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第二天,志郎剛到公司,仲本就掛着奇怪的微笑向他靠來。
「早上好,帥哥!昨天過得怎麼樣?」
仲本並不知道志郎經歷的變故,只是樂不可支地調侃友人。仲本四周打量了一圈,確認村上主任還沒到達辦公室,他放心地聊起昨天的話題。
「車子跑得不錯吧?全靠我的精心保養。」
「嗯,超級棒。」
志郎露出親切的笑臉,沖仲本點點頭。
「怎麼了?看你沒甚麼精神啊……明白了,昨天你們去兜風了吧,然後去了旅館吧?辛苦你了。」
真不愧是仲本,很懂男女交往的那一套。雖說仲本一語中的,但志郎並沒有多餘的力氣陪他吹牛。
「不過啊,玩得第二天都沒精打采,這就太過火了。」
仲本笑着拍了拍志郎的肩膀,志郎直覺地意識到仲本並沒和他開玩笑。
今天早晨,喚醒志郎的不是鬧鐘,而是刺耳的門鈴。尖銳的鈴聲一刻不停地鳴叫着,還殘留着酒精的大腦被吵得一陣陣鈍痛。被如此粗暴的方式吵醒,志郎的心情壞到了極點。
志郎急急忙忙地下樓開門,一位禿頂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門前。志郎有些印象,這人似乎就住在附近。
「抱歉打擾了,請問停在外頭的那輛汽車是你家的嗎?」
「對,是我的。」
志郎的腦子還處於一片混沌之中。
在那之後,志郎怎麼也無法入睡,只好用兌水的威士忌灌醉自己。當他終於神志不清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說起來,在墜入夢鄉的前一秒,志郎似乎感覺有貓在陽台上徘徊,是晚歸的約阿希姆嗎?抑或是——
「你這樣停車會讓鄰居很困擾,我的車都沒法兒出去了。」
昨晚志郎一心只想着趕快逃回家,把車往門口一扔了事。
「真、真抱歉……我這就把車挪開。」
「請抓緊時間,我上班快遲到了。」
男子沒好氣地催促着,他似乎對志郎恍惚的模樣很是不滿。
志郎回屋取了車鑰匙,忍着宿醉的不適出去挪車。眼前的汽車正大喇喇地橫在道路中間,漂亮地阻斷了車輛通行。志郎一面點頭哈腰地向中年男子賠不是,一面拿起遙控開鎖。
志郎忽然停止了動作。
在他眼前那扇珍珠白的車門上,滿布無數條彷彿被鐵刷來回摩擦留下的刮痕,不僅如此,引擎蓋、車頂、後備箱,目所能及處全是醜陋的傷痕。不到一秒,志郎就意識到這全是貓爪留下的抓痕。
才到手的汽車就這麼被……說不氣憤那是騙人,若要修補這些刮痕,勢必得付出相當額度的修理費。不僅如此,一想到每一條劃痕裏都刻着來自貓群的憎恨,志郎就忍不住心頭髮毛。自己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的時間裏,真不知貓群聚在這裏作出了怎樣的判決。
汽車喇叭的鳴叫乍然響起,把志郎嚇了一跳,原來是那中年男子在車裏等了半天也不見志郎有所動靜,已經急得氣不打一處來。
「先生,你要發呆也請適可而止好嗎?」男子的怒吼終於讓志郎回過神來,他急忙鑽進車裏發動了引擎。
志郎抬手握住方向盤,昨晚那令人作嘔的記憶瞬間復甦,壓死小貓的觸感隨着引擎的震動傳遍全身。
不行了,再也不想碰這輛車了。
志郎在心中哀號着。
從最終結果來看,志郎還必須感謝那名中年男子「溫柔」的叫醒服務,託他的福,志郎才能準時到公司上班。
「你可得好好愛惜,畢竟那傢伙曾經是我的愛車。」全然不知情的仲本心情大好,志郎也帶着笑容向好友點頭保證。
這時,村上主任走入辦公室,志郎和仲本立刻默契地結束聊天,一齊用故意放大的音量向主任道了早安。村上主任仍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他只用眼角瞥瞥二人,微微點了點頭。
志郎從未像今天這樣感激上班族的生活。
同往常一樣乘上人滿為患的電車,同往常一樣來到一成不變的公司,同往常一樣做着繁瑣重複的工作。無論是好是壞,在這一成不變的模式中,卻有一種全然不同的情感在心間流淌。
時間能夠平復很多東西,志郎已經漸漸恢復了平常心,也慢慢能夠直面自己意外壓死小王子的事實。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真要追究起來,恐怕是那隻小貓的不對,走到今天這一步,任誰都無可奈何。至少,自己並沒有擅自亂停亂放,他事先得到了空地所有人的許可,他有在那裏停車的權利。再說,這起意外並非他單方面的責任,王子明知道有巨大的物體靠近,卻絲毫沒有閃躲……對,不單是自己,那隻小貓也必須為這件悲劇負責。
志郎一面忙活着手頭的工作,一面努力開導自己。這個辦法似乎挺奏效,他心中的罪惡感已經隨着時間漸漸流逝。
不,這和流逝還有一些差別。嚴格來說,志郎是將蛛網一般密佈心中的罪惡感鎖進了牢不可破的鐵箱,並將它沉入記憶的深海。
直到夕陽西下,志郎自認他的生活已經回到原來的軌道。他稍稍加了會兒班,然後順利地回了家,一切似乎都已重歸平靜。
不過死了一隻小貓而已,而且還是沒有主人的野貓,並沒甚麼大不了。
這是志郎為自己軟弱心房築起的一道防線,他只能用這樣的念頭將自己包裹起來,自我保護。此時的志郎做夢也不會想到,正是這樣的自己,一手導致了接下來駭人聽聞的恐怖事件。
距離王子死亡三天後的夜晚。
雨,從清晨開始就下個不停。
公司全力推出的新型印刷機被檢查出存在嚴重缺陷,志郎一整天都忙着走訪客戶,為他們上門維修機器。
已經過了十一點,志郎這才終於結束工作回家。他精疲力竭地脫下制服,開始收聽電話留言。
志郎家的電話每天都會收到幾條留言,其中多數來自麗子。若事出緊急麗子當然會直接打手機,她不時也會採用電話留言的方式說些瑣事,或許是不想志郎回家後覺得寂寞吧。
「小志,歡迎回家。今天一整天都下雨,夠嗆吧?方便的話給我掛個電話,我十二點之前都醒着。回頭見。」
距離十二點還有一些時間,志郎打算先沖個澡再和麗子通電話。這時,電話裏傳出了另一條留言。
「你好,我是房東橋本。」
是已故老夫人的女兒。志郎停下松領帶的動作,全神貫注地聽着留言內容。對方似乎不太習慣電話留言,說話時有些驚慌失措。
「是這樣……請你別把汽車停在路上,附近的鄰居已經提意見了。請你好好把車停在之前劃好的車位裏。」
志郎忍不住咂了咂嘴。
自己的確做得不對,但沒料到會有人專程去告狀,多半就是那天的中年男子小心眼兒地給房東打電話抱怨了。
傷腦筋,還是必須把車挪走啊。
直到現在,志郎的汽車仍然停在公寓前。雖說他已經把汽車移到路邊,給來往車輛讓了路,但對其他人來說依然很礙眼。
看來終究還得把車開進空地的車位,真不想接近那地方……單單摸一摸那輛汽車,志郎就會感到深深的懼意,要他靠近軋死小王子的現場更是千百個不願意。可是這麼下去又該有人抱怨了,沒辦法,只好硬着頭皮上。
志郎換上寬鬆的居家服,他沒有去陽台,而是在廚房的換氣扇下點起一支煙。刻意緩慢地抽完煙後,志郎咬牙走進了雨簾。
從各家透出的燈光打在濕潤的車身上,看上去就像一隻發光的軟體動物。延伸至車頂的爪印又似一道道惡毒的咒文,刻滿了貓的憤怒。志郎看着汽車上密佈的抓痕,壓根不想去碰它。
確認周圍並無異常後,志郎飛快地打開車門鑽進駕駛席。由於持續承受着秋雨的拍打,車裏的溫度有些偏涼。
志郎發動了引擎,像是駕駛深海潛艇一般小心翼翼地將車向空地開去。
就快進入空地時,車燈照亮的地方出現了一隻貓。
志郎立刻踩下剎車,那貓冷冷地看他了一眼,小跑着隱沒在通往居住區的方向上。當貓完全從視野裏消失之後,汽車才再次移動起來。
終於,志郎來到軋死小王子的現場。
志郎看着自己親手開闢出的停車位,今次他選擇了讓車頭先行進入。現在視線不佳,如果貿然倒車,說不定還會發生甚麼意外。
志郎小心控制着踩在油門上的力度,讓汽車緩慢地向前移動,不一會兒,車胎就被甚麼障礙物抵住了。這是導致王子死亡的誘因——車位和草原的高度差。
志郎沒有硬來,就這麼停住了汽車。關掉引擎取出鑰匙的同時,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總算結束了。
志郎剛從車裏探出半個身子,就見前方的茂密草叢中忽地閃過一道白光。他心頭一驚,緊緊凝視着那個方向。
終於,從草叢中緩緩現出一隻白貓的身影——毫無疑問,來者正是國王。它同初見時一樣,全身散發着沉穩冷靜的氣息,默默地注視着志郎。
志郎緊盯着國王,輕手輕腳地移出車外。與此同時,國王躍上一隻違章丟棄的木櫃,保持着和志郎視線平行的高度,靜靜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國王的突然出現嚇壞了志郎,他慌忙掃視周圍,卻並未發現其他貓類的身影。
這傢伙是怎麼想的?
志郎再次對上了國王直射而來的視線。
關上車門時,志郎刻意加大了手上力度,然而突兀的巨響並沒能引起國王的絲毫反應,它仍然不動如山地端坐在櫃子上,那姿勢讓志郎想到在麗子家看過的埃及影集,其中一座貓形神祇的雕像和它如出一轍。
志郎和國王,一人一貓在蒙蒙煙雨中久久凝視着彼此。
一個月前,他們也曾這樣交會着視線,然後一同眺望天邊的明月。那時所感受到的心意相通的觸動,現在卻已不剩分毫。
國王為何出現在這裏,它有甚麼目的?志郎窺探着對方的瞳色,心中滿是忐忑。
難道……想讓我向它謝罪?
志郎似乎從國王的目光中讀到了這樣的訊息。
讓我為軋死小貓向它謝罪?
就在這時,白貓發出小小的鳴叫,時機如此恰當,就彷彿它能讀懂志郎的心。
突然,志郎心中湧起了黑暗的情緒。
不過是隻貓而已。
不過是愚蠢又沒用的生物而已。
別對我擺出那副嘴臉!
志郎的心已被蠻不講理的憤怒佔據,他將自己犯下的過錯拋之腦後,反而為這三天來的擔驚受怕感到羞恥。
別把人類看扁了!
翻湧着的怒火迅速沸騰,噴濺,刺激煽動着志郎心中的殘暴。
這隻骯髒的野貓!
志郎迅速撿起腳邊的碎石,使出渾身力氣向悠然端坐在木櫃之上的國王砸去。
第一顆石頭砸在木櫃下方,隨即傳來木頭碎裂的喀嚓聲,仔細一看,國王已經消失了。在志郎投出石塊的同時,它就飛身沒入了密草叢中。
志郎沒有就此罷休,他仍然接連不斷地投擲着碎石。接着,從超出志郎意料的遠處傳來草木大幅搖擺的沙沙聲,國王已經靈巧地跑遠了。
「別開玩笑了,你這混蛋!」
志郎絲毫不顧自己的手已經沾滿泥污,他仍然一次次撿起石頭,向草叢深處胡亂扔去。
就算自己的攻擊全數落空,那也沒有關係,他只想發洩心中怒火。區區一隻野貓,竟然要求人類向它謝罪?他必須讓那畜生知道惹惱人類的下場。
好一會兒,志郎就這麼發狂地投擲着石頭,平日裏缺乏鍛鍊的身體很快就筋疲力盡。
終於,志郎心頭的暴怒發洩了七七八八,他停下動作,扶着汽車喘個不停。
「活該,你這蠢貓!」
連日來堵在心頭的不快終於一掃而光,志郎似乎藉由方才的舉動體會到了身為人類的強大,他的心就像氣球一樣飄飄然起來。
「哈哈,甚麼國王,真是笑死人了!」
就是隻野貓而已,竟敢如此傲慢!志郎輕蔑地嘲笑着「國王」之名,他完全忘了正是自己為白貓起了這樣的名字。
志郎撐起傘,正打算離開空地——
不知從茂密草叢的何處,傳來了貓的低鳴。
志郎止住腳步,轉身搜尋着草叢中的動靜,但他完全分辨不出國王的藏身之處在哪裏。不過志郎心中已經沒有絲毫恐懼,就算像先前那樣被貓群圍攻,那又怎麼樣?自己是強大的人類,根本沒甚麼好怕的。
「你這混蛋!」
志郎把撐開的雨傘就地一扔,彎腰挖起腳邊一塊半埋進土裏的大石塊,剛把沉重的石塊舉至肩頭,卻突然聽到了低鳴的馬達聲。
甚麼東西?這種季節難道還有蟬?
馬達聲突然拔高,志郎的耳朵深處同時傳過一陣鈍痛,那種不適感就好像正用手指按壓着耳膜。
志郎弄不清發生了甚麼,但他仍然記得把手裏的石頭朝國王所在的方向砸去。雖說石塊的着陸點和志郎瞄準的位置差了不少,但在石塊落地的瞬間,貓的低鳴也隨之停止了。說來奇怪,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蟬鳴聲也在同一時間戛然而止。
「你可別嚇得發抖!」志郎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扔下這句話後大步走出了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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