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從窗簾的縫隙向外望去，夜幕下的街道已經靜靜安眠。路上不見人影，只有偶爾經過的汽車保持着限速通過寬闊的公路。

無數小小的星點尚留空中，夜幕的邊緣已經從黝黑轉為深紫。再過不久，夜色就會褪盡，炫目的太陽行將升起，金色的光線也將透入房間之內。

朱古力從窗邊的櫃子上跳下，它悄無聲息地來到尚且沉睡的男子枕邊，男子睡得正香，不時還會露出近似微笑的表情。相較從前入睡時愁眉緊鎖的痛苦模樣，今天他的心情似乎不錯。

男子身邊睡着一名朱古力從未見過的女子，他們合躺在一張被子裏相擁而眠。那是男子的妻子。

朱古力想到傍晚時分男子欣喜的神情，不由得掛上一絲微笑。

當男人聽見朱古力吐出人類的語言後，歡喜得簡直近似發狂。他立刻打車離開了那座尚不知名的城鎮，抱着朱古力一路沖回房間，他管朱古力叫「小悟」，還不住要求它再說些甚麼。

不過朱古力沒有再次開口，它認為這樣對男子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在人類的世界裏貓不應該說話，如果他不小心說漏嘴，一定會被當作怪人看待。

男子很快接受了現狀。

他重新將朱古力當作尋常的小貓看待，也不再叫它開口說話，只是含淚撫摸着它的背脊。

「謝謝你，小不點兒……是你把身體借給了小悟吧。多虧有你，我總算知道小悟的心還好好地留在世上。那孩子離世之後還掛心着沒用的爸爸啊……知道這點就足夠了。」

男子說着又哭泣起來。朱古力看得明白，淚水淌過的臉龐已經逐漸變得安穩，變得溫柔。

接着，男子拿起話筒不知給誰去了電話，這還是朱古力頭一回見男子使用他家的電話。

「早苗嗎？是我……現在能和你聊聊嗎？」男子的聲音柔和而寧靜，「我想為至今為止的一切向你道歉……明知小悟的死讓你也很難過，我卻一點兒也不為你着想，或許我已經沒有資格請求你的原諒吧。」

之後，男子繼續着朱古力弄不明白的對話。電話另一頭傳來女人喜悅的哭泣，微弱的嗚咽清晰傳入了朱古力剛剛恢復的耳朵。朱古力不禁想，這男子周圍的人都喜歡哭哭啼啼呢。

夜深後，女人終於來到男子的房間，兩人促膝而談，一股腦說了很多很多，最後還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期間，朱古力一直坐在男子膝上。它原本想，如果女人想聽自己說話，那就破例為他們表演一次，結果男子並未提起自己說話一事，這叫它多少有些洩氣。

不過啊，人類真是單純。

從沉睡男子枕邊跨過時，朱古力這麼想。

只是知道死者的心靈尚存而已，竟然就能高興成這模樣，就彷彿至今為止的悲愴全都清洗殆盡般，歡喜得如獲新生。

那定是因為他深深地、深深地愛着那名離世之人吧。思及至此，房間一角漸漸浮出了男孩的身影。

謝謝你。多虧有你幫忙，爸爸得救了。

這孩子也是一樣，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燦爛笑臉。

你幫了爸爸，幫了媽媽，所以也幫了我。

是嗎？真是太好了。

朱古力不太理解男孩的意思，不過總而言之，自己應該是辦了件好事。

我得回去了，必須回去陪老婆婆……

聽了朱古力的話，男孩微笑着點點頭。伴隨着喀嚓的金屬摩擦聲，玄關的大門靜靜打開了。

可以走了嗎？

謝謝你，爸爸已經沒問題了。

這下就得和男子分別了，朱古力稍稍有些寂寞。不過啊，在另一座遙遠的小鎮裏，還有人正等着自己歸去。

朱古力在男子的睡臉上輕舔兩三下，以此作為道別。男子明明睡得正香，卻怕癢地輕輕笑出聲來。

朱古力就此作別，徑直走出房門。在步出房間時，它輕輕地左右搖晃着豎直的尾巴，眉毛和鬍鬚也隨之微微顫動。

對貓咪來說，這叫「再見咯」。

沿着這條路一直往下走，就能回到你的小鎮了。

在旭日漸升的晨光裏，朱古力透過男孩的身影看向歸途，那是一條沿着河堤延伸開去的道路。

朱古力只想早一分早一秒見到久別的老婆婆，自己一定叫她擔心了。

那麼，我走了。

謝謝你，再見了。

孩子的身影漸漸融進朝陽之中，朱古力目送至他完全消失，然後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向着歸所一路狂奔。

沿河而下的路上沒有車輛和行人，暢通無阻的道路走起來輕鬆又自在。朝陽在它身後漸漸攀升，將它腳下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朱古力像是追趕自己的影子一般，奮力向前。

跑着跑着，眼前的地面映出了別的影子，那陰影似要與朱古力為伴，正和它保持着相同的速度並排而進。

而且啊，陪伴它的影子不止一條。瞅着瞅着，身邊的影子多了一條又一條，終於將朱古力的倒影團團圍住。

朱古力在奔跑中環視四周。

雪糕！

朱古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緊貼在它身側，本已死去的雪糕正同它比肩而行。

不僅有雪糕，那邊是約阿希姆，再往旁是總愛捉弄自己的喜馬拉雅貓——還有，帶着紅色項圈的路易，它也跟在一旁。

大家！怎麼都來了，大家！

朱古力樂暈了頭，只能語無倫次地直嚷嚷。

朱古力，老婆婆就拜託你照顧了。

雪糕溫柔穩重的語調一如生前。

當然！當然！

朱古力絞盡腦汁，太多的話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它看着同伴們的一張張容顏，胸中又升起陣陣苦澀。

終於，朝陽已然高掛，同伴們的身影一條又一條地消失了，映於地面的影子也一併減去。

朱古力心中已經瞭然，大家都已和雪糕去了相同的地方……

喜馬拉雅貓消失了，路易消失了。當約阿希姆也消失於晨光後，朱古力看到了一個胖乎乎的身影，是它見過好幾次的那隻紅虎斑，它正搖晃着肥胖的身子奔跑着。果然啊，這隻大貓也是它們的同伴。

以後也要高高興興的，可別亂逞強。

它的聲音非常溫柔。留下這句話後，紅虎斑也靜靜融入了明媚的朝陽。

還會再見的。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全力地活下去吧。

終於，雪糕留下這句話，身子也漸漸模糊起來。

別這樣，雪糕！別走！

朱古力……我最愛的朱古力。

最後，雪糕的身體像吹散的煙灰般消散無蹤。

朱古力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驀然回首。

刺目的朝陽掛於河川之上，晨光將水面染作一片璀璨的金色，美得讓它窒息。

朱古力靜靜地觀賞一陣，終於面朝前路再次狂奔。

延伸在地面的影子只有一條。這條影子始終如一，堅定不移地朝着懷念的小鎮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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