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很快,志郎就和紅項圈的花斑貓又見面了。
志郎和麗子先後走訪了數家會場,進行各種諮詢之後一起用了晚餐,之後志郎將麗子送回家,禮貌地拒絕了麗子母親邀他進屋的好意,獨自乘車回到了神音鎮。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在站前的候車處,等待最後一班電車的人群排着長長的隊伍。
今天就乘巴士回去吧。
連續加班的這些天裏,志郎總是選擇從站前打的士回家,一方面是由於巴士線路幾乎全都收車了,另一方面,的士至少能把自己送到家門口。
如果乘巴士回家,志郎只能坐到附近中學的站點,然後還得步行十來分鐘爬上夜幕裏的坡道。要是換作以前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但現在志郎必須儘可能地避免走夜路,要是大半夜裏碰上貓群,指不定會發生甚麼事情。
無奈,志郎的薪水遠遠算不上高,每天打車還真有些吃不消。要不想辦法節約一點兒,發薪前恐怕連吃飯都是個難題。
猶豫一陣後,志郎還是選擇了巴士。起初車上人很多,不過行駛到坡道之下的住宅區後,乘客就已經下得七七八八,最後車裏除了志郎就只剩下一家子人和兩名高中生模樣的女子。
神音鎮的夜晚暗淡無光,車窗上清晰地映出志郎的面孔。不時出現的街燈一晃而過,在志郎半透明的投影上切出一道光痕。
「把小志……殺掉……」
不祥之聲突然在他腦海中響起,志郎慌忙四處張望,但乘客們並未注意到他的異樣,全都疲憊地凝視着窗外的夜色,如同凝固的塑像。
志郎不禁一嘆。
汽車終於行駛至中學門前的站點,只有志郎一人下了車。
他像比賽競走一般,在寒風凜冽的漆黑路面上快速前進。志郎一路目不斜視,只求不要看到隱沒於暗影之中的貓群。
直到便利店的光亮映入眼簾,志郎緊繃的神經才稍稍舒緩下來。在小王子的事故發生之前,他每天都會來店裏轉上一圈。
志郎踏入久未光顧的便利店,在書架前翻了十來分鐘雜誌,最後選了本看似有趣的,又買了罐裝啤酒和下酒菜,這才走出店去。
出了店門往左走上一小段路,再向右轉就能看到一條籠罩在黑暗中的長長坡道。這條坡道角度很陡,一路向上大概延伸了七八十米有餘。今年春天,正是在這條長坡上,志郎用小貨車載着家具和麗子,一面抱怨着不中用的引擎,一面緩緩駛向他的新家。坡道盡頭連接着一片人煙稀少的區域,繼續行走一段距離就能看到志郎所住的公寓,以及那片無人問津的空地。
「漆黑一片啊……」
志郎抬頭望着看不到盡頭的坡道,忍不住低聲嘆息。
這裏的道路兩旁並不乏民家,而且都是高檔住戶。正因如此,每家每戶都有不小的庭院,主屋大都遠離公路。這樣一來,從民居窗戶裏透出的燈光根本無法傳遞至坡道,所以這裏總給人留下暗不見光的印象。雖說每五米都設有街燈,但那幾絲昏黃的光線根本無法驅散黑暗,有或沒有效果都一樣。而且這些破燈還有接觸不良的毛病,不時忽明忽暗地眨着眼,更顯陰森。
志郎拎着便利店的袋子,開始一鼓作氣地往坡頂衝去。袋子隨着胳膊的擺動搖晃着,從下至上的冷風推擠着志郎的背脊,彷彿正助他一臂之力。
志郎已經開始後悔了,自己不該一時衝動,還是乖乖打的士比較保險。這念頭隨着坡道的升高一步步加劇,現在志郎腦中只重複着一句話——趕快回家!趕快回家!
突變發生在志郎完成一半行程之時。
坡道還剩下不到一半,志郎突然感覺自己的後腦傳來一陣抽搐和酥麻,似乎有甚麼東西正注視着自己。他猛一回頭,身後卻沒有半個人影。
王子和約阿希姆的面孔驟然出現在他腦海,同時,拎着便利店袋子的那隻手裏清晰傳來了將約阿希姆撞向牆壁的觸感。
恐懼和罪惡感糾纏在一起,以駭人之勢在他心中急速蔓延。志郎一秒鐘也忍不下去,他朝着坡道盡頭沒命地狂奔起來。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貓的低鳴。不遠處是一片獨棟住宅的建築預留地,除了立在一旁的廣告牌,就只有還沒打好的水泥地基,貓叫聲正是從那附近傳來。
志郎凝視着那塊區域,從那裏的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亮度堪比二等星的光團——那不是光團,而是一隻貓,它正悄無聲息地從廣告牌背後現出身形。
是……國王?
仔細一看,那貓雖然全身也覆蓋着雪白的皮毛,卻並非國王。它的眉間沒有標誌性的三叉戟印記,周身散發的氣息也和國王截然不同。
雖然它不是國王,卻顯而易見地擺明了衝着志郎而來。它低伏身子緊貼地面,抬眼緊盯着志郎。那是獵捕小鳥雀時的姿勢。
志郎將白貓鎖定在視野之內,疾走的腳步並未停止。他不清楚白貓會不會像約阿希姆那樣攻擊自己,但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必須儘可能地做好防範。
嗯?
又往前衝了好幾步,志郎終於察覺了異樣,不時響起的低吟聲並非來自同一隻貓。
那就像一場輪唱,拖長的低聲嗚咽透過淡薄的暗幕從四面八方隱隱傳來。最初是從正對面和斜前方,不一會兒,身側和背後也陸續響起相同的吟唱。不知不覺間,志郎已經被數不清的貓包圍了。
同時,它們的身影逐漸映入眼簾。彷彿正是四圍的黑暗孕育了貓群,它們的數量正不斷增加。
志郎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糟糕。虎斑貓、奶牛貓、帶着項圈的家貓、打過好幾次照面的喜馬拉雅貓——認識的,不認識的,全都保持着狩獵般低伏的姿勢慢慢向他靠近。
志郎的背脊冷汗狂流。
這些貓的眼神和數日前的約阿希姆如出一轍,它們擺出的無疑也是狩獵時的姿勢。
又有動靜從身側傳來,志郎轉過頭,只見蹲守在附近住家裏的貓也一一跳下牆垣,加入圍捕的行列。不管哪一隻貓,視線都鎖定在志郎身上。
志郎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聚集於此的貓類數量遠超他的預料。
這下……說不定遇上大麻煩了。
這一刻,志郎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貓產生了懼意。
當然,被約阿希姆襲擊時他也感到恐懼,但和現在完全不在一個等級。那時候,他的恐懼是出於「被自己飼養的小貓攻擊」這一事實,而非對性命或將不保的擔憂。
然而現在,他面對的是無法計數的對手。單獨面對約阿希姆,他已經多處掛彩,如果眼前這一大撥同時不要命地發動猛攻,那他——
當他開始考慮是否應該全力逃走時,已經太晚了。視線可及的範圍內,已經有超過十五隻貓在坡道上次第排開,截斷了志郎的逃生之路。雖說要想強行突破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這樣一來他的後背就會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它們眼前。
志郎反射性地想到一部兒時看過的恐怖電影,內容是講鼠群如何襲擊人類,片名似乎叫作《馭鼠怪人》。那時他還在讀小學低年級,電影裏頭過於殘酷的畫面把他嚇得半死,當天夜裏還被老鼠吃人的噩夢驚醒。雖說現在他面對的是貓而不是老鼠,但眼前的景象真像是當年噩夢的重現。
志郎再次在貓群中尋找額頭印着三叉戟的白貓,眼前這幅超現實的畫面中,必定有它一份。可貓群總是一刻不停地移行換位,根本無法辨清每一隻的模樣。
取而代之,他看到了一隻帶着紅色項圈的花斑貓,那項圈上正拴着一根配有塑料花的頭繩。毫無疑問,它正是志郎和麗子在遙遠距離之外邂逅的路易。
確認花斑貓身份的同時,志郎感到一股無法言喻的恐懼。他終於意識到,那隻名叫「國王」的白貓或許擁有遠超想像的強大能力,而現在,他正被迫體驗着那種力量。
和佐久間提供的意見不同,那隻白貓果然擁有某種手段,能讓遠近的家貓野貓全部臣服於麾下。志郎當然不清楚那是何種方法,但他可以斷定,能夠支配貓群的必定只有國王而已。
那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可惜,現在他並沒有閒暇去思索這樣的問題。
不知不覺間,志郎已經被三十乃至四十隻貓徹底包圍了,而這數目還在不斷攀升。這附近到底藏着何等龐大的貓群?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志郎調動已經開始混亂的大腦拚命思考着。
突然,貓群中的低吟驟然停止。
要來了!
下一秒,志郎揮舞着便利店的袋子拔腿狂奔。與此同時,他的後背似被掛上一隻沉甸甸的袋子——是貓。
「快住手!」
飛身而上的襲擊者用爪子緊扣住志郎的外套,耷拉在他後背上。志郎用力扭動身子,終於將它震落下去。
此時志郎已經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貓群瞄準空檔,立刻就有兩隻以上同時向他襲來。志郎背過手去,抓住它們的腿腳一把扯開,就勢將它們扔向地面。
救救我!
求助的叫喊就快衝口而出,但志郎選擇緊緊咬住牙關,強忍下尖叫出聲的衝動。到這地步他仍然死要面子,不想叫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模樣。
沒錯,如果他大喊呼救,多半會有人出手相助,但這麼一來,志郎無疑就會成為這一帶的「名人」——被貓襲擊的人類?真是前所未聞。在和麗子完婚之前,志郎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閒話。
這一頭,志郎拚命咬緊牙關,那一邊,貓群繼續發動攻擊。當志郎耳朵附近被約阿希姆咬出的傷口再次遇襲時,他終於忍不住驚呼出聲。
「痛!」
他的脖頸就像被強押上了一塊燒紅的石炭,瞬間變得滾燙,接着又是一陣耳朵被撕裂般的劇痛,他拚命撐着身子,險些痛得就地跪下。
志郎胡亂揮舞手裏的袋子,驅趕着接連不斷飛身撲來的貓群。雖說那只是普通的膠袋,但裏頭裝着好幾罐啤酒,分量十足,作為武器的攻擊力相當可觀。但如果不幸被貓爪劃破袋子,志郎就再無防身之物。
志郎現在只剩下唯一的選擇一一甚麼都別管,頭也不回地往家裏沖。
他一路踢飛攔在路中央的障礙,沒命地往前猛衝。貓群就像雪崩一般襲上他的背,他的腿,志郎一面抓扯着周身的襲擊者,一面向坡道盡頭的公寓衝刺,手裏則緊握着家門的鑰匙。
最讓志郎恐懼的,是貓群一聲不響的寂靜。作為野獸,吠叫是必然的威嚇手段之一,然而身後的貓群在襲擊過程中卻不曾發出半絲聲響。沒有威嚇,只有靜默的攻擊,彷彿它們正刻意避免引起他人的注意。
終於到了公寓門前,志郎飛身翻過礙事的矮門直奔玄關。貓群更不用說,全都輕盈地自矮門上方一躍而過。
志郎正準備將鑰匙插進鎖孔,一隻貓突然伸爪朝他手背襲來。它們似乎知道鑰匙的用途,正全力阻止志郎進屋。
他的手腕被撞個正着,鑰匙就勢飛落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志郎趕緊埋頭去撿,貓群趁機鋪天蓋地地向他襲來,其中一隻瞄準了他的眼瞼。志郎拚死護住雙眼,全力躲避着欺近的利爪。
「哇啊!」
甚麼丟臉,甚麼羞恥,他已經無暇顧及,快被幹掉的念頭貫穿了他的靈魂——就像殺掉約阿希姆那時一樣。
志郎扯下撲滿全身的襲擊者,儘量朝遠處扔去。他很清楚,憑對方的身手多半毫髮無損,但他關心的並非給對方造成了傷害,而是趕緊撿起鑰匙逃進家門,僅此而已。
志郎已經陷入半瘋狂狀態,他的怒吼理應傳入近鄰家中,但沒有任何人出來檢查情況。或許被驚動的鄰居正從窗戶縫裏窺探外頭的動靜吧。又或許茂密的植物阻擋了鄰居的視線,他們並不知道志郎正遭受着貓群圍攻。
終於,志郎成功打開了房門。
為防貓群趁機進入屋內,他只將門拉開一小條縫,然後發動擠電車的特技閃身鑽進屋去。
同時,貓群理所當然一般朝門縫擠來,志郎將沖在前頭的幾隻一腳踹飛,只想早一秒將門死死關上。
貓群不屈不撓,或用頭或用腳擠入所剩無幾的縫隙,要想將它們轟出去,勢必就得把門推開,這樣別的貓又會趁機而入。志郎就像在玩打地鼠遊戲似的,拚命地踹着探進門的爪子和腦袋,試着讓它們吃痛而退。
這時,二樓響起了電話鈴聲,恐怕是麗子吧。那鈴聲似乎催促着志郎,讓他趕緊攆走貓群關上房門。
志郎已經忍無可忍。
他猛然將門用力推開,好幾隻貓被厚重的門板撞飛出去,餘下的則被眼前突然大敞的房門弄得摸不着頭腦,都往後縮了縮身子。留給志郎的機會只有這一瞬間的停滯。
志郎沒有浪費良機,他一鼓作氣地拉回房門。重重的門板伴隨着砰一聲巨響,徹底關死。
同時傳入耳中的,還有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淒厲慘叫。
原來志郎隻顧着驅散腳下的貓群,完全忽略了上方的情況,在他以為萬無一失地摔上門時,一隻掛在門頂的貓被當場夾死。
死貓的頭緊貼着門板,雙目圓瞪,嘴巴大張。志郎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下一秒,那顆頭就像皮球一樣跌落在地。斷頭砸中了擺在玄關的白色運動鞋,小幅度地彈跳兩下,然後鬧彆扭似的往一旁滾去。與此同時,門外響起了類似沙袋的重物落地之聲。
斷頭台——這隻貓被推上了以門為刃的斷頭台。
「哇啊啊啊啊!」
志郎鞋也不脫,沒命地往屋內逃去。
二樓的電話鈴聲已經停止,但讓人發狂的嗡鳴仍然在他腦中盤旋不止。
數小時之後,志郎藉着酒勁走出門去。就算現在還是大半夜,也不能就讓無頭貓的屍體躺在自家門前。
他用毛巾當作面罩裹住口鼻,開始收拾屍體。襲擊自己的貓群已經沒了影,但志郎仍能感到它們正從四面八方監視着自己。
他拚命忍住無數次湧到嘴邊的作嘔感,將無頭貓屍裝進套了好幾層的垃圾袋裏。和處理約阿希姆屍體時相比,這一次似乎已經順手多了。
這晚,志郎做了夢。
夢中的畫面似乎綠成一片,十分奇特。夢裏的風景和稍久前的電影海報或是收藏卡片十分相似,全是人工上色的痕跡。
在這片奇妙的色彩中,有一隻軟綿綿的小貓,在一處不知名的草原中嬉戲着。它時而追逐小蟲,時而停下來梳理身體,更多時候,它啪嗒啪嗒地邁着小步,認真地往前行進。這是志郎未敢或忘的身影,是小王子。
據說出現在夢裏的死者不會說話,小王子同樣不發一聲。但偶爾它會停下動作,彷彿意識到來自志郎的注視,它會瞪圓雙眼看向志郎,稚嫩的臉龐寫滿恐懼。
夢中的志郎向王子跑去,想將它緊緊抱進懷裏。在他伸出雙手時,小貓卻被另一人先行抱起。志郎定睛一眼,那人竟是麗子。
麗子輕撫着小貓的身子,對它喃喃低語。志郎完全無法理解麗子說了甚麼,麗子的話飄進他的耳朵,卻無法傳入他的大腦,那些話語只在他的身體中打了個轉兒,甚麼也沒留下。
志郎突然寂寞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擁抱小王子,自己已經被全盤否定。然後,夢醒了。
志郎一躍而起,這才發現自己正和衣橫躺在床鋪上。黑夜還未完全褪去,但已能聽到從不知名處傳來的鳥鳴。
這和殺死約阿希姆的夜晚如出一轍。借酒壯膽收拾了屍體,殘留的酒精又折磨着抽痛的腸胃。
已經受夠了……精神快出毛病了。
房間裏的黑暗已經轉淡,志郎燃起一支煙,開始苦苦思索如何才能擺脫纏身的噩夢。
約阿希姆和路易,這兩隻貓先後襲擊自己的事實,讓志郎領悟兩點事實。
第一,名叫國王的白貓毫無疑問具有控制附近所有貓類的能力;第二,每一隻貓都對自己抱着千真萬確的殺意。
「搬家嗎……」
這似乎是解決問題最快最直接的方式,但在遠隔八站車程的鄰鎮依然出現了路易的身影,就算搬離神音鎮,它們也不見得會放過自己。
更重要的,他無法告訴麗子搬家的理由。
好不容易把婚禮排上日程,好不容易打理好新居,怎麼想也不可能挑在這時候搬家。他勢必得向麗子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釋。
不行啊,怎麼也不能說出口。不光是軋死小王子的意外,還有自己親手殺死約阿希姆的慘劇,說甚麼也不能讓麗子知道。
終於,志郎被另一種可能吸引了,直到天空完全放亮,那念頭一直在他腦中迴旋不止。
只能殺了國王。
只要國王活着,自己和貓群的戰爭就永無止境。沒錯,為了奪回屬於自己的生活,這是唯一的方法——殺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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