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自那之後又過了一個月。

這是七月上旬的一個星期天，志郎乘上了並不常坐的私鐵電車。明明正是酷熱難當的天氣，他卻一絲不苟地穿着西裝三件套，西褲的折線也熨燙得比平常更加筆挺。

抵達目的地後，志郎僵硬地走下站台。剛出車門，一陣熱浪就撲面而來，豆大的汗珠爭先恐後地直往外湧。

這麼下去可受不了。

志郎拿出手帕擦拭着額頭的汗珠，心下有些懊惱。照這情況，不等他抵達麗子家門，流出的汗都能洗個澡了，汗濕的襯衫貼在身上別提有多難受。

志郎登上樓梯穿過檢票口，麗子正等在那裏。她穿着緊身的白色短褲，套一件無袖碎花上衣，全身洋溢着輕鬆休閒的氣息，和嚴肅僵硬的志郎形成鮮明對比。

「你也弄得太正式了。」

麗子摸了摸志郎剛去理髮店修剪過的頭髮，忍不住想逗逗他。

「都熱成這樣了，你竟然還穿西服。」

「總不能像平常一樣穿着T恤和休閒褲吧。」

志郎難受地拉開西服前襟，啪嗒啪嗒地用手扇着風。

「要不先去喝杯茶放鬆一下，這附近有家不錯的店，蛋糕很好吃。」

「你父親正等着我們吧？這麼悠閒地去喝茶恐怕不太好。」

「放心，我跟他說五點左右才過去。」

志郎看看表，距離五點還有將近一個小時，在正式面對女友的父親大人之前，先去喝杯茶商量一番對策也不錯。

車站周圍高樓林立，兩人走進了藏身其間的一家糕點店。這家店鋪面積不大，但佈置得整潔雅致，裏面有序放置着小巧的桌椅，年輕的女孩子們正享用着精緻的糕點。志郎有些不好意思，於是選擇了最裏側的座位。

「這家店的蛋糕非常棒，小志也嚐嚐吧。要我推薦，首選絕對是朱古力慕斯！」

如果硬要志郎說麗子有甚麼「壞習慣」，這恐怕就是唯一的一個。麗子總愛把自己喜歡的食物推薦給志郎，並且非逼他試吃不可。雖說她口頭上總是溫柔地推薦，但內裏卻帶着「你必須給我吃下去！」的強硬威脅。

「好，那就點這個。」

志郎並不擅長對付甜食，對蛋糕或是朱古力一向敬而遠之，但只要麗子開口，他一定照單全收。或許這也是麗子表達愛情的方式之一吧，是男人就不能推三阻四，管它蛋糕還是朱古力，通通都得吃下肚去。

「怎麼樣，很棒吧？」

小巧可愛的朱古力慕斯終於呈上桌，麗子快樂地催促男友享用美食。濃郁甜膩的香味充斥着志郎的鼻腔，他甚麼也說不出口，只是努力微笑着點點頭。

稍後就該登門拜見女友的雙親，提出同麗子的婚事了，明明處在這般緊要的當口，自己怎麼能悠閒地坐在店裏吃蛋糕？

「果然還是很緊張……」

志郎喝着冰咖啡，試圖沖淡滿嘴甜漿，想到待會兒的會面，他不禁焦慮起來。

這已是兩人交往的第六個年頭，志郎還從未見過麗子的家長。兩人一直都用手機聯繫，從未打過家裏的電話，約會結束後志郎也曾把麗子送至家門，但從沒進屋拜訪過。

直到現在，志郎只知道麗子的母親是位全職主婦，父親是博物館館長。聽麗子說，她的父親是個牛脾氣，性格相當頑固，這更是讓志郎倍感緊張。

「我爸也沒那麼可怕，只是最初見面時不太好相處而已。」

麗子叉起一小塊蛋糕送到志郎嘴邊，示意他一口吃下。

「你這麼一說我豈不是更緊張了？」

志郎抱怨着女友只起到反作用的安慰，就在這時，叉子上的蛋糕掉落下來，正好跌在他的西褲上。

「啊！」

麗子如五雷轟頂般一聲大叫，引得店裏的女孩子全都好奇地看向他們。志郎一聲呻吟，故意裝作滿不在乎地用紙巾包起掉落的蛋糕放到桌子角上。

「這下慘了，接下來還要去見你父母啊……」

印在淺灰色西褲上的褐色污漬顯得格外刺眼，志郎拿起紙巾努力擦拭着殘留的忌廉痕跡。

「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我真沒想到它會掉下來……」

麗子帶着發自內心的悔恨不住道歉。

「這種朱古力慕斯每天只限量供應三十個，不到兩個小時就會全賣光……這是寶貴的珍品！卻被我浪費了這麼大一塊，我……」

「麗子……比起蛋糕，更應該擔心等會兒怎麼去見你父親吧……」

「對了！」麗子悲痛地緬懷着躺在紙巾裏的蛋糕，突然想到甚麼似的猛抬起頭來。「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我爸好歹算是學者類型，他小時候立志要當考古學家呢，後來沒能如願，就轉向了學術研究。」

以前確實聽麗子這麼提起過，不過志郎對考古或者人類歷史完全不感興趣，所以並沒有上心。

「考古就是跟恐龍骨頭或者石器之類的東西打交道吧？早知道就事先讀一讀這方面的書了。」

「沒戲沒戲，爸爸最討厭不懂裝懂的傢伙。而且他最喜歡的是金字塔方面的研究。」

「金字塔？埃及那種？」

志郎腦中立刻浮現出屹立在遼闊沙漠中的宏偉建築，以及被他擅自美化過的斯芬克斯石像。不幸的是，志郎貧瘠的想像力只能到此為止。

「說實話，我爸也算是個怪人，你來我家看了就知道，他對古埃及文明簡直已經痴迷到走火入魔的地步，連家裏養的貓都給起了個埃及名字。」

「叫甚麼？」

「瑪烏。也不知道是古埃及語還是現在也這麼說，反正是埃及語裏頭『貓』的意思。」

「哈哈哈，瑪烏。小瑪烏會變魔術，掉轉身去是小馬，兩隻一起成老鼠。」

「這個段子很多人都講過。」

麗子苦笑着含住吸管喝上一口冰茶，俏皮地抬眼望着志郎。志郎十分喜歡這樣的麗子，看上去就像一隻調皮的小貓。

片刻之後，兩人打車來到麗子家門口。

眼前的獨棟民居並不算大，但給人的感覺精緻而有格調。透過籬笆能看到經過精心打理的庭院，可以想像這裏的主人一定是位有心人。雖說志郎常送麗子回家，但那都是半夜時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大白天來到這裏。

鎮定，必須鎮定。

下了的士，志郎抬起雙手揉揉僵硬的臉頰，又做了深呼吸，最後猛地握緊雙拳，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麗子小、小姐，請稍等、等一下……」

麗子並不搭理緊張得語無倫次的男友，徑直推開柵欄走進前院，不一會就從主屋傳來開門聲。

「我回來了，香坂先生也來了。」

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事到如今這麼說也沒用，志郎只好硬着頭皮跟了過去。

剛一進屋，志郎就被門邊的裝飾嚇了一跳。在放置鞋櫃的那面牆上，竟然裝飾着古埃及的巨大人物圖。

「很厲害吧？這些全是照着埃及壁畫仿製的。那些壁畫都是好幾千年前的老古董了，但你看這裏，有貓對不對？可見人類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養貓了。」

麗子指着畫面正中的人物，在那人的腳邊的確畫有一隻正在捕鳥的貓，看起來很像某個漫畫裏的角色。

「還真有，這些壁畫都是甚麼時候畫的？」

「大概在公元前十四世紀左右吧，這幅複製品的原畫叫《內巴蒙捕禽圖》，實物收藏在大英博物館裏。」

兩人正聊得起勁，不遠處的一扇門突然開了，從裏面走出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來人全身散發着一目了然的理性氣息，高挺的鼻梁和略微上翹的眉毛都和麗子十分相似，志郎立刻意識到這位就是深町家的一家之長。

「爸爸，別把人嚇着了。」

麗子有些撒嬌地拍了拍父親的胳膊，可是深町先生不為所動，他面無表情地站在高處直盯着志郎。

「您、您好，敝姓香坂……」

志郎全身僵硬，連聲音都變了調。深町先生板着臉打量着眼前深鞠躬的青年，面有不快。

「我都聽女兒說了。好了，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志郎就快石化了。不管怎麼說，先想辦法冷靜下來。志郎脫下鞋，正準備換上麗子事先備好的拖鞋，這時突然從裏屋跑出一位矮矮胖胖的婦女。

「哎呀呀，有失遠迎！我在廚房裏頭忙活，完全沒注意到客人來了。麗子，以後回家記得要大聲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大老遠的過來拜訪……對了，我是麗子的母親，女兒受你照顧了。」

麗子母親勢不可擋地說個沒完，志郎再次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只好一個勁地點頭鞠躬。麗子母親也毫不示弱，志郎才鞠下兩躬，她已經還了五下。

「好了，別客氣，快請進。」

麗子的母親樂得合不攏嘴，領着志郎進了客廳。她全身洋溢着爽朗明快的氣息，連帶着志郎也放鬆下來。原來如此，志郎這下弄明白了，麗子的長相像父親，但性格全隨了母親。被打斷的深町先生似乎並沒興趣去客廳湊熱鬧，他一言不發地回了書房，該是打算繼續手頭的工作吧。

「對了志郎，等會兒千萬別被嚇倒。」

進入客廳之前，麗子湊到志郎耳邊神秘地叮囑了一句，似乎前面藏了甚麼不得了的東西。志郎看了看女友彷彿淘氣小孩般的笑臉，不解地抬起頭來看向客廳內部。

「嘩！」

志郎不禁驚呼。眼前出現的景象太過可不思議，着實把他嚇了一跳。

客廳是十二張榻榻米大小的明亮日式房間，屋裏的裝潢從頭到尾都是純正的日式風格，甚至還有裝飾着古雅掛畫的壁龕。但不可思議的是鎮守在房間最顯眼位置的玻璃展示櫃，裏面竟然放着圖坦卡蒙的黃金面具！

這就有些厲害過頭了。

志郎毫不掩飾滿心驚訝。當然，眼前的黃金面具毫無疑問是一件複製品，但作為個人收藏來說還是太過貴重。想想看，如此龐大的黃金面具就這麼擺在普通民家的客廳裏，閃耀着讓人雙眼發痛的金光。

「很厲害吧？這是爸爸的得意收藏呢。」

麗子滿是感慨。

「我去泡茶，孩子他爸就快過來了，還請香坂先生在這裏稍等片刻。」

麗子的母親帶着不變的爽朗笑容走出房去，志郎選了個能和黃金面具面對面的位置坐下，麗子則坐在他的斜對面。

「總覺得只是看着它就會全身發熱。」

志郎擦了擦額頭，似乎有人打開了空調，周圍的空氣漸漸涼爽起來。可一旦直視黃金面具端正的面龐，志郎就有大汗淋漓之感。

「當初爸爸說要買下這尊面具，我們都嚇了一跳呢，媽媽更是連着三個禮拜沒跟爸爸講過話，要知道這價錢都夠買一輛汽車了。」

麗子快樂地講述着父親的趣談。看得出，深町先生的確對古埃及文化抱着常人無法理解的狂熱，如果這是一種病，那麼麗子的父親無疑已經到了重症晚期。

「中學的社會課不是要做研究報告嗎？那時候為了搜集資料，有一大堆同學來我家參觀，每個人看到這尊金面具都嚇了一大跳呢。」

「肯定啊。通常來講就算再怎麼喜歡也不會真買一件黃金仿品放在家裏吧，當然這是指通常情況。」

「打那之後，我在班裏的外號就變成了圖坦卡蒙。」

志郎險些噴笑而出。

「而且那段時間我剛好剪了個妹妹頭，真是超像的。」

「別、別說了……」

志郎終於忍不住爆笑出聲。他很少像這樣不顧形象地大笑，他的笑聲通常有禮而克制。

「讓你們久等了。」

非常不幸，深町先生恰好在這個節骨眼上走進客廳。志郎尷尬地收斂了笑聲。

可是，失敗了——留着妹妹頭的女中學生的身影在志郎腦海中揮之不去，一想到這樣的女孩子被叫作圖坦卡蒙，他就忍不住輕笑出聲。

「真是奇怪，這尊圖坦卡蒙法老的複製品就這麼好笑嗎？」

麗子的父親一臉不滿。的確，如果有人在自己珍愛的藏品面前哈哈大笑，任誰都會不高興吧。

志郎拚命忍住笑意，用力壓下心頭的種種聯想。憋了快一分鐘，忍得他都想抹眼淚了，這才終於緩過勁來。

場面一下變得尷尬異常，深町先生心事重重地點起一根煙，志郎則困窘得不敢抬頭，一時間氣氛無比沉重。

我到底在幹甚麼啊……我今天過來是為了向他們提親，不是為了像蠢驢一樣出醜！

志郎屬於不擅長心理調節的類型，一旦遇到挫折就會一路消沉下去，看來今天別指望他能重新振作了。

「麗子，今天香坂先生專程過來，是有甚麼話想對我說嗎？」

深町先生終於耐不住性子，先行打破沉默。麗子並不知道自己的玩笑讓志郎陷入了深深的沮喪，她在桌下拍拍男友膝頭，示意志郎進入正題。

「我……那個……」志郎終於抬起頭，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越過深町先生的肩膀，恰好就能和圖坦卡蒙對上眼，志郎又快忍不住了。

就在這時，從房門半掩的裏屋悄無聲息地走出一隻貓咪，它全身覆蓋着細碎的豹紋，身形纖長柔美。

「小瑪烏，過來這邊。」

貓咪應聲走到麗子身邊，舒服地讓她抓撓下巴。

原來這位便是傳說中的瑪烏，看來血統的影響確實很大，瑪烏的身體比例和野貓完全不同，眉眼間也帶着高雅貴氣。

瑪烏在房間裏悠然地踱來踱去，不時發出小小的鳴叫。突然，它像是察覺到甚麼，徑直靠到志郎身邊，圍着他的膝蓋嗅來嗅去。

瑪烏鼻尖徘徊之處正是被朱古力慕斯染為褐色的那一塊，它似乎相當喜歡這種香甜的氣味。從深町先生的位置無法看到志郎褲子的情況，在他看來瑪烏只是在向客人撒嬌而已。

「香坂先生似乎很招貓咪喜愛。」

深町先生終於舒展緊皺的眉頭，他投向瑪烏的視線相當溫柔。

看到對方的表情變化，志郎頓時明白了，沉迷古埃及文化的深町先生，自然也會對貓這種動物抱有異常的喜愛。

志郎輕撫瑪烏楔形的頭部，重新展開同麗子父親的對話。

「您過獎了，或許是這隻貓咪的性格特別好。」

「哪裏哪裏，埃及貓很認生，通常不會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示好。看樣子它相當喜歡你。」

多虧了突然出現的瑪烏，兩人間的氣氛逐漸緩和下來，志郎決定抓住良機，適時切入正題。

「這隻貓咪是叫瑪烏？」

「它本來就是埃及貓，就按照埃及語『貓』的發音給它起了名字，換在古埃及語裏頭還有『神聖之貓』的寓意。」

瑪烏似乎知道兩人正在談論自己，它優雅地邁着步，在志郎跟前走來走去，彷彿正向人類展示自己周身醒目的斑紋。

「怎麼樣，這孩子很美吧？虎斑貓的紋路通常都是條狀，豹紋形狀的圓斑十分罕見，基本上都得靠人工交配才能有，而埃及貓是唯一能通過自然交配遺傳這種紋路的品種。」

「原來如此，長見識了。」

志郎對貓的斑紋並無了解，但為保住難得的融洽氣氛，他積極地附和着對方的講解。

之後，深町先生更是滔滔不絕，比如古巴比倫的畫作裏也出現過埃及貓，這一品種和阿比西尼亞貓應該算是兄弟關係，諸如此類和埃及貓有關的話題都被他講了個遍。漫長談話的最後，深町給自己點上煙，帶着深深的感慨看向志郎。

「既然連怪脾氣的瑪烏都這麼喜歡你，也難怪麗子會看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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