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星期三的午後時分，一輛白色小私家車正緩緩攀登着神音鎮的長長坡道。遠遠望去，就像一隻上錯顏色的瓢蟲在細細的草葉上艱難爬行。

加油啊麗子！只要爬上這條坡，後面就輕鬆了！

麗子戰戰兢兢地踩下油門，一分一毫地提升引擎轉數。按理說，面對這樣的陡坡應該把油門一踩到底，但麗子的爬坡水平與剛入門的新丁無異，根本沒這膽量。她稍踩一下就鬆開踏板，再踩一下又鬆開……簡直能把人急死。

引擎忠實反映着油門的變化，重複着加速又減速，減速再加速的循環。引擎的轟鳴也勤勤懇懇地隨之起伏，一升一降，再升再降，聽起來就像「加——油——加——油——」的助威聲。

最後一段了！還有十米……還有五米……

麗子緊握方向盤，用力朝前探着身子，腳下一寸寸地控制着油門，漫長的爬坡之旅就快到頭了。

「成功了！」

老舊的小私家車總算成功登頂，整座小鎮的怡人風光盡收眼底。

麗子將車往前駛出稍許，停在小小的兒童公園旁邊。志郎搬來這座小鎮的那一天，他們正是在這條小道遇上了飛躥而出的貓咪。

麗子特意下車，沿着身後的坡道向下望去，不知是否由於現在的視點較高，麗子總感覺眼前的坡道比坐在駕駛席裏看到的還陡上幾分。

「我也挺能幹嘛！」

自豪感油然而生。

對於熟練的駕駛員來說，這般程度的坡道當然不在話下，但一想到是自己親自駕車征服了這條陡坡，麗子就忍不住激動萬分。怎麼說呢，就好比運動會從來都拿第三名的選手突然得了第一，現在的麗子大致正是這樣的心情。

今晚一定要打電話向小志報告！不知他會做何反應？

估計想得到他的表揚是不大可能了，志郎並不樂見自己開車，每次都臭着張臉。但這回自己單獨完成了如此壯舉，說不定會讓他刮目相看呢。

「這兒的視野真是一級棒。」

麗子沉醉於眼前的巨幅畫卷，不禁讚嘆神音鎮的優美風光。

結婚之後，自己也將入住這座小鎮。雖然老家的住宅區也很安靜，但要說氛圍果然還是神音鎮更勝一籌，這裏就算被選作唯美電視劇的舞台也毫不為奇。

每當攀上這條坡道，麗子都會回想起搬家那日的情景。

那時的志郎滿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平日裏他幾乎從不唱歌，那一天卻跟着廣播哼唱起了甲殼蟲的《Ob-La-Di，Ob-La-Da》。那是一首活力十足的曲子，明快的節奏讓心情也跟着歡呼雀躍起來。就連麗子也很少見到志郎那般快活的模樣。

「那傢伙能像現在這麼開朗，全是麗子你的功勞。」招待友人佐久間來新居做客的那一天，體型彪悍的科幻作家曾趁着志郎上廁所的空檔對麗子說過這麼一席話。「換了以前啊，那傢伙可難親近了……我是說真的，畢竟跟他相處很久了。」

佐久間搖晃着龐大的身軀，一臉認真。麗子也相信此話不假。

最初見到志郎時，麗子真的認為他相當可怕。並不是指暴力性質的危險，而是——怎麼說呢，就好像他的內心拒絕任何人進入。

相互交談時他也會開玩笑，也會適時發笑，但他的心沒有絲毫笑意。麗子被單純明快的雙親精心呵護着長大，對她來說，志郎那樣的人類是可怕的。

「說句有些裝腔作勢的話，以前的香坂啊，他體內的『芯』被冰封了。他並不尖酸刻薄，卻總給人冷冰冰的感覺……真實的感情也不會寫在臉上。」

佐久間真不愧為小說家，洞察力十分了得，一眼便看穿了麗子對志郎的評價。

這一點志郎自己也很清楚，麗子聽他提起過很多次，似乎是家庭的變故和雙親的隔閡造成了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性格。

這方面的話題志郎說得不多，但每每提及，他總是一臉寂寞，那神情簡直就像被拋下的迷路孩童。

「不過啊，和麗子交往之後，那傢伙終於變得柔和，現在總算是個正常人了。」

佐久間的稱讚讓麗子害羞得不知如何作答，無能為力的自己只是待在志郎身邊，竟然也能幫上他的忙，如果此言不虛，這對麗子來說無疑是至上的幸福。

「真想快些住在一起啊。」

麗子握着方向盤自言自語。婚期是明年六月，就算慢慢準備都來得及，但這六個月實在漫長難熬。如果可能，她真恨不得明天就搬來這座小鎮。

「麗子……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件事嗎？」

「之前說過的哪件事？」

「就是……有了孩子之後就能成為真正的一家人。」

麗子好笑地看着志郎難為情的模樣，這話她當然記得。

「當然，享受一兩年二人世界也不錯。但……你看，總歸還是希望有孩子吧？」

說實話，麗子有些意外，她還真沒想過志郎會主動提出要孩子的話題。

「小志很喜歡小孩子？」

「也不全是……大家不都這麼說嗎，孩子是連接夫妻的紐帶。」志郎的解釋有些不倫不類，「我是想快些和你成為真正的一家人。」

志郎總算道出了重點，說話間他卻突然掐了掐麗子的臉蛋。

「痛……你幹甚麼呢？」

「我害羞不行嗎，掩飾一下不行啊。」

「甚麼啊，莫名其妙！我要報復，看招！」

兩人互掐着臉，放聲大笑。

那時候，麗子真切體會到自己正被志郎深愛着，同時她又感覺這樣苦苦渴求着家庭的志郎有些可憐。

麗子旁敲側擊地聽過一些志郎的家庭情況。

親生母親跟着別的男人私奔了，繼母不僅是個狂熱的新宗教信徒，還佔據了一家之主的地位。志郎身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最終選擇了封閉自我。

別提了，那種地方我已經受夠了——當志郎偶爾提起自己成長的家庭時，總會滿臉厭惡。正因如此，他才格外希望組建自己理想中的家庭。

「抵達終點！」

麗子的白色小私家車終於停在志郎租住的公寓跟前，她看了看車載計時器，已經快十點了。雖然花費了不少時間，但她總算順利抵達目的地。

這還是麗子首次選在志郎上班時悄悄來訪，下車後，她從口袋裏摸出房門鑰匙。正當麗子準備推開公寓入口的小鐵門時，好幾隻野貓從狹小的前庭一躥而過，約阿希姆和甚五郎並不在其中，全是麗子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

「對哦……那隻大狗已經還回去了，貓咪又可以大搖大擺地過來玩兒了。」

麗子回憶着那隻大狗的名字。她和那隻西伯利亞雪橇犬只有一面之緣，對方雖然模樣生得很漂亮，但總帶着幾分猙獰。

那孩子叫甚麼名字來着？

麗子思索着推開矮門，這時恰有一戶人家的房門從內側打開，從屋裏走出一名面熟的女子。麗子和她打過好幾次照面，沒記錯的話，橋本老夫人倒在路邊時，志郎正是讓她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兩人四目相對時，麗子微笑着點了點頭，女子卻無視她的問候，立刻移開視線。再一看，女子的動作有些說不上來的遲緩，彷彿電池即將耗盡的電動玩具。

就像魂魄被抽走了。

女子面無表情地和麗子擦身而過，麗子默默注視着她的身影，心中不禁奇怪。之前碰面時明明很親切……難道發生了甚麼變故？

多半是那大狗惹的禍吧。自己被志郎桌上的玩具害得夠嗆的那一回，似乎房東家也來了人反映情況，鄰居們肯定對那隻吵個不停的大狗提意見了。

所以她才換了這種態度嗎？

又不是志郎的錯，他也是受了上司之託才迫不得已代為照顧一小段時間，真是的……麗子心有不快地打開了房門。

「這、這是……」

麗子啞然。

緊挨玄關的位置是個小型廚房，再往裏是一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大概一個月前麗子來訪時，這裏全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很符合志郎整潔的性格。

然而眼前的景象實在讓麗子摸不着頭腦，她幾乎以為這裏遭遇了暴徒洗劫。

廚房和起居室的地板幾乎被四散的物品淹沒；屋裏的垃圾不知積了多少天，數不清的垃圾袋像白色岩石一般躺在房間各處；便利店的口袋也隨手扔得到處都是。麗子說甚麼也無法相信，這竟是志郎的家。

「這到底是怎麼了啊，小志……」

志郎生性很愛乾淨，學生時代租住的破爛小屋也被他收拾得一塵不染。即便獨居，也不允許自己的居所被人看笑話，志郎就是這樣的人。而這間公寓的意義更加特殊，這裏是兩人共同選擇的「家」，按照志郎的性格更應加倍呵護，就算工作再忙他也不可能這樣放任不管。

麗子脫鞋走進屋裏，她從垃圾袋的間隙移到樓梯，登上二樓一看，房間裏仍然一片狼藉。

臥室裏雖沒有像樓下那樣堆滿垃圾袋，但亂扔的西服和空啤酒罐依然鋪了一地；床頭櫃上，煙灰缸裏的煙頭堆成了一座小山，製冰盒裏的冰塊早已融化，還有空空如也的威士忌瓶和玻璃酒杯倒在一旁。

「小志竟然在臥室裏抽了這麼多煙……」

麗子怔怔地看着煙頭堆砌的小山。

有甚麼地方有些反常……不對，這裏明顯不妥，房間裏凌亂得很不一般。

男人的房間髒些亂些毫不稀奇，志郎曾帶麗子去過佐久間的工作間，那裏更雜亂，各種零碎物品堆了滿滿一屋，彷彿大作家心中的念頭全都溢了出來。

然而，眼前這房間給她的感覺並不相同。

怎麼說呢，這間房的主人沒有絲毫從容，他的心似乎被甚麼東西逼迫追趕着，並非他不願意，而是分不出絲毫精力收拾打理。

偏偏這人又是志郎，那個自制力高人一等的志郎竟會陷入這般境地。難道出了甚麼不得了的大事？甚麼樣的狀況才會讓他失去冷靜，被逼迫得無法喘息？

屋裏怎麼這麼暗？

麗子起初並未注意到屋裏不同尋常的昏暗。這間臥室的窗戶正好朝南，就算將窗簾全部拉上，也理應更加敞亮。

麗子走到陽台的滑門跟前，一把拉開窗簾，陽光卻仍未照入房間，原來滑門的玻璃上貼滿了薄薄的合板。

玻璃碎了嗎？

麗子打開門鎖輕輕推開滑門，她探頭看向外側的玻璃，卻並未發現任何破損。

既然如此，這些合板有何用處？簡直就像刻意把自己藏匿起來，避免來自窗外的偷窺。

「小志……」

麗子可以肯定，志郎身邊一定發生了甚麼。她不清楚志郎遭遇了甚麼，但那定是能夠將他徹底壓垮的巨大變故。

麗子帶着滿心苦澀，開始收拾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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