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朱古力一個勁兒地奔跑着。
自打出生後,它還是頭一次這樣長時間地奔跑。
從大清早出門開始,一直到太陽當空的現在,它一刻不停地狂奔着。一路上吃盡苦頭,多少次幾乎倒地不起,但它仍然奔跑着,奔跑着。
跑在前頭的雪糕早已不見蹤影。
但朱古力並不慌張,它仔細嗅着周圍的地面,那是從降生之日起就一直陪伴它的氣味,就算只剩一絲,它也能立刻找到。
是那邊!
做得不錯,可以這麼說吧。耳朵雖然聾了,但嗅覺卻比以往更加敏銳,或許因為它現在不用分心辨別聲音,而能將全副精神集中在鼻頭吧。
朱古力追蹤着殘留在水泥地面的氣息,尋找着雪糕的蹤跡。
今天一大早,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朱古力就從窗戶進入庭院。轉冷的空氣刺激着鬍鬚,它漫無目的地在庭院裏踱來踱去。
毫無預兆地,它萌生了再次挑戰外出的衝動。也沒甚麼特別的原因,它就想出去走走。
當然,只要待在庭院裏,它就無需擔心遭遇危險,這裏有老婆婆陪在身邊,還有為它遮風擋雨的家。
不過朱古力已經有些沉不住氣,它在這庭院裏待了太久,再說它原本就是坐不住的性子。
出去看看吧。
短暫的猶豫之後,朱古力下定了決心。
它像發生變故之前那樣,鑽過籬笆的窟窿走出小院,家門之外的無聲世界仍讓它心生懼意,但它鼓起勇氣,邁出了腳步。
沒問題,一定沒問題……
朱古力一面拚命鼓勵自己,一面小心翼翼地緩慢前進。它到底沒有在道路當中大搖大擺的勇氣,而是把一側身子緊貼牆面,將全身感知集中至另一側。以往只消幾秒就能通過的小巷,今天它卻花了數十倍時間才勉強走完。
當朱古力終於走出窄巷進入車來人往的寬闊大道時,它看見了雪糕。它的兄長背對着朝陽升起的方向,小跑着快速離去。
朱古力想也沒想就大叫起來,它竟然忘了使用新種貓的語言,而是像久遠之前那樣,發出舊種貓的喵喵叫聲。
可是雪糕並未注意到它的呼喚,仍舊一路小跑着漸行漸遠。
朱古力下定決心追上雪糕,它甩開步子飛跑起來。朱古力很清楚,在無法捕捉聲音的情況下這無疑是玩命之舉,但它隱隱有一種預感,如果此刻放棄,或許就再也無法見到雪糕了。
好幾次,它幾乎被捲入飛馳的車輪;好幾次,它被來往的人類踢個正着。但它沒有片刻停頓,只顧專注地追逐遠去的雪糕。它原本以為很快就能趕上,但雪糕徑直越過了平常的活動區域,很快就將它遠遠甩在身後。或許雪糕之前就走過這條路,它沒有絲毫迷惑(留在地面的氣味沒有折返或徘徊的跡象),只是一路向前,朱古力也緊跟着雪糕的氣味追去。
太陽升至頭頂時,朱古力已經來到全然陌生的街區,四處都是林立的高樓廣廈。
雪糕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遠方,朱古力全靠地面殘留的氣息一路追蹤至此。可是附近的汽車行人實在太多,雪糕的氣味已被完全淹沒。如果無法順利追上雪糕,朱古力只能迷失在陌生的街道上,或許再也無法回到老婆婆身邊。
但朱古力根本沒心思考慮其他,比起擔心自己的後路,趕緊見到雪糕才是頭等大事,它有這種感覺。
要問為甚麼,它也說不出緣由。或許這就是動物的本能,抑或是兄弟間的感應如此催促着它。
說真的,人類這種生物的數量還真多。這裏就和當初它得到餅乾的「車站」一樣,目所能及之處全是人類的腿,腿,腿……真不知這世上的人類到底多到何種程度。
朱古力拚命穿梭在無窮無盡的腿腳之間,苦苦搜尋着雪糕的氣味。不少人類也注意到它的存在,小心迴避着,但朱古力的鼻頭仍被踢了三回,側腹挨了兩下,還有四回踹中了它的屁股。特別是鼻頭被第二次踢中時,劇痛讓它的嗅覺一落千丈,它只好躲進停在附近的汽車下面,等待鼻子慢慢恢復。
即便如此努力,它依然沒能找到雪糕。兄長留下的線索已經被千百種氣味掩埋,任它如何尋找也沒有絲毫頭緒。
只能到此為止嗎……就在朱古力不得不選擇放棄時,它看到了萬萬不曾想到的身影——是路易。
路易出現在寬闊街道的對面,它在人類的腿腳間穿梭自如。當那身影映入眼簾時,朱古力險些驚叫出聲。
朱古力急忙躲進護欄的陰影裏。雪糕曾對它說起過,路易一直對它頗有微詞。
路易步履輕盈,駕輕就熟地遊走於人潮之中。朱古力不再執着於雪糕的氣味,轉而選擇暗中跟蹤路易。
朱古力確信,路易之所以千里迢迢出現在這裏,一定和雪糕脫不了干係,否則不會有兩隻新種貓同時出現在這般遙遠的街區。朱古力保持了足夠遠的距離,謹慎地跟在路易身後。
終於,路易停在一條大道旁,卻又像畫圓圈一樣毫無意義地原地打轉。人類並不知道新種貓的存在,在他們眼裏路易只是無所事事地打發時間,但朱古力可以肯定,路易正和誰交談着。當然,是以新種貓的方式。
朱古力雖然喪失了聽力,但它的耳膜深處微微震顫着,所以它能如此斷言。
身在這片街區的新種貓只有路易、雪糕和它自己。但路易應該並未察覺朱古力的存在,所以它的談話對象一定是雪糕。若是如此,就表明雪糕也在附近。朱古力躲在陰影之中,捕捉着路易的一舉一動。
就在朱古力仔細觀察周圍環境時,雪糕的身影突然闖入視野。
真是不可思議,雪糕似乎對這裏的一切習以為常,它光明正大地行走在本該陌生的街區,還不時停下來抬腿撓撓脖頸,彷彿它本就生長於此。
在此期間,它們仍用新種貓的方式不停交談着。朱古力不知道它們正聊着什麼,但可以猜到路易和雪糕的對話相當熱烈。它用力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聆聽,但一切仍是徒勞。
雪糕背對着朱古力,開始沿着步道慢慢前進。朱古力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但路易還守在一旁,它只得強壓下心頭的衝動。朱古力默默看着雪糕的背影,思考着下一步行動。
步道旁的公路上遠遠駛來一輛汽車。那是輛白色小車,司機是個年輕的雄性人類。一眼看去,那車沒有絲毫特別之處。
汽車穩穩駛過朱古力的藏身之處,它並沒有投注多餘的注意,但雪糕不同,當汽車就快駛過雪糕身邊時,它突然掉頭對準小車駛來的方向。
它的神情平靜無波。
沒有絲毫慌張,沒有絲毫膽怯,就如同注視着房間裏的飛蟲一般,這是朱古力再熟悉不過的容顏。雪糕就帶着這樣的表情,沒有絲毫踟躕地衝上了公路。
不會吧,怎麼可能。
正如它恐懼的那樣。
它小小的腦袋已經分毫不差地預見了之後幾秒內發生的一切。本能違背了意志,圓睜的雙眼無法移開視線,絕不想目睹的一切盡收眼底。它看到了,全都看到了。
汽車以驚人的速度駛過兄長的身體。一瞬間,紅色的霧氣從雪糕體內噴灑而出,小小的身體被翻滾的車輪向上捲起。
雪糕!
朱古力高喊着兄長的名字直衝而去,它已經甚麼也顧不了了。
過大的打擊讓它無法自如行動,數米的距離裏它跌倒了無數次,就算勉強站起,四肢卻無法協調,很快又跌回地面。但就算不停跌倒,臉孔一次次撞上地面,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軋過雪糕的汽車停在不遠處,但車裏的人類並沒下車,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駕駛席上。朱古力定睛一看,竟發現自己見過那人,他正是住在國王陛下森林旁邊的男子。
最終,汽車絕塵而去。朱古力竭力止住四肢的顫動,拚命向橫躺在路面的雪糕移去。
雪糕死了。
它被攔腰軋過,腹部周圍的毛皮破破爛爛,血淋淋的內臟撒了一地。它的嘴大張着,血液從喉嚨深處汩汩湧出。朝向天空的那隻眼睛已經閉上,看向地面的那隻卻依舊圓睜,簡直就像興味盎然地欣賞着自己用鮮血描繪的圖案。
雪糕!
朱古力終於來到雪糕身邊,它用自己的身體輕推兄長的屍首,毫不在意地沾染着對方的血液。雪糕睡着了嗎?那就把它叫醒吧。
雪糕紋絲不動。朱古力加大力氣,終於將它的上半身翻過來,但它的下半身還維持原樣緊貼地面——雪糕的身體已經一分為二。
朱古力的腦中一片空白。這不是牛奶般溫潤的乳白,而是正午烈日般滾燙刺目的慘白。心臟在熾熱中漸漸熔化變形。
雪糕!雪糕!別這樣,別這樣!
朱古力從喉嚨深處發出聲嘶力竭的哀號。
成為新種貓之後,它從未體驗過這樣狂風驟雨般的悲愴。
如果自己還是舊種,面對兄弟的慘死又會做何感想?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也隨它一併死去了吧。唯有成為新種之後,才能懂得這般痛徹心扉的悲傷。
在朱古力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着雪糕衝向汽車的身影。為甚麼?它究竟為了甚麼這樣做?為了甚麼竟然甘願捨棄自己的性命?為甚麼……
這時,朱古力感到一陣灼熱的視線,它轉過頭,在道路對面的大樓陰影裏,一隻貓正注視着它們。
是路易。路易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還有慘死的雪糕。
是你吧。
朱古力用新種貓的方式質問道。
是你,是你讓雪糕這麼做,對吧。
路易甚麼也沒說。雖然朱古力聾了,但它能夠集中精神感受耳中的振動,進而判斷對方是否正在說話。它知道,路易並未回答自己的質問。路易不發一言,只是沉默地旁觀着。
我知道!是你逼它這麼做的!
大喊大叫的同時,朱古力意識到自己的說法有蹊蹺。
雪糕是出於自願。它的表情沒有絲毫猶豫或膽怯,它就像理所當然一般,將自己送到車輪之前。
雪糕已有了覺悟,它憑着自身的意志選擇了自己的去路。
就算如此,朱古力知道,這是路易的點子。它不清楚其中的深意,但它清楚,是路易一手策劃了雪糕的死亡。
路易一言不發地注視着朱古力,朱古力也回敬着筆直的視線。隔着寬闊的公路,兩隻貓沉默地久久對視。
最終,路易收回了目光,它轉身消失在大廈的陰影中。
朱古力再次看向雪糕,開始細心地舔舐它染血的面孔。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
朱古力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雪糕身邊,所幸這條路車流量極少,幾乎沒有汽車來往。雪糕的屍體橫在路面左側,偶爾經過的車輛全都靈巧地避開了這片血紅,因為司機們都注意到,一隻小貓正端坐在屍體前方,似在守護已死的同伴。
又過了一會兒,一輛白色麵包車向它們駛來。汽車緩緩停下,走下一名穿着深綠色工作服的男子。
男子戴着眼鏡,手裏拎着大號的鐵鍬和膠袋。朱古力閃身擋在雪糕的屍體和男子之間,低伏身子發出陣陣威嚇,任何人都休想再碰雪糕一根毫毛。
朱古力的行動讓男子大感意外,他稀奇地打量着它和雪糕。
「傷腦筋啊,我幹這行時間也不短了,今兒個還是頭一次遇上送行的……小傢伙,難不成你是它兄弟?」
朱古力聽不見眼前的人類說了甚麼,但傳入耳中的振動和老婆婆非常相似,男子說話的語調一定十分溫柔。
「知道你很難過,但也不能一直讓你兄弟睡在這兒,能讓我幫它善後嗎?」
男子是道路管理公司的職員,清理路上的貓狗屍體正是他的工作之一。國道和市內街道的承辦機構並不相同,男子是受區政府之託前來善後的。
年紀尚輕的男子拿起工具,打算將雪糕緊黏在地的身體鏟起,不料朱古力卻直撲過來死死抱住了鐵鍬。
「我說……要是放着不管,它還會被別的汽車碾着,豈不是更可憐?乖孩子,讓我來處理吧。」
年輕男子蹲下身,溫柔地撫摸着朱古力的腦袋。
「對了,你稍等一下。」
男子伸手將雪糕項圈上的藍色鈴鐺除下,轉而掛在朱古力脖間,和它的紅色鈴鐺緊挨在一起。
「收好了,你兄弟的遺物。」
兩隻鈴鐺輕輕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朱古力卻無法聽到合二為一的音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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