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 貓的國度 - 懸疑靈異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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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那一夜,志郎悄無聲息地崩潰了。他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裏抱膝而坐,就像一尊雕塑般紋絲不動。

床邊的小型音響反覆播放着麗子愛聽的CD,但流淌的樂曲已經無法傳遞至志郎耳中。或者說,那些音符停留在他耳邊,卻進不了他的心。

志郎的心已被痛苦的記憶塞得滿滿當當。至今為止人生中的苦痛艱澀紛至沓來,厭惡痛恨的一切成群結隊地在他心中起舞。

拋家棄子的母親。

比起家人,更在乎廉價自尊的父親。

侵略奪取整個家庭的繼母,輕易屈從於那女人的弟弟。

孤獨終老,連最後遺願也得不到保全的祖母。

冰冷的家,沒有自己容身之所的家。

「你在搞甚麼名堂?我可是付了錢的,你給我好好做!」

為了金錢侍奉女人的自己。向金錢低頭,向金錢求歡。

錢、錢、錢、錢……自己到底用那些髒錢買到了甚麼?

死去的貓。

王子、約阿希姆、斷頭貓、喜馬拉雅貓,還有眾多被自己軋死的無名貓們。

可悲的奧斯瓦爾德。

毫無疑問死於謀殺的小嬰兒。如果那對夫婦不曾同自己比鄰而居,就不會遭遇喪子之痛。是他的錯,是他害死了小嬰兒。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麗子……」

就像人們在絕望之際呼喚神主那般,志郎呼喚着他的救世主。

記憶中的麗子正綻放着奪目的光彩,然而她燦爛的身姿只是徒惹悲傷。

麗子的事故,歸根結底仍是自己的罪過。如果自己能夠更加坦率,也不會讓她深陷痛苦的泥沼。

不知不覺間,桌上的電子時鐘已經跳入凌晨一點。志郎靜靜地起身打開床頭燈。

昏黃的柔光為屋內打上一層亮色,映出風暴過境後的斷壁殘垣。從麗子入住的醫院歸來後,志郎將屋裏的一切毀壞殆盡。書本扔了一地,日曆被撕得粉碎,裝着版畫的畫框也被砸裂,正翻倒在床鋪上。

志郎對這房間已經沒有絲毫興趣或留戀,本該和麗子攜手共創的未來已經永遠無法到來,這間公寓的存在也就沒了意義。

志郎從散亂一地的零碎物件中找出了車鑰匙。

從仲本那裏便宜得來的高級國產車——軋死小王子,招來一切不幸的厄運之物。志郎本不想再次乘上這輛汽車,但為了殺光那群不祥的妖魔,他必須借助它的力量。

志郎將車鑰匙塞進口袋出了家門,今天他既沒帶上催淚瓦斯,也沒拿上防身的水果小刀。

他已經下定決心,國王和麾下的貓群,他不會留一個活口。就算賠上自己的性命,他也會把這群怪物從這世上徹底抹去。

志郎出了門,刻意邁着悠閒的步伐向空地進發。很快,他就從正對面的草叢中感覺到好幾隻貓暗暗活動的氣息。

志郎並不把它們放在眼裏,徑直向停在空地一角的汽車走去。

到了車旁,志郎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席。車內冷得就像一隻冷藏櫃,凍得他牙齒直打架。

志郎插上鑰匙嘗試發動引擎,不過這車擱得太久,一下子打不上火。志郎耐着性子繼續迴轉鑰匙。

只是進行這樣簡單的動作而已,志郎的額頭已經滲出一層薄汗,好在這時汽車終於轟然發動。汽車彷彿復甦的巨獸般重新開始呼吸,鋼鐵之軀也隨之搖晃起來。志郎慢慢吸上一支煙,等待這隻野獸徹底甦醒。

差不多是時候了。志郎慢慢將車倒出空地,駛上久違的公路。

一定有數不清的貓正藏匿在草叢中注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勇敢無畏的自殺襲擊者們也已經排着隊等候他大駕光臨吧,想必它們正拚命趕往汽車的必經之處。

托課長之福,他改為負責內勤,這下就連上班時間也不用開車,真讓那些個急着去死的傢伙等得不耐煩了。讓你們久等了,儘管來吧。

請你們千萬別跟丟了,放心,我會慢慢開,你們可要跟緊了。

志郎小心控制着車速,以不到二十公里的時速緩緩前進。

他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麗子的車禍現場,作為揭開最終戰幕的舞台,那裏真是再合適不過。從現在開始,給一切做個了結吧。

志郎隨意摁下車載廣播的按鈕,極端歡快的節拍以不小的音量飛揚而出。

是甲殼蟲樂隊的《Ob-La-Di,Ob-La-Da》——搬來這座小鎮的那一天,從租來的小貨車裏也放出了同樣的曲子。

志郎不禁笑出聲來。簡直就像有甚麼人特意為自己點播了這一曲,志郎就像搬進小鎮時一樣,跟着歌聲哼唱起明快的旋律。只可惜,現在身邊已經沒人會對他說「心情不錯嘛」。

汽車終於抵達麗子的事故現場。

這段路上禁止調頭,志郎卻毫不在意地將車頭調轉了方向。

志郎將車停在路易曾經出現過的巴士站前,游刃有餘地等待時間過去。這是他留給貓群的時間,好讓那群一心赴死的傢伙做好去死的準備。

午夜的街巷寂靜無聲,整座小鎮早已沉入夢鄉。這一帶被視作神音鎮的後門,本就人煙稀少,現在更是死一般沉寂。志郎停車等待的這段時間裏,僅有兩輛汽車疾馳而過。

平安夜。這時候,孩子們正安穩地躺在床上,在睡夢裏等待聖誕老人造訪。

志郎開始琢磨住在附近的孩子們會有怎樣的夢境,真希望他們能有一場最快樂最溫柔的美夢——因為啊,這裏即將化作煉獄。

志郎估摸着是時候行動了,他抬手關上廣播。

好了,開始吧。

志郎讓引擎飛轉起來,汽車瞬間疾馳而出,車胎摩擦地面的尖銳叫聲正似野獸的咆哮。

汽車以相當的速度沿着上坡道一路向前,距離汽車出發不到三十秒,第一隻自殺襲擊者就已橫在車前。

為甚麼?

在車燈的照耀下,志郎能清晰地看到它的面孔。

你們到底為了甚麼捨棄自己的性命?

志郎沒有踩下剎車,反而踏上了油門。

「喵!」

伴隨淒厲的臨終悲鳴,一如既往的冰枕爆裂之感傳至駕駛席。

「一隻。」

志郎動了動唇舌。

一分鐘後,另一隻貓從紅綠燈的陰影處飛身而出。

志郎稍微調整方向盤,將車頭對準目標。瞬間,對方出於本能而擺出逃跑姿勢,不過下一秒就傳來習以為常的短促慘叫。

「兩隻。」

汽車繼續往前開。

「三隻。」

不知不覺間,志郎哼起《Ob-La-Di,Ob-La-Da》的旋律。

儘管來吧,多多益善,總之今晚我會把你們解決乾淨。志郎哼着歌,繼續踩下油門。

終於,汽車已經回到公寓附近。志郎將車調頭,打算沿着原路再來一次。只要它們還敢來,他就在這條路上往返着奉陪到底。

「已經五隻了嗎?今晚真是大收穫。」

驅車返回事故現場的途中,自殺襲擊依然持續不停,現在左右車道都躺着貓屍,還規則地一線排開,左右對稱的屍骸似要組成一枚中世紀的騎士徽章。

志郎繼續哼着《Ob-La-Di,Ob-La-Da》,在同一道路上不停往返。慘不忍睹的屍骸次第出現在車燈照耀下,志郎心中已經沒有絲毫動搖。

他已經化作一台殺貓機器。他全神貫注於自己的工作,就算有人類突然出現在車前,他恐怕也會無動於衷,任那人類落得和死貓一個下場。

早在數到第十四隻時,志郎就放棄了計數。天亮之後,通過這條道路的人們就將看到世間罕有的貓群陳屍現場,恐怕誰也不會相信這是一個人所為吧。

車內時鐘的數字就快跳至凌晨兩點。

暫時已經沒有新的自殺襲擊,或許國王的手下們已經死得所剩無幾了。最好連國王也親自參與進來,這下他就省事多了。剛想到這裏,又有一隻茶毛貓跳至志郎眼前。

還沒死光啊。

志郎早已是石頭心腸,他毫不猶豫地踩下油門。

那貓出現的位置距離車頭還有一段距離,志郎在行進中得以看清它的模樣。它的雙瞳折射着車頭的燈光,如星辰般閃閃爍爍。喲嗬,真是隻大肥貓——瞬間,志郎記起了它的名字。

甚五郎!

志郎一腳踏死剎車,將方向盤一打到底。

但他終究沒能趕上。車底傳來軋過石膏板的觸感,慘烈的悲鳴也清晰入耳。

志郎跳下汽車,在車後約二十厘米處,甚五郎正躺在路面上。

甚五郎還活着。它正昂着頭,似乎想拚命抬起身子。從遠處看去,就彷彿路面上憑空長出了貓的上半身。

「甚五郎!」

志郎向自己軋過的貓咪跑去。

甚五郎的兩隻腳已經被軋爛,內臟從炸裂的肚皮中流出,大量的鮮血塗了滿地,它的尾巴尖卻像做遊戲般在血泊中拍來拍去。

「甚五郎……你也是那傢伙的同伴嗎……」

志郎呼喚着被自己趕出家門的大貓,甚五郎被劇烈的痛苦折磨得悲鳴連連,卻依然用力抬頭看向昔日的主人。

「你這笨蛋……」

志郎做好被撕咬的覺悟,伸手掐住了甚五郎的喉嚨。作為曾經的飼主,這是他能為甚五郎做的最後一件事。

甚五郎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志郎的指尖。

痛苦的呻吟漸漸轉低,終於像電池用盡般,頹然而止。

甚五郎彷彿只是靜靜地睡了。這是志郎早已熟悉,卻又萬般懷念的睡顏。這是醜陋駭人,卻又無比安詳的容顏。

「大笨蛋……你這個大笨蛋……」

志郎抱着已經斷氣的甚五郎,內心劇烈動搖着。

不,就算它是甚五郎又怎樣?它是國王的手下,遲早會對自己狠下殺手,就像約阿希姆一樣。這是命中注定的結局。

「喵……」

附近突然傳來幼貓的輕叫,那聲音極近,志郎趕緊抬頭張望。

他很快發現了叫聲的主人。

從行人路的綠化叢中鑽出了兩隻剛能走路的幼貓,也不知它們何時藏在那裏,現在正跌跌撞撞地朝志郎靠來。

看清幼貓的模樣後,志郎備受衝擊。兩隻貓崽灰色的身軀間散佈着斑紋,和死去的約阿希姆如出一轍。

兩隻幼崽圍到甚五郎身邊,呼呼地嗅着它的氣味,然後發出了既似撒嬌又若悲愴的鳴叫。

「你們是甚五郎的……甚五郎和約阿希姆的……孩子嗎?」

幼貓像是回應志郎的問話般抬起頭來,兩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直瞧;它們不時還發出一聲輕吟。

志郎驚愕不已,體型肥胖的貓咪不容易區分性別,如果甚五郎是母貓的話……現在距離約阿希姆死去大約有兩個半月,時間剛好同貓的孕期吻合。

沒錯了,這兩隻小傢伙正是約阿希姆和甚五郎的孩子。

志郎顫顫巍巍地向小貓伸出手,小東西們沒有逃跑之意,仍然直盯着他。志郎彷彿面對禁忌之物般戰戰兢兢地觸上貓崽的身體,掩人耳目似的感受着指尖的溫暖。

志郎輕輕地將兩隻幼貓抱起。它們幾乎沒有重量,身體卻異常溫暖,小小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着。

可是……

志郎看着懷中的兩隻小東西,他該拿它們怎麼辦?

至今為止被他殺死的貓已經數不勝數,他該拿小貓們怎麼辦?

他早已沒有碰觸它們的資格。

經過一陣胡思亂想,志郎終於下定決心。他將貓崽們放在一段距離之外的行人路上,小東西不解地東張西望一番,開始一跌一撞地東嗅嗅西聞聞。

志郎注視着它們,悄悄退開。

走到半途,他又覺不妥。將小貓放在這裏不管,萬一它們不小心走上車道,或許會被別的汽車軋着。但……他又能怎麼樣?自己又有甚麼資格為它們擔心?

志郎再次看向甚五郎的屍體。

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尚且歷歷在目,志郎忍不住眼角發熱。若能一直平平淡淡地一起生活,那該是多麼快樂。

甚五郎……

真不想以這種方式同你道別……

高亢的鳴叫撕破了周遭寂靜,幼貓尖銳的叫聲斷續傳來,志郎反射性地直衝向剛才放置貓崽的行人路。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隻成年貓正像捕殺老鼠般撕咬着其中一隻幼崽,它用前爪踩壓着小小的軀體,獠牙刺破了幼貓的喉嚨。

志郎認識那隻貓——帶着紅項圈的路易。

「混賬!」

路易抬起頭來,它咧着染滿鮮血的嘴角發出威嚇的低吼。沒錯,它的臉孔正是惡魔的模樣。

見志郎繼續靠近,路易將撕成破布般的貓崽扔下,向暗處飛躥而逃。另一隻幼崽躲過一劫,正搖搖晃晃地逃向一旁。志郎彎腰將它抱起,庇護似的緊緊擁入懷中。

那畜生在想甚麼!

志郎看着路易早已逃遠的背影,感覺到雙腳傳來的微微顫抖。它為甚麼殺死同伴的孩子?貓有這種習性嗎?

突然,志郎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忍不住一聲驚呼。

「甚五郎!難道你——」

難道,甚五郎原本就和國王沒有牽連?應該說,甚五郎是唯一一隻拒絕加入國王陣營的貓吧。如此一來,甚五郎和附近貓群關係惡劣的原因也就迎刃而解。

那它為何參與自殺襲擊?

志郎久久站在原地,思考着眼前一切所掩藏的深意。良久,他得出了唯一可能的解釋——甚五郎受到了脅迫。

志郎已經不會質疑貓與貓之間是否存在脅迫關係,國王統領的國度並非尋常貓類的聚集之所,在這裏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志郎抱着倖存的小東西,再次走近甚五郎的亡骸。

他輕輕地撫摸着甚五郎塗滿猩紅的喉頭。

原來如此啊,甚五郎,你真是我的同伴……所以最後才會舔着我的手指道別,對吧。

志郎的淚滴不停地、不停地落到甚五郎的臉龐上。如果能像童話所說,用眼淚讓甚五郎復活,那他甘願將淚水流乾流盡。

最後,志郎脫下外套包裹住甚五郎和貓崽的屍骸,將它們放進汽車後備箱中。他將倖存的小東西放在副駕駛席上,發動汽車向公寓開去。

他並不打算回家。

他要和國王,和惡魔般的路易,做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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