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第二天,志郎比平日醒得更早,他簡直就像遠足當天的小學生一樣興奮不已。今天終於能把自己的汽車開回家了,痛苦的等待就要到頭了!
志郎拉開滑門,清晨的清新空氣流入室內,睡作一團的甚五郎和約阿希姆也轉醒過來。
「早上好,小不點和大胖墩。」
一大一小靠在志郎腿邊摩擦一番,接着踏進陽台開始踱步,似乎正催促志郎快些開飯。
「知道了,這就去給你們弄早餐。」
志郎挨個摸摸它們的頭,然後站起身來用力伸了伸懶腰,呼吸着早晨清爽的空氣。
進入九月後,天氣依然酷暑難當,但今天的空氣中流淌着難得的涼意,風也脫去了濕氣,變得乾爽起來,秋天的腳步終於近了。
志郎端着兩份貓糧走回陽台,約阿希姆優雅地品用着早餐,甚五郎則全無形象地一通猛吃。志郎好笑地看着它們,順便給自己點上一支煙,藉此驅走殘留的睡意。一家子的氣氛溫馨怡人。
簡單解決早飯之後,志郎把髒衣服扔進洗衣機,在衣服洗好前順便打掃房間。
「喂,小志。」
志郎正推着吸塵器打掃地板,突然想到麗子昨天對他說起的一番話。
「我也該去拜訪志郎的雙親了吧?下次帶我回你父母家吧。」
兩人清理完停車位,回到屋裏之後,麗子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雙親?我家只有老爸而已。」
「又說這種話……你媽媽會傷心的。」
「哼,老媽啊。你說結婚典禮上該邀請哪個老媽?一號還是二號?一號我看沒戲,她已經有新家了。二號倒是能來,不過也夠嗆,會連帶着來一堆奇怪的傢伙。」
「小志想讓誰來?」
哪個都不想……他本想這麼回答,但想到或許會傷害麗子,他索性甚麼也沒說。
說真的,志郎根本不想在自己的結婚典禮上邀請雙親。讓他們來幹嘛呢?無非是舉着啤酒跟客人們大談奇怪的宗教話題,或者拿着話筒胡亂嚷嚷,見人就說自己是如何如何辛苦才把志郎拉扯大。這些場面志郎光想想就頭疼。
老爸也就算了,可是不管哪個老媽來(理論上應該是同老爸一起生活的二號),難道要讓她為麗子送上捧花,再感慨萬千地滴幾滴眼淚嗎?志郎完全無法想像那樣的場景。
唉,真頭疼。
掃除告一段落後,志郎坐在床沿鬱悶地琢磨着。
說老實話,只要能和麗子結婚,其他的怎麼樣都行。歸根結底,選擇麗子的是自己,而不是亂七八糟的親戚朋友。
然而,在通俗的觀念裏,結婚就代表一個家庭和另一個家庭的連接融合,不可能撇開家人自個兒結婚。如果要辦結婚典禮,無論如何也得請來雙方家長,就算只是湊數也得請。
志郎站起身來,走上陽台又點上一根煙。約阿希姆已經出門去了,甚五郎照例躺在空調外機上,這傢伙是個標準的勢利眼,只要填飽了肚子就不把志郎放在眼裏,現在它就愛理不理地半眯着眼,只是偶爾動一動鬍鬚。
志郎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口煙。現在抽煙對他來說只是一種慣性,但在過去,這是他表示反抗的象徵。
也不知因為身子弱還是意志弱,或許兩者皆有,志郎的父親從來無法將一項工作長期堅持下去,無聊的自尊心倒是比誰都高,算來算去,恐怕只有畢業於名校這一點值得他炫耀,總之就是個可悲的男人。在志郎的記憶裏,父親只會待在家裏,碌碌無為地守着電視機度日。
母親成了家裏唯一的支柱。白天,她的工作是在附近的超市擔任收銀員,夜裏也必須去友人的小飲食店打工,只有這樣她才能勉強養活包括祖母、父親和兩個孩子在內的一家人。
母親棄家而去的那一年,志郎正就讀小學四年級。
那天清晨,志郎正準備出門上學,本該還在睡覺的母親竟然難得地站在門口。不知為何,她往志郎的小手裏塞了三張千元大鈔,志郎好奇地問「這是甚麼」,母親則回答說「這是給志郎的零用錢」。
對貧困的志郎家來說,三千元無疑是筆巨大的財富,志郎既高興又有些困惑。「真的可以給我嗎?」志郎一連問了好幾次。「嗯,不過要對爸爸保密哦。」母親說着摸了摸志郎的小臉。
志郎終於放心地收好鈔票,高高興興地去了學校。買些甚麼好呢?就算在課堂上,志郎滿腦子也都是這樣的念頭。
放學回家之後,他才終於明白母親那一大筆「零用錢」的真正用意。
志郎回到家,父親正坐在電視機前喝着酒,這還真有些稀奇,雖然父親是個一無是處的懶鬼,倒也不會大白天就開始酗酒。志郎心裏有些不安,便在屋裏轉了一圈。
屋裏似乎沒甚麼異常,但仔細觀察後志郎發現屬於母親的東西都不見了。化妝品、一直掛在牆上捨不得穿的對襟毛衣、最喜歡的手提袋,全都不見了蹤影。可不管志郎如何追問,父親硬是甚麼也不說。
最後,志郎是從祖母那裏得知母親棄家而去的消息。祖母哭着告訴志郎,他的母親和飲食店的男客人一起離開了這座小鎮。
我被媽媽拋棄了。
尚不足十歲的志郎被深深傷害了,他的心裏彷彿被針刺般抽痛起來。同時,他也理解了那三千元錢的用意,那是母親留給自己的臨別禮物,或者說,母親是借這筆錢向志郎表達歉意。結果,第二天志郎就拿着母親的餞別費買了遊戲機。
沒了母親,這個家就沒了經濟來源,身無分文的父親只好去附近的煎餅作坊找了份工作。然而他依舊放不下無聊的自尊心和懶散習性,對工作完全提不起興致,磨磨蹭蹭做了沒幾天就被炒了魷魚。
接着,父親被人教唆着接觸了奇怪的新宗教。
原本父親一直認為宗教都是騙人的玩意兒,但實在熬不住對方的一再勸說,便抱着應付了事的態度去參加了一次集會,就在那裏,他遇到了一位經營小吃店的年長寡婦。
雖然不知道這兩人是如何湊到一塊兒的,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只能用突飛猛進來形容,生母離開一年之後,那寡婦就成了志郎的新母親。
年紀還小的弟弟正需要人寵愛,相對來說他很快就和新媽媽親近起來,但已經念小學高年級的志郎並不打算接納她。雖然長大後的志郎已經記不得兒時想法,但那時候他的心底或許還堅信着真正的母親會去而復返吧。
志郎之所以和新媽媽劃清界限,其實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她對宗教的瘋狂痴迷。
詳細情況志郎也不太清楚,大致知道她在那個宗教團體中位高權重,還配有寫着「女部長」的肩章,總之就是核心領袖。夜裏她經營小吃店,白天就辦法事,四處招攬信徒。
父親依舊保持着半吊子的德行,對宗教還不算特別痴迷,但他似乎因為「女部長之夫」的身份廣受尊敬,還被莫名其妙的內部雜誌塑造成了不起的大人物,這讓他很是得意。
終於,志郎家的訪客已經換為清一色的宗教信徒,他們似乎把志郎家當作了私設的團體支部。對志郎來說,自己的家已經被侵入的新媽媽佔領了。
就連弟弟也被灌輸了奇怪的教義,還被拉着一起參加集會,父母布教時他就負責發放傳單,一來二去也成了團體骨幹,還被授予了「青年部長」的肩章。
志郎也被迫參加過無數次集會,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對他們宣揚的教義提起半點兒興趣,或許志郎恰好屬於對任何宗教都免疫的人種吧。
面對家庭的巨變,志郎逐漸封閉了自己的內心。在家裏,他凡事都和新媽媽保持對立,父親和弟弟也成了敵人,在這樣的生活中,志郎給自己的心樹起了一道道荊棘。
不過志郎也並非全然孤立無援,他唯一的同伴是當時年逾七十的老祖母。
祖母無論如何也不接受新兒媳的勸誘,她一直都對宗教頗有微詞,現在也毫不掩飾對新兒媳的排擠和冷落。
對志郎來說,為了守護和自己同一陣線的祖母,他不惜同其他家庭成員開戰。如果只有志郎一個人,他大可封閉自己不與其他人往來,但祖母不同,她已經很老很老了。平日裏,如果志郎不開口,祖母就不和任何人交談,安靜得就像已經不在人世一般,志郎不能丟下她老人家不管。
志郎升入中學一年級時,祖母過世了。
直到臨終前的最後一刻,祖母仍然堅持自己的葬禮儀式必須和亡夫或先祖一模一樣,否則她擔心死後無法回到親人身邊。然而,新媽媽在祖母彌留之際仍不屈不撓地勸說她入教,最後擅自為過世的老人舉行了新宗教的葬儀。到頭來,老人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個請求也被無情踐踏。
正因這件事,志郎和後母、和這個家的關係徹底決裂,再無修復的可能。此後,雙方的衝突愈加激烈頻繁,志郎幾乎每天都會同他們吵上一架。
這樣的日子岌岌可危地延續了一段時間,有一陣子家裏風平浪靜,這倒不是因為雙方已經和好,而是志郎不再和任何一名家庭成員說話。沒有對話,自然也就沒有爭吵。
這裏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家,不再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如果那時志郎加入鎮裏的混混集團,和那些萎靡的不良少年泡在一起,想必還會過得快活一些吧。但一想到會和父親一樣落得個沒出息的下場,志郎就毅然斷了念頭。
我不和任何人一伙,一個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下定決心後,早日獨立的願望就成為志郎生活的支柱。
升入高中後,志郎開始忙着打工,停留在家裏的時間越發短暫。他總是一大早出門,放學後徑直就去打工地點,一直忙到深夜才會回家。從那時起,志郎就獨立負擔了自己的全部衣物花銷和伙食費用,只有學費由家裏代為支付。
也正是從那時起,志郎學會了吸煙。
他並非被素行不良的朋友教唆,也並非出於好奇,只是不知不覺間就已習慣在口袋裏放上一包煙。
志郎並不喜歡煙草味,也不追求特定的品牌,他自知吸煙有損健康,卻並不打算戒掉。真要說起來,志郎喜歡的不是吸煙,而是吸煙時的自己。
慢慢吸上一口煙,似乎就能重新找回自己的目標,吞雲吐霧的自己無所畏懼。無論是家庭、學校、社會,抑或無聊的宗教團體,就算他們會抱怨會責罵,但他們絕對無法阻止自己。
現在志郎當然已經知道,那些都是小孩子的幼稚想法。香煙這種東西,充其量不過是點燃的枯黃煙葉,根本無法帶來絲毫力量。進入社會之後,吸煙不僅有害健康,還會搞砸人際關係,算是百害無一利的東西。
不過,如果現在的自己能和當年的自己相遇,志郎也不會阻止對方吸煙吧。對那段時期的志郎來講,煙草是他反抗生活的象徵,是他貫徹自身追求不可或缺的道具。
出社會後,志郎幾乎不曾回過老家,弟弟也只是要了他的電話號碼,卻從未有過任何聯繫。這樣正好,志郎也不希望和他們有任何往來。
有時志郎也會想,或許自己是時候考慮換換態度了。好歹算是一家人,至少自己可以表面上對他們和和氣氣,在無關緊要的問題上做出讓步,這才是「成熟男人的做法」吧。
志郎摁滅煙頭,輕輕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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