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得先收拾殘局。

男子把水族箱的玻璃擦拭乾淨，重新滿上一箱清水，他在放置水族箱的鐵架下面鋪開一張大大的防水膜，這樣就不用擔心濺起的水花把地面弄濕。需不需要把水着色呢？男子為難地斟酌片刻，算了，這回別弄得太複雜。

男子已經迫不及待。辛苦抓來的三隻貓，其中一隻在包裏就丟了性命，另外一隻沒帶來甚麼樂趣也一命嗚呼，這剩下的最後一隻，當然寄託了男子全部的期待，他變得興奮起來。

日已西沉，城市完全被夜幕籠罩。男子換上一件厚厚的長袖上衣，重疊着戴上兩雙勞作棉手套。考慮到那隻小貓異常精神，必要的防護措施還是做好為妙。

男子剛把手伸進籠子，紅鈴小貓立刻擺出戰鬥姿勢。它的雙耳後剪，眼角上吊，大張着嘴巴吐出炙熱的氣息。小貓直直豎起全身毛髮，儘量使自己的身形顯得更大些。

只要擺出這種姿勢，無論多麼溫順可愛的貓咪也會瞬間變為兇殘的野獸。它們的利爪將撕破對手的皮肉，它們的獠牙將切斷對手的血脈。

男子小心翼翼地向籠裏伸長手，這隻小貓很不尋常，不知它會採取甚麼行動，或許會在猝不及防之間發動攻勢，必須倍加小心。

事實並非像男子設想的那樣。

「喀！」

紅鈴小貓看着男子逐漸迫近的大手，竟然怪叫一聲逃至籠子的角落。原來剛才氣勢洶洶的模樣全是假象，只是虛張聲勢而已。現在它正縮作一團，耳朵也示弱地耷拉着，再仔細一看，它已經嚇得瑟瑟發抖。

「搞甚麼？原來你這傢伙只是虛有其表。」

原來如此，先前它不知道對手的厲害，才能血氣上湧地準備發動進攻。現在看清了對方的強大，立刻就被嚇破了膽。說到底，貓就是貓，怎麼也不可能敵過人類。

男子逐漸放鬆了警惕，伸手的動作也稍微膽大起來，他的右臉也放心地湊近籠子。

瞬間——幾乎就在眨眼之間——小貓從男子手臂下方一個閃身，徑直跳上他的前臂。它將男子的手臂當作橋樑，閃電般衝到籠口，朝着男子右臉狠狠扇下一爪。

「哇！」

彷彿燃燒般的炙熱連成一線，從眼角一直蔓延到臉頰下方。男子抽回手臂，慌亂地向遠處退去。

「怎麼會……」

男子不可置信地低着頭，看着豆大的血滴接連不斷地跌落在地板上。黏稠的液體逐漸合流，形成的圖形就像地圖上的澳大利亞。

被耍了……我被貓耍了？

男子慌忙直起身，向洗手間跑去。

男子看着鏡中的自己，幾乎尖叫出聲——右眼以下的部位已經完全被鮮血覆蓋，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失去如此大量的血液。

震驚過後，男子急忙洗去血液檢查受傷情況。但無論他如何擦拭，臉頰上的那條長線上立刻就會沁出紅墨水一般的血跡。從傷口的位置來看，那小崽子瞄準的是自己的眼睛。

男子回到屋裏粗暴地取下架子上的急救箱，拚命翻找着消毒液。貓爪上攜帶着大量細菌，如不及時處理，後果相當嚴重。找到了，男子一把擰開瓶蓋，直接將裏面的液體全數倒在自己臉上，就算打濕衣服也毫不在意。

「該死的小畜生……我要殺了你！」

男子的手因疼痛和憤怒顫抖着，他擦了擦傷口，狠毒地咒罵起來。激烈的暴怒如颱風過境般在他心頭肆虐，同時，他的頭腦卻異常冷靜地分析着紅鈴小貓的行動。越想越不妥，那隻小畜生絕不普通。像剛才那樣故意裝出膽怯的樣子欺騙人類，普通貓類怎麼可能具有這樣的能力。

在草原附近逮住它時，它的行動就像為了救助同伴，方才被關在籠裏它還擔心地照顧那隻虛弱的同類。難不成它就像漫畫或者兒童片裏的動物那樣，擁有近似人類的思維和感情？

男子看向低伏在籠中的小貓，對方的金瞳閃耀着銳利的冷光，毫不示弱地回看着他。

一瞬間，男子竟以為這隻小貓擁有「心」，它並非在動物本能的驅使下行動，而是擁有自己的意志和明確的追求，它的眼神裏透露着這樣的訊息。

「開玩笑。」

男子有些好笑地驅散自己異想天開的假設，他再次戴上手套，踏着粗暴的步子來到籠前。

「我可不會在同樣的地方栽兩次。」

男子再次將手伸進籠子，同剛才一樣慢慢向小貓靠近。對方似乎也知道同樣的辦法不再奏效，只是一動不動地瞪着男子。僵持一段時間之後，小貓突然吐出一口熱氣，朝着男子的手抓去。雙層手套輕鬆阻攔了它的進攻，利爪並沒能深入男子的皮膚。攻擊不成，貓爪反倒被勾在手套的纖維裏，一時收不回去。

「看招！」

在小貓停止動作的瞬間，男子用力將拿在左手的鎮紙扔進籠裏，重重打上了小貓的側腹。貓爪在強力衝擊下拔離手套，小貓慘叫着跌倒在籠中，男子趁機掐住了它的脖子。

「你還真浪費了我不少時間。」

男子的肩膀劇烈起伏着，他掐着小貓的脖頸往外拉，但對方用爪子緊扣住鐵絲網，誓死反抗着。

「你這小畜生！」

男子將貓提到和視線持平的高度，小貓激烈地扭動身子掙扎着。男子撿起鎮紙，毫不遲疑地衝着小貓額頭就是一下。

當然，男子控制了下手的力度，避免造成致命傷害。但小貓的額頭仍被打破，從傷口裏慢慢沁出鮮血，金色的瞳孔也失去了焦距，只是茫然地轉動着。看來這一下還是造成了腦震盪。

「好了，乖一點，很快就會解脫了。」

雖然意識模糊，但小貓仍不打算放棄抵抗。它曲起身體，用後腳踢着男子的手腕。真是了不起的毅力，就這麼不想死嗎？

男子迅速打開水箱頂蓋，倒也不急着把小貓扔進去，而是將它的頭按進水裏，讓它先嗆嗆水。

小貓在水中劃動着前腳，看樣子，如果後腳能夠着地，它肯定會猛一蹬腿逃出水箱。為了以防萬一，男子繼續抓着它的脖子，讓小貓呈六十度地倒立着。

差不多了。

男子放開小貓，迅速抽手關上蓋子，保險起見他還在蓋頂上堆了六本厚重的百科全書。工作完成之後，男子後退幾步，拉開距離欣賞水族箱裏的全景。

眼前的畫面，比他設想的還要絕妙。

在青白色的螢光中佈滿了純白的泡沫，帶着紅鈴的小貓正激烈地划着水，拚命用額頭撞擊水族箱的頂蓋。它的力氣很大，強化玻璃製成的頂蓋竟被向上撞開幾厘米，但立刻又關得嚴嚴實實，看來百科全書的確派上了大用場。

小貓瘋狂扭動翻滾着，艱難地尋求頂蓋和水面之間數厘米空間裏的氧氣，但水流也毫不留情地灌進它的氣管，讓它越發痛苦。

「就是這樣，太棒了……」

男子看着小貓的掙扎，神情有些恍惚。真該用攝影機錄下來，把它溺死的全過程一點兒不漏地錄下來。

就在這時——

從陽台方向傳來砰的一聲響，似乎有甚麼東西彈至陽台地面。

這裏是公寓的第九層，沒人能把石子拋到這樣的高度。或許是甲蟲之類的東西恰好掉上陽台吧，男子並沒太過在意。

讓他心覺不妙的是從背後吹來的一陣強風。奇怪，房間的門窗應該都好好地關上了……男子疑惑地回過頭，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在隔斷陽台的滑門一側，下方的玻璃上竟然開出一個直徑半米的圓洞。

玻璃碎渣全掉在屋內，可見來者是從外側發力擊碎了玻璃。但如何才能造成這樣的開口？榔頭之類的工具不可能在玻璃上敲開如此規整的圓形缺口。

「到底是甚麼玩意兒？」

男子疑惑地低語着，突然，陽台上有一抹小小的黑影動了動。

那是一隻雪白的大貓。一隻男子從未見過的白貓，不知何時來到了陽台上。

不會有野貓到這裏來，或許是隔壁誰家飼養的寵物吧，對輕巧靈活的貓來說，通過陽台跳到鄰居家裏串門並非難事。

男子正分析着白貓的來歷，對方竟然光明正大地通過玻璃上的圓洞走進屋裏。男子注視着沐浴在明亮燈光裏的白貓，不由得忘記了呼吸。

迄今為止，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貓。它的體型比普通貓類稍大，沒有絲毫贅肉。由身體肌肉的分佈來看，更像獅子或老虎那樣的狩獵者，但它的頭部偏小，上下顎的咬合力或許比不上真正的猛獸。從身體比例來看，這隻白貓無疑繼承了非凡的血統。

就是它！沒錯，它才是最理想的素材！

男子被它美妙的身姿迷住了心神，一時間啞口無言。

是誰聽到了自己的願望，是誰降下了如此恩賜？是天使，是惡魔？不，是誰都不重要，總之，有一種力量將這隻絕美的白貓送到自己面前，讓自己能夠享受無上的樂趣，這就夠了。

「是誰把你帶到這兒來的？」

男子着迷地看着眼前的白貓，它像是為了回答男子的提問般咧開嘴，笑了。

怎麼可能！

貓不可能笑，它只是恰好張開嘴讓人誤以為它在發笑。沒錯，一定是這樣。男子試着說服自己，脊背上卻猶如爬滿無數冰冷的蠕蟲，怪異感愈發強烈。

突然，從男子背後傳來砰的一聲悶響。

這比先前在陽台上的響聲來得低沉，男子回過頭，發現裝着紅鈴小貓的水箱中央竟破出一個子彈大小的圓洞，以小洞為中心，周圍的玻璃像蜘蛛絲一樣冰裂開去。

「甚麼！」

伴隨着男子的吼叫，水流沖破冰裂的玻璃洶湧而出，小貓也被水流卷出，像塊打濕的破抹布一般滾落在地板上，還有大量污水從它嘴裏流出。

男子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雖說水箱是打折貨，但絕非粗製濫造的次品，玻璃的厚度也將近兩毫米，這樣的東西怎麼可能毫無徵兆地碎掉？

又有甚麼東西被高速彈射出去，這一次遭殃的是天花板上的電燈。男子本以為燈罩會被打碎，誰知破掉的竟是藏在燈罩中的燈泡，四隻二十瓦的螢光燈幾乎在同一瞬間被打碎。

男子一個激靈，房間裏的燈泡接連不斷的破碎聲在他耳中轟鳴。下一個瞬間，房間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男子被恐懼籠罩了。

那東西不是貓，雖然它披着貓的外皮，但它絕不是貓。它根本不是任何一種生物，就算超出了常理，但這是唯一的可能。

「你到底是甚麼！」

白貓對男子的吼叫報以冷笑。這並不符合常理，白貓正逆光站在一片黑暗之中，男子不可能看清它的表情，但恐懼讓他喪失了冷靜思考的能力。

這是甚麼聲音？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低沉的馬達聲，最初男子以為那是雪櫃工作的嗡嗡聲，但似乎又不盡相同。那聲音竟然越來越近，似乎在男子背後，又似乎就在他耳邊。男子在黑暗中慌張地環視四周，想弄清聲音的來源。

但他並沒找到任何線索，在這期間，那聲音在微妙的起伏中一步步拔高。相比最初的馬達聲，現在倒更像電話鈴聲。

聲音越拔越高，男子的耳中隱隱作痛，讓他忍不住想用棉籤或是挖耳勺撓一撓。男子忍不住將手指伸進耳孔，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就算用手指堵住耳朵，來歷不明的聲音也並未因此減弱，而是繼續響個不停。

這聲音……難道就在自己的耳朵裏？

鳴叫聲變得更高，耳中的搔癢也逐漸變為疼痛。

「你這混蛋！」

男子隨手拿起一本書向白貓砸去，他相信這隻來路不明的東西就是怪聲的始作俑者。白貓幾乎沒有作出任何動作，輕鬆地躲過了男子的攻擊。

男子又操起附近書架上的鬧鐘正欲扔出，就在這時，他耳中的嗡鳴一口氣拔高，變為尖銳的金屬摩擦聲。劇痛穿破耳膜，一下子抽去了男子周身的力氣，鬧鐘也從他手中滑落，跌至地板發出一聲悶響。

男子痛苦地捂緊雙耳，只想逃開這個怪異的空間。他的耳中就像有數十根尖針不停穿刺，鼓膜彷彿快被衝破般劇痛不已。

男子堵着耳朵，在屋裏痛苦地跌跌撞撞，所到之處的家具擺設都被他打翻在地，但接連響起的破碎聲並沒能傳入男子耳中。

終於，嗡鳴戛然而止。男子感覺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從自己耳內向外擠壓，似乎有甚麼東西正要直衝而出。

「到底……發生了……甚麼？」

男子驚恐地大叫出聲，但他的耳朵幾乎無法接收自己的喊叫。

緊接着，劇痛向眼睛襲來。眼球後方糾纏的神經就像被打火機的火苗灼燒一般，傳來燒焦的刺痛。

男子視線裏的畫面急速轉暗，能看到的範圍越來越小，他就彷彿正通過一隻長而窄的圓筒觀察外面的世界，而那圓筒的直徑正逐漸縮短。

在逐漸變暗變窄的視野裏，男子捕捉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那隻站在房間正中朝着自己露出笑容的白貓，它的身體就像被螢光照耀一般，正幽幽綻放出淡淡的光芒。

這傢伙……是怪物！

這是男子腦海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似有千鈞之力欲將他的頭顱撕離身體，怒濤般的疼痛讓他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男子發狂般悲鳴着在屋裏撞來撞去，終於摸到了破碎的滑門，他一把拉開滑門逃上陽台。

「哇啊啊啊！」

咆哮的瞬間，他的耳中有甚麼東西被割破了，腦內傳來的感覺異常清晰，那是一種隔着棉被踩踏鏡子的感覺。

男子察覺到從自己耳中流出了黏稠的液體，就似游泳之後殘留在耳中的池水帶着溫度緩緩流出，但現在流出的液體更為濃稠，彷彿永無止境般流個不停。

鼻孔裏也流出了甚麼東西，喉頭也有甚麼東西突然湧上，溢出嘴角，但男子弄不清那是甚麼。

似乎有甚麼力量將他的腳拉離地面，不，或許是他自己已經無力維持站姿，失去重心的身體迅速跌落，男子本能地向前伸出手，他似乎抓住了甚麼，但下一個瞬間他的身體就以那東西為軸心，開始輕輕轉動起來。

他的身體就像飄浮在空中一般輕盈。

輕盈得彷彿能夠隨風而逝。不，或許自己真的已經被強風捲走了吧……

一瞬間，男子眼前浮現出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面，還伴着鮮活的嘈雜之聲。他的視力和聽力並未恢復，那是直接投映在腦中的聲光，是不吉之象。

成百上千的貓擠滿了男子腦中的視野，左邊，右邊，他目所能及之處全是貓，貓，貓。它們齊刷刷地看向男子，眾口同聲地發出鳴叫。

各種各樣的貓。

有的正帶着可愛的眼神張望着，有的正壓着耳朵威嚇着，有的正瞪圓雙眼似要說些甚麼。還有半張着嘴的死貓，浮在水中的屍體……以及，衝他咧出笑容的貓。

停下！

產生這個念頭的瞬間，一切聲音和畫面全數消失。貓的幻覺，強風吹拂的感受，全都一點兒不剩地消失殆盡。

終於鬆了口氣的瞬間——男子粉身碎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