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冰枕炸裂的感覺在體內傳開,入耳的尖叫無比清晰,卻又彷彿遙遠世界的小小雷鳴。
志郎面無表情地踩着油門,直至遇到一處信號燈,才將車停在人行橫道前。剛才軋死的那隻長甚麼樣?好像是花斑,又好像是三花,或者是白貓?
志郎感覺到來自左側的視線,一名戴着頭盔的男子正騎在電單車上打量他。
「怎麼了?」
志郎降下車窗詢問,男子也拉開了頭盔的面罩。
「你好像軋死了一隻貓。」
「長甚麼樣?」
「應該是隻白貓。」
哦,果真是白色。志郎一聲低嘆。
「然後呢?」
志郎若無其事的反問讓男子啞口無言。
是啊,他希望自己怎麼做?把貓送去醫院?或是為自己的罪行深深懺悔,當場痛哭流涕?
電單車上的男子一臉不滿地瞪着志郎。
「是它突然從對面跳過來,我也沒辦法。」
志郎毫不在乎地回了一句,不想再多說甚麼。
「我絕對不會買你們的機器,甚麼印刷機複印機,絕對不買!」
志郎正駕駛着公司的業務車,男子看了看車體上的公司標識,一臉唾棄。信號燈剛剛開始閃爍,他就猛擰油門絕塵而去,只留下一大團尾氣撲上志郎鼻頭。
志郎不慌不忙地開動汽車。行駛在後方或兩旁的汽車多半都目睹了自己軋死野貓的一幕,他們也像那名電單車男子一樣,用充滿責難的目光注視着自己。
志郎真想將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這些人,反正誰也不會相信吧。
有那麼兩週時間,他堅信不疑地享受着勝利的喜悅。接下來,迎接他的卻是噩夢般的一天又一天。
數日間,貓群以每天一兩次的頻率持續着自殺襲擊。
有時候,是在客戶的公司附近。
有時候,是在幾乎沒有車輛往來的住宅區。
有時候,是在車水馬龍的主幹道。
這一切絕非他的本意,但志郎每一天都會背負新的命債。不,是它們強加給他的命債。
不幸中的萬幸,貓群的自殺襲擊至今還未引發交通事故。雖說有好幾次身處險境,但總算沒把過往車輛捲進來,志郎自己也並無大礙。
這也是理所當然。
在客戶公司的停車場軋死第六隻貓時,志郎終於意識到蹊蹺之處。除去在主幹道上的部分,貓群一直選擇車速緩慢時發動襲擊,這其中到底有何用意?
已經憔悴不堪的志郎苦苦轉動腦筋,思考着合理的解釋。當他設想到某一種可能性時,脖頸間瞬時如覆寒冰。
或許,貓群的目的並非利用自殺襲擊引發交通事故,而是向他展示「悽慘的死亡」?它們之所以犧牲自己和同伴的生命,只為一步步逼得志郎精神崩潰?
當初處理約阿希姆和斷頭貓屍體時,貓群目睹了自己的一舉一動,那時自己的表情和動作或許讓它們(或者說是不祥的國王)掌握了人類的弱點——死。準確地說,是對屍體的恐懼。或許它們還知道,只需不斷攻擊這一弱點,人類這樣的生物遲早會自行滅亡。
然而,就算能夠識破貓群的用意,他仍舊無能為力。
無論自己多想避免對它們的傷害,貓群依舊如痴如醉地發動襲擊。不管自己如何竭力避免它們的死亡,貓群仍然前仆後繼地湧向車輪。
車輪之下,已經有多少冰枕砰然炸裂,已經有多少臨死的嘶吼呼嘯而來,在他耳邊盤旋不止。現在,即便志郎並未駕駛汽車,他仍能聽到這樣的聲音從不知名處斷續傳來。
每過去一天,他的神經就繃得更緊,身心被切實地消耗着。
已經受夠了,我認輸。
能早一天是一天,趕快逃離這座小鎮吧——每晚每晚,志郎只能抱着這樣的念頭借酒澆愁。爛醉之後就能逃入無夢的深眠躲藏片刻,接着在天亮之後重溫車輪下的慘劇。日復一日,仿如地獄。
不過,在志郎心中尚存一絲疑問。這一切,真是國王所為,真是國王號令貓群發動自殺襲擊?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志郎對敵人抱有任何正面評價,畢竟它是殺害無辜嬰兒的畜生。
可是,只要想想在空地對決的那一晚,志郎就無法相信它會煽動手下進行自殺襲擊。那一天,當國王出現在車頂時,它完全有機會對自己出手。那時自己被車燈晃得睜不開眼,充當保鏢的奧斯瓦爾德又離得很遠,對國王來說,那正是為孩子報仇的絕好良機。
但國王並沒這麼做,它徑直越過志郎,向攻擊貓群的奧斯瓦爾德襲去。從結局來看,這一選擇反而為志郎創造了良機,原本處在獵物位置的人類反而用小刀重創了國王。
比起復仇,它毅然選擇了保護同伴,這樣的傢伙會讓貓群進行自殺襲擊?
再說,自殺襲擊只會直接導致同伴銳減,到頭來犯難的還是國王自己。如果一直這樣耗下去,總有一天貓群會自行消耗殆盡,它難道蠢得連這也意識不到?或者說,它已經做好付出一切的覺悟,甘願讓貓群和志郎同歸於盡?
不管怎麼說,無論背地裏藏着何種考量或企圖,貓群不斷捨命來襲的事實並不會改變。難道在貓群全滅之前,這樣的襲擊會一直持續下去?它們又為何甘願自尋死路,為了顯示對國王的忠誠?
而自己,還得被迫奪去多少條生命?
還有多少次,不得不體驗踩爆冰枕的煎熬?
志郎拜訪了客戶,正駕車行駛在歸途,長期繃直的神經已經岌岌可危。他緊握着方向盤,帶着好幾倍於平常的緊張小心前進,不住擔心何時何地又會衝出一隻亡命之徒。志郎心驚膽戰地告誡自己,如果發現作勢發動襲擊的身影,一定得立刻踩下剎車。
想死的傢伙就讓它們去死好了——如果他下得了這種狠心,一定會好受很多吧……
然而,志郎心中的某一部分仍然堅決抗拒着「死亡」。他無法直視一具具被切斷、被軋碎的屍骸,他無法坦然接受生命的終結。
然而他有預感,如果再這麼下去,連這最後一絲掙扎也會漸漸消失。當他徹底失去這一部分時,就會墮落為另一種人吧。
公司大樓已經近在眼前,志郎想着喜馬拉雅貓慘死的一幕,隨之放慢車速。
就在這時,他發現公司正前方的護欄邊坐着一隻貓。那是隻背覆灰紋的白虎斑,它正孤零零地蹲在陰影之中。
這傢伙也是嗎……沒甚麼幹勁嘛。
和迄今為止的襲擊者不同,那隻白虎斑並未表現出襲擊的意思,或許它跟國王並非一伙?
當它注意到志郎汽車的瞬間,卻又立刻站起身來,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志郎不由得發笑。
把人當猴耍也給我適可而止!
志郎心頭芒刺叢生。
找死的傢伙!這麼想死,我就成全你!
志郎一腳踩下油門。
那貓瞬間露出萬般驚訝的表情。
雖說時機不對,但白虎斑依然選擇衝上車道。志郎不禁好笑,這傢伙真是至今為止表現最爛的一隻。他將油門再向下踩,加速朝前衝去。
突然,志郎意識到一個穿着西服的人影正攔在自己眼前。他終於恢復神智,將剎車一踩到底。
意料中的衝擊如期而至,汽車用力往前一沉,立刻急停下來。真是千鈞一髮,總算沒軋上攔在路中的男子。
「沒事吧?」
志郎趕緊下車詢問對方情況。
穿西服的男子在護欄附近縮成一團,露出異常痛苦的表情,果然還是傷着什麼地方了吧……
「很危險啊!像你這麼突然衝上車道!」
「危險的是你才對!」
男子搖搖晃晃站起身。志郎看清對方長相,忍不住一聲驚呼。
「村上先生!」
「你是……香坂對吧。」
村上懷中正抱着那隻白虎斑。
「你明明知道這孩子在前面,為甚麼還要加速?」
「不,我沒……」
志郎緊張地吞了吞唾沫。
「我都看見了,你明知路上有貓卻故意加速。為甚麼這麼做,難道你沒想過會撞上它?」
白虎斑正恐懼地縮在村上懷中,它的項圈上並排掛着一紅一藍兩隻鈴鐺。
「受傷了嗎?」
「只是摔了一跤,腳撞上護欄了,沒傷着。不說這個,請先回答我,為甚麼這麼做?」
來往行人好奇地停下腳步,紛紛看着二人,其中不乏公司同事的面孔。
志郎打算裝傻,故意微笑道:「村上先生,您誤會了。我正準備把車開進停車場,怎麼可能加速?」
村上一把抓住志郎的手腕,怒道:「不,你確實加速了,就像打算故意軋死這隻貓一樣。」
志郎用力揮開村上的鉗制,說道:「請別亂說話。」
「怎麼了,香坂?」
仲本從圍觀人群中擠到兩人身邊,及時打斷愈演愈烈的對峙。
「仲本……村上先生很過分,竟說我打算殺了這隻貓。」
不經意間,約阿希姆倒在血泊中的屍體浮現在了腦海。志郎頓時沉默。
一具具貓的屍骸從記憶的墳場復甦,次第出現在他眼前。
垃圾袋中的約阿希姆。
被門板夾斷的貓頭,脖頸的斷面。
被車輪軋爆的喜馬拉雅,以及它的同伴們……
自己究竟殺了多少隻?
「喂,香坂。」
見志郎沉默不語,仲本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我沒殺它!」志郎猛然大吼,「我沒殺,我沒殺!從來沒殺過,一次也沒有!」
真是不可思議。
怒吼助長着心中的熊熊烈焰,他自知已口不擇言,卻全然無法停止。
不知何時,志郎一把扯住了村上胸口的衣料。
「香坂!快住手,別惹亂子!」
志郎知道仲本正拚命抱着自己,但知道歸知道,身體卻擅自行動着,這也正是精神不堪重負的結果,如此看來,貓群的自殺襲擊的確卓有成效。
「你有種再說一次!誰把貓殺了?我沒殺!是它們擅自找死!」
國王、王子、約阿希姆、甚五郎、路易……認識的,不認識的,無數貓的身影在他腦中瘋狂回閃。
「哈,竟然說我殺貓?你腦子又出毛病了吧?還是再去醫院檢查一下為妙!」
「你給我適可而止!」
仲本一記耳光扇上志郎臉頰,火辣辣的疼痛終於止住了脫韁的瘋狂。志郎終於恢復神智,忙鬆手放開村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說出了無可挽回的惡毒話語。
「抱歉……很抱歉……」志郎低低說道。
「的確,我或許是不正常,可你不也和我一樣嗎……」村上抱緊懷中的白虎斑,喃喃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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