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撩開小酒館的門簾,店裏的喧囂撲面而來。
「歡迎光臨!只有一位嗎?」
在入口處迎客的年輕男子熱情地招呼着,村上只是默默地點點頭,指了指靠裏的櫃臺。
「櫃臺位就OK了嗎?」
村上一面琢磨着小伙不倫不類的話,一面脫下大衣。這期間,他如同偷窺般悄悄移動着視線。
意外地,村上在距離不遠處發現了中平的身影。他和兩位男同事圍坐在小桌旁,正看着菜單。
「鵜上老師的事情,你聽說了沒?」
村上身邊並排坐着兩名中年婦女,其中一人穿着牛仔褲和運動衫,另一人則穿着看起來相當高檔的套裝,可惜她選擇的尺碼似乎小了一號,背部的脂肪被擠壓得清晰可見。
「那傢伙啊,聽說他可能不是自殺?」
「是有這種說法……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據說鵜上老師死掉的時候啊,在他家裏發現了一堆貓的屍體呢。」運動裝打扮的那位皺着眉說道。
「好噁心,怎麼回事?」
「就說他家裏全是死貓,有淹死的,有掐死的,多得很。」
她們似乎正在討論駭人聽聞的話題。村上並非有意偷聽,但是那兩位的音量實在太大,他也被迫成了聽眾。
「你也知道吧,那人的父親是個大人物,家裏各處施壓想把這事兒按下去,結果還是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村上若有若無地聽着女人們高談闊論,一面從包裏摸出一塊小巧的鏡子。這是個帶梳子的化妝鏡,只有名片大小,村上把它藏在掌心,透過鏡子偷偷尋找着坐在身後的中平。
鏡子裏立刻映出了中平的臉。這是一張村上從早看到晚的面孔,當然不是指看着中平本人,而是那兩張從偵探手裏得來的照片。中平和同事不知聊到甚麼話題,全都哈哈大笑起來,儘管如此,他的眉頭仍然習慣性地緊皺在一起,即使大笑着仍然露出一副不高不興的模樣。
「請問您打算喝點兒甚麼?」
一位年紀不到二十的年輕女孩子走過來為村上點餐,他急忙藏起手中的鏡子,將視線移向攤放在桌面的菜單。
「那就來一杯啤酒吧。」
「下酒菜呢?」
其實村上甚麼也不想吃,可是既然來到店裏,不點些甚麼又說不過去,於是他勉強又要了份豆腐湯鍋。
「請稍等片刻。」
不到兩分鐘啤酒就上了桌,村上拿起酒杯湊到鼻前。
入鼻的酒香既讓他懷念不已,卻又帶來陣陣噁心。
村上將啤酒杯移到嘴邊,稍稍送進去少許液體。嗆喉的澀味刺激着舌尖,接着迅速遍佈口腔,這味道實在談不上好喝。
儘管如此,攝入的數滴酒精仍然迅速自喉頭滑下,在體內恣意奔走。彷彿再見舊友般,重逢的喜悅讓他的身體陣陣顫抖。或許他已經太久不曾好好吃上一頓飯,只是這樣就已經讓他頭腦發暈。
「都說鵜上老師是從公寓陽台跳下去自殺的,但這事兒似乎另有蹊蹺。」
「我聽說了,是說他的腦袋對吧?」
「沒錯……聽說在他家陽台邊上發現了一些血跡,那裏頭混了一丁點兒腦袋裏的東西。也就是說,在他跳下去之前,腦袋就已經……」
「別說了,怪噁心的。」
隔壁的女人們聊着如此話題的同時還正吃着煮內臟,村上實在有些佩服她們的神經。
村上又將唇湊上啤酒杯,幾乎只是舔上一小口的程度而已,酒精仍然迅速從舌尖躥入體內。只是這樣,村上已經感到微微醉意。
從前埋頭於工作時,他幾乎每天都會參加酒會。
常言道,做營業的要把喝酒當成工作,事實也的確如此。對業績排名榜首的村上來說,更是幾乎每晚都有各種酒局。就算他擔心日漸凸起的肚腩和幾乎得不到休息的肝臟,也實在身不由己。
村上曾認為,正是飲酒才讓他的人生變得充實,就彷彿酒精會把源源不斷的快樂運送到自己身邊。
可是他已經下定決心和酒精決裂,既然小悟已經無法體會快樂的滋味,那麼做父親的自己也沒有資格獨自享樂。除了淚水和回憶,自己不配擁有任何東西。
一切的一切都是這傢伙的錯——村上再次透過鏡子注視中平。
在自己掌心的鏡子裏,軋死小悟的兇手正快樂地喝着啤酒,他屬於喝酒會上臉的類型,僅僅半杯下肚已經滿臉通紅。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害死的那名少年的父親,正坐在數米外看着自己。
背負命債之人,為何還能如此快樂?在他心中,小悟慘死之事怕是早已無蹤無影了吧。對這人來說,小悟到底算是甚麼?村上看着中平通紅的臉,默默思索着。
法律竟然沒有給予中平任何懲罰,他無須作出任何賠償,甚麼也沒失去。村上得到的就是這樣的答覆,現實的殘酷再次讓他被痛苦淹沒。為了洗去這份苦澀,村上一口氣灌下三分之一杯啤酒,瞬間充滿胸口的悶熱叫囂着尋找出口,村上卻緊緊咬住嘴唇忍耐着。
越想越是苦澀,越是悲痛。若能將這份苦痛的一半,不,就算十分之一也好,讓那男人好好嘗一嘗——
如果存在一塊能夠擦去人生過錯的橡皮,村上只想把那悲傷的一日擦去。那一天,如果小悟不曾在路口遇到中平的貨車,之後的一切悲劇都不會發生,小悟現在仍會好好活着,自己也仍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
如果能把那着魔般的一瞬消去——可是村上明白,這是絕無可能的奢望。
或許由於受到的打擊實在太重,村上幾乎不記得小悟剛死後發生的一切。出事那天,從接到通知那一刻起,他的記憶就此停滯。
村上記得那時自己正和M商務公司就引入新型複印機一事進行談判。他習慣在會見客戶時關掉手機,那時也切斷了手機電源。
突然,同行年輕職員的手機鈴聲大作。村上心想,這年輕人實在缺乏經驗,手機時常打斷重要的談話,在商談時只會攪局。他正想提醒年輕人以後多長個心眼,對方卻將手機向他遞來,原來這是轉給自己的緊急電話。
村上離席接過手機,電話的那頭竟是部長,部長告訴他小悟出了事故,身負重傷,讓他立刻趕去醫院,地址是村上家附近的綜合醫院。
趕到醫院之後,村上首先見到的是數名警察,小悟的老師似乎也在場。
年過半百的老警官告訴村上,他的兒子騎着單車,被一輛大貨車連人帶車軋過,當場死亡。村上還清晰地記得老警官的話傳入耳中時氣流波動的感覺,然後他得知妻子早苗受不住打擊已經暈倒,正在房間裏休息。
小悟被汽車軋過的地點,是在離家不遠處的國道十字口。通往遠郊和市區的兩條道路在那裏交會,車流量相當可觀,從郊外駛來的工程車和大型貨車尤其頻繁,正因如此,這一帶的家家戶戶都會提醒自己的孩子千萬當心。
說句偏激的話,開着大車的人似乎都會變得妄自尊大,貨車也好貨車也罷,司機開車時似乎都不長眼睛。就算行人正在過馬路,他們也會目中無人地衝散人群強行左轉。村上親眼見過那般場景,他也苦苦思索過,為甚麼那些司機就能不把人命看在眼裏?
軋死小悟的,正是那種大型貨車。
那天恰是某本主婦月刊的發售日,早苗是那本雜誌的忠實讀者,每月都會在買東西時帶一本回家,但她那天偏偏就忘了買。於是早苗叫來小悟,答應讓他買一本喜歡的書,以此為條件差他跑個腿。小悟剛好有想買的漫畫,二話不說就喜滋滋地出了門。
小悟是在回家途中遭遇了交通事故。
行人路的信號燈亮着綠色,一輛載重十噸的大貨車卻絲毫不見減速地強行左轉,正在過街的小悟被斜後方高速駛來的貨車捲入車輪,連帶着單車被一起軋過。
村上要求和孩子見上一面,警官不知打哪兒帶來一位身着白袍的醫生,醫生告訴村上,他們必須花些時間縫補孩子的屍體,讓他看起來不至於太過悽慘,還請做父親的再等等。
聽到這番話,陷入混亂的村上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否認了小悟的死亡——已經死去的東西怎麼會有縫補的必要呢?既然如此,小悟一定還活着。
村上在一間類似太平間的狹小病房(掛着「處理室」的牌子)裏見到了遺體,終於明白醫生的用意。小悟被軋爛了。他的臉和身子全毀了,就算經過修補處理,眼前的屍骸仍然難辨人形。
村上揭下覆蓋着的床單,用白布包裹的遺體暴露在眼前。少年的身體和頭部全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小截臉孔。
村上並不認為這是小悟。
沒錯,眼前的少年怎麼看都和小悟截然不同。看看這張佈滿傷痕的臉,和小悟哪裏有半分相像?
最初,村上就這樣竭力否認呈現在眼前的現實。
直到將那隻小手握在掌心裏,他才終於相信,這的確是自己的兒子。
毫無疑問,這是小悟的手。從出生之日起一直被自己握在掌心裏的、愛子的小手。就算大腦極力否定,手掌卻清晰地辨認出這份觸感。
村上的記憶就此戛然而止,他只記得小悟最終化為白骨,被收進一隻小小的、小小的盒子裏。
之後,是一段浸泡在酒精裏的生活。那段時間,沒有酒精的村上根本活不下去。他無法接受獨子就此從世上消失的事實,他只能逃入酒精堆砌而成的混沌世界。
他甚麼也不想,甚麼也不做。公司、事業,更是從未進入他的腦海。他只是整日整日地想着死去的小悟,痛哭着度過每一個日夜。為甚麼小悟就這麼沒了?為甚麼會變成這樣?他有千百個疑問,千百種思念,卻再也無法換回其中的任何一個瞬間。每一天每一天,他只能在徒勞的追憶中度過。
和早苗的關係也很快分崩離析。
村上得知小悟正是為了給她買雜誌才遭遇不幸後,說甚麼也無法原諒自己的妻子。不管早苗如何哭泣着苦苦解釋,村上始終充耳不聞。他已經不想看到她的臉,不想聽到她的聲音。
「別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難過!」
村上記得,父親和叔父都曾這麼責備他。
「早苗也和你一樣痛苦,你再不振作起來,這個家該怎麼辦?」
這句話說得很對,簡直完全正確,但他願不願接受又另當別論。總之,他一看到早苗的臉就怒火攻心,恨不得把她暴打一頓。
儘管如此,在四十九天的法事完成之前,村上還勉強保持着一絲理智。雖然這期間的記憶所剩無幾,但一些細碎的念頭他卻記得異常清晰。比方說在舉辦法事時,自己看着線香升起的絲絲青煙,不禁琢磨着喜歡咖喱飯和朱古力的小悟會不會中意這樣的東西。
在法事完成之後,村上完全垮了,他失去了最後的神志和記憶。當他再次清醒過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和村上差不多年紀的醫生告訴他,他已經在醫院裏躺了半年,兒子去世的打擊再加上之後的長期酗酒,他的精神終於徹底崩潰了。
不對,醫生的說法可能有些欠妥。
村上認為,他完全理解自己為何會接受醫院的治療。躺上病床之前,自己經歷了很多,應該也作出了恰如其分的應對,但那一切卻絲毫不剩地從腦子裏溜走了,這種感覺和宿醉十分相似。
從恢復神志到出院回家,之間又經歷了四個月。其間,村上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軋死小悟的兇手得到了何種制裁。
按照常理來看,遵守信號燈指示過街的八歲男童被後方開來的貨車軋死,肇事司機少說也會判上五六年。或許這是一起「事故」,但殺人就是殺人。
住院期間,早苗會不時為他捎來換洗衣物,村上問了判決結果,但她說並沒接到有關方面的聯絡。村上也聽說過,法院判決有很多細碎的程序要走,花費的時間往往長得出乎意料。至於為何有關方面遲遲不給受害者家屬任何聯繫,或許也是因為正在進一步調查吧……村上身在醫院,只好暫時不去深究。
直到村上出院回家,依然沒有事故處理的消息,這就實在有些離譜。距離出事已經過了快一整年,村上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直接找上負責事故處理的當地警局詢問處理結果。
「那件案子已經報給了檢察院,判決結果應該已經出了才對。」
調查警官的這番話讓村上如受當頭一棒,他慌忙給地方檢察院去了電話,對方職員只是公式化地告訴他,案子確實已經結了。
一瞬間,村上感覺全身的血液開始倒流。
他沒有看到任何審訊,對審判結果更是一無所知。身為被害人的親屬,為何自己從沒得到過任何消息?
「請問這件案子怎麼判的?」
村上顫抖着聲音詢問,對方依然冷靜地給出了回復。
「這關係到嫌疑人的個人私隱,恕我無可奉告。」
這到底在開甚麼惡劣的玩笑?
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雖說行政機關的官僚作風和閒散拖沓向來被人詬病,但這一回怎麼說也太過離譜。開玩笑的吧,出了人命,審訊時卻沒有任何受害者家屬在場?這個國家就心安理得地放任這種事發生嗎?
接着,在短短數日之後,村上徹底喪失了對司法的信任,只剩下深深的憤怒。
村上知道自己在法律問題上是個門外漢,他專門托熟識的朋友介紹了律師,告知了相關情況。律師立刻去地方檢察院查實了判決結果,得到的結論卻讓村上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由於證據不充分,不予起訴。
這就等同於說,由於缺乏決定性的證據,貨車司機被判無罪。激烈的憤怒籠罩着村上,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空白。
顯而易見,村上絕不會接受這樣的判決。他苦苦拜託律師,終於得到了警方撰寫的事故調查報告。翻開一看,他只覺得神志再次離自己遠去。
報告書裏只有肇事司機一人的證供。殺人兇手成了遵紀守法的無辜司機,小悟成了突然衝到貨車跟前的冒失孩子。報告書裏還提到,從小悟單車受損情況分析,嫌疑人的證供存在疑點,但由於可能性過於微小,這一點可以忽略不計。肇事司機以拙劣的方式將全部責任推卸給枉死的孩子,這樣的證供竟被光明正大地採用了。
律師看着愕然的村上,一臉遺憾地勸說他就此放棄。
「警方的初步調查結果看起來像是杜撰的……可是很遺憾,已經判定不予起訴的案子幾乎不可能申請重審。雖說可以向檢察審查會提出申訴,但幾乎沒有成功翻案的例子。」
律師告訴村上,所謂檢察審查會,是指從選民中抽選審查員,對裁定不予起訴的案件進行複查,判斷裁定是否恰當的臨時組織。在此之前,村上完全不知道國內還有這種制度存在。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幫你提出申請。但最終能不能獲批,甚麼時候能夠獲批,這些全都是未知數。」
村上不記得當時自己作出了怎樣的答覆。他依稀感覺自己提出了申請,又好像選擇了就此放棄。
最後,律師小心翼翼地看着村上的臉色,斟酌着補充了一句。「我想您一定也知道……就算成功申到上訴,按照現在日本對交通事故的處罰力度,過失致死通常只會判一兩年而已。」
聽那律師的口氣,似乎希望村上就此忘掉這場意外,重新開始生活。然而,村上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選擇。就在那一瞬間,村上下定決心親手為兒子報仇。
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正義。
他已經不對政府機構存有任何期待,所謂法庭,不僅讓加害者逍遙法外,還讓被害者受辱蒙冤。
野蠻奪去人命的司機可以毫不在意地說出徹頭徹尾的謊言,死人不會申辯,警察也沒有閒暇去調查證供的真偽。就算謊言不慎被戳穿,惡棍遭到起訴,等待他的最多也不過就是在交通刑務所裏待上一兩年而已——這個國家到底怎麼了?這就是現在的日本嗎?
既然如此,就讓我用這雙手,親自殺掉害死小悟的兇手。作為父親的自己,有權利,有資格,更有義務為孩子報仇。不管用甚麼理由,我一定會讓兇手得到應有的懲罰。
村上知道這麼說很不恰當,但如果小悟非死不可,為甚麼不讓他以交通事故之外的方式遇害?如果小悟死於謀殺,警局也好,檢察院和法院也好,一定會花更多心思辦案,犯人會得到更加嚴厲的制裁,作為被害者家屬的自己也會好受很多吧。
一旦遇上交通事故,一切都不一樣了。殘忍的殺人兇手可以將一切過錯反加於被害者,可以不受絲毫懲罰,可以開心地和同事飲酒作樂。
當村上注意到時,啤酒杯已經見了底。雖說他只點了中杯,但闊別已久的酒精效力十足。他沒醉,卻被酒精刺激得陣陣噁心。
村上再次舉起手中的鏡子,滿臉通紅的中平仍舊帶着一副不高不興的表情暢飲着。
事故發生之後,是由貨運公司負責事故處理的人員前來斡旋,期間中平幾乎沒有露臉。不用說,道歉謝罪之類的話更是一句沒有。當然,不管得到多少口頭上的懺悔,村上也不打算原諒對方,但中平毫無歉意的姿態更如火上澆油,徹底激怒了他。
看着這張臉,村上恨不得立刻實行自己的計劃。
有那麼好幾秒,村上甚至認真地思考過如何才能衝進廚房搶出一把菜刀,可是不管怎麼想,自己都會在半途被店裏的年輕店員們制服。
而且,如果現在殺了中平,他就再也無法達成和小悟的約定。
距離約定好的一百架戰鬥機模型,現在還差十架。當約定實現之後,他會立刻殺了中平,還有自己——這就是村上的計劃。
要想萬無一失地完成自己的計劃,就必須弄清楚中平的行動模式。正因如此,村上才會像偵探一樣跟蹤偷窺對方。
小悟,要不了多久了……你再稍等一下吧。
村上看着鏡子裏的中平,心中無數次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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