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一大早，志郎就遭受了地獄般的折磨。今天是他頭一次從神音鎮去公司上班，電車裏塞滿了乘客，志郎被擠得一寸也沒法動彈，被迫接受悶熱和推擠，他感覺自己已經快被煮熟了。

竟然還沒擠出人命嗎……

志郎連根指頭都動彈不得，只好悶在心裏發牢騷。

真沒想到神音鎮的通勤電車也能擠成這副德行，簡直和沙甸魚罐頭一個級別。志郎幾乎腳不沾地，無法挪動寸步，只能隨着上上下下的人潮左搖右晃。

志郎看着眼前的人牆，不禁苦中作樂地感嘆起來，這些人也真了不起，竟然全都一臉習以為常的表情。為了養家餬口，人們不得不早出晚歸，不得不習慣這樣的擁擠，想想也真是辛苦。

在今天以前，志郎從沒感受過乘車上下班的艱辛。他先前居住的職工宿舍距離公司只有兩站車程，而且恰是人流稀少的線路。上車下車之間不過幾分鐘而已，甚至不用準備雜誌或者小說打發時間。志郎喜歡透過車窗眺望外頭的風景，一閃而過的景色總能讓他感受到季節悠然的變換。

現在可好，同樣是通過車窗向外眺望，志郎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悠閒。緊貼在他跟前的男子滿頭全是定型水的刺鼻氣味，志郎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是儘量別過頭去。

出了檢票口，一間小小的奶站進入志郎的視野，他二話沒說，直接奔過去買了一瓶雪白的牛奶，然後走到車站柱子的背光處一飲而盡。

呼……謝天謝地。

志郎一個深呼吸，終於緩回口氣。這時，他從眼前來往的人群中瞄到一個認識的身影。

那是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穿着並不合身的大號西服，遠遠看去，他濃眉大眼的面孔很是醒目。男子完全沒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志郎，只是自顧自地垂着頭快步前行。志郎認得他，他是一月末調來營業三科的村上主任。

按理說，對方的年齡和職位都在志郎之上，既然看到了，志郎當然應該主動打個招呼。但他只是走回奶站，把空奶瓶放進回收箱裏，心頭猶豫着該不該過去。

因為村上主任是個怪人。

他調來營業三科已經兩個月有餘，卻和誰也不親近。和他打招呼吧，他從不回禮，跟他搭話吧，他又裝作沒聽到。平時他能不說話的時候就絕不開口，就連和課長之間必要的溝通也少之又少。說實在話，這人完全不是干營業的料，或者說他根本就不適合當個上班族。這樣的人竟然還能留在公司裏當主任，簡直叫人不可思議。

難道說……有關村上主任的流言是真的？

志郎看着男子匆匆離去的背影，不禁想到最近聽來的閒話。

村上主任似乎休了很長時間的病假，最近才重新回公司上班，志郎曾有幾次無意中聽人提起，村上的病似乎是精神上的問題。

就算謠言屬實也沒甚麼大不了，既然村上能回來上班，當然就證明他的病已經治好了，志郎並不會因為流言蜚語就刻意疏遠他。真要論起來，志郎那位信奉新興宗教的後媽反而更加奇怪吧……

在明知自己的好意只會貼上冷屁股的前提下，志郎還真提不起勇氣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而且如果在這裏叫住村上，勢必就得和他一路同行到公司，這麼長一段路，總得說些甚麼吧。

就在志郎待在奶站前猶豫不決的當兒，村上主任已經隨着人潮走遠了，這下想打招呼也沒了機會。

「阿姨，麻煩再來一瓶，這回要咖啡牛奶。」

要說解渴的話，剛才那瓶就足夠了，但為了徹底拉開和村上的距離，志郎有些自虐地又買了一瓶。

咖啡牛奶甜膩得叫人頭皮發麻，志郎慢慢地、慢慢地喝着。

「早上好！如何，搬新家的感覺？」

志郎剛在辦公桌前坐定，同期進入公司的仲本俊之就拍上他的肩膀。村上主任比志郎早到，現在正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資料。方才進入辦公室時，志郎習慣性地向大家道了早安，村上主任只是稍稍瞟他一眼，並沒有更多表示。

「簡直棒呆了！」

「那就好，不過我瞧你怎麼像霜打的茄子？」

「真別提了，讓電車給擠成這樣了……」

志郎和仲本同時進入公司，又都分在營業三科，兩人既是相互競爭業績的對手，也是志趣相投的好友。仲本額頭飽滿，架着無框眼鏡的鼻子又尖又挺，人又生得十分白皙，看外表很有學者氣質，內裏其實是個花哨又開朗的傢伙。

志郎半開玩笑地嘆了口氣，撿著有意思的部分向仲本吹起牛來。漂亮的公寓，奇怪的空地，還有不請自來的甚五郎，志郎一一向好友分享。

「那傢伙明明是隻貓，卻長了個寬下巴，笑死人了。看它睡覺的樣子確實挺有意思，不過和傳說中的招財貓相比，估計還有一定差距。」

志郎添油加醋地講着昨天遭遇的趣事，逗得仲本拍手直笑。

「我也聽人說過，自己找上門來的貓咪是招財貓，說不定還真是這麼回事。」

「幹嘛，幹嘛，笑得真噁心……」

仲本正樂呵呵地沖志郎笑。

「因為我啊，正打算送給你一份喬遷賀禮。」

「喬遷賀禮？不用這麼客氣……而且怪可怕的。」

「急甚麼，先聽我把話說完。你家那隻金太郎啊，說不定真能給你招來好運。」

「它叫甚五郎，你是故意找茬吧……」

志郎原本對仲本所謂的「賀禮」持懷疑態度，但當他知道賀禮的內容後，高興得都快飛上天了。

「怎麼樣，不賴吧？」

「你！你真打算把那輛車賣給我？」

「騙你幹嘛。這車才開了兩年，幾乎跟新的一樣，拿去二手市場最少能賣百來萬呢。為了慶祝喬遷，就八十萬賣給你好了。乖乖拿去吧，你個小偷！」

仲本豪爽地笑着，啪啪地拍着好友肩膀，志郎則一臉驚訝地站起身來。

仲本的愛車是日本車中的頂級貨，現下正是年輕富二代們趨之若鶩的車型，在志郎的同齡人中，也只有仲本這樣有錢人家的公子才開得起這種好車。對志郎來說，這種車就是高嶺之花，任誰買到都會好好寶貝着，通常情況根本不可能當作二手車賣掉。

「不過呢，我有三個條件——先別急着擺出一副苦瓜臉，我又沒打算為難你。第一，不接受貸款，我還等着你那筆錢給新車交首付呢。」

搬家已經花了志郎不少積蓄，八十萬說少不少，但也並非拿不出來。

「剩下兩個呢？」

「急甚麼……第二條，要笑嘻嘻地來付款。不過車不能馬上給你，得等我拿到新車之後，要不我就沒車代步了，很辛苦的，明白不？」

能以八十萬的超低價買到這麼輛高檔車，忍耐一下並無不妥。現在要想買輛熱門的新車，動輒等上半年的也不在少數。

「最後一條，你得先找好停車位，缺了車庫證明就沒法把車過戶給你。這三條全部辦妥了，我才能把車給你。怎麼樣，買不買？」

「就按你說的辦！」

志郎也不管仲本的話說沒說完，立刻大叫着拍了板。他從小就聽人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現在要不定下來，說不準仲本就改了主意，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成交！就這麼定了！」

仲本用不輸志郎的大嗓門定下這樁買賣。交易成立，兩人相互拍着肩膀，意義不明地哈哈傻笑起來。

甚五郎或許還真是我的招財貓，志郎邊笑邊琢磨着。它簡直就像廣告上宣傳的那種「開運珠寶」，原本只是唬弄人的東西，沒想到卻發揮了奇效，立刻就為志郎招了好運。

「你開的條件太優厚，我都懷疑其中有詐了。果真是雪中送炭的好朋友啊！」

「這話不對吧，應該這麼說，『果然只有仲本大人這樣仗義的豪傑才會為我雪中送炭啊！』快，趕緊重說看看。」

「你少得寸進尺，看拳！」

志郎說着就往仲本的肚子輕輕打去，對方配合地一聲悶哼，裝出吃痛的樣子。

「話說回來，這麼好的車你幹嘛賣掉？看上甚麼好車了？」

「打算買輛四驅的。」

兩人繼續興高采烈地聊着汽車，對志郎這般歲數的年輕人來說，車的魅力就相當於遊戲之於小學生，能讓他們廢寢忘食地討論個沒完。

「兩位請適可而止。」

當兩人更加熱烈地聊到美國吉普時，身邊響起了尖銳的警告，說話聲並不怎麼耳熟。

兩人轉過頭，就見坐在志郎斜對面的村上主任正不滿地盯着他們，他大大的雙眼閃着精光，在瘦削臉龐的襯托下顯得有些怪異。

「正式上班之前還有很多準備工作需要完成，別用無聊的話題浪費時間。」

兩人從沒見過村上主任露出這樣的表情——其實嚴格來說，這還是兩人頭一回看到他的臉上出現能被稱之為「表情」的波動。村上主任會主動開口說話也是件稀罕事，陌生的聲線讓人無法想像他是同在一個辦公室的同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整個營業部瞬間陷入沉默，仲本還保持着口若懸河的姿勢，張着嘴直愣愣地看着主任。

「正如主任所言，現在還不到上班時間。」

仲本先一步回過神來，他看了看手錶，還差七分鐘才到九點，在規定的上班時間之前，想做甚麼應該都是職員的自由，他打算好好和主任論論理。

志郎見勢不妙，趕緊用手肘戳戳仲本，對方一臉不滿地回頭看着他，最終還是忍住了剩下的話。雖然仲本想的都在理，但毫無意義的摩擦能少則少，而且村上主任周身瀰漫着危險的氣息，這種時候還是不要樹敵為好。

「抱歉……」

兩人認命地對村上主任低頭認錯，回到各自的座位準備開始工作。看到危險解除，營業部裏的其他職員也恢復了正常活動。

志郎悄悄往仲本的位置看去，仲本正透過文件資料的縫隙充滿敵意地瞪着主任——果真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甚麼心思都肆無忌憚地寫在臉上。

很快到了九點，志郎稍事準備之後投入了一天的工作。

志郎的主要工作是複印機和高性能打印機的租賃與銷售，為了開拓新業務自然需要不斷奔走，同時還要負責為老客戶提供技術和消耗品支持，常常忙得不可開交。

志郎翻看着筆記本上的紀錄，大致計劃着一天的行程。今天是休息後的第一個工作日，應該以消耗品的補充為主，志郎的客戶裏也包括小型出版社和編輯部，這些公司常常連星期天也會加班工作，需要優先處理他們的業務。

「喂，香坂。」

志郎出了辦公室朝樓梯走去，半路卻被人出聲叫住。志郎回過頭，就見三科的梶前輩正朝自己招手。梶前輩在學生時代勤練游泳，體格非常健壯。

「有甚麼事嗎，梶前輩？」

「想跟你說說村上的事情。」

難道剛才那幕惹前輩生氣了？志郎稍稍有些擔心，但看對方的模樣似乎並非如此。梶謹慎地看了看四周，確定沒人注意後才壓低了嗓門兒對志郎交待起來。

「你們事先不知道，這也沒辦法……但今後要注意，在那人面前千萬別提和車有關的話題。」

「為甚麼？」志郎也壓低了聲音悄悄問道。

「村上主任的獨子遇上交通事故過世了，從那時候起他就對汽車恨之入骨。」

原來村上主任已經結婚生子，這讓志郎很是意外。

「我聽人講，出事前村上其實很能幹，他和課長同時進入公司，很快就出人頭地。原本多有幹勁的一個人，現在變成這副樣子，可見受了相當大的打擊。」

前輩皺着眉頭一臉惋惜。

「可是我們只是在談論哪種車型比較好，並沒針對村上主任。」

「這我知道，但到底是犯了別人的忌諱，總之以後要注意一點兒，在村上面前就別提汽車了，你記着也跟仲本說說。」

梶前輩拍拍志郎的肩膀，轉身返回了辦公室。

志郎的心情很複雜。村上主任的愛子被交通事故奪去性命，現在有人當着他的面大談汽車，會不高興也是理所當然，但志郎依然認為村上的反應有些過激。

現在電視裏全是汽車廣告，報紙雜誌上也有大版的圖文介紹，往街上隨便走走，周圍也全都是來來往往的車流。就算主任再怎麼厭惡汽車又能怎樣？難道一出現汽車廣告就關掉電視，撕掉雜誌嗎？

在現今這樣一個世界裏，任他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把汽車從生活中剔除吧。

志郎再次向樓梯走去。管它的，自己能買到好車就心滿意足了，想想看，仲本的高檔車不久就會成為自己的所有物！

志郎幻想着即將到手的寶貝，不由得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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