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國王的歌謠還在繼續。志郎一步一步登上台階,確實距離聲源越來越近。真是不可思議啊,身在這條暗無邊際的通道裏,他竟覺這歌聲甚是可愛。
沒記錯的話,這棟建築共有十一層,這是第幾層?似乎已經爬了七八層有餘吧,但又似乎只在三樓左右?
志郎沉默着繼續一階一階向上登,現在他已經大汗淋漓,濕透的襯衫緊貼在背,伴隨着汗液排出的熱量立刻被冬夜的寒風奪去,志郎幾乎以為自己的身軀正覆着一層冬霜。
突然,台階戛然而止,原來他已經來到最上層。
志郎就地坐下,調整着急促的呼吸,也不忘拿起手電確認周圍環境。他想來上一支煙,卻遍尋不着煙盒,對了,煙盒被他擱在車裏了。
還有甚麼東西留在車裏了?還有甚五郎的小貓崽。
明明處在眼下這般糟糕的境地,志郎卻露出了笑容。
還真沒想到,甚五郎竟然是隻母貓。那傢伙又肥又壯,龐大的身子怎麼看也是雄性,沒想到他們都弄錯了。
不知麗子是否已經發現了甚五郎的真實性別,她要知道了肯定會大吃一驚吧。她啊,絕對會瞪大眼睛笑個不停,還不停高呼「騙誰呢」。
眼淚又快憋不住了。志郎本以為周身的水分早已隨着汗液流盡,沒想到還有流眼淚的餘裕。
志郎再深吸一口氣,重新站起身來。
無論甚五郎還是麗子,都已成為遙不可及的存在,不過啊,自己並非孤單一人,為了那隻小傢伙,自己必須活着回去。
志郎藉着手電的照明慢慢往國王的所在進發。耳邊的歌謠一刻未停,彷彿永無止境般綿綿延續。志郎登上最後一級台階,步入連接着通道的走廊。
急速加快的心跳勢如擂鼓,幾乎就在他耳邊激烈敲打。
分別握着木刀和電筒的雙手已經汗濕,志郎不知在褲腰上擦了多少回,但細密的汗珠立刻又會佈滿掌心。
歌聲漸漸近了。
呼吸聲似已化作狂風,呼嘯着刮至耳畔。雙腳踏着冷如寒冰的水泥地面,早已沒有知覺。
更近了。
在哪兒?
尚未完工的公寓走廊如同蟻巢。
走廊右側是一字排開的房間。說是房間,其實只是用混凝土切割出的方格,至多不過預留着安置門窗的窟窿,通過這些空洞就能在各個房間自由進出。
左邊的情況更加糟糕。走廊左側甚麼也沒有,連欄杆也沒有。工程在建時,這裏想必鋪着腳手架和安全繩,但現在已經撤了個乾淨,形成了一座人工懸崖。黑暗之中,神音鎮樸素的夜景盡收眼底,一輪銀月懸浮於空,卻不見聖誕老人忙碌的身影。
貫穿十一樓的穿堂風玩弄着志郎汗濕的髮梢,他儘量保持身體平衡,偷偷朝樓下望去。
地面竟然如此遙遠,工程使用的器材堆放在一起,看在志郎眼中只是些木櫃大小的小木箱而已。要是從這裏失足跌下去,也別指望能活命了。
這時,國王的歌聲停止了。
「我來了,國王。」志郎主動出聲招呼。事到如今,逃避或是躲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正似回應志郎般,從走廊盡頭的房間裏出現了白色的身影——是國王。
志郎將木刀緊緊握住,深深注視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終於啊……終於到時候了。
志郎在腦海深處一聲感嘆,同時舉起木刀,擺好姿勢。國王也伏下身子開始低吟,那吟唱正是異世界的魔法咒文,劃破了無盡的黑暗。
下一個瞬間,國王一躍而起。
志郎幾乎無法捕捉它的動作,比起方才在空地裏的追逐,這一跳的速度可謂脫胎換骨。
果然如此!
志郎知道自己料對了。剛才他就在琢磨,會不會有這麼一種可能,國王在空地中的遲緩動作其實只是假象,為的就是將自己一路引誘至最後的舞台。
國王以駭人的速度和力量直接撞上志郎的身體。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間,從左肩傳來一陣劇痛,國王的牙齒刺入了肩頭的皮肉。
「哇啊!」
這是被生吞活刮的劇痛。國王毫不留情地從志郎肩頭撕咬下一團肉塊。皮開肉綻,身體的一部分被剝離,這是志郎今生從未體驗過的疼痛。
畜生!
國王就勢鑽入志郎懷中,獠牙對準了他的咽喉,志郎忙向後一倒,勉強避過致命一擊。國王的上下牙齒碰撞在一起,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志郎倒在鋪滿塵埃的地面,不忘將反手握住的刀柄反覆刺向白色野獸的咽喉。他原本只是情急之下胡亂發動攻擊,甚至還打中了自己亂揮的手臂,但反覆的嘗試總算有了回報,國王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終於放開志郎的身體。
志郎立刻跳起身,間不容髮地向國王揮下木刀。現在已經不是一人一貓的對決,而是野獸和野獸的搏命。
國王輕而易舉地避過這一擊,縱身和志郎拉開距離。國王看似停下了動作,下一瞬,一道酷似相機閃光的刺目光芒貫穿夜幕。
啪嚓!志郎耳邊響起了物體炸裂的巨響,接着有無數細針向他面門襲來。志郎剛閉上眼睛護住眼球,密集的細針就毫不客氣地刺了他滿臉。
是木刀,橫在眼前的木刀從根部整個炸開,細碎的木渣正是攻擊志郎的元兇。
「糟了!」
志郎硬是強忍住就地蹲下的本能,他很清楚,國王的能力是使物體從內部爆炸,而它的第二擊正是瞄準了自己的血肉之軀。
志郎轉而將手中殘留的刀柄往前一砸,已成碎塊的木料迴轉着向國王飛去。
強光再次一閃。
國王果然經歷了長足的成長,現在已經能夠連續發動如此強勁的技能。第二道閃光意外落空,國王輕鬆補上第三擊,成功將殘留的刀柄打飛。
「哇!」
志郎嚇得一聲悲鳴,轉身就向反方向逃去。他毫無形象地一路逃竄,還不住回頭戒備,就怕國王跳上他的脊背。
「完了!」
志郎揮舞着手中的電筒,一股腦逃進了身邊的房間。此舉無疑是自斷後路,房間裏除了陽台再無其他去處,而且陽台上沒有圍欄,一米來寬的平台正好提供了從十一樓直達一樓的跳板。
志郎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裏瞎竄,如果他能藉着黑暗躲過國王逃回走廊,那尚有一線生機。可是區區人類怎能和貓比快,這無異於痴人說夢。
志郎根本無法做出像樣的抵抗,他很快就被逼至緊連陽台的隔間。隔間約有十張榻榻米大小,志郎背朝陽台,國王則從玄關漸漸迫近。
高下立斷,勝負已分。
如果國王現在發動怪力,志郎根本毫無躲閃之機,對方輕易就能從他身體上削去某一部分。要想躲避國王的攻擊,他唯有從十一樓飛身而下,於是乎,志郎開始拚命回憶那些從高樓墜下卻奇蹟生還的奇聞軼事。
終於,國王伏下身軀,開始陣陣低吟,白色的體毛也浮起朦朧微光。
看來國王已經勝券在握,它並不急於使出致命一擊,而是悠然地耗着時間,彷彿正藉此讓志郎體會無窮無盡的恐怖。
白色野獸的身體眼看着綻放出越發強烈的光輝,志郎知道,即將到來的攻擊必定無比強勁。已經不得不準備受死了,他的下場或許會比奧斯瓦爾德和路易還慘,等着他的不是在腦門上開個洞,而是整顆頭顱被炸成碎渣吧。
「我明白得很,國王。」
如此關頭,志郎的語調卻出乎意料地冷靜。
說話間,志郎竟主動向前邁出一步,國王也理所當然般地後退一步。
志郎再往前一步,國王又後退一步。
確信自己的推測準確無誤的瞬間,志郎朝着國王飛撲而去。
強烈的光線一閃而逝。
然而,強光的力量並未擊中志郎。不,應該這麼說,強光穿過了志郎,卻未造成絲毫破壞。
接着,一聲巨響在屋內響起,這是一記掄起榔頭奮力撞擊混凝土塊的悶響,緊挨志郎方才所站位置的牆壁出現了圓球狀的凹槽。不對,是一整塊圓球狀的混凝土被炸飛了。
「我全都明白了!簡單得很!」
志郎撲向國王,下狠手掐緊了它的脖頸。國王瘋狂地扭動身子,拚命掙扎着,但志郎的雙手沒有絲毫鬆懈。
志郎已經看穿了國王的能力。雖不能說了解透徹,但他至少能推斷出大致輪廓。
據說,有一種鯨魚能夠發出超聲波將對手擊暈,國王的特殊能力或許正是某種形式的聲波。
橋本老夫人年輕時曾親眼見過,獯這種生物眉間有隆起,喉頭並排有一雙豆狀凸起,用她丈夫橋本京三郎的話說,「此乃獯之所以為獯也。」
志郎推測,或許這兩處異常正是能發出聲波的特殊器官。
從這兩處器官同時發出的兩股聲波能像凸透鏡集中太陽光線一般,在任意空間進行疊加,聚集成束。同一空間中的物質分子會隨聲波束進行共振,進而發生炸裂。如此說來,國王的能力同微波爐近似,只是體積極小功率極強,借相同的原理將大腦和頭蓋骨從內部進行破壞。
當然,這一能力並非完美無缺。
從原理來看,國王是利用兩種聲波的聚集獲得力量,也就是說,在聲波充分聚集成束之前,它無法調用這一力量,如果對手始終處於激烈的運動狀態,它就無法使聲波在正確的空間進行疊加。這樣一來就簡單了,只要對手不停左右移動,使腦袋的位置不停變換,國王就只能一次次重啟聚能過程,也就無法最終完成攻擊。這就是國王最大的破綻。
當然,志郎並不可能對具體原理了如指掌。
只是,當他先前朝國王投擲刀柄時,國王並沒能一次性擊中刀柄,而是補上一擊才終於命中。就在兩次攻擊的間隙,志郎無意間發現國王迅速往後一退,拉開一定間隔之後發動的攻擊便奏效了。那時志郎就隱約悟到,國王的能力或許並不擅長應付距離上的驟然縮短。
恰巧留意到的那一瞬間為志郎招來了幸運,或許這正是聖誕老人特別贈送的禮物吧。
「只有你,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志郎再次掐緊國王的脖子將它高高吊起,國王痛苦地張大嘴巴拚命吸入空氣,從它的咽喉間發出了近似哨音的吁吁聲。
「針對我也就算了,竟然還對無辜的小嬰兒出手。」
這時,國王從出其不意的方向踢出一腳,志郎躲閃不及,被國王的後爪命中脖頸,在皮膚上刻下了三道深入筋肉的血痕。
「怎麼能輸……我才不會輸給你這種混蛋!」
所幸國王的攻擊並未傷及動脈,但火燒般的劇痛讓他不由放鬆了手指的力道。國王迅速扭過頭,重新順過氣來。
「說好了,我要殺掉你,去死吧!」
志郎伸直食指,猛向國王金光閃閃的右眼刺去。淒厲的悲號響徹鬼屋,鮮血一氣噴上志郎的臉頰。這已不是人類同未知怪物的戰鬥,這是兩隻野獸的廝殺。
糟了!
黏稠的血液滑至指間,志郎掐在國王咽喉的右手一個打滑,鬆開了。國王拚命歪着腦袋張大了嘴巴,志郎立刻意識到國王打算在零距離發動能力。
來了!
幾乎就在強光乍起的同一瞬間,志郎一頭朝着國王面孔撞去。主動靠近對方,這是現在能幫志郎逃過一劫的唯一方法。
兩股難以形容的麻痺感同時從正面侵入志郎的大腦,彷彿有兩顆振動節拍各不相同的彈力球順着他的耳孔鼻孔湧進腦中,又從後腦勺脫離出去。
兩股異樣在空無一物的空間激烈碰撞,就像相互接觸的高壓電極般噼啪綻開,恐怕這就是從獯的奇特器官中產生的攻擊聲波吧。
「呃……」
下一瞬,真正的勝負揭曉了。
志郎成功避開了聲波的致命一擊,然而頸項也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國王眼前。
當他察覺不妙時,尖銳的獠牙已深深埋入右側的脖頸。國王只需就勢一記撕扯,一切就結束了。
完了……死了!
不過……
管它的,就這樣吧……
志郎心中的某一處,瞬間竟升起期待。自己在這世上已沒有執着或迷戀,既然如此,被這傢伙殺掉也不賴嘛。
抱歉啊……拉奇……
志郎緊閉雙眼,坦然接受即將造訪的死亡,他只覺得若能死得痛快些就更好了。不料他等了又等,卻遲遲不見國王的獠牙有後續動作。
插在頸中的獠牙既沒有拔出,也沒有就勢撕裂。
一切的一切都已停止,只剩下狂亂的喘息。
這時,在志郎的耳朵深處傳來一陣微弱的蟬鳴。很早很早以前,沒錯,就在王子死後不久,當他和國王在那片空地決裂時,也曾有相同的鳴叫傳入耳中。
恐怕這聲音也能和方才的聲波共鳴吧。這傢伙不想咬死我,而是打算動用那種力量結束一切嗎……志郎甚麼也不去想,靜靜地闔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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