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昨天為止的寒冷終於有所緩解,陽光投射的溫度營造出初春的錯覺,從樹木枝丫間摘下片片枯葉的寒風也帶了溫度,今天的天氣無比舒適。
庭院裏有一張暴露在風吹日曬下的紅色塑料椅,朱古力正蜷在上頭昏昏欲睡。
這張椅子是朱古力在庭院中的專屬領地,它還清晰地記得初次碰觸塑料製品的怪異感,不過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這種人工造物,甚至要是離了這張椅子反而會坐立不安。
在塑料椅旁邊還並排放置着一台小小的古舊洗衣機,洗衣機的正上方有一組木架,其間放着裝有洗衣粉或晾衣夾的儲存盒。每當暖陽普照庭院,雪糕就會躺在木架上打盹,虧它還嫌洗衣機的轟隆聲吵它清夢。
雪糕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回家了,朱古力無數次想去國王陛下的森林打探兄長的行蹤,但它不能離開家門,或者說,它已經沒有能力獨自出行。
因為它已經完全喪失了聽力。
朱古力也嘗試過沿着爛熟於心的路線外出,但剛一出門就身陷險境。險些被汽車碾過已經不是兩三次,就連小孩子騎着兒童單車朝它衝來,它也絲毫無法察覺。
對於貓這種生物來說,聽力的缺失足以致命。比起視覺或者嗅覺,聽覺才是貓類最為重要的情報來源。
如果最大限度發揮鬍鬚的功用,它還是能探知空氣振動的,但也僅此而已。就算它費盡力氣發覺了空氣中的細微變化,仍無法判斷變化發生的原因,也無從分辨周遭的物體。在這樣的狀態下走出家門,無疑會遭受致命的危險。
不用說,和聽覺一併喪失的,還有和同伴交流的能力。它已經無法用新種貓的方式說話,不過這一點影響不大,現在根本沒有同伴願意和它交談,因為正是它間接害死了國王陛下的孩子。
突然,朱古力感覺頭頂傳來一陣搔癢,它吃驚地睜開眼,發現那不過是片卷作一團的枯葉,正像人類的帽子一樣落在自己頭頂。枯葉掙脫了樹枝的束縛,在天空中輕飄飄地蕩來蕩去,最終停在它的兩耳之間。
朱古力用力搖頭,將枯葉帽甩落。就在這時,一團白色進入了它的視野。
那團白色停在庭中一棵矮樹的枝頭,朱古力朝那兒看去,視線一片清晰。
那是一隻貓。它不知何時就已經待在那裏,但失去聽力的朱古力絲毫沒能察覺對方的存在,那隻貓是——
雪糕!
朱古力用新種貓的方式大叫兄長的名字,但它的耳中寂靜一片,也就無從判斷自己是否發出了正確的音節。
雪糕縱身從枝頭輕輕跳下,剛一着地就朝着朱古力飛奔而來。
我好想你!怎麼了?為甚麼一直不回家?
兩隻小貓抱作一團滾倒在地,盡情品味着重逢的喜悅。
對了!得告訴老婆婆。老婆婆很擔心!
朱古力作勢要向老婆婆報平安,卻被兄長輕輕咬住了脖頸。雪糕衝它搖搖頭,似乎在說「別去」。
不能告訴老婆婆嗎?
雪糕並未作答,而是伸出粗糙的舌頭輕舔朱古力的鼻尖和嘴角。只是這樣,朱古力就乖乖地停下腳步,打消了先前的念頭。
久別的兄弟雙雙跳上洗衣機上方的木架,親暱地磨蹭着身子。
耳朵……還是聽不見。
聽朱古力這麼說,雪糕滿帶歉意地舔舐着它的耳朵。
所以啊,沒有雪糕真是寂寞得要命……你哪兒也不會去了吧?
朱古力向身邊看去,卻見雪糕正用難懂的表情看着自己。
大家怎麼樣了?它們還生我的氣嗎?
雪糕正對它說着甚麼。朱古力甚麼也聽不見,但它很清楚,雙耳中用於接收聲音的部分正微微震動着,只是它無法解讀其中的任何含義。
只有一點它可以確定,雪糕的話語中帶着深切的寂寞,除此之外卻又不時帶上異常的興奮。
它很快就會再次離去吧——朱古力靜靜感受着雪糕每一句話的震動,心中已經瞭然。
今天它是專程來看看自己,不一會兒就會回到國王陛下身邊去。雖然自己一無所知,但森林裏一定發生了甚麼,若非如此雪糕不會回來。
朱古力突然明白了,森林中的變故一定和國王陛下死去的孩子有關,那個因為自己的過錯而死的孩子……雖說成為新種貓後自己的腦子也不算靈光,但這種程度的想像力還是有的。
終於,雪糕靜靜地站起身來。
又要離開了嗎?
雪糕不發一言,只是再次舔舔朱古力的臉。
然後,它低喃了甚麼。
這一刻,朱古力頭一次慶幸自己失去了聽力。雪糕留下的這句話裏,一定帶着深重的悲傷。雪糕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一定帶着最深最重的、無盡的悲傷。
雪糕懷念地環視了老婆婆的庭院,然後一個縱身躍上枝頭,像是再也沒有留戀地離開了。它沒有一次回頭,沒有一次止步,決然地離開了。
雪糕!雪糕……快回來!
朱古力一直追到籬笆的盡頭,不住朝着消失的身影喊叫着。
雪糕原本只打算遠遠地看看它。從籬笆的縫隙間悄悄地看看它,然後了無牽掛地離去。
然而,看着朱古力獨自蜷縮在塑料椅上的身影,雪糕怎麼也無法平靜。那身影實在太小,實在太過寂寞。
被獨自拋下一定非常痛苦吧……想到這裏,雪糕改變了最初的計劃,它必須向朱古力道別。
哦豪將裏!曾波闊?貴曾俄既詞故葵恰?
走近時,朱古力的嘴裏卻冒出一大通莫名其妙的音節,雪糕不由得心頭一驚。
朱古力,你怎麼了?
就算自己發問,朱古力卻沒做出任何回答。這下雪糕全都明白了——朱古力的耳朵聽不見。
這麼說來,從「敵人」那裏回到森林時,朱古力曾對它說過自己的耳朵有些問題,但那時它只想着讓朱古力儘快逃走,回頭就把這事忘得乾乾淨淨。
可憐的朱古力。耳朵聾了,也沒了能夠交談的伙伴,被孤單地拋在這裏……雪糕心頭滿是悲傷,就算朱古力還有老婆婆做伴,但人和貓畢竟不同啊……
給靠促咯薄薄!
朱古力激動地大叫一番,轉身就往屋裏沖,它是想告訴老婆婆自己終於回家了吧。但雪糕輕輕咬住朱古力的脖頸,示意它別去。
它又何嘗不想見老婆婆,可是如果見了面,它就再也無法決然地離去。
自己肩負着重要的使命,完成這項使命就是自己的頭等大事。如果被老婆婆抱在懷裏輕撓喉頭,它的決心一定會動搖。
雪糕帶着久別的兄弟跳上洗衣機上方的木架,親暱地相互磨蹭着身子。
對雪糕來說,這是充滿懷念的場所。天氣晴朗時,這裏總會沐浴着陽光。說起來,朱古力曾在這裏發生過小小的意外,當時它們還很小,朱古力想上木架玩耍,就往洗衣機上縱身一跳,沒料洗衣機的蓋子恰好開着,它就撲通一下跌進了裝滿水的洗衣缸裏,好不容易逃出來時身子早已經濕透。說來奇怪,那時候自己和朱古力還都是舊種貓,不知為何這段記憶卻清晰地留在腦海。那時候自己又驚又怕,真被它嚇得夠嗆。
俄托……開斯提故欠。
雪糕勉強明白了弟弟的意思,它說自己的耳朵還是聽不見。
可憐的小兄弟……快些好起來吧。
雪糕舔舐着朱古力的耳朵。
說句過分的話,現在聽不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因為我正是為了道別而來的。
看來比預想的來得輕鬆,最後一次,向它道別吧。
現在森林裏的情況很糟糕,很多伙伴被那個人類殺掉了……就連國王陛下也受了傷。那傢伙不僅殺了國王陛下的孩子,還殺了別的伙伴。
朱古力一臉迷茫,卻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自己,那模樣就像無知無覺得舊種貓,看得雪糕心中一陣焦躁。
朱古力,就算你的耳朵治好了,最好也別接近森林,那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片森林了。聚在那裏的同伴已經和人類勢不兩立,就算現在還吃着人類的食物,還允許人類撫摸它們的腦袋,等這場戰鬥結束之後,大家也會遠離人類,只在那片森林裏生活。我們會在那裏建立自己的王國。
為此,雪糕願意付出一切。
朱古力,你知道甚麼是王國嗎?就是只有新種貓的城邦。沒有其他動物,只有我們能在那裏生活。你看,我們已經不能和普通的貓類混為一談了,對吧?所以路易說了,我們應該擁有自己的國度。不,正是為了建立這樣一個王國,我們才會變得與眾不同。
說話間,枯葉紛紛離開枝頭,打着轉兒跌落在地。如果換作往日,兄弟倆一定會忘我地追逐着落葉撒歡吧。滿地枯葉在暖風驅趕下跑跑停停,簡直就似擁有生命的造物。
現在,身為新種貓的它們已不會在枯葉間嬉戲。它們知道,這些起舞的葉片只是空洞的軀殼。
國王陛下傷得不輕,暫時會回到地面下休養。沒錯,國王陛下一直睡在土裏呢,你還不知道吧?
雪糕只用雙眼追逐着滿庭枯葉,嘴裏繼續叨念着。一旁的朱古力則拚命扇動已經失去功用的耳朵,努力接收它的隻言片語。
路易說,不知道國王陛下甚麼時候才會醒過來,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憑自己的力量殺掉那個人類。我們沒能保護國王陛下的孩子,所以必須負起責任……當然,國王陛下不可能說出這種話。它像往常一樣,只是靜靜地坐着,不時會唱唱歌。但即便它甚麼也不說,大家也都能體會它的悲傷和痛苦。所以大家都決定照着路易的提議去做,它真的很聰明。
說完,雪糕靜靜地站起身,身邊的朱古力一臉驚訝。可是自己不得不離開啊,再多待一秒,心就會動搖。
朱古力,為了國王陛下我必須去做一件事。所以,我們不能再見了。
朱古力再次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音節,但雪糕多少能明白它的意思。畢竟是從出生起就一直伴在左右的兄弟,這也是理所當然吧。朱古力正在質問自己,是否又會扔下它獨自離去。
嗯,我得走了。
雪糕低聲答道。
可愛的朱古力啊……大概,我會死吧。不,應該是非死不可,否則一切就沒有意義……當然,我也很害怕,可是路易說了,這麼做全是為了國王陛下。
說着,雪糕舔上弟弟的臉。
如果沒有遇到國王陛下,我們一定隻能作為舊種貓過完一生吧。成天只知道打盹,甚麼也記不住,更不會知道頭頂上竟有如此遼闊的天空……遇見國王陛下之後,我們變得多麼幸福呀,所以這一回,我必須回報國王陛下的恩情。
或許這也是一種幸福吧,雪糕認真地思索着。這麼做,無論對自己或是對朱古力,無疑都是最好的選擇。不過可以想見,朱古力一定不會領情。
離去之前,雪糕最後一次回望了這座令它深深懷念的庭院。
作為舊種貓時的記憶已經無比模糊,但它知道,這座庭院裏埋藏了太多太多的懷念,就連無心滾動的碎石裏,也鐫刻着數不清的回憶。還有,還有它最喜愛的老婆婆——果然,還是想和她見上最後一面啊。
永別了,朱古力。
雪糕留下最後一句訣別之語,飛身躍上了庭中的矮樹。
它迅速在樹木的枝丫間蹦跳穿行。它沒有一次回頭,沒有一次止步,飛奔着離開了。
雪尻,雪尻,怪葵凱!
直到離開很遠很遠,朱古力的呼喚仍然倔強地迴盪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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