。我是病人耶,我跟那些健康的傢伙可不一樣。我一次只能完成一個要求!」
  對電影的熱情,以及這個奇怪的孩子氣,過去都是大森的魅力,但現在,小森從旁看到大森這張臭臉,便悄聲在映一耳邊說:
  「聽好,映一,你要好好盯著老爹。」
  「盯著?盯什麼?」
  「我之前跟曾根共事過一次,他應該是第一次和老爹碰面,但我可以跟你打賭,那傢伙還沒講到三分鐘話,老爹鐵定抓狂。你要在老爹的手還沒伸向曾根之前,就先擋掉。」
  太誇張了吧。這是映一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會這樣想。
  「話說回來,映一啊,你到底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導演。」
  「傳聞說,你最近變成一個酒鬼了。但你身上怎麼沒酒味?」
  「……要是在這種場合我還滿身酒臭的話,導演你會饒我嗎?」
  「這種事誰會饒你,那時候坐輪椅的就是你了。」
  等了五分鐘後,二個男人走進會議室。
  走在前頭的是一個穿著做工良好的西裝、身材高大的人。或許是抬頭挺胸這個姿勢的關係,他似乎習於俯視一切。這傢伙想必就是製作人曾根雅人吧,是個還沒開口就看得出狂妄自大的人。
  那麼,像金魚屎般跟在曾根後面亦步亦趨、中等身材的人,就是吉崎徹囉?短髮豎起,戴著時尚的細框眼鏡,外型很搶眼,但跟在曾根屁股後面時,那種跟屁蟲性格也是一目了然。
  「大家好,我是製作人曾根雅人。這位是擔任第一副導演的吉崎徹。」
  令人驚訝的是,他的語氣也一如想像,或許是為了刻意壓抑狂妄自大,顯得貌似殷勤其實內心輕蔑。
  「這是吉崎首次挑戰院線片,但各位或許知道,他參與過《第二次婚禮》,還有最近締造平均收視率十五趴的《黎明的大搜查線》的導演工作,是一位才華洋溢的人。」
  才以為是要介紹吉崎,但仔細一聽,所舉例的電視劇全是曾根製作的,說穿了,不過是在吹噓自己製作出多麼叫座的作品罷了。而這時候,大森開始不太按捺得住了,左手按住額頭,右手的手指不停敲著桌子。這是火山爆發的前兆。
  「因此,我們即將開拍的這部電影,除了是世界級導演大森先生的最新作品之外,也是這位元吉崎首次進軍院線電影……」
  「等一下。」
  大森開口了,雖然聲音低到近乎趴在地上,但這已足夠封住曾根的嘴。
  「我不是要打壓後起之秀,不過這次在片場恐怕沒工夫讓新人去磨,因為導演我身體已經這個樣子,動也動不了,只能吐吐氣了。」
  說完馬上吐出一口煙,直接了當。
  「我是不曉得你們電視圈都是怎麼辦學藝會4的,但在我的劇組,第一副導要做的,就是給我把演員通告搞定,可是連看一秒攝影機的時間都沒有呢。」
  「學藝會」這三個字一說出來,吉崎立刻臉色大變,曾根則只是緊皺眉頭。
  「但是大森導演,好不容易有機會跟在大師身邊,一定要請您好好傳授拍片的技術啊。」
  「技術這東西不是傳授來的,是偷來的。而且,我在這裡把話挑明瞭說,電視劇和在戲院上映的電影完全是兩回事,你找不到半點可以偷來派上用場的東西。」
  這是在片場磨過來的大森才有的台詞,說來雖痛快,但在這種場合,無疑是對曾根和吉崎的侮辱。果然,五社對映一使了個眼色,但映一可沒膽去塞住大森的嘴巴。
  曾根故意咳了一聲,然後說:
  「大森導演,您的功績和名聲我們都十分久仰,但電影是團隊創作,而且我們帝都電視台還是這次的主導公司,今天大家初次見面,請不要在這裡發表那些破壞團隊合作的話。」
  「團隊合作?哼,又不是團體競技,再說,電影根本就不是團隊合作,順便告訴你,電影也不搞民主這一套,電影這東西徹頭徹尾就是獨裁下的產物。如果要在製作名單上秀出我的名字,你這個半調子就不要在那邊有的沒的囉哩叭嗦。」
  「唉呀,反正他也是第一次拍電影,要跟導演學習的地方還很多,就請導演把他當成自己的手腳使用吧。」
  「手腳?手腳就是自己不會思考,只是一味聽從大腦的命令,然後確實執行。對大腦不會質疑,也不會有怨言。那你就把這個事給我好好記清楚了。只不過,你真的比我這個軟趴趴的手腳更有用嗎?」
  吉崎似乎有話想說,眼睛不時地瞟向曾根,又好似若沒有曾根的許可,他就不能自由發言的樣子。
  「還有一件事,你們不用我和五社推薦的櫻井玲,硬塞個山下真紀這個來歷不明的人進來,到底為什麼,請你說明清楚。」
  「山下真紀不是來歷不明的人,她可是我們電視台的招牌女演員,她主演的每一部電視劇,平均收視率都超過十二趴。」
  「我不是在談按按搖控器就能免費看的那種學藝會等級的搞笑劇,我在談的是能不能光憑演員的名氣就把觀眾拉進電影院。」
  聽這口氣就明白了,大森不是在發飆,他顯然是在挑釁曾根,用挑釁的方式來加深自己有多難侍候的印象。換句話說,大森是為自己日後在拍片現場更能夠發揮主導權而事先佈局。如果是一般般的導演,這麼做將導致反效果,但大森有過去的實績和名聲做後盾。
  「她是現在當紅的女明星呢,這陣子在媒體上也頻頻曝光。」
  「哼,醜聞纏身的人能把觀眾拉進戲院嗎?你會打這種主意,不就剛好暴露出你是個學藝會等級的製作人嗎?」
  「導演,您開口閉口學藝會的,不會太失禮嗎?帝都電視台的電視劇,過去已經有好幾部翻拍成電影,觀眾人數也好幾次刷新紀錄,還有好幾部參加國外的電影節……」
  「啊,這個我知道。聽說那是那一年票房最好的電影,就一副很了不起地去參加電影節,結果評審完全沒放在眼裡,觀眾也是一片嘲笑,只好灰頭土臉回來。」
  「糟了!」念頭才這麼一閃,已經來不及了。帝都電視台製作的電影在海外遭到漠視,是眾所皆知的事,但當著人家的面講出來,等於是指著人家鼻子臭罵。映一忐忑不安地回頭,見小森正瞪視著自己。他說過要阻擋大森,指的應該不只是手吧。
  「……我早久仰您這個人的優點就是有話直說,但沒想到您從一開始就這麼句句帶刺,我可是製作人之一啊。」
  「但是,製作人有好幾個,大森宗俊只有一個。」
  這句話一出,不只曾根,連當事人大森都嚇一跳。
  說話的人是小森。
  「我跟包括老爹在內的國內外導演一起共事過,有大師級的、有中堅分子,也有新銳導演,加起來連兩手兩腳的指頭都不夠數。但是啊,不論怎樣的名作,只要劇本和演員夠好,換別的導演來拍也不會拍得太差。但老爹的作品不一樣,老爹的電影只有老爹能拍。假設拍到一半老爹不幹了,恐怕也沒人能夠接下他的導演筒。全世界信仰老爹的電影人多得不計其數,但誰也不會想要去模仿,因為大家都有自知之明,要憑自己的感覺來模仿是辦不到的。」
  曾根漲紅了臉,但並未反駁。攝影師小森和大森一樣,都是在國內外享負盛名的大師,他的話自有分量。
  「曾根先生,你應該也去過坎城和柏林影展吧,在那裡,外國記者啦、影展的人,他們一開口先問了你什麽?不好意思,應該不是問你們家出品的電影,而是問大森的動向吧。你如果想把電視台的作品推到海外,就不能忽視大森宗俊這塊招牌。恐怕你就是打這個主意,才要在這部電影掛上製作人名字吧?老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他說話就是這個樣子,或許不合你意,但要叫他閉嘴,就像把牛角扳正一樣難,所以我認為你要是夠聰明,在電影殺青之前,最好都別插嘴干涉他。你就先做好這件事再說吧。」
  映一不由得想拍手叫好,但眼前的曾根一臉兇暴,只好克制住。
  不過,曾根似乎深諳控制情緒之術,他咳了一聲後,換個語氣說:
  「……您的意見我知道了。」
  就這樣,和主要製作人的「第一次接觸」,最後演變成「最惡劣接觸」5了。
  
  「可是,我在這部片中要被打爆三次,媽的,這要怎麼演嘛?」
  大家正在看劇本,竹脇裕也突然間大聲抗議。相貌英俊的他從嘴裡飆出如此粗魯的話,聽來格外刺耳。
  「要打,可以,沒替身,也可以,問題是到最後,靠,我竟然坐輪椅!畫面上不好看吧!」和昨天一樣,在帝都電視台的一間會議室裡,所有演員首次照面兼讀劇本。在這場合上聽到這樣的話,映一嚇了一跳,然後看著在場的每一張面孔。
  
  古手川和也 竹脇裕也 飾
  渡瀨警部 三隅謙吾 飾
  指宿梢 山下真紀 飾
  有働小百合 夏岡優衣 飾
  御前崎宗孝 澤村剛 飾
  當真勝雄 易綱太郎 飾
  
  從角色分配來看,這部電影的主角的確是竹脇,但在場還有一位演員飾演重要性可與主角匹敵的角色,更有兩位演員飾演掌握整個故事關鍵的角色,三位都是演員名單中的要角。在這種場合上還說出自尊自大的話,只能說竹脇太過目中無人了。或許早就預料到會出這種狀況,坐在映一旁邊的小森,一邊嘆氣一邊用手貼住額頭說:
  「他媽的真的這樣搞,那個笨蛋……」
  小森刻意壓低聲音,因此只有映一聽得見。
  「他在幾部戲裡是演得不錯,但就是太目中無人了。就算再怎麼沒機會在電視上碰面,也該尊重一下在場的這些大咖才對啊。」
  竹脇裕也是以偶像團體的一員在演藝界出道的,或許是年過三十歲以後就不喜歡再被當成偶像,感覺他最近似乎將重心移到戲劇上。儘管演技死板讓人厭煩,但只要有他演出就是收視率的保證,因此在黃金時段的電視劇上,每週都可以看到他出現。
  「人啊,只要爬得高就會看得遠,但如果搞不清楚狀況,那就相反了。自以為地位高就大搖大擺、旁若無人,後果就是和人起衝突了、。」
  但竹脇聽不到小森的話,仍在繼續發牢騷。
  「而且,說到這個武打戲,和我纏鬥的竟然是個搞笑藝人?又不是在拍滑稽短劇,拜託你們好歹也幫幫忙。」
  小森無言地用下巴指著,映一不安地朝那方向看去,明顯看見三隅的眉宇間皺起一道深紋。三隅今年六十五歲,應該算是老人了,但他卻給人一種五十歲起就凍齡了的印象,也因此,淡泊、老朽這類形容詞都不適用於他身上。
  「喂,碎碎唸的年輕人。」
  三隅的一句話讓全場氣氛凍結。
  「看來你是不喜歡這個劇本囉?但現在是大家一起讀劇本的階段,你不覺得講解劇本太早了點嗎?再說,講解劇本也不是演員該做的事。」
  拐彎抹角地點到大森了,一看向大森,只見他泰然自若,似乎不在意竹脇的話,彷彿這一幕是事先套好招的。還有,另一位要角澤村,他只是略微挑起一邊眉毛而已,目光始終定在劇本上。表示這位榮獲紫綬褒章6的名演員,根本把偶像演員的蠢話當耳邊風吧。
  大概終於認清自己的地位了,竹脇住嘴不再抱怨,但那副不甘不願的樣子,讓映一不覺擔心起來。在角色設定上,三隅和竹脇是上司與部屬的關係,而且還是好搭檔,如今兩人一開始就鬧出這個場面,日後真叫人擔憂。
  不,叫人擔憂的事情還有一件。
  女要角山下真紀還沒到。
  現在是兩點十分。通知經紀公司兩點要在這裡集合的就是映一本人,所以時間錯不了,但也因為如此更讓人放心不下。山下真紀確實是當紅女星,只不過她是近幾年才在電視劇中嶄露頭角,實在沒理由讓世界級的大森空等。
  真紀今年三十歲,她所飾演的指宿梢,在原著的設定是二十歲左右,但男主角竹脇和真紀年紀差不多,因此由真紀來飾演女要角不成問題,不過,由於大森原本中意的角色人選被曾根硬是換掉,因此大森對真紀絕對不會有好印象。
  難道她想藉著讓世界級的大師空等,來突顯自己的存在感嗎?
  這哪是演出效果,根本是等同自殺的危險行為。才這麼一想,門突然開了,一個人影衝了進來。
  是山下真紀。
  「遲到了,真是抱歉!」
  仔細觀察那張氣喘吁吁的臉,發現額頭上沁著薄薄的汗。這麼說,應該不是為演出效果而故意遲到的。瞧她一臉羞愧卻仍魅力十足,真不愧是女明星,雖然已無二十歲女孩的活潑朝氣,卻全身散發出蜜桃成熟般的芳醇。
  「我被塞車堵到了,我們家經紀人真是慢吞吞得急死人了。」
  跟在真紀後面畏畏縮縮模樣的女生,就是她的經紀人吧。
  冷不防,真紀甩了那個經紀人一巴掌。
  「啪!」乾乾的一響。
  「啊!」有人叫出聲。
  「都是妳害的,造成大家的麻煩,還不趕快跟大家道歉!」
  尖銳的嗓音響徹整個會議室,連泰然自若的大森和澤村都表情為之一變。
  「都、都是因為我的辦事不力,給大家添麻煩了……非常非常抱歉。」
  女經紀人聲音顫抖地說著,同時深深低頭一鞠躬。全場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幕。要說故意的話,再沒比這個更像是在故意演出了。拜此之賜,剛剛竹脇的發言、真紀的遲到,全都被拋在腦後了。
  「夠了,到此為止。」大森一句話收場,真紀則若無其事地坐到指定的位置上。
  主要工作人員和演員都把座位填滿了,那名女經紀人轉來轉去找位子,最後沒找到,只好站在牆邊,距離同樣站在牆邊的映一不到二公尺。一個人孤零零站著的模樣,簡直像個犯錯被罰站的人。於是,儘管內心發出「少跟人家瞎攪和」的聲音,映一還是忍不住靠近那個女經紀人。
  「喂!工作人員都聚在這邊喔。」
  映一這麼一說,她馬上露出放心的表情靠過來。
  「不好意思……」
  她的年齡比真紀小一點,不,仔細看的話,五官和聲音都跟真紀非常神似。
  映一兩眼直直盯著人家瞧,對方似乎注意到了這點,便馬上拿出名片說:「啊,你好。」
  〈經紀人 山下麻衣〉
  「我是真紀的妹妹啦。」
  剛剛的萎靡已經煙消雲散似地,麻衣輕鬆地笑著。
  映一剎時呆住。
  那是能將人的警戒心完全瓦解的笑容。
  「我才剛到經紀公司上班,與其說是經紀人,還不如說是個小跟班。請多多指教。」
  演藝圈的人常有的脾性她都沒有,就是因為才剛進這個圈子?點頭後接下名片,這時大家也因為人員到齊而開始自我介紹了。
  從竹脇開始,演員們一個一個寒喧。看著排排坐的演員陣容,大森的目標便隱約浮現眼前。
  一般認為,一部電影的成功,選角占二成因素,這是因為選角這件事本身就已充分反映出導演的志向。
  映一讀過劇本後,最佩服的是六車的改編方式。原著是以古手川為中心而展開一連串事件,宛如一部年輕刑警的成長故事。而改編過的劇本裡,古手川被安排成說故事的角色,故事的重心則是移到描述三個家族的悲劇上。從結構上來說,這部電影是在描寫當人們失去心愛的人之後,內心產生的失落感會引發新的憎惡,然後不斷連鎖下去;一方面探究這些人的內心層面,一方面刻畫受難與救贖。因此,比起主角古手川,故事的比重自然移到其他角色身上,而選用三隅和澤村這兩位優秀演員,可說是確實掌握到了劇本的意圖。
  此外,女演員部分也有很多值得一提。大森宗俊愛美人是業界周知的定論,但如果只是人美,這位導演是理都不理的,因為可愛的女演員多如牛毛。蛇蠍美人——也就是說,若不具顛覆男人命運的存在感,就沒有名垂電影史的價值。這是大森一貫的主張。
  這一點,飾演有働小百合的〈大話女優〉夏岡優衣,可以十二萬分滿足大森的要求。優衣今年四十二歲,寶塚歌劇團出身,舞臺上磨練出來的精湛演技獲得一致肯定。所謂演技,就是指多樣性,稚氣和妖艷、善良和邪惡、天使和魔鬼,兩者之間都要能夠恰如其分地拿捏到位,由她來飾演有働小百合,應該能將這個角色的雙面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
  至於飾演當真勝雄的易綱太郎,他的雀屏中選,讓人不得不敬佩大森的慧眼。他是一名搞笑藝人,儘管風格太過獨特而不被廣泛接受,但存在感獨一無二。由他來飾演罹患精神病的青年,令人充滿了想像。這麼說或許不恰當,這種角色需要精湛的演技與細膩的觀察力,因此,據說志在問鼎奧斯卡的好萊塢演員們,莫不希望爭取這類角色的演出。
  兩位演技派、一位蛇蠍美人,再加上一位性格小生,相形之下,山下真紀自然變得不起眼。她在那些開出高收視率的電視劇中,幾乎都是飾演女刑警或三十歲左右的女社長,夾在愛情和工作的兩難中,一次次解決面臨的考驗。說好聽是這些角色演來駕輕就熟,說難聽就是演來演去都是同一個模式。這次她將飾演一名個性同時兼有明亮與陰暗面的人,能夠駕馭這個角色到什麼程度,完全是個未知數,正因為如此,對於主導公司硬把她塞進這個角色裡,大森毫不掩飾他的不爽。
  「接下來可夠她受的了。」想著想著不覺說出來。
  一旁邊的麻衣嚇死了似地,連忙道歉說:
  「不好意思,是不是有什麼事讓你擔心……」
  「沒有啦,我不是在擔心什麼。」
  趕緊用話掩飾,但麻衣繼續說:
  「可是,我姊姊……山下真紀可是賭上這部電影了,希望你能瞭解。」
  兩隻眼睛汪汪地看著這邊。
  經驗老到的經紀人一定不會用這種拜託方式。他們會一股腦兒地舉出自家藝人的優點,彎腰四十五度後,就全力施展自己的機智,絕不會像這樣動之以情。因此,麻衣的做法格外予人新鮮感。
  不過——。
  「麻衣,別在那裡丟人現眼!」
  才說到真紀,真紀就眼尖地看到這一幕了。
  「我又不是過氣的偶像。好幾部戲在等我點頭,我偏挑這一部,就是為了更上一層樓。少給我搞得像乞丐!」
  又要上演姊妹相鬥的場面了嗎?正這麼想而覺得厭煩時,不料有人攪和進來了。
  「到底是誰在丟人現眼啊。」
  壓抑怒火的同時,嘲笑得意忘形者般的口氣——聲音的主人是夏岡優衣。
  「『更上一層樓』真是說得好啊,雖然要更上一層的那個踏板搖搖晃晃的。但是啊,主演的電視劇收視率越來越差,又被寫真週刊踢爆醜聞,這樣一個火燒屁股的女演員還能說出『更上一層樓』這樣的話,也算是了不起吧。」
  優衣的揶揄讓真紀瞬間變臉。
  「夏岡小姐,妳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一個焦慮得看不見別人的女演員,她的眼界如此狹窄,還真是糟糕啊。最倒楣的就是被當成出氣筒的工作人員了。」
  全場為之凍結後,映一想起來了。夏岡優衣這個女演員的長處,就是有時會像這樣直話直說。直到現在都不斷有女演員或藝人慘遭她的毒舌攻擊,還有人當場哭出來。〈大話女優〉這個綽號就是這麼來的。但她的發言從未受到娛樂新聞媒體的批評,原因在於她總是說真話,而且道出大家的心聲。
  不過,山下真紀的反應也是超乎映一的想像。
  「還有心情擔心別人眼界狹窄,真是辛苦了。能夠得到最近老是淪為配角的前輩您的忠告,真是感恩啊。」
  這下換成優衣臉色大變。
  麻衣也跟著臉色一變。
  「是啊,就是因為我演技不好,才想更上一層樓,免得最後淪為那種細紋數量和演出機會成反比的藝人哪。」
  字字句句都化為尖刺猛紮向對方。雙妹隔著一張桌子互瞪的光景,旁人看來或許覺得有趣,但此後要跟她們一起拍片的在場人士,應該都是看不下去吧。
  一如所料,大森的太陽穴上微微冒出青筋。
  阻擋他!小森的聲音在映一腦中響起。
  但在映一行動之前,有個大人物用不搭調的緩慢速度說話了。
  「哈哈哈,夏岡小姐,妳的冷嘲熱諷還是一樣聽起來好爽啊。」
  澤村的好爺爺語氣成了緩衝劑,完美地緩和了現場的緊張氣氛。這就是他被譽為泰斗級演員的原因吧。
  「但是,今天大家才頭一次聚在這裡,妳們就演得這麼賣力,也太有服務精神了。我覺得妳們的較勁還是延到後面一點再來會比較有趣。還有,山下真紀小姐,妳那種不服輸的個性也是過陣子再使出來吧,因為大森導演的片場是要以體力和氣力決勝負的,如果現在就這麼用力,怕妳沒辦法撐到殺青呢。」
  澤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雙姝不收起矛頭也不行。果然,真紀和優衣都慚愧地閉嘴了。
  彷彿聽得見在場人員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就這樣,演員們寒喧之後,工作人員也介紹完畢,終於要開始確認時程表了。
  忽然有人敲了二下門,沒想到那個人又出現了。
  「啊,真是抱歉。各位還沒確認時程表吧,那太好了。」
  映一覺得好煩。怎麼麻煩事接二連三來攪局呢。
  一看到曾根,大森那才剛消下去的青筋又暴跳起來。
  「你突然跑來幹嘛?今天這個會,製作人是不必參加的。」
  「真的很抱歉,導演,其實我是來向各位轉達製作委員會的意思。製作委員會改變了一點拍片的時程,所以我趕快來跟大家報告。」
  「改變?」
  「這個,請您先過目。」
  說著,曾根遞出一本標題寫著「連續殺人鬼青蛙男」的劇本。但是封面的顔色和大家手上拿到的不一樣。
  「這是什麼?」
  「這是定稿。」
  「定稿?什麼意思?我們大家手上拿的不就是定稿嗎?」
  「也就是說呢,要在那個劇本上再加進幾場戲。唉呀,說是幾場戲,其實就是增加竹脇和山下真紀之間的戲份,變成把重點放在他們兩人的關係上。就是插戲進來啦,一共三場戲,時間大約是十分鐘。但整部片的時間不能再拉長,所以就要刪掉十分鐘的暴力戲。增加進來的部分已經貼上標籤了……」
  「閉嘴!你這個什麼都不懂的笨蛋!」
  大森大聲咆哮,打斷曾根的話。
  「出口干涉還不夠,還要硬塞進你那個幼稚的作文來嗎?不要以為你出了錢,電影就是你一個人的!」
  「可惜啊,我就只有文章寫得不好。」
  只有?!由此可見這個人多麼桀驚不遜。
  「加進來的部分,是那邊那位吉崎寫的。他是一位現場主義者,就連自己導的戲,拍攝過程中也經常會動手修改。這次,他聽我說了一下想法,馬上就花兩個晚上改出來了。」
  是不是這話中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曾根說得自鳴得意。再看看吉崎,果然很懂得察言觀色地正佯裝成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而被提到的真紀卻不知為何,表情顯得很為難。
  「哼,不管怎樣,外行人就是外行人。」
  大森毫不客氣,斷然與曾根、吉崎劃清界線。
  「電影和電視劇雖然都是二小時,但台詞和其他各方面,做法根本完全不同,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這種東西,看都不必看。」
  「恕我直言,吉崎從前是我們電視台主辦的劇本比賽的冠軍得主。」
  「我只認我自己認可的東西。」
  沒想到這位老人家的身體竟有這麼大力氣?!大森將曾根給的劇本從中間一把撕開。
  連洋裝什麼都不知道的吉崎,都被這一幕嚇得叫出聲來。曾根則是眉間皺起一道直紋。「大森導演,你這是幹什麼?你自以為是天皇嗎?」
  「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了,電影是獨裁主義下的產物,在我的地盤,我就是神。」
  「現在不流行那種獨裁作風了。」
  「就是因為製作人有這種想法,才只能做出盲目跟從流行的學藝會搞笑劇。」
  「……唉,算了,印刷的東西要印幾份都有,現場的最高指揮官是導演也行,不過,無視製作單位的意思所拍出來的電影,是不可能被接受的。」
  曾根也擺出他的威嚴,死盯著大森看。
  「配合現狀修正企畫意向、為了讓電影更賣座而修剪某些片段,這些都是製作人的權利。如果您不能接受主導公司帝都電視台的要求,那麼很遺憾,我們只好退出製作委員會。」
  果然使出這招殺手鐧了。小森在內的在場人員個個變了臉色。媒體發表會已經舉行,開鏡日就在後天:也和演員們都簽好約,檔期也敲定了。如今這種狀態下若是主導公司抽手,就會引發賠償責任,後果就要由留下來的製作單位,特別是五社來承擔。也就是說,曾根的威脅,等於是要抽掉已經出港的輪船的燃料。
  不過,儘管人人不安,大森依然態度超然,完全不受影響。
  「哼,你說的那些製作人的權利都沒錯,但是,請在製作委員會取得共識後再拿到現場來。你剛剛說的應該不是製作委員會的要求,而是帝都電視台的要求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其他製作單位,對了,你們先去搞定五社再來談。」
  曾根的表情倏地暗下。反將製作委員會方式一軍。除了大發雷霆還會使出這一招,大森果然是大森啊。
  「……導演,您說的很對。那麼,我就趕快去召集委員會的成員來開會吧。」
  可想而知,召集各個製作人後,曾根一定堅持己見。不過,即便是大權在握的主導公司也不能輕易控制大森,光是讓他們知道這一點,這回合就算大森贏了。
  曾根轉身,狠狠瞪著面對面的每一張臉。
  我死也不會忘記今天受到的侮辱——那是一種誓言蠻纏到底的眼神。
  
  
  
  


4
  
  開鏡當天。
  在吉野家扒完早飯後,映一就前往位於調布的拍攝現場。
  途中手機響了。是繪里香。
  「喂。」
  『啊,你總算接電話了。你在哪?』
  「正要往片場去。今天是開鏡日。」
  『咦?這麼一大早的,也太令人佩服了吧,到底吹什麼風啊?』
  「這次不一樣,這次是大森的電影。」
  『電影要拍到幾點?』
  「不知道。因為是大森啊,如果他不滿意,說不定今天就會一直拍下去。」
  『那你跟我的約怎麼辦?』
  慘了。忙拍片的準備工作忙到昏天暗地,完全把今天要見面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不用說,我看你一定忘記了。』
  「才沒呢,我怎麼會忘記,我只是最近忙死了。」
  『我和工作,到底哪個重要?』
  「妳又來了,這根本不能比嘛!」
  說完,馬上又覺得自己說錯話了。這個理由對繪里香不適用,也不該是立場弱的一方說的。這種時候只有逃。
  「抱歉,我要趕搭地鐵,電話掛囉!」
  然後闔起手機,關機。放著眼看就要起爭執的尷尬不管,實在不應該,但此時有大森的片場這個避風港,當然一頭往那裡鑽。
  
  「把墊腳的平臺拿過來!」
  「抱—歉,平臺在哪——?」
  瀰漫著片場特有的雜亂氣息。映一接觸到這氣息,不知為何,就是比待在自己家裡更能定下心來。
  「那麼,第三場戲,準備!」
  瞬間,片場完全靜下,連一聲咳嗽聲都聽不到。
  氣氛剎時緊繃起來。
  時間停止。現場能夠再次啟動時間的人,只有一個。
  排排站的工作人員和演員們全都屏息等待第一聲令下。計算好的曝光值、確認再確認的燈光與攝影機配置,緊湊的彩排也是剛剛才結束而已。
  宛如率領管弦樂團的指揮家,坐在輪椅上的大森環顧四周後,大大吸了一口氣。
  「好,開拍囉!來……START7!」
  大森一喊,苦篠立刻打板,並且同步收音。
  「啪!」這個乾乾的聲音和大森的喊聲,一起震醒映一的神經。場記板的棒子部分是櫻花木做的,打出的響音悅耳得令人陶醉。而且,像這樣站在大森宗俊身邊,這位大導演的獨特性連皮膚都感覺得到。
  大森導戲向來果決。或許出於直覺,或許出於經驗,恐怕兩者都有吧,他對自己下的決定總有絕對的自信,並且具備處理突發事件的靈活性,目標既定後便毫無差池地往前邁進。那種狀態就像一部推土機,將擋在前方的障礙物粉碎殆盡。所有工作人員和演員全被那巨大的能量翻弄,只能戰戰兢兢地跟著他前進。
  「卡!」
  才開拍沒多久,大森就飆來怒吼。這是第三場戲,場面是渡瀨和古手川在發現第一具屍體的現場聽取大樓管理員的說明。
  「喂,古手川,你幹嘛杵在渡瀨後面不動!你是木頭人嗎?」
  被這一罵,飾演古手川的竹脇嚇得目瞪口呆。
  「哎?但現在是三隅的戲啊。」
  「別把拍電影跟拍電視搞在一起!一機拍渡瀨和管理員在交談的情形,但還有一機用長鏡頭在拍管理員害怕的表情,所以古手川的背影當然會入鏡。但你光是杵在那裡是怎麼回事?你要演出初次上陣,急著立大功的年輕刑警的背影啊!」
  「背影?!用背影演戲?」
  「縮背、挺背、扭背、上下擺動,看你怎麼演,有時候用背影還比用嘴巴更能表達。你聽好,急著立大功的背影就像……喂,過來一下!」
  大森把竹脇叫過來,開始指導演技。
  「聽好,急著出頭的傢伙會沉不住氣。急著出頭就會不知不覺把肩膀往前伸,但腰部以下會刻意按捺住不動,所以說,上半身和下半身要有不同的演法。還有,你的眼神也不行,你的眼神不像要急著立功。你要使出那種『為得到那個位子,老子跟你拼了』的眼神!我告訴你,不要老想用演的,只要表現出『我竹脇裕也這個後生晚輩,要來奪取大前輩三隅謙吾的地位了』這種態度就行了。」
  竹脇原本一臉不滿,但在聽大森講戲時,也不知不覺地點頭表示理解。雖然很少演出電影,但天生的演戲才華讓他一點就通。其他演員雖然一副等待開演的模樣,對大森的話卻是不敢漏掉半句地側耳傾聽。
  這也是大森的獨特性之一。不論處理怎樣的鏡頭、指導怎樣的演戲技巧,都不是只憑直覺或經驗,而是會明確說明理論基礎。這也是大森的拍攝現場一直被稱為大森學校的原因。
  「真夠竹脇受的了。」
  一副事不幹己般嘀咕的,正是製作人曾根。
  「先不說電影,他好歹也是電視劇的收視率保證啊,我覺得應該對他再尊重一點。」
  即便如此,曾根還是對大森敬而遠之,只敢遠遠地自言自語。他本來是想來現場展現製作人威風的,結果跑來之後,卻反被大森的威風掃得萎縮下去。大體而言,從這人現身片場那一刻起,工作人員就沒給他好臉色看。向來只出錢不出嘴的五社幾乎從未到過片場,因此大家對曾根第一天就突然跑來,總是覺得不對勁。
  他一定也想有樣學樣地從攝影鏡頭觀看吧,但這個企圖也不能如願。現在他只能坐在自己的指定席上,也就是放在佈景旁邊的視像管螢幕前面。視像管的小型攝影機就放在主攝影機旁邊,因此從螢幕上看到的影像,就跟主攝影機捕捉到的畫面一樣,再加上可以稍微滿足一下當導演的氣派,對無事可做的曾根來說,正好是個不錯的玩具。
  「好,準備拍第二次。」
  「第二次,準備!」
  映一再次聚精會神。
  到了第九次時,大森再次叫住竹脇。
  「腦袋懂是懂了,身體跟不上來啊。」
  大森這麼自言自語後,就把竹脇帶到片場角落,當然,是由映一推著輪椅過去的。
  意外得以休息片刻,一直繃緊神經直到第九次拍攝的工作人員和演員們,全都鬆了一口氣。能休息時就要盡量休息——這是大森組的不成文規定。
  不過,大森的片場向來不會有太久的平靜,不測的事態與糾紛總是接二連三,拍攝期間往往疾風怒濤不止。
  「大森在哪裡?」
  才掠過一種不好的預感,馬上就有個男人闖進片場來了。
  原以為片場入口應該有警衛才對,既然讓他進到這裡來,那麼制止他的工作,就自動輪到第二副導演映一身上了。
  「抱歉,請問你是?」
  「我是這部電影的編劇六車。」
  這傢伙就是六車?
  映一仔細觀察這個自稱六車的人。宣稱是三十歲,電視劇的風雲人物,同時也是麻煩製造者。長髮搭配便裝,神經質似的細長臉,從各方面看來,與其說是編劇,更讓人覺得像是哪裡的年輕大學教授。
  「我是第二副導宮藤,怎麼了,氣沖沖的?」
  「什麼怎麼了?這到底是在演哪齣啊?」
  他說著,氣急敗壞地拿出劇本,是吉崎改寫的定稿。
  「這是今天寄來的。事先都沒有通知我。如果要改寫,你們說我就照做,反正是工作,但你們現在隨便亂改,這是對編劇該有的態度嗎?大森宗俊是這樣的人嗎?」
  六車的不滿立刻傳遍整個片場。
  「還有,如果你們硬塞進來的東西合理就算了,我也用不著跑到現場露我這張小臉。但是,你們改這什麼東西啊?加進來的戲全是算不上女主角的指宿梢的戲,而且台詞全都幼稚到斃。你要的話我讀給你聽,雖然我很不想讀,還是讀給你聽。『你一直接近我,是因為懷疑我吧?作為刑警,你算是優秀的,但是作為男人,你是最差勁的。』還有喔。『你之前做的,都是為了騙那個真正的兇手吧?那,我到底算什麼?』我啊,我都讀不下去了。這種台詞是什麼跟什麼啊!這種東西能拿到戲院去播嗎?這是整整二個小時泡在客廳看電視劇的那種笨蛋一看也知道的誇張台詞。還有還有,你們改的和我之前描寫的梢這個人物的形象差太多了。這個改寫的人,他的語感不但有毛病,而且還病得不輕。一點都不正經嘛。如果這個人不是有病,抱歉,那他一定是沒好好受過教育。」
  被罵說是沒好好受過教育的吉崎,惱羞成怒得滿臉通紅。再看曾根,他正鬱悶地瞪著六車。
  「老實說,我也很忙。手邊有兩部從開春上檔的連續劇,還有很多電影劇本在等我寫。這個劇本給的時間超短的,我還是寫出來了,就是衝著導演是大森宗俊的關係。我學生時代就看過他的作品,到現在那些作品仍被我奉為經典之作。如果當時沒有碰到大森的作品,我搞不好不會成為編劇。他找我寫劇本時,我興奮得要飛上天了,當天就去買原著來看,隔天就開始動筆了,連飯都沒好好吃。」
  說到一半,六車的語氣漸趨哀怨。這是遭到信賴的人背叛時的口吻。映一聽著,莫名其妙地心有戚戚焉。
  又是一個因大森的電影而改變人生的鎵夥。
  「不是我自賣自誇,我真的覺得我寫得很不錯,也相信交給大森導演來拍一定沒問題。但現在這個樣子,混帳!簡直是在人家精心烹調出來的料理上面撒了他媽的一大堆化學調味料。如果這是大森導演的意思就算了,那片尾的字幕上就不要掛我的名字!」
  片場鴉雀無聲。
  儘管旁若無人,可某個意義上也顯示這個年輕編劇的真性情,因此沒人嘲笑他的控訴。
  「喂,年輕人,你想說的就這些?」
  不久,片場中央傳來大森的喊聲。六車氣沖沖地往聲音的方向走去,見到坐在輪椅上的大森,一時畏縮了。
  「我們是第一次碰面吧,我是大森。」
  「第一次見面就這個樣子,真令人遺憾,導演,我……」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那個劇本不是改稿,根本就是惡搞。在人家精心煮出來的一頓飯裡撒上化學調味料,不,是撒上他媽的肥料。」
  好耳熟啊。原本出自六車口中的惡言,現在聽來更像是道出了大森的不滿。
  「你認為是我要改劇本的?」
  「呃,不是,是……」
  「把這個被惡搞的劇本寄給你,是我的主意沒錯。你氣死了吧?」
  「嗯,好久沒這麼生氣了。」
  「那麼,如果讓你來改,改到你滿意為止,可以嗎?」
  「……什麼?」
  「製作人的要求是要追加和梢有關的八場戲,然後刪掉同樣分量的其他場戲。就這樣而已。換句話說,就是加重梢這個角色的戲份,至於內容倒並沒有指定。是這樣吧,製作人?」
  冷不防被點到名,曾根慌張地站起來。
  「如、如果能這樣的話……」
  「好,你聽到了吧。六車啊,梢這個角色原本只是路人甲而已,是我和五社把她拉到女配角地位的,但這次必須把她提升到女主角才行,而且必須在不脫離原劇本調性的前提下追加八場戲。現在電影已經開拍了,這種情況,一般的編劇都會打退堂鼓,那麼你呢,你願意改嗎?」
  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真是老奸巨猾啊,大森根本就是在利用年輕編劇的自尊心和怒氣,慫恿他改寫劇本。
  六車以憤懣的表情俯視輪椅上的老人。
  「這種擺明瞭的挑釁,你以為我會上當嗎?」
  「好吧,確實我是故意激你的。但是,有自信的傢伙都會接受挑戰不是嗎?」
  「好,我就接受這個挑戰!」
  六車猛地把臉湊近大森。
  「如果你以為我是沒見過世面的菜鳥,那可就要後悔了。我會交出讓你興奮到流鼻血的劇本,你等著瞧吧!」
  「哼,我的血可沒多到可以從鼻子噴出來。」
  大森自己推著輪椅掉頭就走。
  「啊,等等,是誰演梢的?」
  「怎麼?你沒看電影發表記者會啊?」
  「我只負責寫劇本。」
  「是山下真紀。」
  一聽,六車驚訝地張大嘴巴。
  「山、山下真紀?就是那個只會一百零一種演技的花瓶?!怎麼會找上她?」
  「就是坐鎮在那裡的那位製作人的高見啊。這也是劇本被綁手綁腳的因素之一。怎樣?這種條件下,你還寫得出來嗎?」
  「我是以櫻井玲為對象寫出來的,和山下真紀的形象差了……快九十度。」
  喔?大森頗感意外似地回頭。
  「大森……導演,你準備怎麼用山下真紀?」
  「這個嘛,要看她的狀況,還有劇本。我順便告訴你,那個製作人反覆無常,他還會做出什麼要求,誰也不曉得。」
  六車思忖了半晌,說:
  「那個,我可以在現場寫劇本嗎?我覺得一邊看山下真紀的演技和導演的指導方式,一邊來調整台詞會比較好。」
  「隨你。那就再追加一個便當,可以嗎?映一。」
  「知道了。」
  待大森回到佈景的中央,六車就用嚇呆了的表情看著映一。
  「事情怎麼變得怪怪的……我是編劇六車圭輔,請多多指教。」
  說著,六車伸出右手。和第一印象不同,現在的他顯得彬彬有禮並帶點困惑。
  「啊,哪裡哪裡。」
  「你在大森底下工作很久了嗎?」
  「才跟他拍過兩部戲而已。」
  「他一直都那個樣子嗎?」
  「嗯,呃……今天還比較紳士。」
  「我之前是有聽說了,但沒想到現在還真的有那一類型的電影導演……一定不會無聊吧?」
  「無聊的話就會被砍了。」
  「聽說他會對演員和工作人員丟東西,真的嗎?」
  「導演是個老煙槍,他的身邊只能放鋁製的菸灰缸,因為太危險了。」
  六車會意地點點頭。
  
  丟菸灰缸的戲碼,很快在隔天上演了。
  「笨蛋,妳活到今天是幹什麼吃的?妳腰部以下是中風了嗎?」
  第二十一場戲。場景是指宿梢從古手川那裡得知爺爺的死訊。但已經拍十五次了。
  「聽好,是比爸爸還親的爺爺死了,這種時候,身體要比臉部先有反應,要像懸絲木偶突然斷線那樣,整個人癱軟下去。來,演一遍……不對!」
  旁邊的鋁製菸灰缸像個飛盤般,呼呼飛掠真紀的耳畔。當然丟的時候有故意避開如女明星的命一樣重要的臉,但真紀還是嚇得一臉蒼白。
  「導、導演,別對她那麼粗魯!」
  曾根立刻抗議。上回竹脇被導演臭罵時,這男人一副隔岸觀火的模樣,現在卻嚇得變臉,但他的話只是火上添油而已。
  「閉嘴!這裡是導演的地盤,你不要給我出聲音。」
  
  「完蛋了!」六車在映一的旁邊咕噥說:
  「這是習慣拍電視劇演員的罩門。」
  六車沒說的部分,映一完全明白,簡單說就是取鏡問題。通常,電視劇因為考量到電視機的螢幕尺寸,鏡頭多半只取演員的上半身,全身入鏡的構圖比較少。但院線片的電影,情形剛好相反。大銀幕、長寬比為2.35比1的橫幅構圖占壓倒性多數,結果就是演員們必須用全身演戲。因此,習慣只被拍上半身鏡頭的電視演員拍起電影有多麼倍覺辛苦,便可想而知了。
  
  「但是,對演員摔東西也太過分了,又不是在昭和時期的片場。」
  「管他昭和還是平成,用嘴巴教不懂,就用動作來教。反正又不會打中。你們也真夠他媽的,把這種沒演戲細胞的女人硬塞進來。」
  「不好意思,她可是我們電視台的招牌女演員。」
  「別吵!那種爛鐵皮招牌能看嗎?我還真想把它換掉呢。你給我閉嘴,好好看著就是了!」
  凡是有人對大森的做法表示質疑,大森便會惡言相向,這種脾氣即使坐上了輪椅也沒變。映一對這點莫名地覺得放心,反倒是對曾根的反應有些不安。曾根這個人似乎把自己出錢的、有自己撐腰的東西都當成自己的,而且把危及這種狀況的人視為毒害。
  「現在的導演都很溫和了,你這種火爆脾氣會讓大家都很難做事。」
  「所以啦,日本電影才會變得這麼不像話,然後你們電視台才會拍一些學藝會的爛戲到國外去自取其辱。」
  大森一把揮掉曾根伸出來的手,逕自推輪椅到佈景中央。曾根垮下肩膀並長嘆一口氣,儘管眉間刻上不滿的皺紋,他仍然緊追上大森。
  「現在是雙方槓上了嗎?」
  六車強忍住笑意,說:
  「從前,因為演員全都受雇於電影公司,所以上下關係比現在清楚,而且有很多像黑澤、溝口這種天才型的導演。但是,這種制度瓦解後,演員們全成了自由身,要是和導演合不來,多半不願配合。再加上現在導演都年輕化了,太小咖而沒有向心力。」
  說得一點都沒錯。這兩年來,映一擔任副導演的現場,全都是這個樣子。沒有怒罵聲也沒有吵鬧聲、人人各自淡然做著自己的事,不再互相真情交流,就連導演也視劇組人員為膿瘡般不願去接觸。那氣氛與其說是拍攝現場,毋寧更像辦公室。
  「但,那是這幾年一些庸才導演才這樣,大森導演另當別論啊。我因為工作的關係知道一些,偏偏曾根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大森的厲害,搞不好電視人根本不能理解。」
  「為什麼?電視人也看過導演的電影,也知道他在海外的評價吧?」
  「電視人的腦袋裡只有簡單易懂和收視率這兩件事。對他們那類人來說,大森導演太高深莫測了。而且採取製作委員會方式,就算電影失敗了,主導公司也絕不會讓自己吃虧。對電視人來說,說不定電影只像個玩具。」
  這番話,映一不得不同意。
  東京的電視台,一年的電影業務相關收入是一百億到二百億日圓之間,投資報酬率為百分之二百到三百五十。其中當然有大賣座的電影,但也有不少慘兮兮的,為什麼還能保有這麼高的收益呢?就是因為可以做成DVD、可以在電視上播映等再次使用而創造利益。從整體收入來看,戲院上映的票房不過占四分之一,而且,發行傭金、膠捲拷貝費用和宣傳費等,都被視為發行經費而優先回收,因此製作委員會所負擔的風險並沒那麼龐大。
  「但是六車,你不是從寫電視劇腳本開始的嗎?怎麼……」
  「只要待在業界一陣子,就會開始只看得到不好的一面,現在的我,大概就處在這個階段吧。話說,我要不要也來摻一咖呢?」
  六車看著在佈景中央爭執不休的大森和曾根。
  「慢、慢著,六車,你想幹嘛?」
  「我是想看看大森導演能夠激發山下真紀的演技到什麼程度。必須先掌握她能演到什麼程度,再來思考劇本該怎麼走。我也沒做過這種事,但就是要配合現場的進行狀況、山下的進步狀況來寫劇本。既然這樣,當然要來現場實際觀察導演和山下的情形。嘖,竟然接了一個麻煩死了的工作。」
  六車雖然砸嘴表示不爽,卻有幾分欣喜溢於言表。映一看著,不覺驚訝嘆息。
  為何大森周圍總是有像六車這樣性格乖僻的人呢?是所謂的物以類聚?或者是只要接近大森,就會被他感化呢?無論如何能確定的是,映一便是其中之一。
  從此刻直到全片殺青,這般一群才華之士既合作又競爭的狀況,一定會如火如荼持續下去,光想像這情景,心情便宛如等待颱風來襲。再仔細尋思,就是為了體驗這個在其他片場絕對體驗不到的感覺,映一才會站在這裡。
  然而,沒想到這個計畫,在開拍第四天很快就受挫了。
  因為片場發生了一起荒謬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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