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八月初,房東過世了。
機緣巧合,志郎送老夫人走完了生命中的最後一程。
那是距離志郎搬來神音鎮四個月後的某一天,雖說是個星期天,但麗子恰好需要加班,沒能來志郎家度週末。
麗子的上班地點是位於市中心的設計師事務所。事務所的規模雖小,但在業界享有相當的知名度,主要負責設計大型樓盤的促銷廣告,或是著名賣場的商品目錄和宣傳海報,麗子正是他們的年輕設計師。
設計界通常偏愛資歷豐富、備受歷練的人才,雖然麗子還只算初出茅廬的半新人,但她對工作的真摯和熱情打動了上司,最近已經開始負責電車廣告之類較有分量的工作。以麗子的年紀來說,無疑算是年輕有為。
志郎非常認同麗子的才華,並且抱着由衷的尊重。雖說女友的津貼遠高於自己這一點讓志郎的心情很有些複雜,但他從未阻攔過依靠自身才華努力打拚的戀人。
其實麗子原本拒絕了週末的加班,她不想打亂兩人原定於今天去池袋參觀美術展的計劃,但最後還是在志郎的全力勸說下,才接受了延期約會的決定,乖乖回去上班。崇尚自由的麗子還沒能意識到服從上級安排的重要,既然如此,只好由志郎幫她一把。
話雖如此,沒有麗子陪伴的週末果然閒得無聊。志郎一早做完大掃除,就百無聊賴地看起了租來的錄影帶。
這是一個寧靜無風的晴朗夏日。甚五郎照舊睡在陽台上曬太陽,約阿希姆一大早就出了門,一直不見回來,或許比起志郎不怎麼開空調的房間,它還有更中意的納涼場所吧。
一日中最熱的時段,無疑是午後兩點。
志郎正躺在床上翻來滾去地看着雜誌,陽台上的甚五郎難得地發出了叫喚。那不是一直以來慵懶的呼呼聲,而是情緒緊張的呻吟。志郎有些擔心,索性走上陽台看個究竟。
不知為何,甚五郎正焦慮地在陽台上繞着「8」字,它不時心事重重地停下腳步,朝遠方發出幾聲長鳴,接着又繼續不安地來回走動。甚五郎就這麼繼續着奇怪的舉動,志郎還從未見過它如此慌神的模樣。
「怎麼了,看到甚麼了?」
志郎站在陽台上向下張望,眼前的景色一如往常,就連一步之隔的那片空地也照舊茫茫鋪展着,並無異樣,附近也沒有小鳥或是飛蟲的身影。
「你在煩躁個甚麼勁兒?」
志郎蹲下身來安慰甚五郎,誰知它竟躲開志郎的撫摸,移到陽台另一頭繼續走來走去。
「真是個怪傢伙。」
志郎正打算回到屋裏,緊鄰公寓的側路盡頭出現了一位打着陽傘的女性。
糟了,是房東!
不錯,來人正是橋本老夫人。她身着淺黃色和服,舉着帶花朵刺繡的白色陽傘,脊背挺得筆直,邁着端莊的小碎步向公寓走來。
要是讓房東發現自己在家裏養貓可就糟了,這棟公寓原則上並不允許住戶飼養寵物。
志郎一攬胳膊夾起兀自踱步的甚五郎,轉身把它扔進屋裏,接着一把關上滑門,自己則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陽台上看風景。志郎刻意伸展四肢遮擋着身後的玻璃,這樣就算甚五郎靠近滑門,從樓下應該也無法看出破綻。
樓下的橋本老夫人注意到志郎拉上滑門的聲響,抬起頭來。
「哎呀,您好。」
聽到志郎的問候,老夫人停下來向他頷首回禮,似乎還說了些甚麼,無奈兩人離得太遠,志郎並沒聽到說話的內容。
恭敬地回過禮後,橋本老夫人繼續邁步前進,志郎則目送着精緻的白傘漸漸遠去。等那抹白色離開足夠遠後,志郎終於鬆了一口氣,拉開滑門打算進房間去。
就在門開的一瞬間,甚五郎竟以雷霆之勢飛躥出去。
「喂!還不能出去!」
志郎慌了神,趕緊轉身去抓,哪知甚五郎哧溜一下就逃過他的魔爪,哪有半點兒平日裏慢慢吞吞的模樣。志郎一連撲了好幾下,終於壓住了甚五郎肥胖的身子,與此同時,一聲驚叫遠遠傳來。
「不!」
這悲鳴,聽起來就像被嘎吱嘎吱折斷的枯枝。志郎驚訝地向聲源望去,只見橋本老夫人正倒在公寓和空地之間的馬路上,她倒下的姿勢就彷彿全身的骨頭在瞬間被剔除一般。
「糟糕!」
志郎心頭一驚,急忙沖回房裏跑下樓梯,就穿着拖鞋一路飛奔出去。
雖然不知老夫人為何突然跌倒,但她畢竟已是年過八十的老人,就算突然發病也不奇怪。雖說這幾天還算涼爽,但到底還是八月的炎夏時節。
為防止中途把拖鞋甩飛,志郎用力扣緊腳趾,全力朝房東的方向奔去。
可是年邁的老人並不打算躺在原地等待救援,她竟然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掙扎着向前移動,彷彿想逃開甚麼可怕的東西。對她這般年紀的人來說,這種行為簡直無異於自殺。
「橋本老夫人,請停下來,千萬別亂來!」
志郎一路大叫着朝房東跑去。
老夫人好幾次回過頭來,她無疑聽到了志郎的喊叫,但嘴裏不停地發出淒厲的慘叫,滿臉痛苦和恐懼,似有甚麼萬分可怕的東西正追趕着她。
逐漸靠近後,志郎發覺老夫人的視線並未投向自己,而是緊盯着芒草叢生的空地。志郎也隨之望向身邊的草原,但目所能及之處並沒甚麼值得躲避的對象。
橋本老夫人又一次跌倒在地,這一回摔得很重。
「您沒事吧?」
志郎終於趕到老夫人身邊,他焦急地打量着趴倒在地的老人。
從老夫人嘴裏吐出了大量白沫,志郎不知這種情況下能不能隨意搬動老人,一時間沒了主意。
「橋本老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眼看着老人的臉色逐漸變得像用舊的螢光燈一般慘白,她雙目圓睜,滿是白沫的嘴唇艱難地翕動着,無助地吸入微薄的空氣。
志郎手足無措地四下尋找着幫手,正好看見同一公寓裏的年輕母親正站在二樓的陽台往這邊張望。
「請幫忙叫一下救護車!」
對方聽到志郎的大叫後用力點了點頭,隨即轉身跑進屋去。
「救護車很快就來,請您務必堅持一下。」
聽到身邊人的安慰,老夫人用力睜開眼看向志郎,她的嘴角不住顫動着,似乎想說些甚麼。或許,這就將成為老人的臨終遺言吧……志郎意識到這一點,趕緊將耳朵湊到老人嘴邊,想儘可能地聽清老人的最後交待。
「從……小……」
老人斷續發出幾個音節,是「小松」還是「小蒔」?她的氣息太過微弱,志郎聽不真切。
「請……原諒……饒恕我……」
老人說完這幾個字,猛吸一大口氣,痛苦地拱起了身子,她充滿血絲的雙眼圓睜着,猩紅一片。
志郎從未見過人類露出這般表情,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感在全身擴散開來——這是人類面對死亡時本能的恐懼。
「請振作!橋本老夫人!」
志郎的失聲大叫或許已經無法傳到老人耳中。
老人的眼球就像老虎機的錶盤一樣急速地上下翻動,她的氣息已經全亂了,每當吸氣時喉頭就像顫動的紙片一樣發出嘶嘶聲,聽來痛苦萬分。
這裏沒有醫生,志郎也完全沒有應急處理方面的知識,他只能帶着恐懼,眼睜睜地看着老人的生命之火逐漸微弱下去。志郎輕輕調整老人的頭部,雖然自己對生命的流逝無能為力,但至少讓她呼吸得舒坦一些吧。
終於,橋本老夫人臉上浮現出強忍痛苦的表情,志郎以為她會嘗試着深呼吸,沒料老夫人竟雙手合十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請寬恕我!」
下一秒,老人輕輕闔上了雙眼。
伴隨尖叫舉在胸前的雙手也脫了力氣,啪的一聲滑落在柏油路面上,恰如椿花折首。
沒能等到救護車趕來,老夫人就在佈滿塵埃的路面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身為神音鎮的豪門之主,這樣的結局未免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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