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志郎驟然轉醒。

他意識到自己仍然身處鬼屋的最頂層，國王的獠牙還深埋在自己的脖頸中。說實話，現在並不是悠閒做夢的好時機。

不對，那並非一場夢境。

短短數秒間，他成為國王，經歷了國王的一生。他也切身體會到，王子對於國王來說是怎樣無可取代的存在。

「國王……」

淚水自然而然地盈滿眼眶。

國王的吐息滿是野獸的氣味，不住撞擊着他的臉頰。

他從未親眼見過王子的屍體，現在那具殘骸卻清晰浮現在他腦海。小小的身軀被汽車打橫軋過，碾壓撕扯得破破爛爛，頭顱和軀幹只由一截皮毛艱難維繫着，雙腳早已粉碎，渣肉碎骨散了一地。

志郎眼前漸漸模糊，止不住的滾燙淚滴跌落眼眶，順着臉頰潸然而下。

此時此刻，志郎的心已由兩部分共同組成，一部分屬於原本的志郎，另一部分則來自國王，兩種心跳均衡地棲息在他體內。

軋死小貓的自己，流淌着悔恨的淚；孩子被軋死的自己，浸溺於如嵐的悲愴。

「國王……請寬恕我……你竟然，竟然如此難過嗎……」

志郎輕輕撫摸國王的鼻頭，國王的悲傷痛楚順着它的牙齒扎進頸間的皮肉，源源不斷地流進志郎心頭。

這般，這般，竟是這般的悲傷……這就是為人父母失去孩子的心情啊。

志郎在心中吶喊着。

就這樣被這悲傷的家長殺掉吧。如果自己的死亡能讓它的心得到一絲寬慰，那就太好了。

同時，他又想到了麗子。

她喚他「小志」的音調。

她假裝正經的模樣。

她吹鼓着臉頰鬧脾氣的神情。

她的淚容。

她的笑顏。

如浴驕陽，如沐暖風。

我真是個大蠢貨。

志郎想。

那時候真該一腳踹開門板衝進病房，緊緊抱住麗子，對她說：「別說傻話了！誰會和你分開？你是我的新娘！」

他的神志已經漸漸遠離。

「小寶寶……對不起……」

最後浮現在他腦海的，是那對年輕夫婦的小嬰兒。他回想着嬰兒的小臉，輕聲嗚咽。

從頭至尾，最為無辜的正是被自己軋死的小王子，還有枉受牽連的小寶寶。如果沒有自己，這兩條性命就不會平白消失。

如果自己這條命能換回那兩條無辜的生命，那真不知該有多好。如果這願望真能夠實現，那真是別無所求。

這般念頭將志郎的心塞得滿滿當當，冷不丁地，國王的獠牙靜靜撤離了他的脖頸。

志郎抬起頭，國王似有千言萬語般緊盯着他的雙眼。或許，就在被咬住的那段時間裏，當國王的心傳遞給志郎時，志郎的心也同樣傳給了國王。

志郎慢慢撐起身子，國王也端坐在他身旁。它的表情就如初次相會時那般，寧靜無波。

「難道……你打算原諒我嗎？」

聽了志郎的詢問，國王沒有發出任何答覆，它只是微微搖擺着高高豎起的尾巴。總而言之，這是——它是說願意原諒自己嗎？

志郎戰戰兢兢地伸出手。

他的掌心覆上國王受傷的右眼，輕輕撫摸起來。他本以為國王會靜靜接受示好，不料它突然張大嘴巴搖晃腦袋。志郎嚇得立刻收回手來，沒料國王竟然伸出粗燥的舌頭，輕舔起他的指尖。

「國王……真的很抱歉……」

志郎感受着指尖傳來的溫暖，淚眼婆娑。

「你的小貓已經回不來了……這樣你也願意原諒我嗎？」

不知不覺間，志郎已經雙手伏地，額頭深深地抵在冰凍的混凝土地面上。

「我這種人，能得到寬恕嗎……」

頭頂上傳來一聲貓叫。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最為尋常的貓叫。

「國王……」

志郎正欲抬頭，國王突然蹦跳般站直了身子。

它用眼角的餘光瞅了瞅志郎，忽就低伏身子朝向房間入口戒備起來——這是顯而易見的備戰姿勢。

「喂，怎麼了？」

話剛出口志郎就聽出了異樣，有好幾對凌亂的腳步聲正以極高速度朝他們靠近。

甚麼東西？

立刻，問題的答案自動出現在志郎眼前。

三頭杜賓犬突然衝進了混凝土澆築的房間，每隻獵犬都異常興奮地發出嘈雜的吠叫。

「你們！幹甚麼呢？」

志郎大叫的同時，國王發出一聲野獸的嘶吼。

強光一閃。

國王的力量引發了某處空間的爆炸，然而獵犬們左蹦右躥沒一刻老實，國王的攻擊並未傷着它們分毫。的確，國王的能力很難對高速移動的物體發揮作用，更別提面對複數的目標，接下來恐怕國王會相當吃力。

很快，其中一隻杜賓橫向撲中了國王，它張嘴就將猙獰的獠牙對準國王的咽喉，另外兩隻同伴也朝國王圍攻而去。

「住手！住手！」

志郎一口氣衝進杜賓的包圍圈，三頭獵犬靈巧地同他擦身而過，全力以赴地向國王發動猛攻。

眼看着國王雪白的身軀漸漸暈染開一片鮮紅。任它是多麼神奇的未知生物，同時面對三頭兇惡的獵犬着實無法全身而退。

「香坂！沒事吧！」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佐久間巨大的身體終於衝進房間。對佐久間來說，一口氣爬上十一層樓絕對是項艱巨挑戰，現在他的肩膀正激烈地上下起伏，整張臉也全被汗水淋了個透。

「佐久間！你怎麼會來這兒？」

「是受麗子之託。」

「麗子？」

既然最後登場的角色是佐久間，一旁瘋狂撲咬着國王的杜賓無疑正是他家的三頭獵犬——阿基米德、帕斯卡，還有畢達哥拉斯。

「是麗子給我來了電話，她說自己睡在醫院裏做了噩夢，夢到你被一頭大獅子模樣的野獸襲擊，最後還掛了。她心頭靜不下來，怕是甚麼不好的兆頭，就託我來看看你。」佐久間上氣不接下氣地解釋着，「你前些天不是正好找過我嗎？雖然我是不信，不過也不能小看你們這對小情侶之間的心靈感應，是吧？然後我就給你打電話，怎麼打你都不接，我就乾脆領着這些傢伙來看看情況。」

志郎的心情有些複雜，沒想到自己反倒被麗子保護了。

「真沒想到你能找到這地方。」

「你可別小看這些傢伙，好歹也是獵犬。它們順着這玩意兒的氣味就一路追到這兒來了。」

佐久間的手中握着獯蛹的一塊碎片，它像珍珠般反射着周圍的微光，表面上還覆蓋着形似細小繩結的紋樣。

「這東西就擱在你家前面的空地裏頭，一眼就看見了。這是甚麼來頭？」

「如果我說這是蛹殼的碎片，你信不？」

「蛹？」

佐久間雖是個科幻作家，骨子裏卻是正經八百的普通人。他似乎沒法一下子理解志郎的意思，只好不解地歪着頭。

「對了，我去你家的半道上遇到好多死貓……跟你有關係不？」

「那些全是被我軋死的。」

佐久間的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

「你這傢伙……死了可別想上天堂。」

「那是當然，很久之前我就有覺悟了。」

志郎的語調中聽不出任何感情。

談話間，國王正和三頭獵犬進行着攸關性命的對決。此時，它純白優美的身軀已經傷痕累累，身體各處都有鮮血汩汩噴出。

「快讓它們停下！國王會死！」

「沒戲。」

佐久間只用兩個字簡單駁回了志郎的請求。

「你最清楚，那隻長得像貓的傢伙強得可怕。我家的笨狗也明白得很，一旦放鬆死的就是自己……所以它們都是拼了性命作戰。進入這種狀態，可不是我說停就能停。」

佐久間話音剛落，屋內連續出現三道閃光，獵犬們瞬時四散飛出，紛紛撞上周圍的混凝土牆面。

「厲害！」

佐久間佩服地一聲大吼。

志郎預見了國王的下一步行動，他急忙向浴血的國王飛身撲去。

「喵嗷嗷嗷！」

國王向空中發出最後一聲激烈的咆哮，接着就朝毫無遮攔的陽台奔去。它飛身一躍，跌入了建築之外的虛空。

「國王！」

志郎高吼着竭力向空中伸長手臂，然而縱身而出的國王已經離得太遠，他的指尖終究只觸到冰冷的空氣。

下一個瞬間，國王的身體一頭栽向地面，跌出了志郎的視野。緊接着，從地面遠遠傳來木材碎裂的撞擊聲，想必國王的身體直接墜在了樓下的木箱上。

「危險！」

佐久間一把扯住志郎的另一隻手，將他探向虛空的身子用力往回一扯，兩人重疊着倒進了冰冷的房間。

「謝了……佐久間。」

國王最後發動的三連擊已經沒有炸裂肉體的威力，獵犬們只是被疊加的衝擊撞飛而已，現在已經重新站起身來。只是它們全然沒了氣勢，已經耷拉着耳朵夾起了尾巴。

待他們下樓檢查情況時，只見木箱的碎片散落一地，國王方才無疑正是跌落於此，地面上還留着一大攤血跡。

「這一下估計真沒救了……屍體應該就在附近吧。」

佐久間開始轉悠着尋找類似屍骸的物體，三頭獵犬也在地面嗅了很長一段時間，卻都無功而返。

「那傢伙不會死，它肯定已經在甚麼地方變回獯蛹了。」

「甚麼蛹？你到底在說甚麼？」

佐久間再次莫名其妙地歪了歪頭。

志郎不想讓專程趕來救助自己的友人傷心，也就沒有必要告訴他自己已經和國王達成和解。

「說到底，那傢伙到底是個甚麼？」佐久間仰望着已然泛白的紫色夜幕，如此問道。

「是父母。」

志郎走到血泊附近緩緩蹲下。

「只是隨處可見的父母而已，只是理所當然地深愛着子女，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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