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貓的國度 by 朱川湊人
2019-11-22 18:30
把第二天開會需要的資料準備妥當後,時鐘的指針已經走過七點。之後還需要按照參會人數進行複印和編號,不過會議下午一點才開始,明天再處理應該也來得及。
村上把整理好的資料放進文件夾裏裝好,準備收拾東西回家。
「村上。」
突如其來的招呼讓村上立刻抬起頭來,聲音的主人是坐在最靠裏位置的課長,他對村上做了個舉杯喝水的姿勢。
「怎麼樣,今晚陪我來一杯?」
從小到大,村上都相當不擅長飲酒。
「對不起,今晚我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很抱歉。」
「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聊聊天,就不能給個機會嗎?」
「抱歉……」
再次被拒絕,課長露出了明顯的沮喪之情。
「我明白你的苦衷,但起碼的人際交往也很重要。」
哪兒的話,我這不是老老實實地陪着你嗎?村上心裏嘀咕着。
倘若自己真打算獨來獨往,大可每天按時下班,根本沒必要像現在這樣留下來加班。因為大部分人都沒走,他也一起留了下來,這難道還不夠合群嗎?不過這種話村上當然不可能說出口。
「我是真有話想跟你說,最近幾天能空出些時間嗎?」
課長最後換上了營業推銷時的口吻。
「嗯,一定會……抱歉,我先走一步。」
村上深深鞠下一躬,隨即出了營業三科的辦公室。
再這麼下去恐怕不妙了。
行走在廊道上的村上默默想着。
距離重回公司已經過去三個多月,自己仍然無法融入集體,業績也並不好看。課長想借喝酒跟自己聊的話題,無非就是這些吧。
當初,自己接受了前任上司的好意,重新回到公司上班,事實證明這非明智之舉,現在的自己已經無力從事經營業務。
從早到晚繫着領帶奔走於客戶間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本以為將自己置身於忙碌的工作環境中,就能重新找回昔日的活力,當前任上司提出邀請時,或許兩人都抱有這樣的希望,然而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小悟死去時,他全身的力量就已隨着眼淚一併流逝,再也無法找回。
或許還是辭職比較好吧,繼續待在公司也只是給上司和同事們徒增麻煩而已。
思索間,村上已經來到公司大門,門口正站着同屬三科的年輕男子。也不知這小伙子是吃甚麼長大的,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個頭。
「辛苦了。」
男子禮節性地朝村上低了低頭。
既然已經正面撞上,村上也沒法像平常一樣故意無視對方,迫不得已,他只得朝對方輕輕頷首。
這年輕人應該是姓香坂。村上記得很清楚,好幾天前,有兩人在上班前揪着汽車的話題不放,惹得他幾乎失控,眼前的香坂正是其中之一。
想到當時自己焦躁的表現,村上很是後悔,如果像平常一樣無視他們就好了。
在公司裏,村上儘可能不說也不聽,如果可能,他更希望和任何人斷絕往來。似乎只有這樣,對小悟的思念,對肇事司機的憎恨,才能稍稍消減。
可是,除非自己能夠歸隱山林,否則只要還處在人類社會,就不得不和他人打交道。既然如此,那就把人與人的交往保持在最低限度好了,自己絕不主動開口說話,也絕不做出引人關注的舉動。
然而那時,看着兩人興高采烈交談的模樣,自己失控了。車是能夠奪人性命的兇器,這一認識已經深深植根在他心中,但凡見誰對車表現出毫無保留的讚美和喜愛,村上就會像得了失心瘋一樣暴怒起來。
這些人醉心於車子展現出的強大力量,總有一天會傲慢地傷害弱者,小悟正是被這種妄自尊大的司機無情地碾死的。
那時,村上心頭突現的熊熊怒火燒盡了他的自制力,理性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他就對兩人怒叱出聲。
雖然對香坂和他的朋友來說,自己的怒意顯得莫名其妙,但通常情況下,惹人生氣的一方都會試着說些甚麼作為補償。不過老實說,如果對方真向自己道歉,他並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果然,姓香坂的年輕男子張了張嘴,似乎有話想說。村上用眼角瞟到了對方的動作,趕緊埋頭走出門去。在對方眼中,自己當然是個奇怪又討人厭的傢伙吧,不過沒關係,其他人愛怎麼想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
一踏出公司,眼前的道路上儼然一幅車來車往的熱鬧景象,只消看着這些來往的車輛,村上的心臟裏面就如被貓抓般隱隱作痛。
村上像往常一樣,埋着頭向車站方向快步走去。他只想快些回家,早一分鐘也好。他只想從汽車引擎的轟鳴聲中解放出來,早一秒鐘也好。
終於,村上回到了獨居的公寓。村上的家位於一棟老舊公寓的四樓,分為六張和四張半榻榻米的兩個房間,其中還有一個小小的廚房。
他換上已經穿舊的汗衫,機械地吃着回家途中從便利店買來的便當,這就算解決了晚飯。其實對村上來說,吃甚麼都無關緊要,可能的話他倒希望過着不吃不喝、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從那天起,從唯一的兒子死於交通事故的那一天起,村上就感覺不到飢餓了。人只要還活在世上當然就會有饑飽感,但對村上來說這種感覺已經太過遙遠,他現在簡直已經沒了任何欲求。
其實不久前在醫院接受治療時,村上真的甚麼也不吃,出院之後由於必須按時服藥,他才義務性地逼着自己進食,空腹服藥對胃的傷害實在過大,針刺般的疼痛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他也嘗試過停藥,可是一旦沒了藥物幫助,他幾乎隨時都會想從窗口一躍而下。雖然村上並不認為自己這條命還有甚麼價值,但他還不想把死亡當作逃避的方式。
村上把吃完的便當盒扔進垃圾桶,就着水吃了藥,然後走進雜亂無章的另一個房間。
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裏,數不清的塑料模型盒凌亂地堆疊在一起,已經形成一座小山。仔細一看,屋裏全是噴氣式戰鬥機模型的包裝盒,完全沒有直升機或客機模型混雜其中。
房間的一角有一張兒童書桌,村上的獨子就曾坐在這裏讀書學習。一旁的書架上並排放滿了相框,村上走上前去,隨手拿起一個相框端詳起來。
照片中,尚在人世的小悟和自己緊靠在一起,兩人比着「V」的手勢,笑得一臉燦爛。這張照片是小悟剛剛入讀小學時一家人在附近公園拍攝的,那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背景裏的櫻花宛如粉霞。
要照囉!爸爸和小悟快準備好!
從小小照相機的那一頭傳來早苗的叫聲。
小悟緊貼在村上腿邊,用手比了個「V」字,做父親的也傻傻地擺出相同的手勢。
真幸福啊,那一天……沒有絲毫陰霾,幸福得炫目的日子。
「小悟,我回來了。」
村上輕撫着照片中小小的笑臉,幽幽低喃。終於回來了,回到棲身之所的安心感讓村上發出一聲輕嘆。
在村上心中,有兩塊時鐘,一塊在小悟死去之時就已停止,另一塊則被現實驅趕着不停轉動。對村上來說,真正的時鐘是已經停止的那一塊,它的錶盤裏烙印着幸福往昔的全部,鐫刻着村上真正活過的歲月。另一塊,只是單純地分割着昨天、今天和明天,對村上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明明已經不關心、不在乎那塊無情運轉的時鐘,但自己的肉體卻被禁錮其中,在沒有小悟的錶盤裏,村上不得不在現實的推搡下向前,向前。
一停一走的兩塊時鐘讓村上身心俱疲,兩個世界的衝突消磨着他的力氣和精神。流逝的時間沉澱着不安和焦躁,鞭笞着村上的神經,幾乎讓他忍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嘯。他努力切斷和他人的聯繫,希望藉此從時間的濁流中解脫出來,然而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願望絕對無法實現。
不過,只要踏進兒子的房間,村上就能不可思議地安定下來。在這裏,他可以無視冷酷無情的時間,可以獲准重溫凝固在另一塊時鐘裏的回憶。只是看着兒子生活過的痕跡,那組早已停止的指針似乎又開始微微顫動。所以對村上來說,兒子的房間就是他最愛的歸所。
久久凝視小悟的笑臉後,村上把相框放回書架。他向另一側的桌子彎下身去,拾起腳邊的一隻模型盒,盒子裏裝着美軍F-14雄貓式戰鬥機的塑料模型。村上打開盒子,掰下零件開始拼裝。
製作模型絕不是村上的興趣,他也早已沒有心情和精力為自己培養興趣。這不是打發時間的遊戲,而是他為了驅動停止時針而進行的重要工作。
戰鬥機是小悟的摯愛。
他對直升機或是客機沒甚麼興趣,卻專心致志地研究各種噴氣式戰鬥機。他的夢想正是長大後加入航空自衛隊,成為一名戰鬥機駕駛員。
村上始終無法理解戰鬥機到底有何魅力,但他能理解兒子的專注和熱情,小悟是認真地喜愛着這一事物,如果遇到學習或是運動上的倦怠,只要跟他提一提戰鬥機的話題,他的雙眼立刻就會充滿神采。
「我說小悟啊,你如果不好好學習,將來可沒法開戰鬥機。戰鬥機上有很多很多錶盤需要確認,腦子必須夠用才行。而且外語也得好好學,飛行員在通話時必須用英語呢!」
「小悟啊,別一天到晚賴在家裏,戰鬥機對駕駛員的身體素質要求可高了,如果不從現在起堅持鍛鍊身體,以後就沒指望了。」
雖然這種半威脅半哄騙的教育方法不算太好,但只要拿出戰鬥機作誘餌,兒子就會幹勁十足地照着父母的話做。看着小悟認真拚命的樣子,村上打心眼兒裏覺得兒子可愛得不得了,而他也漸漸開始相信,小悟的夢想並非兒戲,他一直朝着自己的目標努力着。
能夠實現夢想的,只可能是為了夢想不懈努力之人,付出的努力越多,就會越早達成自己的期望。既然如此,為何小悟的夢想卻沒能實現呢……
夢想仍在,只是再無實現之日。
小悟,爸爸一定會遵守約定。
村上組裝着戰鬥機的機身,在心中暗暗許諾。
製作好的模型已經有七十四架,但距離約定的一百架還有不小差距。
在黏合劑的刺鼻氣味中,村上再次想到兒子的笑臉,也再次為自己的失職深深自責——對不起,爸爸再怎麼努力也沒能成為稱職的好父親……
那是小悟出事兩天前的週末。
那一天本該是休息日,但村上一大早就接到了緊急電話,他負責照顧提點的新人在處理一筆大單時犯了重大失誤,已經不是低頭認錯就能解決的局面,必須由村上回公司一起處理。
那時的村上還是個熱心事業的有為之人,很受當時的部長器重,部長的日常瑣事或是出行準備都放心地交由村上打理。
「爸爸,你不是答應今天和我一起做模型嗎?」小悟抱着新買的戰鬥機模型,對村上抱怨着。
「抱歉,小悟,爸爸無論如何也必須出去一趟。」
「爸爸賴皮,明明已經跟我約定好了。」
「真的很抱歉,不過模型就得一個人做才更有意思。」
「可是爸爸做得比較好!」
小悟賭氣地鼓起了臉頰。
製作模型其實並不容易,想做出精緻的成品必須花費諸多時間和精力。如果只是簡單地拼湊成型倒也並不複雜,只需要把零件一個個掰下來,再小心地組裝黏合起來即可。當然,如果想做得漂亮,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村上自己也並不擅長製作模型,但和小學三年級的孩子相比,自然還是高明許多。
大約在一個月前,為了給小悟一個驚喜,村上突發奇想,開始嘗試製作兒子最愛的戰鬥機模型。為了保密,他每天都等兒子睡着以後才悄悄開始行動,一連好幾個晚上,他都會喝着威士忌興致勃勃地擺弄模型。
大約十日之後,模型終於製作完成。村上自認並不屬於心靈手巧的類型,竟然也能獨立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這讓他很是得意。自己原本對模型毫無興趣,卻也憑一己之力達成了目標,就這一層面來說,獨自製作模型確實更顯樂趣。
第二天大早,村上把偷偷做好的模型送給了兒子。他至今仍然無法忘記那時閃耀在兒子眼中的奪目光輝。
「這個真是爸爸做的?沒騙人?」
小悟如獲至寶地捧着村上製作的模型,過度的興奮和感動甚至讓他沁出淚花。
「太崇拜爸爸了!」
村上自然也是心情大好。由於工作繁忙,他時常很晚才能回家,也甚少和兒子談心,對此村上一直心懷愧疚,這回的禮物也算是一種補償。
「爸爸,以後也繼續做模型吧!」
小悟期待地看着父親,就在那時,村上對兒子許下了承諾——好啊,下次一起做吧。然而,公司的應酬、朋友的婚禮,各種各樣的瑣事瓜分了村上的週末,許下的諾言一直沒能找到兌現之日。
終於,村上為兒子空出了一個星期天。
從前一天晚上開始,小悟就不停地把新買的模型盒打開又關上,關上又打開,滿臉都是期待的喜悅。村上也愉快地等待着即將和兒子共度的週末。
可悲的是,工作最終戰勝了承諾,就算兒子氣鼓鼓地指責自己毀約,村上仍舊決定去公司上班。
「那你要快點兒回來,我等你!」
「都跟你說過了,今天不行。」
這並不是一兩個小時就能處理的問題。
「小悟,爸爸有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你已經三年級了,不能這麼任性。」
村上的語調逐漸嚴厲。他想這或許是個好機會,能教兒子學會忍耐的重要。
「那下個星期天一定要陪我!」
小悟已經帶上了哭腔,可是下週末村上已經和客戶約好一起打高爾夫。
「下回有時間的話爸爸一定會和小悟一起做模型,十架二十架都沒問題,乾脆一口氣做一百架好了。」
村上打着領帶,有些心虛地應付着兒子。
「那就說定了,一起做一百架!」
當然,無論父親還是兒子,誰都沒把這一百架的許諾當真,只是圖個安慰而已。這種心知肚明的戲言,或許全日本的親子都經歷過吧。
然而,兩天之後,小悟死了。他在過斑馬線時,被一輛莽撞左轉的大型貨車軋死了。
悲痛如暴風驟雨般肆虐。
這份蠻橫無情的悲痛徹底改寫了村上的人生。沒能共度最後一個週末的悔恨,沒能一起製作模型的悔恨,全都成了讓他無法掙脫的枷鎖。
痛失愛子之後,村上決定遵守那個玩笑般的約定,為兒子製作一百架戰鬥機模型。村上從沒認為這是個困難的工作,當他集中精力組裝模型時,彷彿能感到兒子就坐在身邊,只有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還未死去。對村上來說,這是最為寶貴的時間,他絕不會犧牲和兒子共處的機會去酒館陪酒。
沒過多久,隔壁房間的電話突然嘟嘟作響,被打斷的村上抬起頭來,像是看着甚麼髒污之物般厭惡地盯着電話。
幾乎沒人會往這個家裏打電話,就算鈴聲偶爾響起,多半也是產品推銷,除此之外,只有已經分居的前妻會略表關心。
村上皺着眉站起身來,不情不願地走到隔壁拿起話筒。
「喂……是我。」
果然是早苗。雖然兩人已經斷了夫妻緣分,但她仍會不時捎來問候。
「等等,先別掛!」
電話另一頭的早苗彷彿預感到村上的舉動,急忙出言制止。如她所料,村上正準備放下話筒結束這通電話。
「你還好嗎?有沒有好好吃飯?」
早苗幾近吼叫的問候從話筒裏遠遠傳出,村上不為所動,徑直掛上了電話。
現在不管說甚麼都已經無濟於事。聽着早苗關切的聲音,村上能感受到的只有悲傷。熟悉的聲音無法為他帶來絲毫平靜,心底的焦躁不安反而急速膨脹,以可怕的速度侵蝕他的身心,助長着深埋的暴虐。
不一會兒,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村上沒有接聽,他轉身回到兒子的房間,僵直着身體聽着刺耳的鈴聲。
電話堅持不懈地鳴叫着,村上厭煩地堵住耳朵。然而,像是響應鈴聲的呼叫一般,無數張小悟的臉孔不斷在他腦海裏交替出現。終於,村上再也無法忍受,慌亂地跑向隔壁拿起話筒。
「你……」
「閉嘴!」
早苗正想說些甚麼,卻被村上的怒叱打斷。
「跟你說過多少次,別再打過來了!我們已經分了,已經甚麼關係都沒有了!」
怒吼完後,村上徑直摔上了話筒。
狂亂的呼吸引得胸口陣陣發痛,光憑吼叫已經無法發洩心中的情緒,村上一把扯下電話線,卯足力氣把電話砸向前方的衣櫃。
憎惡——對奪去兒子性命之人的憎惡,充滿殺意的憎惡。
妻子也是間接害死小悟的兇手之一,正是照了她的吩咐出門購買雜物,小悟才會丟了性命。
小悟!爸爸一定會為你報仇!
村上無聲地嘶吼着。
他沸騰的大腦裏彷彿裝滿炙熱的水蒸氣,將人燙得體無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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