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志郎將麗子送回家後獨自駛向歸途，到家已經過了十一點。

幸福的氣息依舊濃烈，志郎打算回家後沖個澡，喝一杯啤酒，然後做個好夢。今天已有香車佳人作伴，怎能少了酒精助興。

志郎駕車駛向公寓對面，準備把愛車停進精心開闢的車位。放眼望去，四周沒有建築，也沒有路燈，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志郎從駕駛席的窗口探出身子，在車燈的幫助下確認停車位置。雖說仲本事先提供了汽車的尺寸，但車位是否合適還得停進去才知道。

志郎小心翼翼地將汽車倒進劃定的位置。

做得不錯。

昨天忙活了一整天，兩人也只能根據目測感覺大致清理出一塊平地，至於是否合適，其實兩人心裏都沒底。

很好，很好，狀態很不錯。

雖說汽車在行進中有些左右顛簸，但似乎沒甚麼問題——志郎正這麼想着，車胎突然撞上了甚麼凸起。油門一下子變沉，車身也隨之上下晃動。志郎有些納悶，他昨天明明仔細清理過地面，按理說不可能留下這樣大塊的碎石。

志郎踩下油門，試着繼續將車向後倒。車雖然往後移了幾寸，但怎麼也無法越過障礙，總在半途被推回原位。

這時候，如果志郎能意識到自己面對的阻礙並非石子，而是平地和草叢的高度差，或許就能避免之後的悲劇吧。志郎整理的平地實際上稍稍偏短，汽車的後輪剛好抵在平地和草原之間。

數次挑戰皆以失敗告終，志郎心頭起了火，他不耐煩地往油門上深深一踩——沒錯，這一腳踩得很深，深得超出了志郎的預期。

慘了！

汽車猛地向後一衝，不僅跨過了障礙物，還一頭扎進草叢。志郎立刻踩死剎車，但車已經往後開出好幾米。

就在汽車停下的前一秒，志郎聽到了一聲急促的悲鳴，同時，車輪似乎碾過了甚麼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軟軟的物體，就像裝着水的小氣球。

剛才……那是甚麼？

志郎緊握着方向盤，豎起耳朵探聽周圍的動靜。

「喵……喵……」

引擎的空轉聲中摻雜進了微弱的貓叫，從不知是近是遠的地方斷續傳來。

瞬間，志郎全都明白了。

碾到貓了？

雖說不知它的來路，但那確實是一隻貓，而且它還活着，正發出細微的控訴。

我都做了甚麼！

驚愕的瞬間，背脊深處似乎劃過一陣冰冷的電流，踩在剎車上的腳劇烈顫抖起來，這份震顫又迅速傳遍全身。

碾到貓了！

志郎猶豫再三，終於咬牙打開車門，準備出去看看情況。就在他的右腳踏上地面的瞬間——

從遠處的黑暗中閃電般地躥出數道影子，如同子彈般向志郎襲來。那些黑影沒有絲毫遲疑，齊齊朝着發動的汽車飛來。志郎反射性地縮回車內，用力拉上車門。

黑影們向駕駛席發動了猛烈進攻，擋風玻璃接連不斷地發出砰砰的衝撞聲。已經有數隻貓被玻璃彈飛，滾倒在草叢裏。

這些傢伙發甚麼瘋！

倒下的貓立刻站起身來，露出駭人的面孔，發出陣陣不祥的低吟，隨即它們又再次瞄準駕駛席發動攻勢。志郎像石頭般全身僵直，一動不動地呆坐着。

它們是想為剛才的同伴報仇嗎？就像不久前流行的恐怖電影一樣，野貓們正向自己尋仇嗎？

難道是國王！

志郎突然記起偶遇兩隻白貓的那個夜晚，那時，為了保護國王和王子，一群野貓也曾這樣圍困過自己。

恐怕，剛才自己無意間壓傷的對象正是那對父子之一，自己選中的停車位或許真就位於白貓父子的散步路線上。可能國王或王子正躲在草叢裏觀察侵入自己領地的汽車，沒料到卻被突然後退的車子壓個正着。

真沒想到，野貓們竟然擁有如此高度的社會性，為了保護尊敬的首領，它們竟然捨身對龐大的汽車發動進攻，真有這種可能嗎？

在志郎兀自沉思期間，野貓們一波又一波地飛身而起。

前後左右，汽車承受着來自各個方向的攻擊，車身不斷傳來被沉重沙袋撞擊般的悶響。

志郎睜開一直緊閉的雙眼，向車窗外望去。只見一隻白底茶斑的貓已經將尖利的爪子塞進了玻璃的縫隙，它的頸項上拴着一隻小小的藍色鈴鐺。

連家養的寵物貓也……

車窗並沒有別的着力點，那隻貓很快順着車身滑了下去，同時伴隨着貓爪劃過車體的尖銳聲音。

別開玩笑！

志郎已經忍無可忍，他決定出去看看車身受損情況，貓群似乎察覺了他的意圖，全部集中火力朝着車門方向撞來。志郎不敢冒險，急忙把只開了一條縫的車門用力關上。

這群傢伙怎麼回事……到底想幹甚麼！

志郎狂亂地發動引擎，踩下油門。汽車在高低不平的路面急速前進，駕駛席上的志郎承受着劇烈顛簸，攀附在車身的貓也被震落不少。

不管怎麼樣，先從這裏逃脫再說！這是志郎腦中唯一的念頭。

汽車一路衝下坡道，直到便利店門口志郎才踩下剎車。據說人在恐慌時會不由自主地尋找光明的庇佑，或許便利店的燈光能讓志郎感到些許安慰吧。

志郎被冷汗浸濕全身，他小心翼翼地走下車，四下確認了好幾次——沒有貓。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志郎同心中的恐懼抗爭着，慢慢移向車尾，他彎下身檢查後輪，上面果然沾着刺目的血跡，還有些許白毛附着其上。從白毛的長度和柔軟度判斷，被碾壓的應該是那隻小貓。

果然……

志郎意識到自己做了甚麼，膝蓋開始不停哆嗦，喉頭也像打嗝般陣陣抽搐。

為了復仇瘋狂攻擊汽車的貓群固然恐怖，但對志郎來說，更為可怕的是自己犯下的過錯，自己竟用車輪碾過了一條鮮活的生命——一隻無辜的小貓。

王子……遭受無妄之災的真是小王子嗎？多半，是吧……王子死了嗎？多半，是吧……不，或許它現在還活着，但終究難逃一死……被比自己大上百倍的汽車碾過，不可能撐得過去啊……

王子，被我——

昨天，小王子正是從車位附近的草叢裏探出小臉來的。它明明好奇得不得了，卻像小大人一樣小心警戒着，那模樣真是可愛得無法形容。

它為甚麼待在那種地方？通常不是該被引擎的咆哮嚇跑嗎？有刺眼的車燈，有震耳欲聾的轟鳴，為甚麼不逃，你為甚麼不逃走？就因為你在那種地方逗留，我才……

那一瞬間的感受清晰地浮現在志郎腦海，讓他幾欲嘔吐。

就像將一隻裝滿水的小氣球用力擠爆。握着方向盤的雙手，坐在駕駛席上的軀幹，踏着油門的腳，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清晰地記錄了那一瞬間發生的一切。

志郎激烈地捶打着自己的身體，似乎想將揮之不去的作嘔感趕出體外。但身體的記憶彷彿已經深入骨髓，無論怎樣也無法根除。

突然，一陣強烈的嘔吐感從下腹湧上喉頭，志郎衝到電線杆的陰影處彎下腰，將晚餐吐了個乾淨。直到胃袋裏再無東西可吐，喉間的噁心仍然不見消減，轉而引發一陣激烈的咳嗽。

稍稍平靜之後，志郎抬起頭來，卻見便利店的招牌背後現出一隻貓來。志郎見過它，是那隻長着長毛的混種喜馬拉雅貓。

它直勾勾地看着志郎，雙方視線交會時，它猛地炸開毛發出恐嚇的嘶吼。

這傢伙……是專程追過來尋仇的嗎？

在恐懼的驅使下，志郎迅速跑回車裏，將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在喜馬拉雅貓周圍，漸漸聚集了數隻野貓。

志郎慌忙發動汽車，繼續向遠處逃亡，透過後視鏡，能看到兩三隻貓正狂奔着追在車後。

當志郎終於回到家裏，已是一個多小時之後。在此期間，他甚麼也沒做，只是開着車在馬路上兜了一圈又一圈。志郎本想隨便找個地方過夜，但考慮到明天還得去公司上班，怎麼也得回家一趟。

志郎折回家附近，把車停在緊挨公寓大門的位置。他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去事發現場看看情況，就連朝空地看上一眼都讓他害怕。汽車在公寓前停穩之後，志郎跳下車，埋頭就往自家大門衝去。

所幸，今次沒有貓群憑空殺出，志郎在口袋裏胡亂摸出鑰匙，努力控制着不住顫抖的雙手打開房門。他一個健步閃進屋裏，鎖好門後立刻撲向水龍頭，也不拿杯子就徑直狂飲起來。

洶湧的疲憊感侵襲而來，志郎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喵——」

突然，從漆黑的房間裏傳出一聲貓叫。

志郎險些尖叫出聲，他膽戰心驚地掃視着四周，終於，從黑暗中現出一隻貓的輪廓——是甚五郎。

「先說好，你可別亂來……」

甚五郎似乎並不知情，它像往常一樣蹭着志郎的褲腿撒嬌。志郎鬆了口氣，正打算摸摸它的頭，手卻僵在了半空——情況不妙。

既然甚五郎在屋裏，就意味着陽台的滑門正開着。

那些貓也會鑽進來！

志郎連滾帶爬地跑上二樓，還好，除了甚五郎和約阿希姆，似乎並沒有其他貓類侵入的痕跡。志郎後怕地撫着胸口，拉開窗簾準備鎖好滑門。

眼前的景象讓他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道路對面的廣闊草原中，無數冰冷的光點聚集在一起，如同亮起無數盞散發着冷光的電燈，又似一群凝固不動的螢火蟲——那是好幾十隻貓的眼瞳。

數不清的貓瞳吸收了來自冷月和民居的柔光，一齊放射着煌煌金光。一個個光點不動分毫，全都直端端投向志郎所在的房間，一時間竟估算不出它們的數量。

志郎一把甩上滑門鎖死，又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連衣服也不脫，就這麼和衣倒進床裏，還用枕頭死死蓋住腦袋，獨自一人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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