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雪糕像往常一樣睡在衣櫃上頭。
它舒展着四肢,完全解除了警戒,叫人無法把眼前的睡顏和平日裏老成的模樣聯繫起來。
佛壇旁邊的矮櫃是朱古力的專用席位,現在它悄悄地站起身來,儘量不去驚動還在熟睡的雪糕。站在矮櫃上環視一圈後,它輕輕跳下地來。
雪糕……
朱古力壓低嗓門叫了叫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如果雪糕稍有轉醒,一定會搖搖尾巴作為回應。可是雪糕現在一動不動,尾巴仍舊盤縮在鼻尖附近,看來它睡得很沉。
老婆婆元氣十足的聲音從家門外傳來,老婆婆已經站在門口聊了很久,和她交談的似乎是鐘錶店的老爺爺。
通向陽台的滑門留了條縫,朱古力小心地調整着肉球的觸地角度,悄無聲息地向陽台移去。
從滑門的縫隙間吹來陣陣涼爽的秋風,風裏帶着青草、岩石、山川的清香,還有許許多多來自遠方的舒爽味道。
這是初秋的氣息,九月的氣息。
這份氣息呼喚着朱古力,誘惑它走出房間,投入屋外的世界。
朱古力伸出前爪,扣住門縫輕輕用力,滑門移開了一些,它又把整個前爪卡進縫隙裏用力,這下開口大小已經足夠它通過。
朱古力再次看向雪糕,對方的鬍鬚突然動了動,難道它被吵醒了?朱古力立刻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雪糕並沒有別的動靜,或許它只是在睡夢中被微風刺激了神經吧。
雪糕還在沉沉地睡着。明知對方看不到,朱古力依然朝它搖了搖尾巴,意思是「我去去就回」。
出了陽台,外頭是一塊小小的庭院。老婆婆正站在大門外,和鐘錶店的老爺爺開心地聊着天。朱古力並不知道他們在談些甚麼,但從交談聲可以聽出兩人非常快樂。
朱古力朝着背對老婆婆的方向走去,它跳上牆垣,靈活地向外移動。待會兒肯定會被雪糕臭罵一通吧,不過沒關係,今天說甚麼也要出去走走。
「朱古力,這回真算你運氣好,如果被敵人發現了,說不定連你也會一起幹掉。」
初春時節,朱古力獨自出行時目擊了「敵人」殺掉舊種貓的一幕。敵人把舊種貓從橋上扔出,它立刻就被流水卷至河底。
偶然目睹全過程的朱古力怒不可遏,一心想用利爪教訓敵人一番,當它就要衝出藏身的草叢時,卻遭到一隻紅虎斑大肥貓的阻撓。在大笨貓的打岔下,敵人就這麼毫髮無傷地逃脫了。
回家之後,朱古力向雪糕講述了這段遭遇,當時就把雪糕氣得鼻頭呼呼噴氣。
「你,從今往後絕對不能單獨出門!像你這種只會闖禍的傢伙,絕對不能擅自離開家裏半步!」
那是朱古力頭一次見到雪糕如此憤怒的模樣,對方正在氣頭上,自己還是甚麼都別說為妙,於是朱古力一言不發地默認了雪糕的禁足令。
雪糕總是擔心自己,完全沒必要地窮操心。這個不許做,那個也不許做,甚麼都不許做。雖說老婆婆也說雪糕有兄長風範,但自己和它明明都在同一天出生,憑甚麼自己都得聽它的?
「對了,你剛才提到的那隻紅虎斑。」終於冷靜下來之後,雪糕梳理着毛髮,向朱古力問起了那隻大肥貓,「那隻紅虎斑,說不定是在幫你。」
「那傢伙?不可能,你肯定弄錯了。」
「你想想看,如果那時你貿然衝出去,說不定現在已經被扔進河裏了。」
「這個……」
朱古力把自己蜷成一團,回憶先前和那隻紅虎斑遭遇的經過。
舊種貓不會幫助朋友,或者說,它們不會把任何同類看作朋友。只有新種貓會互幫互助,難道剛才那隻肥貓也是同類?
那隻紅虎斑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朱古力向「敵人」尋仇,如果它真是有意識地幫助朱古力,那它或許也是新種貓同伴,至少雪糕這麼認為。
「果然還是不可能,那傢伙怎麼看都是舊種。它超級笨,也不會像我們一樣說話。」
「或許它是故意的。」
朱古力從沒考慮過雪糕提出的假設。
「怎麼會……新種貓不都是同伴嗎?幹嘛故意裝出舊種的傻樣?」
「或許……它不想和我們成為同伴吧。」
「不想成為同伴?怎麼可能!」
就連對甚麼事都不上心的朱古力也覺得雪糕的言論太過奇怪。
成為新種貓後最讓朱古力高興的,是能看到萬紫千紅的世界,能運用新的語言,還能邂逅新的伙伴。
確實,「同類」和「伙伴」之間還有不小的差距,所謂同類,只意味着雙方恰好生為同一物種,擁有相同的習性,擁有相似的特徵,僅此而已。
但新種貓是不同的。
只要大家齊聚在國王陛下的森林,就會感到所有成員都被一股奇妙的力量維繫在一起。就算大家的出生時間不同,地點不同,但在場的每一隻貓都是兄弟,都是家人。
朱古力無法貼切地形容那種感覺,但它知道自己的心頭是愉悅的。自己明明只是一個個體,卻感覺並不孤單,在那樣的氣氛下,一切警戒和猜忌全都土崩瓦解,因為自己正和同伴們站在一起。
對朱古力來說,同伴是一種非常美好的存在。和同伴一起就會無所畏懼,就會擁有無限可能。
所以說,如果那隻紅虎斑真是新種貓,就沒有理由不願成為它們的同伴,只有舊種貓才無法明白擁有同伴的美好感覺。
朱古力想確認自己的判斷。
它想再見一次那隻大肥貓,當面嘲笑它只是一隻舊種傻貓,然後回家挖苦雪糕的胡思亂想。抱着這種想法,朱古力無時無刻都在尋找出門的機會。
那隻大傢伙現在肯定還在國王陛下的森林附近,聽說它一直都向住在那邊的人類討食吃。
終於暫獲自由的朱古力強忍住四處亂逛的渴望,徑直朝着國王陛下的森林奔去。
國王陛下的森林寬廣得無邊無際。
單單從一頭跑到另一頭就需要花上不少時間,加上又密又高的野草遮蔽了視線,如果不具備辨識細小聲音的能力,很快就會在茫茫草海中迷失方向。
去過紅虎斑貓的住所後,朱古力特意來到森林外圍,又通過特定入口進入其中。那是一條隱蔽的小路,以一台非法丟棄的電視機作為路標,在習慣走老路這一點上,新種和舊種沒有區別。
朱古力並沒見到紅虎斑。它剛剛去了森林前的那棟民居,它曾多次看到紅虎斑躺在一戶人家的二樓打盹兒,但今天等了很久也沒能見到肥貓的身影,或許它正待在屋子裏面吧。
朱古力在民居周圍轉悠了一大圈,始終沒能發現自己尋找的目標,於是它轉身進了森林。置身國王陛下的森林之中,它就彷彿回到家中般安心自在。
沿着入口的小路行進幾步,眼前就會出現一處岔路,只要順着泥土氣息更強的那一側繼續向前,就能直達森林的中心。在那裏有一座被巨大樹木環繞的小山,比老婆婆的衣櫃還大些,國王陛下和它的孩子就住在那座山裏。不過朱古力很少有機會接近那裏,路易它們會生氣。
不知何故,路易和其他數隻同伴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國王陛下周圍,阻止任何不請自來的傢伙同陛下見面或是對話。據說它們是最早成為新種貓的一群,具體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朱古力在岔口選擇了柏油氣味更重的方向,這條路的前方有一隻木製的彩色收納盒,是朱古力很中意的場所。
朱古力躍上彩色收納盒,靜靜聆聽着周圍的聲音。
四周一片寂靜,涼風搖曳芒草的沙沙聲分外清晰。雖不能斷言廣闊的森林裏沒有任何訪客,但現在正是貓咪休憩的時間,更多同伴正和雪糕一樣睡着大覺吧。
如果在這裏調節咽喉深處的氣流,呼喚附近的同伴,就犯了路易它們的禁忌。這裏距離國王陛下的寢床很近,不能高聲喧譁。
再等一會兒就會有同伴過來吧。朱古力在木箱上伸了個懶腰,抬起後腳在喉頭處搔起癢來。
掛在脖間的鈴鐺輕顫着奏出音符,叮鈴鈴,叮鈴鈴,彷若蟲鳴。這般沁人心脾的感覺,彷彿正凝聽着國王陛下的歌謠。
朱古力抬頭望向青空流雲,那一夜的記憶浮上心頭。
它幾乎沒有尚為舊種時的記憶。
在它的腦海一隅還留存着些許古早時候的畫面,但其中的景色全都朦朧不清,也沒有鮮明的色彩,或許舊種貓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吧。
那一夜,它不記得自己究竟如何來到這片森林。那時雪糕剛剛成為新種貓的一員,為了讓兄弟也能分享這份絕倫的體驗,它把朱古力也帶進了國王陛下的森林。當時朱古力死活不肯踏出自己的地盤一步,雪糕一路威逼恐嚇,用盡法子才把它拽到森林。
進入森林之後的情景,朱古力多少還有些印象。除了自己和雪糕,周圍還有好幾隻從未見過的同類。大家各自隱藏在草叢裏,折射着夜光的眼瞳滴溜溜地轉動着,靜靜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那一夜的月色,分外美麗。
不久之後,從中央那座植被茂盛的小山裏,現出了國王陛下的身姿,路易一伙則以守衛者的姿態圍在四周。國王陛下打量一番聚集而來的舊種貓,然後半張開嘴,悠悠唱起了歌謠。
沒錯,是歌謠。
或許那和人類定義的歌謠有所不同,但除此之外沒有更貼切的形容。
最開始像是某種粗糙物體相互摩擦的音色,不久後音調如波濤般起伏,最終穩定為近似雪櫃工作時的嗡嗡聲,再往後又變為清脆的銀鈴聲。音色在不同的音階之間自由轉變,沒有一刻停息。
朱古力聽着國王陛下的歌謠,耳朵深處似乎有甚麼東西也隨之震動。雙眼之間升起了酥麻的搔癢感,任它用前爪怎樣抓撓也無法消除。
它終於意識到,自己聽到的聲音並非從外界傳入耳中,而是直接在耳朵深處響起。
額頭的搔癢隨着震動的加劇越發清晰,朱古力有些害怕地看向雪糕,自己的兄弟正舒服地閉着眼,享受着耳中的清澄之音。朱古力並不理解自己正經歷着什麼,它不停地梳理毛髮,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就算如此,額頭的不適仍然不停擴大,終於膨脹到再也無法忍受。朱古力忽地揚起頭來,只見水潭般黝黑的夜幕裏,一輪蒼白單薄的明月蕩漾其中。
下一個瞬間,國王陛下的歌聲猛然拔高,超出了耳朵的接收範圍。朱古力知道歌聲並未停止,耳朵深處隱隱的疼痛就是最好的證明。貓的聽覺遠比人類或犬類靈敏,但國王陛下的歌聲已經升至連貓耳也無法接收的波段。
突然,朱古力耳中響起一陣短促的敲擊聲,但這聲音並未帶來肉體或精神上的痛苦。它嚇了一跳,急忙閉上雙眼,數秒後再次睜開時,眼前正浮着一個泛着銀輝的巨大球體。
竟是方才所見那輪淡薄的明月。明月懸掛的夜空不再是漆黑的色塊,而是變成了具有細膩色階的奇異空間。
朱古力慌忙環視四周,自己正身處在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之中,目所能及的一切景色都變得立體生動。
黑夜也有了自己的色彩。那不是簡單的或明或暗,而是有紅有藍,有黑有白,各種色彩交相融合的斑斕世界。各種色彩的深淺濃淡相互配合,營造出立體真實的空間感。
朱古力……
一旁的雪糕正一臉擔心地看着它。朱古力已經逐漸適應耳朵深處響起的振動,但還分辨不出聲音的方向和意義。
這是你的名字。
雪糕溫柔地教導着陷入混亂的兄弟。朱古力愣了愣,眼前的雪糕似乎和自己記憶裏的模樣有些不同,是因為今天的雪糕看起來格外溫柔機敏的緣故嗎?
我是……朱古力?
對,你就是朱古力。
雪糕欣喜地說道。
你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朱古力。
獨一無二的……朱古力。
呢喃着這句話的同時,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幸福籠罩在朱古力全身。
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朱古力。
朱古力再次仰望夜空。
微涼的夜風拂過,撫摸着它直直豎起的耳朵。耳尖的酥癢,頭頂的明月,朱古力決定永遠銘記在心。
就在這瞬間,朱古力獲得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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