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陣陣夜風從敞開的窗口潛入的士內,撫上志郎發熱的臉頰,舒緩了心中醉意。志郎拉開領帶,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鈕扣,任由清爽的夜風鑽進胸口。
許久不曾如此暢快地把酒言歡了,長久以來肩負的重擔,今天終於得以卸下。
不管怎麼說,第一道坎好歹已經邁過,接下來就該着手安排舉辦婚禮的日期和場地。雖然後頭還有大大小小的考驗,但今天自己表現得還不賴。
汽車正行駛在通往鄰縣的跨河大橋上,銀色的月華鋪灑於寬廣的河面,志郎想到了方才救他於危難的女神,粼粼水波就如它迷人的雙眸。
對志郎來說,瑪烏就是他的救世女神(後來問了,瑪烏是隻母貓)。
自瑪烏出現之後,一切都變得順利起來,艱難的對話變得融洽,志郎也迅速走出情緒的低谷。一切都如順水推舟般順利地進行,志郎沒有浪費到手的良機,他適時提出了和麗子的婚事。
「請把您的女兒嫁給我!」
「務必要讓她幸福啊。」
相互一陣施禮之後,志郎和麗子的婚事就這麼定了。
之後端上桌的啤酒似乎格外美味,志郎心中已經沒有包袱,喝起酒來大有千杯不醉的架勢。深町先生嘴上雖然說着飲酒別過量,手頭卻一個勁兒地給未來女婿倒了一杯又一杯。沒有拒絕的理由,那麼稍微放縱一下也無妨吧,志郎心裏沒了顧忌,再次舉起酒杯。
深町夫婦很快就和志郎熱絡起來,在深町先生展示了引以為傲的藏品後,麗子媽媽翻開老照片,向志郎分享麗子的童年。看着照片裏的小女兒,做母親的眼中不時浮現出點點淚光,深町先生安慰她說現在還不到傷感的時候。
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吧。志郎看着眼前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這是和自己的家庭截然不同的景象。如果可能,真希望能和麗子共同組建一個這樣美滿的家庭。
不,不是可能,我一定會讓麗子幸福!想到自己即將把麗子從父母身邊帶走,志郎不禁感到深深的歉意。
喝到最後,志郎終於還是錯過了最後一班電車,只得從市內車站改乘的士回家。為了早日買到仲本的高級車,這幾個月里志郎一直能省就省,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打車,不過今天日子特殊,就破例奢侈一回吧。
總算回到神音鎮後,志郎在便利店門口下了車。雖說這裏離家還有一段路程,不過已經是距離最近的一家店鋪。
現在已是凌晨時分,便利店裏竟然還有四五名客人,看來這片住宅區裏的夜貓子也真不少。
志郎為自己選了早餐三文治和汽車雜誌,還捎帶了上好的貓罐頭和香腸,他想讓家裏的大胖子和小不點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悅。
買好東西,志郎哼着歌兒登上了通往公寓的坡道。今晚月色怡人,夜風清爽,比起初夏更似涼秋。
走近公寓,志郎在大門口遇到了約阿希姆。
「小不點兒,我回來了。」
約阿希姆立刻豎起尾巴。尾巴微微地左右搖擺,是它打招呼的一貫方式。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餓了吧?我這就給你們弄些吃的。」
志郎在便利店的袋子裏摸索起來,約阿希姆埋頭在他鞋尖蹭了蹭,突然轉身就往空地茂盛的草叢裏走去。
「喂,你去哪兒?不想吃香腸嗎?」
約阿希姆並沒停下,它搖晃着尾巴徑直朝前進行,似乎在說「我很忙,等會兒再說」。
「真是個無情的傢伙。」
趁着酒勁,志郎並不急着回家,反而追在約阿希姆身後踏進了空地。約阿希姆並沒對人類的尾隨表示異議,繼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志郎撥開幾乎及腰的野草,追着小貓往空地深處移去。前進一段距離後,暴露在外的泥土地面逐漸增多,可是走在前頭的約阿希姆卻從志郎視線裏消失了。
「喂!約阿希姆——」
剛才還閃耀着銀輝的明月已被厚厚的雲層阻隔開來,志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摸索着前進,試圖尋找小貓的蹤影。
咦,這裏應該是……
當志郎意識到時,他已經來到「葫蘆島」旁。
志郎腦海中突然蹦出房東的警告——這附近埋着古井,貿然靠近或許會有危險。
突然襲來的緊張攪亂了志郎一路上的好心情,不過在酒精作用下他很快又回到樂樂呵呵的狀態——這井埋了幾十年都沒出過問題,總不可能專挑現在塌下去吧。
「約阿希姆!」
志郎樂天地忽略了可能的危險,繼續呼喚不見蹤影的小貓。終於,從他身後傳來一聲貓叫。志郎立刻停止腳步,慢慢轉過身去。
「你去哪兒了,約阿希……」
那並非約阿希姆。
從一片黑暗中現出的身影正站在「葫蘆島」旁邊好奇地打量着志郎,那竟是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貓。
「真稀奇!」
看清小貓的同時,志郎忍不住一聲驚呼,不僅因為那一身難得的毛色,更因為它非凡的可愛長相。
精緻的小嘴端正地鑲嵌在蓬鬆的雪白中,往上一點兒就是一雙靈動的大眼,鼻眼的形狀和位置都配合得天衣無縫,可謂絕妙。
小貓大抵都是可愛的,但眼前這隻小白球的可愛程度絕非尋常,遠比電影或是照片中的明星貓更加引人注目。就算找來一百個人評判,這一百個人都會認為它可愛非常吧。
志郎打算靠近一些仔細觀察,小白貓卻慌忙鑽進草叢消失了。
真可惜……要能湊近看看就好了。
志郎正感惋惜,小貓卻從另一方向悄悄探出頭來。看來小貓對志郎也頗感興趣,但它的警惕性相當高,志郎一有動靜,它就立刻縮回草叢,不一會兒又探出頭來瞧瞧,那樣子真是越發可愛。
志郎儘量不發聲音地蹲下身,嘴裏學着麗子逗貓時發出的嘖嘖聲。志郎記得,和貓狗套近乎時應該儘量放低身子,這是向對方示好的基本方式。
終於,小貓發出一聲微小的鳴叫作為回應。志郎一看有戲,趕緊從便利商店的袋子裏摸出一根香腸,小心翼翼地朝小貓遞過去。
小貓用力睜大雙瞳,想把志郎手裏的東西看個真切,它小小的身子終於踏出草叢,萬分謹慎地向志郎靠近。
——很好很好,就這麼走過來。
突然,小貓雪白的身體像被雷擊般猛地一彈,飛快轉身逃回了草叢深處。自己明明甚麼也沒做啊……志郎不明所以地抬起頭。
他立刻發現了異樣。
在蔥鬱樹木環抱的「葫蘆島」正中,一條雪白的身影正慢慢移動。志郎還保持着半蹲的姿勢,那身影高出了他的視線。
志郎緊盯着那條白影,嘗試着在黑暗中分辨出對方的真身,恰在此時,月光劃破厚厚的雲層,清冷的光輝灑滿原野。
月華之下,一隻白貓孑然而立。
志郎忘記了呼吸。就在短短數小時之前,麗子家的瑪烏出現在志郎眼前,他曾感嘆過世上竟會有如此美麗的貓,但現在,眼前這隻白貓竟比瑪烏還要美上千百倍。
白貓的體型比普通成年貓大上不少,但全身沒有絲毫贅肉,修長的四肢柔韌優美,小巧的頭部則為柔美的軀體增添了速度感。它的五官也和尋常野貓截然不同,竟透出知性聰慧的氣質。
志郎並不清楚貓的種類,但眼前這隻無疑和瑪烏一樣,屬於某種血統純正的名貴品種。可是如此難得的純種貓為何會出現在這種荒地裏?
美麗的白貓端正地蹲坐在隆起的土堆上,一聲不響地直視志郎。志郎也目不轉睛地看着對方,緩緩站起身來。
其實志郎聽人說過,不能和貓進行長時間對視,貓類十分厭惡被緊盯的感覺,對它們來說這就好比鬥毆前的挑釁。
然而這隻白貓一直平靜地回望着志郎,反倒是志郎有些受不了壓迫感,忍不住想逃開對方的視線。
仔細觀察後,志郎發現在白貓的眉間有三條細細的紋路。起初他以為那是不小心沾上的污漬,不過在月光照耀下,志郎確定那是白貓自身的紋路無疑。明明是通體雪白的品種,為何會在額頭出現那樣的紋路?
那紋路看起來就像倒寫的「小」字。要說得有氣勢一些,那就是海神波塞冬手握的三叉戟,或許也可以看作一頂小小的王冠。
白貓忽然移開投向志郎的視線,抬頭望向空中明月。
它精緻的鼻尖直指天際,正微微翕動着,月色的鬍鬚也隨之輕顫,似乎正在尋找藏匿於月輝之中的水氣。
白貓長久凝視着那輪明月,那模樣竟彷若一位浪漫主義的憂鬱詩人。
——你也抬起頭來看看吧。
志郎彷彿聽到了白貓無聲的建議,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雖說今晚不是滿月,但銀色的月華依然盈滿清冽之美。
一瞬間,志郎感受到不可思議的體驗。
似有清風掠過他的眉間,那柔風竟像穿透了皮膚和頭骨,輕輕吹入他的腦內,一陣迴旋之後,風又從頭頂緩緩流出。
奇怪,我這是怎麼了……
毫無緣由地,一行熱淚滑過志郎冰冷的臉頰。分明沒有絲毫悲傷,淚水卻像月光般源源不斷地跌落而下。寶石般的光輝凝聚在眼中,靜靜流淌着。
突然,一陣至高的幸福感充滿志郎全身,滿滿地似要溢出。從心臟的最深處,一股暖流正如決堤般奔湧着。
白貓發出一聲清亮短促的鳴叫。
「真漂亮。」
志郎喃喃感嘆着回應對方的鳴叫。
真是不可思議。人和貓之間彷彿架起了一座意識的橋樑。就如他們於今夜在此相遇一般,如此妙不可言。
志郎終於從恍惚中找回心神。
他再次看向「葫蘆島」的方向,先前那隻小白貓竟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它從大貓背後的陰影裏現出小小的腦袋,現在仔細看看,小貓額頭竟然也有相同的三叉紋路,只因它的腦袋太小,有些看不真切。
「原來如此,這位是你的老爸還是老媽?」
志郎注意到自己手裏還捏着一截香腸,他再次嘖嘖地彈起舌頭,慢慢朝這對親子靠過去,他說甚麼也想親手摸一摸這對異常美麗的白貓。
志郎剛剛邁出的右腳卻被甚麼東西打中了,那東西力道雖然很輕,但速度十分驚人。
志郎急忙收回腳,彎下腰檢查周圍有何異常。
草叢間,有兩個並排的小光點,彷若反射着月光的小玻璃球。仔細一看,那是一對閃亮的貓瞳。
這隻貓伏身藏在繁茂的草叢中,正直直地看着志郎。
志郎再往周圍一掃,黑暗中的光點竟越來越多,在他的身側和背後也陸續亮起了相同的光亮。
十數隻貓悄無聲息地移動着,不知不覺間已將志郎包圍起來。樹木的縫隙間,腳邊的草叢間,不停變換着位置的光點亦真亦幻。妖異的貓瞳帶着無法言喻的色彩,森森地指向志郎。
寄宿着月光的瞳孔裏傳遞着這樣一條訊息——如果志郎再接近印着三叉戟的白貓一步,群貓就會飛撲過來將他撕碎。雖然貓群並未發出威脅的低吼,也沒擺出攻擊的姿勢,但志郎仍然直覺地明白了對方用意。
「你們正在集會嗎?抱歉打擾了。」
突如其來的恐懼讓志郎立刻放棄了前進的念頭,他慌忙道了歉,慢慢向後退去。當他離開一段距離之後,白貓再次舉頭望向清冷的明月。
那身姿,竟是無法比擬的美麗。
這是一種神聖高潔之美。志郎突然有一種感覺,無論撫摸它的頭頸或是給它餵食,都將成為對神明的褻瀆。
不,這或許只是自己喝醉酒的錯覺吧。
那一夜的記憶異常清晰。
自那天之後已經過去整整一週,志郎仍然無法忘懷那夜的經歷,強烈鮮明的畫面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為了再見一次那對不可思議的白貓,志郎又去了好幾次空地,卻始終沒能見到任何一隻的身影。
「如果真有那麼漂亮的貓咪,我也想看看啊。」
那之後的星期天,志郎向麗子講述了自己的遭遇,麗子摸着甚五郎的大頭,毫不掩飾自己的羨慕。甚五郎依然笨拙地哼哼着,在麗子膝上蜷起身子。
「那貓真的相當漂亮,雖說是野貓,全身的氣質卻跟貴族一樣。我都不敢相信它竟然和這蠢蛋是同類。」
甚五郎似乎知道眼前的人類正在談論自己,它笨重的身子一躍而起,朝兩人搖晃着尾巴。
「你啊,就算別家的孩子再怎麼可愛,你也不能說咱們甚五郎的壞話。甚五郎雖然長成這個樣子,但這叫有個性,也很可愛呢。」
「呃……算是吧……」
不能怪志郎含糊其辭,雖然這麼說不太中聽,但甚五郎確實長得有些抱歉。
「照你剛才說的,有那麼多野貓給那隻白貓捧場,那它肯定是這一帶的老大囉?」
「老大啊……感覺稍微有些不一樣。」
雖不知野貓的社會結構究竟是個甚麼樣,但它們多半也會分作小團體,選舉出自己的首領吧。
如果貓群也像動物園的猴山那樣存在統帥,那它無疑擁有強大的肉體和不屈的精神,簡單來說,就是最能幹架的那一位。
可是,那隻帶着三叉戟的白貓並非如此,雖然它的體型的確偏大,但怎麼看也只屬於纖細型,那種優雅高貴的氣質也和彪悍的打架大王沾不上邊。如果那隻白貓真是這一片的貓老大,那它絕非以力量取勝,而是擁有其他能夠統領貓群的能力。真要志郎來說,它的強大不在於肉體,而在於渾然天成的神秘領袖氣質。
不過這種假設並不現實,對方再怎麼漂亮,那也只是一隻野貓而已。志郎認為只是自己神經過敏,也就不再細想。
志郎一心期望能再見到那對美麗的白貓父子(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志郎直覺地認為那是一對公貓),他甚至為它們起好了名字。
爸爸叫作「國王」,兒子就叫「王子」。
志郎自認這是貓如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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