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朱古力呆呆地望着窗外。

外頭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老婆婆居住的小鎮截然不同。

像這樣從高處眺望屋外的風景，總讓朱古力憶起被「敵人」抓住時的遭遇。它最近常常會想，無論新種舊種，貓就是貓，大家都是同伴。它曾眼睜睜地看着同伴被「敵人」淹死，而自己也被扔進水中幾乎斃命。現在，那種幾乎奪去心智的痛苦再次破土而出，牢牢盤踞在它心頭。朱古力一面恐懼着窒息而亡的痛苦，一面又責備自己為何不在那時死去。

朱古力離開窗邊，在房間裏迷茫地轉來轉去。

將自己帶來這裏的男子出門去了。和整天待在家裏的老婆婆不同，男子幾乎每天都會出門，而且直到夜幕低垂才會回家。但它知道，男子並非由於喜歡才早出晚歸，因為出門時他都會擺出一副不高興的面孔。

朱古力來到廚房，照例擠進了牆壁和雪櫃間的狹窄縫隙中。這裏暖暖的，能讓它安下心來。它已經習慣了雪櫃的嗡嗡振動，唯有縮在這片狹小空間的最深處，它才能安穩地睡個好覺。

雪糕……已經不在了。

朱古力眯着眼，懷念起溫柔的兄長。

它細數着和雪糕共度的一幕幕，突然，雪糕臨終的畫面蹦出腦海。直到現在，它還能清晰地看到那一幕。雪糕的身子被車輪高高捲起，像布偶一般飛上半空。無比清晰的畫面總讓朱古力雙眼圓睜，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不停。

那天，戴眼鏡的男子開車帶走了雪糕，但他留下了雪糕的藍色鈴鐺，還將它掛在朱古力頸間。男子一面說着甚麼，一面溫柔地撫摸着朱古力的小腦袋，他的掌心很溫暖，朱古力明白，他一定像老婆婆那樣擁有無比溫柔的心。

當男子載着雪糕的遺體遠去之後，朱古力開始追蹤沾滿雪糕鮮血的氣息。它不可能放過殺死兄長的兇手，它會窮盡一切方法找到他，用自己的尖牙咬破他的喉嚨。

整整一夜，朱古力沿着染血的線索一路向前。當兄長的氣息逐漸變淡時，同一股氣味中添上了其他同類的血腥味。除了雪糕，他還殺了別的同伴。

朱古力沿着新的線索繼續前進，竟又嗅出另一隻同伴遇害的痕跡。朱古力在那附近一番搜索，發現不遠處停放着好些一模一樣的汽車，其中一輛清晰地彌散着雪糕和同伴們的血液氣息。

朱古力強忍下滿腔悲憤，監視那輛汽車。它終於等來了苦苦尋找的目標。沒錯，那正是住在國王陛下森林附近的男子，給那隻紅虎斑大肥貓投食之人。

朱古力寸步不離地藏身在男子活動的那座建築物中，伺機攻擊。但不管男子待在建築物中或是坐在車裏，它都無法找到發動正面襲擊的機會。

埋伏期間，朱古力反覆思索同一個疑問——為甚麼？雪糕為甚麼那麼做？

是那名男子軋死了雪糕，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朱古力同樣清楚，是雪糕自己主動衝進車輪之下的。兄長早已做好覺悟，它以自己的意志選擇了死亡。

可是，雪糕為甚麼那樣做？這其中一定有特殊的含義。還有，路易為甚麼特意出現在那裏？朱古力絞盡腦汁，卻依然毫無頭緒。

在此期間，朱古力完全不曾進食，也幾乎沒有飲水。一想到死去的雪糕，它就沒有任何吃喝的欲望。它就這麼等待着襲擊男子的機會，任時間默默流逝。

終於，朱古力得出了一個結論。

它並不明白雪糕為何選擇衝向男子的汽車，但可以肯定，雪糕的行動一定別有深意，既然如此，自己也照做不就好了？就算不知道來龍去脈，只要自己也做出相同的舉動，一定就能回應雪糕的覺悟。如果自己也衝向男子的汽車，雪糕一定會很高興，絕對沒錯。

想到這裏，朱古力心中頓生撥雲見日之感。對啊，太奇怪了，怎麼一直就沒想到呢？這下朱古力終於豁然開朗。

結果，它失敗了。

它原本已經算好男子駕車駛來的速度，就待適時採取行動，沒料對方突然變了車速，朱古力心頭一慌，過早地衝上了車道，結果被這家的男主人緊緊護在懷裏撿回一條小命。

其實在朱古力心中，比起失敗的遺憾，更多的卻是獲救的慶幸。一想到自己也將像雪糕一樣悽慘地死去，它就怕得不得了。只要想想被攔腰碾成兩段的可怖畫面，就能嚇得它寒毛倒豎。多半，自己已經沒有勇氣再次衝進車道了吧。

真沒用啊……自己是隻派不上用場的笨貓呢……

無法為兄長報仇，甚至做不出哪怕一件能讓兄長引以為傲的壯舉。如果換自己去死，留雪糕好好活着，不知該多有價值。我真的……

朱古力躲在牆壁和雪櫃的夾縫中，悲從中來。

朱古力突然驚醒過來——家裏有甚麼動靜。剛才它只顧着想念雪糕，不知不覺就這麼睡着了。管它新種貓或是舊種貓，都改不了愛睡覺的天性。

朱古力本以為外出的男子已經歸來，它鑽出縫隙往發出動靜的方向走去。畢竟自己受了男子諸多照顧，至少在他回家時搖着尾巴迎接一番吧。

咦？

朱古力來到發出響動的房間門前，疑惑地歪了歪頭。

這間房裏排放着很多很多小玩具一樣的東西，男子一回家就會把自己關在裏頭，很久也不出來。他會往一些小小的薄片上塗水，或是用剪刀把石塊一樣的物體切開。朱古力不知道他在擺弄甚麼，但看得出男子相當用心。

擺放在這間屋子裏的東西對男子來說相當相當重要，為了防止朱古力擅自進入，他出門前都會在隔扇的縫隙前攔上一個小書架。

其實只要朱古力願意，它可以輕鬆進入其中，但它並沒有興趣進去參觀。那房間裏充滿了刺鼻的氣味，而且它不想惹男子不快。

不妥。

如果男子已經回來，他一定會把書架撤走，否則連他自己也無法入內。眼前的書架仍然保持着男子出門時的模樣，但朱古力能夠斷定其中有生物活動的氣息。

朱古力分析着各種可能。

要說可能性最高的情況，或許通向陽台的門開着，有人藉此進了屋。但朱古力直覺對方的個頭並不大，比較接近麻雀鴿子的大小，最大也不會超過自己這樣的體型。

要是在裏頭搗亂可就糟了。

朱古力很擔心，如果房間裏的玩具被弄壞，男子指不定會怪罪自己。不過比起被誤會，它更加不願看到男子灰心喪氣的模樣。在事情變糟之前，必須進屋把搗亂的傢伙趕出去。

朱古力躍上攔在屋前的書架，用前腳不停拍擊隔扇。隔扇搖搖晃晃地退出一條縫，朱古力將前爪塞進去，將隔扇拉開到恰好夠它通過的位置。

在那房間裏，朱古力目睹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一名人類男孩正站在房間正中。他面朝着書桌，一臉快樂地看着擺放在櫃子上的玩具，他的側臉同這裏的男主人很有幾分相似。

朱古力立刻想到他或許是那名男子的小孩，但還是很奇怪，他怎麼能一聲不響地進屋來？

這時，男孩突然轉頭看向朱古力，但他的目光卻並非注視着自己。不對，他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的存在。

那孩子的面孔似乎又帶着深切的悲傷，朱古力發出一聲貓叫，男孩卻不為所動。

朱古力決定換用新種貓的方法招呼男孩，它嘗試着發出數種不同頻率的音節，當它再一次調整頻率時，那孩子突然扭過頭，明顯是聽到了朱古力的呼叫。

男孩困惑地環視着房間，朱古力正準備說些甚麼，那身影卻陡然模糊起來。

這就彷彿從雨簾之外觀賞一場瓢潑大雨，男孩的輪廓像連成一線的雨水般迅速下滲，當朱古力回過神來，男孩的身影已經變薄變淡，終於像天邊破碎的薄雲般，悄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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