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村上閉着眼,緩緩撫摸着蜷在膝頭的小貓。他梳理着小傢伙柔軟溫暖的皮毛,心中一片寧靜,真是不可思議。
他將手移至小貓肚皮附近,咚、咚,小小的心臟有力地跳動着。自己的心跳和小貓的心跳共同演奏着生命的旋律,鼓動通過指尖傳入體內,迴盪的音符昭示着停留於此的一雙生命。
自從這隻小貓來到家裏,村上的生活漸漸有了些微變化。
房間裏僅僅只是多了一個小生命而已,為何就能讓人如此安心?至今為止義務性的進食也不再是機械的任務,他甚至已能品出些許飯菜的滋味。
村上端起桌上的杯子,一口飲盡已經轉涼的咖啡。像喝咖啡這樣細碎的事情,已被他遺忘太久太久。
兒子小悟過早離去,做父親的卻苟活於世,他理應在祭奠和慟哭中痛苦度日,個人享樂之事更是應當首先捨棄——這就是村上長久以來的想法。
然而這隻小貓——姑且就叫它小不點兒吧——自打將它領回家後,村上偶爾會對自己的做法生疑。就算固執地堅持折磨自己,對小悟來說又有甚麼意義?
小不點兒十分聰明。
雖說它的耳朵派不上用場,卻總能立刻理解村上希望它做甚麼,不允許它做甚麼。比如小悟的房間,當村上明確表示不許它入內之後,小傢伙真就不再靠近,更不會碰觸村上寶貝的模型。唯有一次,房間的隔扇被莫名打開,但裏頭的模型全都安然無恙。當村上犯睏時,小不點兒就會蜷縮到他身邊相伴入眠。當他思念小悟不禁垂淚時,小傢伙又會為他舔去眼角的淚滴。
若是自此一起生活,似乎也不賴啊……
然而,這已經沒有意義,他還有最後的使命不得不完成。
「小不點兒,你去邊上玩兒。」
村上將膝上的小貓放到腳邊,繼續埋頭在信紙上奮筆疾書。沒了小貓的膝頭傳來一陣空虛的寒意。
村上花費不長不短的時間寫滿了五頁信紙。為了這幾頁文字他煞費苦心,但內容並不長,通讀一遍也就幾十秒而已。停筆後村上又從頭至尾地檢查幾次,確認沒有錯字漏字。
這是他的遺書。
今晚,他就將為兒子報仇雪恨。他會用刀刃長二十五厘米的不銹鋼菜刀終結肇事司機的性命,事成後自己則從附近的高樓一躍而下,這就是村上今晚的行程。到時候,這份遺書將向世人昭示自己行為的正當性。
其實村上最初並不打算留下遺書,但如果自己死去之後無人登門,小不點兒或許會餓死在家裏。考慮到這一點,村上就不能悄無聲息地走,他必須安排好小傢伙的生活,確保能有好心人將小貓收養。這就是第一版遺書的內容。
成書後再一讀,村上又覺不妥。整篇遺書全圍着一隻小貓打轉,說不定會被視作怪人。
那就把自己的行動理由也一併交待了吧,這是第二版。
完成之後,他又覺得自己尚有千言萬語不得書,於是提筆重來。政府機關漠視交通事故受害者,各種袒護和不作為導致肇事司機至今逍遙法外,村上將滿腔憤怒盡書其中,結果一下就用去相當篇幅。
又進行數次修改之後,村上總算完成了最終的遺書。他將五頁信紙折好,慎重地裝入嶄新的信封裏。封上開口的瞬間,村上的胸口突然一熱,竟毫無預兆地落下淚來。周圍明明空無一人,村上仍然慌張地拭乾滿臉淚痕。
時鐘即將指向六點。
是時候了,村上起身更衣。他在穿衣鏡前最後一次打理儀容,小不點兒也跟着靠在他腳邊。
今天午後,村上給仇敵中平就職的小型貨運公司去了電話。應答的是位和氣的中年男子,恐怕正是公司的社長吧。
「哎呀您好您好,我是中平先生的朋友,抱歉打擾您工作了。小中在公司不?他手機一直打不通。」
村上刻意裝出市井小民的口吻套近乎,儘量給對方留下和中平相似的印象。
「你說中平啊,他在外頭送貨呢,他說今天跑完單子就直接收工,不回公司了。」
「直接收工?也對,今天是平安夜,他是要回老家和老婆孩子一起過吧?」
村上特意使用了「回老家」的說法,以示自己知道中平正和妻子分居。果不其然,社長立刻照着村上預期的那樣認定他和中平交情匪淺,沒等村上發問就一股腦兒地交待了諸多細節。
「可不是,他說七點要和老婆孩子一起去吃聖誕大餐。」
「哈哈,真看不出來,那傢伙可跟聖誕節搭不上邊。」
「還不都是他老婆的主意,說甚麼應該盡一點兒做父親的義務。對了,你有甚麼要緊事嗎?需不需要代為轉達?」
社長對村上的身份沒有絲毫懷疑。
「不要緊不要緊,打麻將正好缺個人,我還說叫他來呢。」
「麻將?那傢伙甚麼時候開始打麻將了?我記得他之前還抱怨說麻將規則太複雜,自己完全沒興趣來着。」
「是嗎?他正開始學呢。沒別的事兒,不打擾您工作了。」
村上趕在露出馬腳之前匆匆掛了電話。好險,差點就露餡兒了,對方應該不會起疑吧。
這麼一來,中平今晚的行程就已相當清楚。既然自己知道他老婆的住址,接下來只需提前去那附近埋伏,等待七點到來即可。
忽然,村上想到了中平的孩子。要不等他們用完聖誕晚餐再動手……不,不能便宜了他!
村上立刻粗暴地打消了心中閃念。小悟已經沒法迎來聖誕節,是中平奪走了小悟的節日,既然如此,他的孩子也不應該享有這份快樂!
村上更換衣裝,穿戴整齊。在他外套的裏側大口袋裏裝着用報紙裹好的菜刀,好不容易寫成的遺書則躺在另一邊的內袋裏。
最後,村上用心環視着整個房間。
和妻子分手之後,他搬至此地獨居,這裏不該讓他有任何牽掛。然而,現在的不捨和留戀又是從何而來?是了,全因這隻小不點兒啊。
村上彎腰抱起在腳邊縮成一團的小傢伙。
「就該分別囉,雖然和你相處的時間不長,但這段日子很快樂。」
仔細想想,和這隻小貓同住最多不過一個月,但對村上來說,這段安心寧靜的日子彌足珍貴。
「放心,不久之後就會有人繼續照顧你。情況再壞,早苗也會把你接去吧。今後也要打起精神好好生活,如果想外出走走,記着千萬別像先前那樣往馬路上衝。」
說到這裏,村上突然想到險些碾上小不點兒的年輕人。
聽說香坂的戀人出了車禍,現在還躺在醫院裏。最近他相當消沉,絲毫沒有往日快活的模樣。如此想來,他也是個可憐人。
村上久久撫摸着懷中的小不點兒,終於,該出發了。
「小不點兒,永、別、了。」村上明知小貓無法聽到,卻仍然一字一頓地向它進行最後的道別。
可惜,這孩子一定無法明白吧。
很長時間,男子伏在案前寫着甚麼。朱古力蜷縮在他腳邊,感受着從男子體內傳來的規則鼓動。
對身為貓的朱古力來說,人類這種生物太過古怪,有太多地方叫它百思不得其解。其中最讓它鬧不明白的,就數男子現在的舉動。他正握着一隻細長的小棍,在沙沙作響的紙張上刻下一塊塊傷疤,這麼做到底有何意義?
「朱古力……這叫『寫字』。」
很久很久以前,雪糕曾對自己這麼說過。老婆婆也愛花上很長時間重複男子的動作,當某回朱古力不解地打量個沒完時,雪糕為它解釋了一番。
「用小棍子刻出來的傷疤看似一個模樣,其實每一塊都不相同,這些傷疤連在一起就能變成『話』。如果把刻了傷疤的紙給別的人類看,他們就能通過排在一起的疤痕弄懂老婆婆想說的話。用這方式人類就能弄懂很多事情。」
「原來如此。」
雪糕真的知道很多東西,比起自己更是聰明千倍萬倍。
那時候,老婆婆正專心致志地寫字,還不時掉下一兩滴眼淚。
「雪糕……老婆婆在哭呢。『寫字』會讓人變得難過嗎?」
「我倒不這麼看。」
雪糕歪了歪頭。
「不對,雪糕……『寫字』一定會讓人變得難過。我也說不上來,但肯定是這樣沒錯。」
朱古力看着老婆婆猶有淚痕的面孔,認定了這樣的念頭。
而現在,將刻滿傷疤的紙張封裝起來的男子也落下淚來。果然啊,「寫字」真會讓人變得悲傷。雪糕你看,是我說對了。
之後,男子開始更換衣服。朱古力常見男子這麼做,每天早晨出門前,他都會換上外出專用的衣服,穿上這種衣服就表示男子會出去很久。朱古力明白,又輪到自己看家了。
忽然,從房間一角傳來了熟悉的氣息。
朱古力轉過頭,果然見那孩子正呆呆地站在一旁。仔細看就會發現,那孩子和吟唱時的國王陛下一樣,身子都會發出微光。
孩子目不轉睛地盯着男子的背影,神情間帶着說不出的悲傷。他一定想對男子說些甚麼,卻因無法傳達而萬分難過。
朱古力已經知道這孩子並非尋常人類,否則他不會突然出現又莫名消失。雖不知他的來歷,但多少不同於男子或自己,他並非常人能夠看得見、摸得着的生物。
今天的男孩比往常更見悲傷,然而自己對此完全無能為力。
朱古力的胸口一陣刺痛,它靠在男子腳邊用力磨蹭,只希望他能注意到男孩的存在。
然而,男子全然沒有意識到房中的訪客,只是默默整理着裝。男子最後披上一件厚厚的外套,他在內側的口袋裏分別放了一張細長的報紙和方才寫好的紙張,從報紙尖尖的一頭似乎露出了金屬一般的物體,但那東西只是一閃而過,朱古力看不出那是甚麼東西。
更衣完畢之後,男子彎腰將自己抱起,然後絮絮叨叨地說了些甚麼。
自己當然無法聽到他的聲音,但如此近距離下,它能通過另一種方式接收男子的言語。鬍鬚傳遞着微小的振動,雖然聽不到男子的聲音,但它能「聽懂」話語中包含的情感。
男子掛着淺淺的微笑,但他講述的話題似乎萬分傷感。
朱古力真是越發弄不懂人類這種生物,人類掛在臉上的表情總和真實的心意相悖,比如「敵人」,能夠一面微笑一面做出殘酷的舉動;又比如這名男子,明明笑着卻又哭着。
現在也是如此,男子的心正在哭泣。他的心已經裝不下他的悲傷,只能化作眼淚默默溢出。
最後,男子將它輕輕放下,一言不發地開門而去。當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那一瞬間,朱古力突然難過異常。或許,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吧——這樣的預感驟然湧起,驅使着朱古力猛拍門板,但這般舉動也無濟於事。
朱古力回到房間,那孩子已經消失不見。男子終究沒能察覺他的存在啊……朱古力一面為男孩可憐,一面跳上了木架。
這是繼雪櫃縫隙之後最讓朱古力滿意的好地方,這裏雖然沒有暖暖的溫度,卻能透過窗戶觀看屋外的景色。這裏和老婆婆生活的小鎮不同,華燈遍上的夜景很是漂亮。
有一小會兒,朱古力就這麼出神地看着窗外風景。
請幫幫爸爸。
說話聲乍然響起。
朱古力心中大驚,自己的耳朵甚麼時候治好了?
拜託你了……請幫幫我爸爸。
朱古力抬起前腳用力敲敲木架,如它所料,自己依然聽不到敲打木架的聲響,但那說話聲卻清晰地出現在它頭腦之中。
朱古力環顧四周,雖然不見人影,卻有一絲氣息。
是那孩子,那男孩就在這裏。
救救我爸爸。
孩子慌張的求助促使朱古力跳下木架,它奔至男子方才離開的那扇門前,本應緊鎖的鐵門卻在它眼前靜靜開啟。
朱古力根本不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但它知道自己必須趕去某個地方。這就夠了,它必須到那男子身邊,它必須幫他。
拜託你了,爸爸就拜託你了!
孩子的聲音在它腦中越來越響,朱古力衝出房門向外奔去。房外是一條並排着無數門扉的長廊,朱古力一時沒了主意。
突然,長廊一角的暗影中浮出了男孩的身影,男孩抬起手,為它指明前路。
往那頭走就行了吧。
朱古力朝着男孩手指的方向飛奔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