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朱古力像平常一樣,在櫃子上蜷作一團,迷迷糊糊地看着窗外景色。
已經轉為茶色的落葉彷彿擁有生命般左一搖右一擺,打着轉簌簌地跌出了視野。
換作往日,它一定正和雪糕一起在院子裏追逐着落葉嬉戲吧,但現在,就連那樣的玩鬧也被禁止。突然,有甚麼東西覆上了朱古力的頭,它本能地翻過身,用爪子輕輕劃過觸碰自己的物體——原來是老婆婆小小的手。
老婆婆一言不發地敲敲朱古力的小腦袋,似乎想告訴它這麼做不對。朱古力垂下頭,輕輕舔舐着老婆婆的手,老人家則溫柔地撫摸着它的頭。
會如此溫柔對待自己的,唯有老婆婆一人而已,除此之外別無他人。雪糕也好,新種貓同伴也好,都不會給予自己這樣的溫柔。
朱古力試着高聲發出鳴叫。它的喉頭震動着,正確地行使着鳴叫時的一切動作,然而它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它已經無法聽到自己發出的鳴叫。
從「敵人」家被救出時,它距離死亡只有一線之隔。它被投入裝滿水的容器裏後,腦子已經一片模糊,如果國王陛下沒能及時出現,它毫無疑問只有死路一條。雖說最後撿回了一條小命,但長時間的浸水讓它的耳朵出了問題。
那晚,朱古力從敵人家的陽台探出頭,親眼確認了躺在混凝土行人路上的敵人。在陽台正下方的路面上,敵人的四肢以怪異的角度彎曲着,腦袋四周飛濺的血液形成一朵怒放的紅花。
這就是國王陛下的力量。
壓倒性的強大讓朱古力萌生出一絲懼意。
雖然擁有相似的身形,但國王陛下的力量遠非任何一隻同伴所能企及。它無需動用獠牙和利爪,甚至不需碰觸對方的身體就輕易置人於死地,在這世上真的存在這樣的生物嗎?就算是人類,也必須借助器具才能做到這一步吧。
國王陛下它,當真是貓嗎……朱古力滿心迷惑地回過頭,屋裏卻再無國王陛下的身影,不知何時,它已經無聲無息地離去了。
之後,朱古力借助相鄰的陽台和屋簷一樓一樓地往下跳,國王陛下一定也是如此離開,就算再怎麼厲害,它總不能像小鳥一樣直接飛下去吧。朱古力並沒有從九樓一跳而下的技藝,雖說貓的確比其他動物更加輕盈靈敏,但這樣的高度畢竟太過危險。
從那時候起,它的耳朵就出了問題,稍有動作耳朵深處就會發出咕嚕咕嚕的奇怪聲響,還有溫暖的液體在裏頭蕩來蕩去。
終於落地之後,朱古力發現自己正置身於完全陌生的環境中,這是它至今為止從未涉足的區域。不過仔細搜尋就能發現柏油路面上殘留着國王陛下的氣味,為它指示着返回森林的路徑。
朱古力一面抵抗着耳中越發強烈的不適,一面追蹤着國王陛下的氣息,終於回到熟悉的地域,這一路竟有相當的距離。
好不容易到達森林,朱古力的體力已經所剩無幾。雖說半途它就認出了回家的路,但這回說甚麼也得先向國王陛下道謝。
「雪糕,你在嗎?」
進入被茂密草叢掩蓋住的入口後,朱古力開始呼喚理應在此的兄長。
其實朱古力並不希望窮操心的哥哥知道自己的遭遇,但今天幸得國王陛下救助,就算它想瞞也瞞不住,索性主動向雪糕招供吧。
「雪糕,你在吧?」
回應它的不是雪糕,而是從草叢深處猛然撲出的兩隻大貓。其中一隻是長着蓬鬆長毛的白貓,另一隻是紅棕色的肥貓,它倆都是森林裏的常客。
朱古力正覺納悶,兩隻同伴竟直接向它撞來,朱古力全無防備,一下子失去平衡跌倒在草堆裏。朱古力一頭霧水,只能先找空檔逃開再說,但對方已經合力將它死死壓住。
幹甚麼呢!
它用新種貓的方式大叫着,卻沒能得到任何回應。
朱古力的頭被較肥的那隻緊緊地壓住,它的身體無法動彈,只好拚命揮舞四肢尋求逃脫之機。下一瞬間,有甚麼尖銳物體逼近它的脖頸,在朱古力領悟那是獠牙的瞬間,它也終於明白了對方真切的殺意。
快住手!
朱古力鼓足力氣大吼出聲,但傳入耳中的聲音卻似從遙遠的彼端隱隱飄來。
就在它已近絕望之時,強加於身的重力突然消失,方才壓住自己的肥貓已經翻倒在地。朱古力抓准機會,面朝對手迅速起身。
是……雪糕!
雪糕就在眼前,它的兄長正壓低身子阻攔對手。朱古力又驚又喜,它跳至雪糕身邊發出快樂的鳴叫。對它來說,只要和雪糕在一起,甚麼樣的對手都不在話下。
和這傢伙沒關係!拜託你們放過它!
朱古力怎麼也無法相信,傳入耳中的竟是雪糕的懇求。不,比起懇求,這更像是示弱的哀求。雪糕,自己的兄長,正向那兩隻貓苦苦哀求,求它們放弟弟一條生路。朱古力全懵了,它全然不懂眼前的突變。
這是怎麼了,雪糕?
朱古力不明所以的詢問竟讓雪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可怕表情,它回過頭來怒瞪着朱古力。
朱古力!你為甚麼偏要做出那種事……我已經告誡過你多少次,你為甚麼還去招惹敵人……
已經被它知道了嗎……朱古力拚命思考着該如何應對。
可是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雖說的確遇到了一些危險……我說了你可別嚇一跳,國王陛下竟然親自來搭救我呢!
話音未落,那兩隻貓再次擺出猛攻之勢,雪糕趕緊擋在它們跟前大叫起來。
快逃,朱古力!這些傢伙打算殺了你!
一瞬間,朱古力認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殺了自己?不是野蠻的舊種貓,而是自己的同伴們,打算殺了自己?
國王陛下趕去救你之後,它的孩子被汽車軋死了!
你說……甚麼?
被汽車軋了,被軋死了……大家都說是你的錯。
我的錯?怎麼可能?
如果不去救你,國王陛下就會留在這裏,有國王陛下在就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大家都這麼想。
朱古力無法做出任何反駁。它並不清楚這段時間裏發生了甚麼,但它認為——大家說得沒錯。國王陛下無所不能,它一定能使出渾身解數保全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說,如果你沒被人類捉去,國王陛下的孩子就不會死。
怎麼會……
朱古力剛一開口,它小小的鬍鬚立刻接收到空氣突變的震動,驟然響起的低沉鳴叫引發了周遭空氣的震顫。
朱古力屏住呼吸,將注意力集中於雙耳。
不知從何方傳來隱約的低鳴。朱古力的耳朵已經不太好使,但就算聽不真切,它仍能感受到其中滿溢的悲切。
欲向朱古力發動進攻的對手也停下動作,它們似乎已經不再關心朱古力的生死,只是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默默坐下。
雪糕,這聲音是?
你聽不出來嗎?朱古力……是國王陛下。陛下非常難過。
說罷,雪糕也向着那方向坐下,靜靜地閉眼聆聽。朱古力看看四周,附近的同伴們全都團着身子豎起雙耳,肅穆無比。自己也加入它們比較好吧……朱古力學着大伙兒的模樣悄悄坐下。
朱古力,你先回家去吧。
雪糕在它耳邊輕喃。
現在它們好歹收了手,之後或許會再起殺心,特別是……你知道,特別是路易。它認為沒能守護國王陛下的孩子是自己失職,正氣得七竅生煙,你還是離開這裏為妙。
雪糕所言句句在理。
國王陛下不曾對它們說過隻言片語,它從不下達任何命令,也從未提出任何要求。國王陛下只是生活在那座小島似的森林中,僅此而已。
換句話說,路易才是發號施令的角色。它仗着自己最早結識國王陛下,就以僅次於國王陛下的偉大模樣自居。雖說朱古力向來對路易抱有成見,但認可它、服從它的同族不在少數。因為路易總是正確的,它的一切行動都以國王陛下為中心,它的每一條決定都成為守護國王陛下的準則,它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朱古力儘量避開同族注意,正準備悄悄開溜,卻被雪糕再次出聲叫住。
朱古力……在我同意之前,你就別來這兒了。我會替你向大家謝罪,也一定會讓大家重新接納你,在此之前你就乖乖在家裏待着,答應我好嗎?
我明白了,雪糕。
說話間,雪糕這才注意到朱古力有些不妥。
你的耳朵怎麼了?
剛才開始就不太好使。
那你先回家去,等會兒我回來幫你看看。
說完,雪糕轉回身去。
然而,從那天起雪糕再也不曾回過它們的家。而朱古力,喪失了貓類賴以生存的聽力。
「打起精神來啊,朱古力。」
佳代用消毒藥水擦拭着方才被劃破的傷口,擔憂地看着團在櫃子上的朱古力。朱古力回應般地搖了搖尾巴,但並沒轉過頭來。
最近一直不見做哥哥的雪糕回到這裏,所以朱古力才一直鬱鬱寡歡吧。
「你看,門口已經貼了詩箋,雪糕很快就會回家了。」
所謂詩箋,是一種自古流傳的祈福方式,用短箋寫上《百人一首》裏頭中納言行平所作詩句「與君別後,吾作青松。君若持枝,吾定速歸」,然後貼於房門,這樣就能保佑走失的貓狗早日歸家。
當然,佳代十分清楚這只是迷信而已,但她已經一寸一寸地找遍附近街巷,仍然全無雪糕的下落,實在沒了法子,只能借詩箋安慰自己。
雪糕這孩子,到底去哪兒了……佳代雖用樂觀的口吻安慰着朱古力,其實她也擔心不已。
如果換作好奇心旺盛的朱古力久久未歸,倒不算特別讓人擔心。朱古力天生就愛四處亂逛,一刻也閒不下來,每次一出家門就玩得忘乎所以,如果被它找到特別中意的地方,就算忘了回家也不稀奇。但雪糕不同,它總是沉着冷靜,謹慎小心,絕對不會輕易靠近不熟悉的事物,這樣的雪糕竟然連家也不回,怎能不讓佳代倍感擔憂?
佳代儘量不讓自己多想,但她實際上已經不抱太大希望。或許,雪糕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佳代心裏已有這樣的念頭。而且就在幾天前,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沉穩謹慎的雪糕不知為何衝出馬路,被一輛小小的汽車軋死了。
夢裏的雪糕被攔腰碾過,悽慘無比。而且它並未當場斃命,而是痛苦地悲鳴着。夢中的佳代急忙跑至雪糕身邊,垂死的小貓卻用人類的語言對她說起話來。
「感謝您至今為止的照顧……今後,朱古力就勞煩您費心了。」
佳代並不奇怪貓咪為何能用人類的語言,她在夢中緊緊抱住雪糕,最後,雪糕一臉滿足地躺在她的臂彎中,漸漸失去了溫度。
醒來之後,佳代躺在被褥中默默垂淚。這樣的夢境,怕是不吉之兆吧。
大約在二十五年前,她曾做過相同的夢。那是母親去世前幾日,佳代經歷了異常鮮活的夢境,她在夢中看到了母親的死亡。那場夢境如此逼真,就連氣味和聲音都同現實世界如出一轍。二十五年後,當她在夢中送別雪糕時,也是相同的感受。
母親去世時,佳代正值身強體壯的歲數。她和丈夫用這座小屋開了一家洗衣店,小兒子才上中學,佳代每天都在工作和家務中忙個不停。
丈夫的嚴謹認真很快受到街坊鄰居的好評,洗衣店經營得有聲有色。和現代洗衣店的機械化作業不同,那時候全靠店家的手藝,好口碑全憑真本事。除了佳代和丈夫,還有同吃同住的年輕伙記,屋子裏滿是歡聲笑語,和現在的冷清模樣全然不同。那時候一家人常常忙得人仰馬翻,一個月裏不知道有多少頓飯只能站在廚房匆匆解決。
佳代祖上務農,父母的大半輩子也都在田間地頭度過。她家擁有的土地很少,一家人的生活並不輕鬆,佳代和兩位兄長完成學業後,都理所當然地去了都市打工,又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故土也就成為偶爾才會造訪的遙遠回憶。
老家的父母依舊打理着那一小塊土地,直到那一年的夏天,老父親在耕作時倒在田間,久久無人救助,就這麼斷了氣。剩下的老母親總得有人照料,但贍養之事卻一拖再拖。甚麼工作太忙,家裏人不想和老人同住,孩子就要考試了——諸如此類的藉口層出不窮,大家都想把麻煩事推給別人,沒人願意主動接手。
而母親本人也十分抗拒都市生活,她以守護父親託付的土地為由,堅持留在鄉下獨居。或許母親已經察覺了孩子們的心思,才最終做此選擇吧。
「別擔心,我的身體還好得很。」
佳代和兄長們也鬆了一口氣,表面上卻作出不得已而為之的模樣,順勢接受了老母親的逞強。
那一天,佳代做了個夢。
夢裏的母親難得地穿着一件碎花連衣裙,站在老家的玄關前,看着正待在屋裏的佳代,然後說了一番話。
「你父親來了,他說要接我去一個好地方。」
自己似乎回答了甚麼,卻完全記不清了。
「他說要帶我去旅行,去熱海。我們就是在那兒結的婚,真有些難為情。」
年近七十的母親滿臉紅暈,那模樣竟像年紀輕輕的少女,眉眼間純真可人。仔細一看,母親塗了淡淡的口紅,夢中的佳代記得,這是自己很久很久之前送給母親的禮物。
佳代從學校畢業後立刻去了川崎的紡織廠工作,她用平生第一份工資給父親買了一件毛衣,給母親的禮物則是口紅。母親說一定會在重要的時刻使用,但佳代從未見過她用過那支口紅。
「我去去就回,你和夫君要健健康康地好好相處。」
母親說完最後一句話,對佳代甜甜一笑。
醒來之後,佳代驚訝於夢的真實。這不同於普通的夢境,逼真得沒有一絲破綻,簡直就像現實中鮮活的光景。
佳代總歸有些放不下心,當天晚上她給母親去了電話,母親像往常一樣精神十足,理所當然地和她聊着親戚鄰居的瑣事,話語間沒有絲毫異常,依舊快活爽朗。
得知母親的死訊,是在四天之後。巡警在三日一次的巡邏中發現了趴倒在廚房裏的母親,據說她是突然中風,最近的鄰居也在四百米之外,根本不可能聽到她的呼救,結果母親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咽了氣。據巡警回憶,發現母親屍體時她還穿着前次見面時身着的和服,恐怕她在三天前的中午就已經倒下了。
不過,和巡警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時相比,服飾雖然沒有改變,但不知為何,她竟塗上了淡淡的口紅。
每每想到母親的死,佳代的胸口就會隱隱作痛。讓老人孤獨死去的自責經年累月地增加着。她也到了母親離世時的年紀,也同母親一樣單獨生活着,這時候,她已過於深刻地理解了母親的感受。
「朱古力。」佳代喚了喚蜷縮在櫃子上的小貓,但它卻置若罔聞般一動不動,「你可千萬別丟下我啊,拜託了。」
在她如此輕嘆之時,朱古力終於轉過頭來,它彷彿看着甚麼不可思議的事物一般,久久地盯着佳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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