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天空血紅一片。
或許,在不知名的遠方,正有烈火熊熊燃燒。只有天空的邊緣還存有些許白色的紋路,但漸漸它也隨着燎原的天火燒成一片緋紅。如果伸手觸摸這片燃燒的天空,一定會被滾燙的烈焰灼燒吧。
本以為整個世界都將被燃燒殆盡,但颳過天地的微風卻越發涼爽。火舌似乎並未襲近,否則連風也會帶上熾烈的溫度。
那麼,天空為何會紅如血、赤若焰,難道這不是烈火燎原的顏色嗎?
「朱古力……朱古力!」
雪糕的呼喚遠遠傳來,那聲音似乎帶了怒意,嚇得朱古力脊背一顫。
「你是怎麼了,朱古力,甚麼時候變得喜歡胡思亂想了?不是跟你說了趕快回家嗎,我快睏死了。」
雪糕果然生氣了。
它們在國王陛下的森林裏逗留得太久,不知不覺已經過了睡覺時間,現在滿腦子只想着快些趕回家去,躺在櫃子頂上好好睡上一覺。加上今天溫度偏高,對貓來說更容易暈暈欲睡。
「你……你看着這種紅彤彤的天空,會覺得高興嗎?」
聽到朱古力吞吞吐吐的提問,跑在前頭的雪糕有些不耐煩。
「沒甚麼好高興,不過有時也會有安心的感覺。」
畢竟是相伴生活良久的對象,朱古力忍不住向雪糕說出了心中感受。
「真是不可思議,被子屋裏如果變紅的話,就會非常暖和,但天空變紅之後反倒涼快起來。明明都是一樣的紅色,為甚麼會不一樣?」
「那不叫被子屋,叫被爐。」
不知是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還是太想趕回家睡覺,雪糕並不打算和它繼續討論下去。兄長的聲音在耳中形成小小的震動,朱古力有些失望,這明明是很有意思的話題啊……
國王陛下給予了它們諸多恩賜。
其中最了不起的一項,是讓它們能看到更遠更遠之外的景物,不僅如此,它們還能辨識出鮮明的色彩。多虧這樣的恩賜,朱古力才能和雪糕或者其他新種貓談論各種之前無法想像的話題。
人類絕對無法知道身邊的貓咪都在談論甚麼,對他們來說,貓的交流無非是單調的噪音而已。
就像愉快時會從喉嚨深處發出呼呼聲一樣,貓能夠通過改變喉嚨深處的震顫發出不同的音調,只要將聲音的頻率調節到足夠高的波段,就能形成貓類專用的頻道。
人耳並不擅長對聲音的處理,既無法分辨貓叫聲中細微的變化,也無法捕捉更高頻率的聲音,正因如此,就算貓咪站在人類身邊高談闊論,他們也毫無知覺。而新種貓則擁有更加敏銳的聽覺,即使隔開很遠也能毫無障礙地交流。
「抱歉,雪糕,你先回去吧,我還想在外頭轉轉。」
其實朱古力並不抱希望對方能夠同意,只是帶着試一試的心態隨口問問。天空繼續暈染着緋紅,舒爽的涼風陣陣吹拂,就這麼回家似乎有些可惜了。
可是雪糕就喜歡窮操心,它總不放心讓朱古力單獨在外面晃蕩,就算朱古力只是出門散個步也能讓雪糕擔心半天。真是的,明明它倆都是同樣歲數,不知雪糕為何就不放心自己。
「那,你別玩兒得太晚……」
出乎意料,雪糕竟然同意了朱古力的請求,也不知是它睏得腦子迷糊了,還是已經放心讓朱古力獨自行動。
「就我自己在外面,真的可以嗎?」
朱古力戰戰兢兢地確認,雪糕的聲音再次遠遠傳來。
「讓你這個冒失鬼單獨行動我當然會擔心,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你總得學着長大才行……今天是特例!」
意外的喜訊讓朱古力滿心歡喜,它興高采烈地跳上附近的信箱,落腳後才發現經過整日暴曬的鐵質信箱還熱得燙腳。
「那,我就稍稍逛逛。」
趁雪糕還沒臨時變卦,朱古力急匆匆地跑遠了。
「對了,朱古力——」雪糕突然叫住正要離去的兄弟,「剛才聽路易說……」
「路易?我可討厭那傢伙了,成天黏着國王陛下,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
朱古力極不待見那隻帶着紅色項圈的同類。那傢伙仗着自己成為新種貓的資歷,總愛蹬鼻子上臉,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它又不是國王陛下。
「路易說甚麼?」
「它說在這鎮子上有個可怕的敵人,聽說是個雄性人類。雖然不知道對方的底細,但他會把貓抓起來殺掉。這人的長相——對了,他臉上架了個東西,就是老婆婆看書時戴的那種東西。」
「眼鏡?」
「對,眼鏡,那人就戴着這東西。你要是遇到戴眼鏡的人類,千萬當心。」
「別擔心,雪糕,戴眼鏡的都是老人家,肯定是人類裏頭的舊種,咱們是新種貓,不用怕他。」
朱古力站在郵箱上高高地直起身子,抬頭眺望頭頂的緋色。和歸途相反的方向,天空也逐漸被火焰吞噬。它想試着去尋找,尋找把天空燒為血色的火源。
它們就在這裏分別,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然而,只跑出五六步之遠,雪糕突然停下腳步。
「總有些不好的預感……朱古力,我們還是一起回家吧。」
雪糕轉過身來,卻沒等到任何回音。
「朱古力!朱古力!」
看來,朱古力已經跑至聲音無法傳達的遠方。
事到如今,雪糕深深後悔,自己根本就不該讓那小子單獨行動。現在只能祈禱它平平安安地回家了……雪糕抬起頭,望向似在滴血的天空。
不知何時,天空竟然破了一個小洞,隱隱露出小小的白光。
「星星……」雪糕獨自呢喃。
洶湧的人潮從小小的建築物裏不停湧出。
通過窄小的通道後,人潮迅速分散開去。朱古力靈活地穿梭在步履匆匆的人群腳下,一面思考着這棟建築裏到底裝了多少人類。
同雪糕道別後,它埋頭一路猛衝,生怕對方突然變卦,等回過神來就已經埋進了人堆裏。當它忙着打量眼前的奇怪建築時,腳下的地面突然搖晃起來,同時還能聽到機器的轟鳴。它聽雪糕說過,那種機器由很多個連在一起的大箱子組成,叫作「電車」,眼前的建築似乎叫作「車站」,可是「車站」和「電車」又有甚麼關係?
「看,有貓咪,真可愛!」
穿過窄小通道的人群中,幾名人類女孩發現了朱古力,正大呼小叫地朝它擁來。朱古力壓下心頭不快,任由她們逗弄着。
「車站檢票口竟然有貓咪,真稀奇。」
「難不成這孩子是來接主人回家的?」
「才怪,它又不是忠犬八公。」
「可是你看,它帶着項圈呢。」
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議論着什麼,一面撫摸着朱古力的頭和脖頸,說實話,它只感到陣陣悶熱。
「吃不吃這個?」
其中一個女孩從包裏取出一隻小袋子,倒出一塊扁扁的東西遞到朱古力面前。
那東西的氣味進入鼻腔的瞬間,朱古力感覺自己的腦子突然麻痺了。
很久以前,自己似乎也曾像現在這樣被某個女孩子餵食過。舌尖輕輕一舔,鼻尖就滿是濃郁的香味,那簡直是至高無上的享受,可惜它至今還沒能重溫當時的美味。現在,既然有人類專門拿出美食款待,自己就配合地享用吧。
朱古力伸出舌頭,細細地舔着女孩遞到嘴邊的食物。香甜的粉末黏在舌上捲入口中。
「這孩子喜歡吃餅乾。」
女孩們相視而笑。
餅乾……這種東西叫餅乾?
朱古力本想好好品嘗眼前的美味,但周圍來來往往的人潮讓它無法安下心來。對貓來說,找到好吃的東西就該躲藏起來單獨品嘗,決不讓人打擾享用美食的過程,這是與生俱來的天性。
朱古力從女孩手中咬下硬餅乾,機靈地跳向一旁。它叼着餅乾,搖了搖尾巴,向身後的女孩們道謝,然後穿過人潮間的縫隙離開了。
朱古力叼着餅乾,四處物色着用餐地點。
然而不管走到哪裏,周圍都是來往的人群,根本找不到能夠安心用餐的場所,好不容易看上的地方又有舊種貓堅守着地盤。
朱古力最終選擇了一座沿河而建的小公園,這裏茂密的草叢能讓它安心進食。
怎麼會變成這樣……
朱古力放下一直叼在嘴裏的餅乾,這才發現寶貝的食物只剩下一半大小,不禁悲痛萬分。看來自己四處尋找落腳點時,餅乾在無意間被碰碎了。可是現在難過也於事無補,還是好好享用剩下的部分吧。
朱古力重新舔上餅乾表面,香甜的餅乾渣沾滿舌頭,美味得無法言喻。
可是,吃獨食會不會不太好……
它小小的腦袋裏浮現出雪糕的身影。在外遊玩時,無論看到甚麼好吃的,雪糕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自己;無論雪糕得到甚麼食物,哪怕只是一丁點兒,也一定會和自己分享。
該怎麼辦啊……朱古力為難地看着只剩下一小塊的餅乾,認真思考着。
就算現在帶回家,說不準半路上又會被碰壞,再變小了可沒臉送出手……
對不起,雪糕……下次一定分你一半!
反正對方也聽不到,朱古力嘟囔着道了歉,再次埋頭舔食起來。它用前爪壓着餅乾固定住,細細享用着。
餅乾終於只剩下丁點兒小的一塊,朱古力正打算把它咬進嘴裏嚼碎吞下,突然聽到了迫近的貓叫。
怎麼了?
這叫聲絕不尋常,這是決心和對方決一死戰的淒烈嘶叫。朱古力起初以為那只是普通的打架鬥毆,但它並未聽到其他貓類的回應,甚至也沒有狗或其他動物發出的聲響。
這是甚麼情況?朱古力低伏在茂密的草叢中,豎起自傲的耳朵仔細捕捉着周圍的動靜。
是人,朱古力依稀辨認出人類的呼吸聲。那人的呼吸有些急促,可能被發狂的野貓抓傷了。
聽那貓嘶叫的方式,應該是只未能拜見過國王陛下的舊種,它似乎正被巨大的力量按壓在地,完全不能動彈。
「別亂動,乖乖聽話。」
人類輕聲低語,被制住的舊種貓已經放棄抵抗,開始發出幼仔一般可憐兮兮的嗚咽。
朱古力從藏身的草叢中探出頭,往一人一貓所在的方向看去。
在緊挨河川的柵欄邊上,有一條消瘦的人影,在那人影的鼻梁上,眼鏡的輪廓朦朧可辨。他用單手抓住野貓的後腿提了起來,就像拎着一袋沒有生命的物品。
頭朝下被倒提起來的野貓是一隻即將成年的母貓,它微弱地扭動身子,但已沒有絲毫逃脫的希望。
那傢伙,就是「敵人」嗎?
朱古力立刻想到雪糕臨別時的忠告,如果眼前的人類真是雪糕所說的敵人,那麼毫無疑問,他手裏的那隻舊種只有死路一條。
成為新種貓後,朱古力已經無所畏懼。
雖然沒有生命最初的記憶,但這並無大礙,它已經不是平凡無為的舊種。它能分辨天空中變幻的色彩,能和同伴們自由交談,能看清遙遠距離之外的事物,除此之外,它還獲得了非凡的智慧。
所以,自己能救出那隻被困的舊種。雖說對手是比自己龐大太多的人類,但沒關係,它有利爪和獠牙,還有人類無法比擬的敏捷身手。
沒問題,看我的!
朱古力瞄準機會從草叢裏猛然躍出,然而它的身體卻撞上了甚麼軟軟的東西,被彈返回來。它就地一滾,迅速穩住身形。
悄無聲息阻攔在朱古力面前的,是一座茶色的肉山。
搞甚麼,這傢伙?
朱古力瞪着突然出現的「屏障」,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恍然大悟。
這是一隻體型巨大的紅虎斑貓,幾乎有朱古力的兩倍大。過度肥胖的大臉已經不是貓類特有的錐形,而是渾圓的球狀,看上去就和老婆婆的毛線團一樣。
「幹嘛擋路?」
朱古力刻意使用了新種貓特有的說話方式,如果對方是同類就一定能聽懂。
巨大的肥貓一臉呆樣,它吃力地將粗短的後腿抬到咽喉下方,奮力撓起癢來,滿身贅肉如驚濤駭浪般猛烈抖動,塵埃和雜毛漫天飛舞。
沒救了,這傢伙……是個舊種。
意識到對方並非能好好溝通的對象,朱古力的態度強硬起來。
「快閃開,笨貓!看你塊頭這麼大,結果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
朱古力繞開肥貓再次往外跳去,哪知又被一身肥肉彈回原地。難不成這隻大肥貓以為自己在和它玩遊戲?
「所以我才討厭你們這些舊種……聽好了笨貓,你的同類有危險,我得去救它,你別擋道!」
朱古力好說歹說,肥貓仍然不屈不撓地阻撓着它的救援行動。火氣上頭的朱古力決定改變戰略,它打算從柵欄的縫隙間硬擠過去,大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這時,戴眼鏡的男人已經走上一座小橋。這座橋很短,人類不消十步就能走完,但橋下的河水深不見底,骯髒不堪,與其說是河,倒不如把它看作一條污水溝。不巧,今天傍晚時分下了一場雨,橋下的水流比平常還要湍急。
橋上的男子抬手劃出一個弧線,就像往遠處投石子一樣把拎在手裏的小貓往外一扔。小貓在半空中拚命揮舞四肢,徒勞地掙扎着,這一切都被朱古力看在眼裏。
幾秒鐘後,河面傳來撲通的落水聲,以及淒厲的悲鳴。對貓來說,弄濕身子是世界上頭等討厭的事情,朱古力光是看着眼前的流水就一陣噁心。
男子俯視着身下的水流,但周圍實在太暗,以人類那種不中用的眼睛根本無法看清河裏的動靜。
落水小貓的慘叫並沒能持續很長時間,在水裏拚命掙扎的撲騰聲也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河水嗆進咽喉的痛苦窒息聲,這些微小的響動如數傳進朱古力敏銳的雙耳。毫無疑問,小貓正隨着水流沉沉浮浮,以河水現在的流速,它根本無法游上岸去。
「不行,這樣不行……」
仍舊俯視着河面的男人重複着同一句話,似乎正懊惱不已。
無法抑制的暴怒充滿了朱古力小小的身體。
那是一隻舊種貓,它根本不曾意識到延綿於頭頂的青天,更加不會知道天空中變幻的色彩,它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的存在。但如果能見到國王陛下,能像自己一樣聆聽那首美妙的歌謠,明明連它也能成為同伴……
不能再讓「敵人」這麼放肆下去了!朱古力暗暗下定決心。
自己或許無法殺了他,但至少要用利爪劃破他的面孔,親手撕破他的皮膚,只有這樣才能緩解心頭的怒火。舊種貓或許無法體會這樣徹骨的仇恨,但自己和它們不同,自己是全新的一族。
朱古力壓低身子,準備一口氣向橋上的「敵人」衝去。就在這時,剛才那隻紅虎斑肥貓悠閒地向它走來,再次擋在朱古力面前。
老天,這傢伙完全搞不清狀況!朱古力抬起前爪想一把推開擋路的肥貓,但對方的身子竟像枕頭一樣柔軟,它根本使不上力。
當朱古力再次望向小橋時,「敵人」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它急忙衝上橋去向下俯視漆黑的河面,然而已經再也找不到落水小貓的身影。
混蛋!只知道吃喝睡的肥貓!
朱古力惱怒地咒罵着礙事的紅虎斑,卻忘了不久前的自己也是這般模樣。肥貓似乎甚麼也沒聽到,它抖了抖渾身的肥肉,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
對了,想起來了,我見過你!你這胖傢伙就愛在國王陛下的森林旁邊轉悠,還向住在附近的人類討飯吃!
沒錯,就是它,這種體型的肥貓再沒第二隻了,朱古力自信不會弄錯。
但它質問的對象依然不為所動,紅虎斑事不關己地遛來遛去,嗅着周圍的氣味,最後終於鑽進樹叢消失了。
朱古力看着肥貓漸漸離去的背影,不免腹誹起來。這傢伙明明就住在國王陛下的森林旁邊,卻不知道好好把握機會,居然到現在還是舊種,真是個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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