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志郎高舉木刀向國王突進而上,他沒有任何作戰計劃,眼下的境況也不允許他悠閒地制定戰略,他唯有靠體力一決高下。
「看招吧,混蛋!」
志郎對準端坐不動的國王揮刀而下,對方靈敏地向上一蹦,輕鬆躲過一擊。國王就勢躥入一旁的草林,露着獠牙發出陣陣低吼,比起貓來,那模樣更似豹類。
志郎並沒有停下攻勢,他不停揮舞着木刀,一個勁兒地朝國王衝去。無論如何,他一定得在今天了結一切。
不知是否迫於志郎的氣勢,國王只是一味在草叢中游走,在高至人膝的茂密野草掩護下,它巧妙地隱藏着純白的軀體。
但志郎仍能精確地捕捉到國王的行蹤。
「結果你的超能力也不太好使嘛……我都看出來了,你發動能力之前得先蓄能,所以身體會像螢光燈一樣發亮,任你往哪兒躲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大笨貓。」
志郎迅速撿起腳邊的碎石,瞄準發光處投去。這一擊雖然沒中,但光團明顯有些不知所措。
這傢伙有些不在狀態嘛。
志郎的目光緊追着在草叢間躥來躥去的光團,總感覺它的動作慢了一拍。
之前它從汽車引擎蓋上對奧斯瓦爾德發動攻擊時,速度簡直快如離弦之箭,但今天完全沒有那日的迅敏,動作也不似往常輕盈。
志郎思考了很多可能。
比方說,它的刀傷可能還未痊癒,或者它才從蛹裏出來不久,還沒進入最佳狀態,又或許方才對路易行刑時耗費了過多力氣。不管有何隱情,現在國王的運動能力低下都是不爭的事實。
能行!
以國王眼下的狀態,憑自己的力量足夠擺平它。志郎像是吃了定心丸,接下來只需奮力進攻即可。
志郎繼續揮舞着木刀,他一路追逐着在草間移動的青白光亮。終於,那光團用力一蹦,跳上了汽車的引擎蓋。
志郎沒有絲毫踟躕,卯足力氣一刀劈下。引擎蓋應聲響起巨大轟鳴,車裏的小東西嚇得夠嗆,沒命地往座椅底下鑽去。
「我讓你躲!讓你到處亂躲!」
志郎已經漸入瘋狂。
他一個勁地揮舞着木刀,如同野獸般沖對手一陣狂吼。起起落落的刀刃不斷敲擊着車體,引擎蓋已經被他打得稀爛,恐怕當初他買下這輛車的價錢已經不夠支付修理費了。
「喵!」
胡亂揮舞的刀尖終於碰到了目標,在木刀命中國王的瞬間,從它的體表飛濺起一片火星,在暗夜中一閃即逝。果然,這傢伙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謎。
「看招!」
國王的身體一下子失去重心,難看地摔至地面。志郎豈能放過這一瞬良機,他趕在這隻怪物重整姿勢前撲身而上,從上至下掐住了它的咽喉。
贏了!
卡在國王脖間的左手猛一發力,將它優美的身軀狠狠摁倒在地。同一瞬間,志郎已經確信自己必勝無疑。
國王拚命扭動着身子,竭力掙脫志郎的鉗制。
「已經結束了,蠢貓!」
志郎改用雙手掐緊國王的咽喉,將它高高抓起。國王的整個身體朝向右側,恰似正被處以絞刑。它痛苦地揮舞四肢,後腳的利爪不時命中志郎的手臂,但多虧厚外套的保護,志郎並未傷着分毫。
志郎雙手緊掐着國王的喉嚨,只消再加大幾分力氣,一切就能結束了。很快,不超過水性筆粗細的優美頸骨就會喀嚓喀嚓地一一碎裂吧。
志郎已經沒有任何猶豫的理由。
「去死吧!」
就在他全力收緊手掌的瞬間,國王嘩地扭過頭來,只用一側眼睛看向志郎。
那隻眼睛如帶笑意般輕輕一眨,擠壓着喉頭的手指驟然接收到馬達般的震動。
同時,志郎聽到了不合時宜的蟲鳴。那是一種金屬質感的嗡鳴,頻率很高。
他的肩膀至頭皮猛然立滿了雞皮疙瘩。志郎反射性地扭過頭,他不明白為甚麼這麼做,只是出於本能地做了動作。
幾乎就是他轉頭的同時,從耳垂處傳來一陣灼人的炙熱。高熱集中在一點,就像有誰正拿線香抵在他的耳垂上,志郎忙騰出一隻手護住耳朵,但太遲了。
一陣短促而不祥的呼嘯聲掠過耳畔,志郎還來不及叫糟,就見斑斑血跡飛濺上國王的臉頰。
「哇啊!」
若要找出比較貼切的形容,這感覺就好似沸騰的肉塊驟然綻開。志郎耳邊的皮膚像被甚麼東西反覆摩擦着,幾乎快燃燒起來。
為了強忍下突如其來的劇痛,志郎不由得放鬆了手中力道。國王趁機一扭身子,從他手中逃脫了。
志郎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受創的右側耳垂,傳入指尖的觸感就像一塊破布條,又像海邊打撈上的水草,要不就是一塊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麵包……很快,志郎的指尖已經沾滿了黏稠的血液。
這就是國王的力量嗎?
如果他沒有本能地別過頭,現在炸裂的就不是耳垂,而是眉間的骨頭和裏頭的腦子,他會落得跟奧斯瓦爾德和路易一個下場。
怎麼了?
志郎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光,他頹然地跪倒在地。
雖然直接遭難的是耳垂,但他的腦子也受到不小牽連,似將耳垂煮沸的餘熱也或多或少地損害了大腦。志郎已經沒有力氣撐起身體,他俯身倒進草叢之中。
混蛋……我才不會這麼認輸。
志郎拚命嘗試着站起身來,但他周身的關節就像散架般完全使不上力。他又試着用雙手撐起身子,但他的手肘已經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立刻無力地折回原位。膝蓋也一樣,完全不聽使喚。
國王……哪兒去了?怎麼不趁機攻過來?
志郎繼續嘗試着調動身體,心頭也不忘分析國王的用意。看來大腦受到的衝擊很弱,至少現在他已經能夠冷靜地進行思考。
志郎儘量朝四周張望一番,到處也不見國王的身影,這傢伙上哪兒去了?
靠自己是沒轍了,那就借助外力吧,志郎就像一隻巨大的爬行動物,緩緩朝着汽車蠕動過去。當他抓着車輪強撐起身子時,指尖卻一打滑,整個人又重新跌回地面。
「問候那隻畜生。」
志郎憤憤地看向指尖,卻見手中沾滿了稠狀的烏黑血液,還有細密的毛狀物混雜其中。
是貓血。這是今晚喪命車輪的貓們留給自己的見面禮。
志郎看着眼前的輪胎,橡膠的溝回間似乎還夾有紅褐色的肉片,不僅如此,車身內側還掛着一隻分辨不出原型的貓腳。
那隻貓類的前肢似乎就等着這一刻,算準了時機跌落在志郎鼻尖。被碾得稀爛的腳掌,佈滿碎末的斷口,無不講述着斷肢主人受到的激烈衝擊。
血肉的腥臭闖入鼻腔,勾起了激烈的嘔吐感,可是志郎甚麼也沒吃,現在自然甚麼也吐不出來,只有淡茶色的胃液抵不住愈加強烈的作嘔感,一股腦逆流而上。從食道至咽喉再至口腔,全都瀰漫着灼燒般的刺痛。
還沒輸……我還沒輸……
志郎將背抵住車身,支持着身體艱難站立起來。
在哪兒,那傢伙在哪兒?
志郎背靠汽車四下搜索着國王的身影。目所能及之處並沒有他尋找的對象,倒有不少鄰近民居的窗戶裏亮起了燈光,多半是自己的大吼大叫和打砸汽車的動靜驚醒了原本正在酣睡的鄰居吧。
如果有人報警可就糟了,他倒不在乎被逮捕,但他並不希望今晚的決勝之戰付之東流。
這時,從意想不到之處傳來了國王的叫聲。志郎連忙轉頭,竟在空地之外發現了大型貓類淡淡發光的身影。
「怎麼?不敢追過來嗎?」
國王吸收了街燈光亮的金色雙瞳璀璨生輝,似乎正招呼志郎趕緊過去。
「給我乖乖等着……這就去收拾你!」
志郎低頭尋找方才和國王扭打時扔在一旁的木刀,最後在車頭發現了他最後的武器。他拾起木刀緊握在手中,再次向國王走去。
國王眼見志郎朝它追來,便若有所思地向空地外圍跑去,它的身子一路上仍散發着微微螢光。
「喂!去哪兒呢?」
國王彷彿逃亡般沿着柏油路面一路向前,志郎則強行驅動無力的雙腿,吃力地跟在後頭。
說來奇怪,也不知是國王狀態不佳,或是還沒從木刀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它始終沒有拉開距離,而是保持着志郎能夠勉強跟上的速度。今天說甚麼也不能讓它逃了,志郎在午夜的街道中吃力地穿梭奔走,現在他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國王。
混賬東西,別亂跑了行不!
原本就缺乏鍛鍊的身體早已發出悲鳴,腦中也漸漸變得一片空白,他已經沒有力氣思考。
已經不行了……志郎正欲叫饒,視線盡頭的國王忽然消失了。
糟糕,跟丟了!
志郎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拚命環顧四周。
原來他已在不知不覺間來到神音鎮近郊的住宅區,周圍沒有亮燈的店鋪或是招牌,憑人類這般低下的夜視能力,要想在漆黑一片中找出一隻貓來,可謂難比登天。
在更遠處,志郎終於瞅見了便利店的電子招牌,他想也不想,抬腿就往那片光亮跑去。
進了店門,就見年輕的店員們正聚在收銀台裏側的休息室裏,桌上還擺着一塊插着切刀的聖誕蛋糕,這群年輕人正舉行着小小的聖誕晚會吧。
「歡迎光臨!」
前來招呼的店員雖然強裝輕快,眼神裏卻帶着露骨的戒備,志郎怕是被當作可疑人物了。
這也沒辦法,志郎的右耳正不停滴血,他全身滿是泥渣,手裏還握着木刀,任誰看了都是完美的可疑分子。
「請問有電筒嗎?」
年輕店員畏畏縮縮地指了指雜貨架,在架子的最下層並排堆放着各種樣式的手電,志郎選了強度最高的一款,轉身向收銀台走去。
還未走出便利店,志郎就拆了包裝放入電池。有了這東西幫忙,搜索國王的工作至少能稍微容易些吧。
動身前志郎又朝店內望上一眼,店員們果然正滿臉懷疑地看着自己,又在視線交會時立刻別開臉去。
別在意,繼續你們的晚會吧。
志郎忍住沒開口,默默地打開店門再次步入黑暗。
混蛋!到底跑哪兒去了!
志郎打開電筒,在跟丟國王的地方四處尋找起來。可是附近區域並沒有它的身影,志郎只好擴大搜索範圍,往更遠處移去。
如果換自己站在國王的立場上,一定會儘量逃至荒無人煙的暗處。剛好這一帶生滿了又密又高的野草,利用草叢藏身也是個不錯的主意。如果躲藏在黑暗的草叢裏,就算動作不利索,也不用擔心暴露。
志郎朝向神音鎮杳無人煙的黑暗深處走去,直到踏入全然陌生的區域,他不以為意,繼續向未知的前路進發。
到處也沒有國王的影子,他完全跟丟了。
志郎行走在初冬的深邃夜幕中,身體已經熱度盡失。拜其所賜,他的心底和腦中倒是多少找回些理智。雖然很不甘,但今天只能到此為止吧——
就在他開始打退堂鼓時,在眼前建築物的另一側乍然現出了巨大的黑影。
不對,這座巨大黑箱般的建築一直盤踞在那裏,只是志郎現在才意識到它的存在。
矗立在斜坡中截的建築物裏沒有一絲光亮,彷若一塊巨大的墓碑。這一比喻乍一聽有些草率,實則意外地貼切。
這裏是美興三丁目,恰在郵局附近——在夜風中聳立不動的黑影正是附近有名的鬼屋。
志郎仰望着建築物暗灰色的輪廓。
果然啊,夜裏看了更加不舒服。
志郎正琢磨着,只見大樓的最上層遠遠現出一個小小的光點。
光點的亮度大約和夜空中閃爍的三等星相仿,正從左至右慢慢移動着。考慮到志郎和光點間的距離,那處光源雖弱,實際上卻相當大。
「在那兒嗎?」
失溫的身軀再次沸騰起來。
志郎正對着眼前的巨大墓碑,漸漸加快腳步。頂樓的光點也氣定神閒地移動着,彷彿引航員手中的燭台。
鬼屋被高高的金屬圍牆團團圍住,牆體上遍佈着毫無教養的拙劣塗鴉,詭異的圖案隱約浮現在午夜的暗謐中,讓人毛骨悚然。「血」「殺」「死」……入目之處全是類似的文字。
志郎開始繞着圍牆尋找入內的方法,很快他就來到供工程車出入的大型入口前。入口處攔着超大號的摺疊式鐵門,左右兩端可開合的部分都被牢牢鎖死。不過由於地處斜坡,鐵門下端距離地面還有四五十厘米的縫隙。
志郎確認四周並無異常後俯身趴下,緊挨着冰冷的地面擠入縫隙。他的臉頰摩擦着地面,匍匐鑽入了用地內部。
志郎抬起沾滿泥沙的臉,巨大的混凝土塊赫然在目。志郎數了數,建築共有十一層,這裏本就處於視野極好的高地,修建如此高樓層的公寓簡直極盡奢侈之能事。如果這棟建築能夠順利完工,想必是件惹人讚嘆的傑作吧。
圍牆內側完全保留着施工現場的模樣,只是缺了轟鳴的機械和往來的貨車而已。工地一隅堆放着大量用於搭建腳手架的鐵管,還有網狀鐵板,附近的雜草長得很高,默默昭示着這裏已被荒廢好些年月。
志郎打着手電確認了一番周圍情況,終於向建築入口走去。
公寓的門廳可謂寬闊,台階旁邊還有供輪椅進出的斜坡,照這排場推測,入口處應該會安裝自動門,不過現在只豎着薄薄的膠合板。膠合板的一半面積已被踢破,開出了能供一個人彎腰通過的窟窿,小混混們正是從這裏進出的吧。
在膠合板上層層疊疊地貼滿了開發商的警告文書,看得出,這些告示貼了撕,撕了貼,已經重疊了相當厚度。志郎打着電筒看了看,告示上全是禁止進入的警告和處罰條例,同樣的內容變着花樣印在大大小小的紙張上。志郎當然不會在意這些警告,他彎腰鑽進了公寓內部。
混凝土牆體一片冰涼,建築內部就像冷藏庫一般寒徹心扉,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滿是霉臭和塵埃。
在類似門窗的缺口處尚能透入一絲街燈的微光,除此之外的區域則是全然的黑色。選擇這種地方作為最後的舞台,對於不擅夜視的人類來說無疑相當不利。
可是,志郎已經沒有躊躇或是折返的餘地。
「我能行……一定能行。」
志郎呢喃着握緊木刀,他用手電零碎地照射着周圍的牆壁和腳邊的地面,一路穿過了用於搭乘電梯的大廳。
一出電梯間就能看到公寓內的緊急通道,志郎藉着手電觀察一番,這條通道只是剛砌好台階,還沒來得及安上扶手。
志郎探頭一瞧,通道內果然一片漆黑。
所謂緊急通道,只會在非常時刻使用,自然沒有透光的必要。志郎是真不想踏上這段樓梯,如果電筒中途報銷了,他就會陷入蒙着眼睛走路的危險境地,要是承受能力不過關,說不定就這麼給嚇瘋了。
不知道有沒有外部樓梯啊……
志郎正考慮另尋路線,這時,從緊急通道的黑暗深處隱約傳來了甚麼響動。那聲音乍聽就像嬰兒微弱的哭泣,又似發情的母貓蹲在牆垣上發出的淒厲嘶吼。
志郎屏息豎耳,那聲音是從樓梯上方遠遠飄來。
在唱歌……
志郎瞬間意識到這是國王的歌聲。
這是一段綿長不斷的顫音,以奇特的節奏重複着高低起伏,或許是心理作用,志郎甚至能分辨出一定的旋律,這確是歌曲無疑。
志郎深吸一口氣,登上了漆黑的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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