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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再次冒險相會

古拉格之戀 by 奧蘭多·費吉斯

2019-11-22 01:53

  斯維塔走後不久,伯朝拉就進入了冬季。列夫覺得,斯維塔一走,冬天就來了,這兩件事好像是有因果關係似的。10月13號,他給斯維塔寫信說:
  今夜下了第一場雪,地面上凍已經兩天了,忽然之間,到處都是冬天的景象了。這兩天,我就是寫不出來……當然這不能怪冬天,斯維特不在,冬天就來了。冬天把情緒都凍麻木了。思想也不靈活了;人漸漸靜了下來,不太想幹事了。時間好像也慢了下來,在這白茫茫的原野上凍住了。
  斯維塔來的時候,列夫興高采烈的。她一走,列夫悵然若失,心情比以前更加低落。這一來一走,彰顯出列夫日夜盼望的人兒,現在已經人去室空,不在身邊了。斯維塔走後第六天,列夫在信中寫道:「斯維塔,我越是想你,越記不清你的臉了。我怎麼想像不出來你的容貌了呢——只見到你的零星碎影。真想哭一場。」列夫可不是顧影自憐那種人,但是此時此刻,他顯然在傷心。列夫接著寫道:「好啦,傷感傷感就行啦,我不能再哭哭啼啼的啦。其實,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幹,就想寫你的名,一遍一遍地寫,把所有的暱稱都寫出來,正式的名字、小名,一一寫出來。這個坎兒,我能過去。」
  釋放,遙遙無期,列夫已經不抱希望了。三個星期之後,信中寫的是聽天由命的話:
  你曾經問過,人是有希望才容易活下去呢,還是沒希望才容易活下去。我現在不抱任何希望了,沒有希望,心裡反倒感覺很平靜。稍微講點邏輯,稍微觀察一下,就不會異想天開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寫出上面的話,既然寫了,就不去管它了。但和我現在的感覺不太一樣。不過,現在,你叫我把意思完整地表達出來,我也說不上來。必須好好想一想,才能說得全。那麼,還是不去想它為好。
  不過,列夫後來又寫了一封信,談他的幸福觀。幸福這種感覺久違了。和斯維塔在一起的時候,幸福的感覺又回來了。尼基塔叔叔有個兒子在服兵役,休假回家探親,惹得尼基塔叔叔和他妻子對兒子很失望。聽了這個消息,列夫思前想後,浮想聯翩:
  有的人知足常樂,能把現在所擁有的利用起來,但這樣的人不多。而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可不少。有時候,需要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一下自身,要仔細判斷,不要只跟感覺走。也就是說,現在擁有比曾經擁有要強,現在擁有才是幸福,如果有變,很可能不如現在……當年賜給我幸福的時候,我認出了幸福,沒有視而不見。我感謝命運,感謝大自然,感謝你給了我幸福,也感謝我自己的眼光,當時一眼就認出了幸福,不是等到幸福過去才明白過來。
  列夫重新回到了勞改營日常生活的常態,每天出去工作。9月初,發電站人員變動了。老站長弗拉基米爾·亞歷山德羅維奇(Vladimir Aleksandrovich)調到城裡的中心發電廠去了。他過去也是勞改犯人。來接他班兒的,名叫鮑里斯·阿爾萬尼託普洛,也曾經是個勞改犯。列夫和他們兩個處得都很好。亞歷山德羅維奇1938年被捕,被捕前是電氣工程師。那時,他的職業生涯蒸蒸日上,很有前途。而今他很傷感,天天借酒澆愁,女兒死了,哀痛不已,再加上前途沒了,整天唉聲嘆氣。列夫認為他「非常隨和,很有文化」。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妻子塔瑪拉住在一起,也住在工業區勞改營裡。他也是自由工人,為列夫偷偷捎信的人當中就有他一個,有的信是從外面帶進來的,有的是帶出去寄的。有的時候,他把錢交給列夫,讓斯維塔從莫斯科給他寄衣服、日常用品。亞歷山德羅維奇轉到市內發電廠的時候,建議列夫也跟他去,但是列夫謝絕了他的好意,不想去,他告訴斯維塔,「我在這裡安全」。列夫喜歡這個新來的上司阿爾萬尼託普洛,覺得他「人很聰明,很和善,通情達理,不孤芳自賞,也不覺得自己在這裡大材小用」。大北邊兒林區新開了一個勞改第四營區,離這裡非常遠。勞改營當局正在往那裡輸送勞改犯。列夫最怕被挑到那邊兒去。如果繼續幹現在這個活,就不大可能被轉走。
  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廠裡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們正在挑選人,要送到第四營區去,有的去伐木頭,有的要在通往第四營區的道路沿線(十五公里)修房子。來了很多婦女,並且越來越多,是來頂替男勞力的。暫時把她們放在了第三營區,有些已經在各個車間開始工作了。」列夫很長時間沒見過這麼多女人了——戰爭期間關押他的那些集中營,女犯人都是單獨監禁在別的營區。看到她們被強迫做粗重工作,列夫「心裡非常不安」。他對婦女的看法還是帶有戰前的色彩,那時的風氣是,男人要對女人有敬慕之心,有浪漫的騎士情懷。和這些婦女一談,列夫更加不好受。他告訴斯維塔:「這些新來的女勞改犯,談起她們原來待的地方(勞改營、流放地),很多人都戰戰兢兢的,很害怕的樣子。這些人,能平靜講述,沒有恐懼的,是少數。聽她們這麼一說,即使不替她們害怕,心裡肯定也是揣惴不安。太慘痛了,實在聽不下去。」
  斯維塔自從伯朝拉回來之後,心情有點低沉。列夫早就提到,探視回來,「別人都開開心心的,唯獨你一個人,會更難以開心了」。或許這就是列夫預見的情形吧。這次去見列夫,見是見到了,走,可不是一走了之。心情平靜不下來啊。
  斯維塔為了排遣離愁,就不停地忙碌。她一頭鑽進工作裡,即使心不在焉,也孜孜不倦地做這做那。她去各地查看工廠,喬治亞共和國首都提比里西的,亞美尼亞共和國首都葉里溫的,她都一一去過;莫斯科蘇維埃舉行地方選舉,她也去幫著吆喝;工會開會,她上去發言;研究所的壁報,她也編輯組稿;培訓新來的研究生,寫博士論文,翻譯文章,跟班學法語、英語,參加合唱團演唱,練鋼琴,組織數學俱樂部。列夫簡直想像不出來,斯維塔居然是這樣一位多面手。他在1948年2月3日的信中這樣寫道:
  我閒下來的時候每分鐘都在想你,當我想你的時候,我只能想像得出你在某些場景中的樣子。比如,你遇到什麼問題,經過深思熟慮,突然抬起頭來回答的樣子。你和別人談話時的坐姿。你睡覺的模樣(這你可就想像不出來啦,大致什麼樣你也無從知道啦!)。你編辮子的模樣(這個技能,我覺得太高深莫測了)。但是,你的聲音,我記不太清了,只偶爾記得你的笑聲,記得你說過的一些話,記得你的語氣。不知你在陌生的環境中是什麼樣子,我不敢想,我的想像力被嚇回去了。我擔心出什麼錯。實際上出了什麼錯,我也想像不出來。我能想像的,是更糟的情況。
  斯維塔有很多消息要告訴列夫。12月份,政府把盧布貶值了十分之九,廢止了定量。頓時出現搶購風潮,大家都想把舊錢現金花出去買東西,結果,所有商店門前都排起了長龍,但情況漸漸平靜了下來。有的家庭相對富裕一點兒,如伊凡諾娃家就屬於這樣的人家,他們看到這個新的消費機會,興奮不已。斯維塔1月24日給列夫寫信說:
  沒有定量配給的生活,有其消極、負面:種種誘惑,鋪天蓋地而來,也沒個約束。
  起初,人們把一切都揮霍掉了,後來他們意識到,還是應該仔細一點兒,新的工資袋一來,又都犯了老毛病。大家都不吃黑麵包了(我家過去是一公斤吃三天,現在看樣子還能多吃幾天),現在都在搶白麵包,像法國長棍麵包那種(每個四盧布,過去才一盧布四十戈比)……原先根本買不到糕點,現在都吃夠了……我們這一帶有夜間營業的商店,真是天賜的禮物。我們樓下有一個食品雜貨店,庫爾斯克地鐵站附近有一個熟食店,波克洛夫門那邊開了一個中央合作社商店,十點以後什麼人都沒有,茶、糖、奶油之類都很容易買到。機關、學校的飯廳也有麵包和馬鈴薯賣了。媽媽早早就出門去買肉(喜歡價廉物美的東西)。買麵粉得排隊,買牛奶更得排長隊了,因為比別的東西都便宜——四盧布一升……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的,新年過後,我漲工資了,湊了個整數:一千(盧布)……家裡一切均好:燈,煤氣,暖氣都好,有軌電車等等都比以前好了。地鐵新車廂裝了新座椅,好像是紅杉木的,還安了新的照明設備,不僅車廂中部有照明,而且座位上方也有照明瞭,車窗也比以前大了……通報到此結束。
  斯維塔寄包裹給列夫和他的難友們,比以前寄得更勤了。她想和大家共同分享市場供應充足的新局面。列夫再怎麼抗議,她也不聽。斯維塔3月30日的信中寫道:「哎呀,親愛的列夫,傻瓜列夫,你怎麼能說今年什麼都不缺呢?還吃那乾麵包吧……你以為我會坐在這裡喝香茶、吃火腿,喝牛奶、吃餅乾,什麼也不想給你寄麼?」斯維塔本想寄食品來,列夫還是反對,不讓她寄。不過,列夫倒是要她寄點藥品來,有朋友病了,還有其他勞改犯也有病的。斯特列里科夫胃痛病還沒好。列夫把他的症狀詳細寫下來,寄給斯維塔。斯維塔的朋友舒拉是醫生,症狀弄清楚了,舒拉就可以下診斷了,斯維塔也可以寄藥來了:
  病人四十九歲,性情樂觀開朗,長得很年輕……1938年以來一直有疝氣(有鵝蛋那樣大小)。1920年,他胸部中彈:右乳頭下方仍可見子彈射入的五公分長傷疤,射出口傷疤四公分長。射出口在脊骨附近,彈頭是從兩條肋骨之間鑽出來的。1947年10月份,胃裡、胃周圍定時出現劇痛,疼痛的面積有兩三個指頭那麼寬,位置在第七根肋骨到第八根肋骨之間。疼痛先從中點右邊一巴掌寬的地方開始痛,向左擴散,距離中點有兩到三個指頭那麼大的距離……疼痛非常劇烈,令人坐臥不寧,每次發作要持續八到十四個小時,基本上沒有間歇。發作時,若仰臥,疼痛會加劇。如果抱緊膝蓋頂著前胸,疼痛會輕一些。他平時(過去幾年來)的飲食包括:新出爐的黑麵包,用磨碎的大麥、珍珠麥、燕麥片加鹽做的稀粥,蕎麥稀粥,其他成分一樣,只是濃度小了。這些食物中只有剛出爐的麵包才會導致胃痛……而他的飲食結構不太可能有變化。
  舒拉諮詢了莫斯科第一醫學院的醫生,和他們一致認為,最可能的解釋就是病人的肝臟有問題。斯維塔回信寄來了舒拉的診斷,並寄來了一系列的藥,一些給膽汁取樣的探針,並囑咐吃什麼食物好,斯維塔還說,會給他寄來白麵包乾。
  列夫的室友柳波米爾·德爾列茨基(暱稱柳布卡)也病了。他得的是壞血病,勞改八年落下的,心理崩潰了。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柳布卡抑鬱得很,一天到晚都不說幾句話。他害怕一切美好的東西。大自然的美、書裡的美,他都不想看,看了就想家。」維他命C抗壞血病。斯維塔開始給他寄維他命C,是粉末狀的,包在一個個小袋內。德爾列茨基一點點好了起來,渾身也覺得有勁了。但是勞改營對他心理打擊太大,至今沒有恢復過來。列夫告訴斯維塔:
  我的柳布卡正在緩慢地重返文明。今天,我問他,和人握手的時候,為什麼把臉拉得那麼長,怪嚇人的,為什麼和別人打招呼那麼不自然。他一聽,很不好意思,回答說,過去這八年來,人們見面也不問好,走了也不說再見,只是嘟囔一兩句罵人的髒話,從來不握手,似乎手只是用來打人的,都已經習慣了這些,所以別人伸出手來和他握手,他總也拿不準對方是不是真心。他伸手和別人握手的時候,就好像中世紀向上峰行禮似的。他說:「我也意識到了,有的時候就板著點,也就沒那麼唯唯諾諾的了。」如果搞得好,再過一年,他和別人打招呼就會正常了。
  1948年5月,發電站的老站長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妻子塔瑪拉也病了,來莫斯科看病。她在首都的時候,斯維塔幫她跑這跑那。塔瑪拉回伯朝拉的前夕,斯維塔交給她一盒子藥品,請她帶回去交給列夫。這藥都是斯維塔平時為列夫的朋友們收集起來的。
  斯維塔自己身體也不好,瘦了很多,睡眠也不好,煩躁易怒,動不動就眼淚汪汪的,這都是憂鬱症的症狀。蘇聯誰也不談憂鬱症,人人都必須樂觀,不准愁眉苦臉,有什麼問題都得自行解決,都得撐下去。伊凡諾娃家有很多朋友都是醫生。斯維塔去找過好幾位,請他們給自己看看,到底是得了什麼病。他們都覺得,她這病是身體上的病,誰也沒往精神上說,給她驗了血,發現甲狀腺有炎症,叫她去內分泌科看看。內分泌科大夫給她開了一些碘,又給她開了鎮靜安眠藥苯巴比妥(Barbiphen,也稱魯米那),但是哪個醫生都沒問她心情怎樣。斯維塔自己估計,身體有病的成分小,心理的成分大。她只感覺心情不好,面容憔悴。她給列夫寫信說:
  內分泌科大夫說,甲狀腺肯定有點亢進(頭痛、發燒、心臟疼痛、消瘦、神經緊張,眼睛有一種異樣的光澤:我覺得是發燒造成的,不是別的原因)。這個診斷不錯,我很高興,我最恨的是不能確診。大夫還開了純碘片,與之同時服用的有碘化鉀、苯巴比妥、溴、樟腦、纈草根,所以現在還不能開始治療。今天,我又去找大夫了,給他看了化驗結果,還告訴他,我去找內分泌科大夫看過了。他看了我的紅血球沉降率50[1]非常驚訝,可能以為我的病都是神經引起的,但是光有神經緊張,血沉也不會升高啊。他還指著內分泌大夫開的處方,神氣地說:「這些藥對你是有好處,但是依我看,問題不在這裡。」(他沒說問題在哪裡。)「我建議你吃魚肝油,一定要吃到夏天。」(如果無效呢?)我想稱體重,可是找不到秤。所以,我是真的體重減輕了呢,還是別人看著覺得我瘦了呢,現在我不確定。我自己感覺,現在並沒有比過去瘦啊,去年夏天比現在瘦,確實,我現在臉色蒼白,有點憔悴。我一般不是這樣子的,誰見了我都叫起來:「你怎麼啦?」不管是當著我的面兒,還是背地裡,他們都在講,我在赫羅姆尼克51[2]上學的時候是一個「迷人的姑娘」,現在又如何如何(言外之意是我老了,邋邋遢遢,成了一個醜老太婆)。
  斯維塔的感受,只能和列夫一個人吐露。1948年2月,從伯朝拉回來有好幾個星期了,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說:
  我親愛的列夫,我非常想和你在一起。可是信,我一封還沒收到呢。我正在努力擺脫這種心態,努力息怒。我的詞彙裡又出現了「不」字。有的人,快樂所需的一切,其實他們都有了,可是還是不快樂。這種人我可受不了。我沒辦法同情他們。我忍不住還是要對他們說話帶刺兒,還是不耐煩。伊琳娜星期六來電話,邀請我去洛辛卡過週末,我沒答應。朋友們要讓我舒服舒服。這個好意,我接受不了。我需要的是一切。沒有一切,那我什麼都不要了。一切又都變成黑白分明瞭。「不」字都是因為一個「想」字。想要而得不到,那乾脆就什麼都「不」了。我越來越鐵石心腸了,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沒辦法。所以,我給伊琳娜的回答很刺耳,掛了電話,我就哭了起來。
  給列夫寫信,可以把憋在心裡的委屈話說一說。列夫理解她的心情。3月2日,斯維塔給他寫信:
  前兩天,格列勃的母親來電話,問我一切可好。我不想讓她看出來我很悲傷,就說我很好。可是實際上,我心情非常沮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列夫,我親愛的,我的信有時是寫得很噁心,我知道不應該那麼寫,但除了你,我還能向誰哭訴呢?給你寫信的時候,我的神經就不那麼緊張了。所以,列夫,如果你收到這樣的信,可不要生氣啊。等信走到了你那裡,我寫信時的心情反正早就過了那個勁了,正樂得蹦高呢。可以了吧,親愛的?我的信從來都不是要惹你生氣的,也不是要增加你的痛苦的。我已經一連哭了好幾天了,不光是上床睡覺的時候流淚,一大早醒來就哭,午飯前午飯後都是如此。最重要的是,列夫啊,哦,我要說什麼你是知道的……
  列夫,希望我們彼此永遠都不要覺得對不起對方,重要的大事都要相互體諒.,無關緊要的小事,都要多包涵,不要生氣(通常都是拿最親近的人撒氣)。
  斯維塔不想讓列夫覺得,她的憂鬱症是他蹲監獄造成的,那樣會增加列夫的思想負擔。列夫現在就夠受的了。未來的歲月,列夫還要靠她幫助呢,所以自己一定要堅強,不能氣餒。斯維塔很多信裡談到了自己心情低落是另有原因的:「我得了憂鬱症,正等待著痊癒。不知道為什麼,1月份怎麼這麼難過。也許是因為,在過去,1月份是最快樂的月份吧,媽媽過生日啊,聖誕節啊,新年啊。也可能是因為,新年以前,一直到現在,我心情都不好。我好生氣,總感到渾身沒勁。」但是,斯維塔的憂鬱症和她母親的生日毫不相干,完全是由於她和列夫被迫分離,不能團聚造成的。這一點,在斯維塔的信中,有時候能在字裡行間隱隱約約看出來:
  各式各樣的藥片(真是各式各樣,不是誇張)都吞了下去,我都忘了怎麼哭了(忍淚吞聲的「吞」也跟著訓練出來了)。最近我睡眠不好,可能是因為房間不透氣,缺氧,夜裡外面非常冷,爸爸害怕進風,所以把窗戶都關上了。我的小窗戶反正也開得不夠大。我至少夢見過你五次。可能因為你的刑期快滿了,真的快結束了吧。可能是迷信吧,估計現在見不到你,由於某種原因,得等到秋天才能見到。秋天可能更好。
  斯維塔去滑雪、溜冰,滑著滑著,心情居然好起來。她3月10日給列夫寫信說:
  目前,滑雪是我最喜歡的項目,毫無保留地喜歡,勝過文學,勝過音樂會,甚至勝過人。陽光悄悄鑽進森林裡來窺探,林中可真美,真純潔啊(我指的是「純潔」這個詞所有的含義),令人不禁想到(還會脫口說出來),活著真好。不知為什麼,心情好多了,不那麼痛苦了。這也算是快樂生理學吧。
  斯維塔本想多做一些冬季運動,可她媽媽覺得她身體不太好,總想把她拴在家裡,不讓她出去。只有列夫給她鼓勁,叫她多出去走走,充實一下生活,憂鬱症就好得快了。他4月15日的信裡說:「去哪裡走走吧,不光是體魄的健康,還有心理狀態這方面,心理狀態像外部因素一樣,都對人的整個精神有很大影響,有時可能還是初始原因。」列夫很擔心斯維塔的健康,就給尼基塔叔叔寫了一封信,希望他照顧一下斯維塔。那年4月,列夫給尼基塔的信中說:「她太難了,各方面都非常艱難,儘管她不說,情況都是明擺著的,不用說。」
  斯維塔有個朋友圈,都是女性朋友,人數不多,都是她可以說知心話的人。除了伊琳娜·克勞澤、亞歷山德拉(暱稱舒拉,也叫舒爾卡)·切爾諾莫爾迪克,還有三個人,斯維塔和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最多。她們每個人都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但是都堅強地活著,沒有被苦難壓倒。斯維塔很同情她們,有同病相憐的感覺。首先是她研究所的同事,名叫莉季婭·阿爾卡德芙娜(LydiaArkadevna),熱衷於體育運動,還是個登山運動員,她讓斯維塔愛上了溜冰、滑雪這兩項運動。斯維塔2月25日的信中講到了她:
  我是怎麼和她交往上的呢?因為她人聰明,俏皮話特別多,非常有活力,堅強,興趣很廣泛,等等。她滑雪滑得好極了,也常去溜冰,可她比我大將近十歲呢。她丈夫戰爭期間死去了,一年前十四歲的兒子又沒了(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52[1],就剩她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界上。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並且學到很多東西。
  還有一個女性朋友,比斯維塔小,名叫克拉拉(Klara),是研究所的一個技術助理。戰前她家人就被鎮壓了。克拉拉本人本來在哈爾科夫(烏克蘭東北部城市)化工學院上學,上大一的時候被開除了,開除以後又被流放了好多年。斯維塔以前在信中提到過她,克拉拉問題的根源是她「地理53[1]知道得太多了」。當局有好幾次想把她排擠出研究所,但是,儘管工資很低,她還是堅持不走。克拉拉也失去了一個孩子。她丈夫也是勞改犯,在伯朝拉勞改營裡。她不止一次去看過他,每次去都是住在塔瑪拉·亞歷山德羅維奇家裡。列夫覺得克拉拉這個人非常好。弗拉基米爾·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克拉拉之所以還在等著丈夫,都是因為丈夫家是有錢人家。列夫反駁他這種說法,為克拉拉辯護。不過,列夫自己對她印象不深,只是「浮光掠影」,所以不能肯定(「很漂亮,有點沉悶,指甲特長,跟吸血鬼的指甲似的,還戴著戒指……不聰明也不笨,中等,她等丈夫不是為了錢,她沒有那個卑鄙的心眼兒」)。斯維塔說話總是很直接,說起克拉拉來,也是口無遮攔,本來說的是克拉拉,卻不知不覺地也說到了自己:
  我想像得出,塔瑪拉會更喜歡克拉拉,因為克拉拉更具女人氣質,因為她什麼事都愛井井有條,喜歡舒適,喜歡服飾,等等。她們兩人關係很可能也很密切,因為她們都是母親,又都失去了孩子。而我還只是一個「草上新娘」54[2]。她們失去了孩子,我失去了你。真正的區別可能就在這裡,但是,究竟哪種遭遇更悲慘,很難說。再者,克拉拉對人親熱,我不親熱。當然啦,克拉拉趴在她肩上哭了,我沒哭。
  最後說說尼娜·謝瑪什科,她是列夫和斯維塔在莫斯科大學物理系的同學,丈夫安德烈在戰爭中死了,後來又失去了兒子,當時還是個嬰兒。斯維塔寫給列夫的信中,談到了尼娜孩子的夭折,這說到了自己的痛處:
  埋葬一個人總是很難的。埋葬一個幼小的人和埋葬大人完全是兩回事。外人看到的僅僅是孩子的現在,而對當媽的來說,這個現在會向後延伸,延伸到過去,並且會把未來的一切都包括進來。不僅是前九個月的期待、後十一個月的餵養,而且,在此之前很久,還有是欲求還是勉強的問題(或者說是能行還是不行的焦慮)。不知我說沒說清楚,但這個未來就是一切,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夢想,都在裡面了,連想要抱孫子的願望都包括在內了。所以,孩子死了,就從這個一切裡剜掉了一大塊,世界上再沒剩下什麼東西能填補這個空缺了。多虧這個世界忘性大,時間久了,心頭的痛就淡了……尼娜還很年輕,並且自由,可以自己決定是否再要一個小孩來填補這個空缺。但是現在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現在,她只是說,人如果倒楣,就不要拚死拚活地去爭取什麼了,也不要再追求什麼幸福了。
  斯維塔渴望有個孩子。她都三十歲了。她知道,至少還得再等八年,列夫才能刑滿釋放,說不定再也回不來了呢。她在信裡寫過,說她正在等待著「人生真正開始的那一天」。去了這一趟伯朝拉,斯維塔認定了,自己的未來,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和列夫綁到了一起。但是,他們兩人早就定下來了,列夫一天不獲釋,不走出勞改營,就一天不要孩子。幾年以後,列夫回過頭來,這樣反思他們兩人當時的決定:
  我不想因為我的現在、因為我的未來而耽誤了她的前途。我不願意讓她為了愛我而犧牲她自己,也不願意她跟著我的命運一起浮沉。所以,我不想有孩子把我們綁在一起。只要史達林還活著,沒人知道世界會發生什麼事。當今亂世,我可不能讓斯維塔被孩子累贅,我又幫不了她,說不定還會害得她和孩子遭罪,那可就苦了他們了。在史達林時代,像我這樣的勞改犯,即使刑滿釋放了,也是「人民的敵人」,要想過正常的日子,那可是休想。再次被捕,判處流刑,那都是常事……我可不能再給斯維塔和她家人增加負擔了,否則他們困難就更大了,不會幸福的。我們如果有了孩子,他們可就糟了,一定會受罪的。但是,斯維塔想要一個孩子。
  斯維塔把她的所有母愛都給了亞拉的兒子阿列克。她在信裡經常提起她的侄兒,摯愛之情溢於言表:
  列夫啊,阿列克七歲了,不是八歲,星期天給他過了生日。今天,列娜(Lena,阿列克的媽媽)帶他來和我們一起去看奧布拉茲佐夫55[1]的《靴子裡的貓咪》。阿列克說,他很喜歡這個劇,好就好在短,不長,他也明白,裡面的動物是假的,不是真動物(他自己裝扮動物裝得也很像,所以知道這些動物是假的),但是他還是以為是人爬進動物身體裡面(裝的)呢。這說明,他沒有注意到,這些小人兒太小了,人根本鑽不進去。劇,他已經去真正的劇院看過了,在兒童劇院看過童話劇。你還記得《捷列姆一捷列莫克》(Terem-Teremok)和《山羊的故事》56[2]麼?好像是咱們兩人最後團聚那次一起去看的,當然,最後又去看了場電影,那不算,電影叫什麼來著,我記不得了。阿列克長高了很多,所以也比以前瘦了,可不是瘦得皮包骨頭啊。慢慢地,他不像以前那麼膽小了,也沉著多了……俄語和算數成績是「優秀」,但是體育得了個「良好」。我告訴過你,他知道七分之一小於五分之一。整數減分數(不太難的分數)怎麼減,(他的學校老師)列拉已經教了。現在他對工程學很感興趣——總想辦法把東西拆開,鑽到裡面去,然後再把它安裝上,恢復原樣。他不怎麼講究整潔,可是「教育」孩子這事我也不懂。
  其實,斯維塔的母親阿娜斯塔西婭過去對她說過,當個幼兒園的老師也不錯,叫她考慮考慮。斯維塔對自己搞科學研究心裡沒把握,覺得能力不夠。她媽媽想,斯維塔如果整天和小孩在一起,心情可能會好。列夫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鼓勵她去當幼師。但是最後斯維塔還是決定不去當幼師了,說自己沒有生兒育女的經驗,「不知道孩子是怎麼長大的」。
  不過,阿列克來和她住的時候,她特別高興。看他淘氣的樣子,斯維塔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阿列克有本事六點鐘把我叫醒(他自己當然已經睡足了一夜好覺)。他愛弄出各種噪音,總忘記洗手,愛玩自行車,那車子大多時間是輪子朝天,鞍座朝下,浴缸裡滿滿的都是肥皂泡,他身上穿著衣服就爬了進去。我小時候,如果總裝乖乖,我現在會很後悔、很生氣,可是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我們把屋子全占了,椅子都倒了過來,四腳朝天,我們就鑽床底下、鑽桌子底下去玩。沒一個大人呵斥我們,我跳過來跳過去的,門牙撞到床頭板上撞掉了,頭撞到散熱器上,劃了一個大傷口。就那樣子,大人也不吼我們(可能亞拉捱了罵,不過我沒挨罵)。你瞧,我既不會教孩子,也不會帶孩子。我相信遺傳基因絕對可靠,所以我對孩子是任其發展。看他這麼小,就這麼精靈,是個好苗子,肯定不是孬種。最糟糕的是我,「帶孩子,我只是理論上行」,毫無實際經驗呢。
  說來也巧,此時此刻,列夫正在「教孩子、帶孩子」呢。10月5號這天,斯維塔從伯朝拉回到了莫斯科。列夫那邊,幾天前有一個人來串門:
  一個小姑娘來到發電站門口,我問她:「你是來看我們的嗎?」「是啊。」「好啊,那進來吧。」她疑惑地看了看尼古拉·波戈丹諾夫,轉過來問我:「先生,你怎麼不髒呢?」說著就拉著我的腰帶,領我在發電機房轉了一圈,同時問個不停:機器是在休息嗎,怎麼到處都是鐘錶,如果不給鍋爐加柴火,燈還會不會亮。我們很快成了朋友。我聽說,她名叫塔瑪拉·科瓦連珂(Tamara Kovalenko),是從烏克蘭的文尼察地區來的,她爸在馬廄工作。
  塔瑪拉十一歲了,有一個姐姐,名叫麗達(Lida),有個弟弟,名叫託利克(阿納託利的暱稱)。這幾個孩子破衣爛衫,光著腳,沒有鞋。他們的媽媽當洗衣工,也不怎麼管他們。他們總吃不飽,捱餓,因為他們的爸爸把夫妻兩個賺來的錢大都花在伏特加上了。木材廠這個勞改營裡有五百個「特別流放人員」,很多人都住在第一營區的窩棚裡,就在監獄外頭。科瓦連珂一家就在這五百個囚犯當中,但是像塔瑪拉這樣的兒童在勞改營裡自由,可以隨便走動,去哪裡看守都不阻攔,也不搜查他們。所以這些孩子可以給勞改犯跑跑腿兒,犯人給他們糖果,也給錢,有的還在車間裡給他們做木頭玩具。勞改犯有的時候把玩具扔到圍牆外面,這個城鎮的孩子們會到監獄區的圍牆根兒底下來撿玩具。很多人家都撿來了這種匿名的勞改營禮物,大家看到這些玩具,不禁慼慼然,對勞改犯充滿了同情。這些玩具也在提醒世人,這些勞改犯多麼渴望要孩子。
  從那天起,塔瑪拉天天來列夫這裡串門。列夫也很喜歡她,給她吃的,漸漸地又教她讀書,做算術題。列夫10月25號寫給斯維塔的信裡說:
  今天我又當爸爸了。我今天來上班,忽然塔瑪拉帶她姐姐和小弟弟來了。以前我在信裡講過塔瑪拉——她十一歲,真誠極了,可親熱了。言歸正傳,她一看到我,就撇下她那小家庭(只有姐弟兩人,姐姐十四歲,小弟弟六歲),叫他們兩個自己回家去,不要管她,然後向我跑來,一下把我攔腰抱住——真不知道她怎麼竟能抱得攏呢,然後宣布說,她可想我啦,已經來過兩次啦,但是沒等我回來就走了,還說,要和我待到吹哨再走(下班時吹哨,我五點下班)。她告訴我,她現在要去上學了,在第二班,看起來她父母終於腦筋開竅了。她掏出一條紅色的舊絲帶,打了個領結,還說,很遺憾只有這麼一條絲帶。斯維塔,寄書的時候,如果能找到絲帶,就在郵包裡多放幾條吧,再放進幾本兒童書。
  過了沒多久,麗達也來了。她大幾歲……一舉一動也更像大人。她們兩人成了三個電工、一個機器操作工的女兒了,但是她們好像拿我這個爸爸為主呢。在列夫的輔導下,她們的學習成績大有進步。後來,塔瑪拉把一個勞改犯的廉價首飾給偷去了。麗達見了,立刻把東西給人家送了回去。但是,列夫的心卻涼了半截。他給斯維塔寫信說:「我對自己沒了信心。不必再拿絲帶來了。塔瑪拉再也不會到車站來接你了。」
  列夫用功讀書,不管能找到什麼書,只要裡面有電氣工程的,就認真研讀,他想把發電站的運轉好好改善一下,現在發電量太差了,木材廠的生產被扯了後腿。由於缺電,各車間經常被迫停工(1948年5月,屈指一算,機器閒置率幾乎占到了工作時間的四分之一)。沒電時,勞改犯整天坐著,抽菸、玩牌,來電就得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生產計劃完不成還不行。5月12日,木材廠的黨委書記開會,一個勁地挑刺兒:「工作一點兒節奏都沒有,為了趕計劃,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動不動就趕工期,弄得暈頭轉向。」
  木材廠下班沒個準點,胡亂加班,列夫極為反感。他覺得,這個鬼地方,當官的都是「白痴」。列夫的信裡經常提到勞改營領導幹的種種蠢事。那些傢伙鐵了心,要不惜任何代價提高產量,結果機械故障層出不窮,還經常出事故、失火,全廠混亂不堪,弄得生產計劃更難完成了。例如,有一次,發電站正在進行修理。列夫在5月12號的信中是這樣描述的:
  這幾天重鋪水泥地,亂糟糟的,一片狼藉。我們得幹很多骯髒事:引擎泵要重新布線,電工組做得糟透了,需要裝新的斷路器,等等。地面之所以做得馬馬虎虎,不合格,要重鋪,是因為負責這項工程的頭頭們,誰都不管事。做壞了也沒人懲罰他們。白白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浪費時間,浪費能源。全都糊弄,誰都不負責任。花十年造的東西,才用一年就扔了。設備本來是臨時造出來的,是為了完成生產計劃的指標而趕製出來湊數的,每次趕工就修一下對付對付,一對付就是好幾年。幹什麼都是為了應景,根本沒個計劃。只有像斯特列里科夫那樣的人負責,事情才能做好。他一絲不苟,什麼都想得很周到,可他是千裡挑一呀。這個體制處處都表現出死氣沉沉,連斯特列里科夫那樣的人都拿它沒辦法。
  列夫努力改進發電站的運作,完全是志願的。他可不是出於政治動機,而斯特列里科夫確是出於政治動機,他是一個老布爾什維克,相信這個體制,盡力爭取讓這個體制運作起來。列夫也像他一樣,做事非常認真,對工作有濃厚的興趣,以工作自豪。他給斯維塔寫信說:「如果儀表走得不正常,我可不能在屋裡靜靜地坐著。機器聲不規則,我就放鬆不下來。我們那些電工,即使是最好的電工,看他們做的那些事,我就想啊,如果我是他們的上司,他們可就倒楣了。」那些電工也是這麼想的:
  昨天,我們一個操作工說,我總是找事做。他說:「列夫,你不工作就難受,你忘啦,傻瓜多管閒事就會頭上遭來一巴掌的。」這個比喻很粗魯,但也很形象:兩個人,一個是到處去找事做,做好事,找到了事做才安心;另一個可倒好,閒待著沒事做。不該管的閒事他也去管,最後遭到迎頭痛擊。這一下,學到教訓了,從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但是,列夫為廠裡做事,可不僅僅是認真負責的問題。這裡面還有自尊心的因素,他想在被囚禁期間做點有意義的事。或許,他也認識到,這些年絕不能白白地荒廢了,應該學點新的技能,將來刑滿釋放,走出勞改營的時候也好有個正確的心態,也好開始新的生活(列夫每次回想起監獄裡的那些年,對自己的成就總有一種自豪感,他提高了發電站的發電量,夠整個木材廠用的了)。他也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驅除一下負面的、有自我毀滅傾向的想法,專心工作不想別的,日子就好打發了。這也是一個活命的辦法,很多勞改犯都靠這個辦法活命。57[1]
  之所以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要自我保護。讓發電站覺得自己是有用之人,這樣就能保住自己這個比較優越的職位,減少被調走的危險。調走的話,會有兩個去向:一個是被發配到其他條件更加惡劣的勞改營去,這是他最害怕的事;另一個去向就是被調回拖運隊去拖運木材。列夫還有一個希望,就是爭取減刑。1948年5月1日,勞改營裡的「附屬企業」(包括發電站)開始實行一種新的「積分制」,即「以超產換取減刑」:犯人超額完成生產定額,凡超額100%—150%的,一天頂1.25天;凡超額150%—200%的,一天頂1.5天;凡超額200%—275%的,一天頂2天;凡超額275%以上的,一天頂3天。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這樣算來,我們每幹一天就多掙了0.25天,也就是說,一個月多掙了6.5天,等於一年多掙了兩個半月,如果單位頭頭評價特別好,還有可能掙到更多的減刑天數呢,不過,如果頭頭評價不好,也有可能一點減刑天數都掙不到呢……靠運氣,這有點像彩券吧。」
  1948年還真有被發配走的風險。當時勞改營第四營區正在建,木材廠的囚犯正在被源源不斷發配到那邊去。有技術的勞改犯也有被轉到第三營區去的——那裡關押的大都是刑事犯和違規的自由工人,勞動紀律全線崩潰,生產指標僅僅完成三分之一,犯人經常鬧事,抗議居住條件太壞。1948年夏天,第三營區發生好幾起犯人脫逃的,既有個人單獨逃跑的,也有群體越獄的。第二營區的囚犯一看,也躍躍欲試,暗中籌劃出逃。第三營區有好幾個出逃的人在森林裡被擊斃了,也有扛不住蚊子叮咬58[1]自動回來的。消息傳來,第二營區那些要逃跑的人不在乎,還是要逃。
  6月24日,列夫寫給斯維塔的信裡說,傳說當局為了對付騷亂,正把大批勞改犯轉押到北西伯利亞的勞改營。他告訴斯維塔,暫時不要寄任何包裹,等他把情況摸清再說。列夫預料,會先把政治犯轉移到北西伯利亞,包括他自己,或許「這幾天」就能走。6月25日,列夫又給斯維塔寫了一封信,叫她暫時不要計劃到伯朝拉來,來信也不要直接寄,要透過發電站原來的站長亞歷山德羅維奇轉交,萬一被轉走,來信不致落空:
  親愛的斯維塔,鑑於即將發生的事情,切記以下各項:休假不要到這裡來。如果有出差機會,又不太費事,再考慮來。這兩天,成功的機會基本上沒有了。案子最重的,也就是犯了第58條的,除了做「一般」工作的之外,好像都要被解除現在的工作,轉到(河邊的)第三營區去安家落戶了。現在,第三營區體制改了,變成「嚴管勞改營」了59[1]。工業區,你完全住不下了,短時間也不能住,我們目前在那裡工作呢。只有他們把我當做特例留下來,你才能到這裡來。但是,我再說一遍,這種可能性實際上是零。這次要嚴多了……不要來了,不來是上策。你在聽我說嗎,斯維塔?照我說的辦吧。這是我最後的決定,別猶豫了……就這麼說定啦,斯維塔?情況就是這樣。至於將來,以後再談。下一步會怎樣,現在我們只能猜測……如果你需要一個新的地址,等過幾天亞歷山德羅維奇有了新工作,我就給你寄去。但新地址,往那裡寄信,也不要寄得太頻繁了,暫時還好用。還有一件事,斯維塔。這封信,不要保留,所以上面才沒有編號。收到信後,請來信告知,只這樣說就行了:25日的信收到了。
  斯維塔並沒有按照列夫說的那樣辦。他的來信太寶貴了,斯維塔捨不得扔,全都保留了下來。她仍然計劃來看列夫,她並沒有放棄。
  列夫和斯維塔自從4月份起就一直在商討第二次來探視的事情。這一次,斯維塔很擔心,不像上次那麼輕鬆。原來打算夏天去。斯維塔的上司濟德齊克說這個想法很好,是應該夏天去,還建議她這次去多待幾天。4月16日,斯維塔給列夫寫信:
  昨天,濟德齊克問我打算什麼時候去基洛夫。我說,我已經申請8月份休假了,並且打了報告,說我定於8月份到基洛夫的輪胎廠去檢查工作。但是他說:「7月去吧,7月天氣更暖和一點,在監獄裡多坐60[1]幾天,不要像去年那麼匆匆忙忙的。」所以沒問題啦。但是,這次來我有點害怕,比上次擔心的地方多。上次我心裡有準備,很坦然,即使探視壞了也不會在乎。可是現在心情很亂,心思靜不下來。
  斯維塔原打算先去基洛夫出差,然後再繼續往北走,來伯朝拉。5月底,這個計劃看樣子要泡湯。由於各單位應該給研究所支付的諮詢費到期未付,研究所放出話來,再不付款就不來工廠檢查項目進展情況了。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說:「如果整個夏天都不能出差,那我就7月份休假。就這麼定了。我也不想這樣。我在研究所裡比較惹眼,不在所裡,大家都會注意到的,他們就會問,我到哪裡去了,等等。」列夫不這樣認為。他覺得,斯維塔應該聽濟德齊克的忠告,因為,來探視這件事,全靠他幫忙才能瞞人耳目。列夫也擔心,7月以後才來探視,「沒想到的難處可能會增多」。6月8日,他給斯維塔寫了一封信,叫她把此行的計劃詳細寫下來,然後寄給塔瑪拉·亞歷山德羅維奇。人家主動提出,要去車站接斯維塔。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傳出了消息,說是要把一批勞改犯押到西伯利亞去。列夫覺得,自己即將要被轉押到第三營區去了,遂於6月25日給斯維塔發信過去,叫她取消原來的一切計劃。不料,這封信發走第二天,6月27日,情況又變了。列夫趕忙又寫一信:「地方當局(也許不是地方當局,是上級)朝令夕改,沒個準兒,這不又出了新規定:一切照舊,幾乎一切照舊,至少下個月不會變,如果按照原定計劃實行改革,生產任務就休想完成了。」第二營區剛從西伯利亞來了一批囚犯。列夫解釋是這樣的:「他們原來打算先把我們轉到第三營區,然後再把我們轉到西伯利亞去。現在看來,他們暫時不把囚犯抽走這個決定還是可信的。」列夫想:「『不可靠分子』,也就是犯了刑法上最嚴重條款的囚犯,當局是想把他們都集中在這裡。斯維塔啊,我25日那封信裡的忠告仍然有效。這封信是給你現在看的。我會很快再給你寫一封,此信我得趕快發走。」
  7月1日,列夫來信確認,第二營區即將變成「嚴管型的監獄」,專門關政治犯,判刑較輕的,即所謂「普通刑事犯」(偷竊、謀殺、流氓、曠工,等等),將繼續關在第三營區,那裡條件比較寬鬆。列夫又補充了以下訊息看樣子,不會給我們(第二營區的政治犯)再加什麼特殊限制了。不過,現在住在工業區裡面的自由工人,這裡不讓他們住了,都得遷走。僱用自由工人和特別流放犯的小型生產單位也必須一併遷出。」工業區的自由工人這一走,斯維塔到亞歷山德羅維奇家和列夫見面的事,可就沒辦法再辦了。
  列夫曾說,工業區內安全措施要比以前緊了,這話算是說對了,真的嚴厲多了。但是,哄傳自由工人即將被趕出去的流言不太準確。木材廠是勞改營,其頭頭確實下了狠心,一定要提高警惕,絕不允許自由工人和勞改犯暗自接觸。5月12日,他們開了一個祕密會議,只限黨員參加。與會者一致認為,很多違反安全規定的現象都是自由工人和勞改犯暗中接觸造成的,包括代為囚犯偷送信件啊,黑市買賣伏特加啊,外人未經許可非法進入勞改營與犯人相會啊,等等。以前他們就考慮過,要把自由工人遷出工業區,但是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覺得難以實行,因為遷出去的話就得在工業區外給他們新蓋住宅。勞改營頭頭們轉而求其次,決定加強隔離措施,把自由工人的居住區和工業區其餘的地方進一步隔離起來,建一個新的鐵絲網隔離牆,外加一個崗亭。
  斯維塔繼續按計劃準備,定於那年夏天來伯朝拉探視。6月25日,列夫正寫信告訴她不要來了,碰巧她也在給列夫寫信:「這件事已經定了。我先去基洛夫,去完基洛夫,馬上續假,去我真正想去的地方,並且儘量多待幾天。」四天以後,研究所的總會計師通知她,目前所裡拿不出旅差費,最快也要等到8月底才有錢。於是,她提出申請,把假期提前到7月份。到了7月份,她就到伯朝拉來,預計7月10日之前會出發。斯維塔已經給列夫·伊斯瑞爾維奇寫信,告訴他7月份到。濟德齊克同意斯維塔休假,但是建議她不管怎樣都要到基洛夫去一下,斯維塔也是這麼想的。去了基洛夫就可以掩人耳目,實際計劃就可以隱藏起來了。
  7月8日,斯維塔收到列夫的來信,信裡說最近營區裡安全管控更嚴了,現在最好別來,時機不好。斯維塔回信說,她暫時按兵不動,等列夫進一步的通知。夏天那幾個月,實驗室得有人值班,所以,8月份濟德齊克休假,她就待在莫斯科,等到9月份再去伯朝拉,如果到時候還去不了,那就去佩列斯拉夫爾一紮列斯基玩玩,就在莫斯科東北部,離莫斯科一百公里遠。斯維塔的哥哥雅羅斯拉夫在那裡租了一個鄉間別墅。如果不來伯朝拉,斯維塔就去那裡住一兩個星期。
  這時候,勞改營的安全管控措施可比以前緊了。列夫已經感覺出來了。他7月7日給斯維塔寫了一封信:「他們慢慢出臺了各式各樣的新規定,特別嚴,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造成嚴重的不快。」列夫有十天沒收到斯維塔的來信了,不知這是不是因為勞改營實行新的安全措施,外面的來信進不來了。「一切都是可變的,一晃動顏色就變了,像萬花筒似的。」
  第二天,列夫和列夫·伊斯瑞爾維奇聯繫了一下。發電站有一部電話,是消防電話,萬一廠內失火,就可以打這個電話。列夫用這個電話給以色列維奇打了過去。以色列維奇告訴他,斯維塔還想來這裡,目前正在規劃之中。獄方新的安全措施也雷厲風行起來。要新來一批勞改犯,為了給他們倒地方,7月中旬將「特種流放犯」都遷出了工業區。列夫原來就懷疑,木材廠會變成一個監管極嚴的特種勞改營,現在更覺得在劫難逃了。7月21日,列夫再一次向斯維塔發出警報:夏天見面的事,現在定不下來,困難太大。列夫在信裡說:「1949年,情況可能好轉吧。所謂的『加強監管』下個星期就要開始實行了。」
  斯維塔雖然把整個假期往後推遲了,但還是聽了媽媽的話,7月中旬和她哥哥全家一起到佩列斯拉夫爾一紮列斯基小憩了幾天。他們這個消夏別墅是木頭房子,有個果園,窗外有一泓湖水,平波如鏡,松林環繞,好一片美麗靜謐的景象。他們又划船、又採蘑菇。斯維塔得到充分睡眠,可是沒有列夫,她精神得不到休憩。7月23日,她在信裡寫道:
  我親愛的列夫,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可我還什麼都沒寫。我把欠下的睡眠都補了回來,還晒了日光浴。大家都說,我比以前優哉游哉了。我認為自己很乖巧,通情達理的,沒有哭。我儘量不去想你,但是做了個夢,依稀夢見了你。我把我自己看得很嚴,不讓自己琢磨你的信、信裡的內容、什麼辦得到什麼辦不到。我在這裡表現得不錯啊,但那是我的頭在說話,不是我的心在說話。白白辜負了這湖水、森林、空氣,我卻不能盡情地享受。我的身體在放鬆,可是我的靈魂卻放鬆不下來。
  7月31日,斯維塔的母親從莫斯科來了,還帶來了三封信。斯維塔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急忙把信打開,一一看了起來,看到最後那封信,心涼了半截。信很短,列夫告訴她,年內見不成了,「1949年,情況可能好轉吧」。話說得很有理,但是語氣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斯維塔一聽,生起氣來,看什麼都生氣,看誰都不順眼,就拿列夫出氣。斯維塔想不通,自己晝思夜想,恨不得一下子見到他,可他倒好,再等一整年都願意。絕望之中,斯維塔責罵起他來,說他想得倒輕巧,怎麼可以把她掛起來,讓她乾等,等也不一定能見到他呀。8月2日,斯維塔在信中寫道:「如果沒有這麼多『但願』就好了。你怎麼看?我很想知道。你回答不了——我不是在問你,是在責備你。」一直到8月9日,她給列夫寫信的口氣才冷靜下來:
  已經一個星期沒給你寫信了,因為我的靈魂一直沒能(現在還沒)安靜下來。媽媽來佩列斯拉夫爾一紮列斯基看我們,帶來了你的信。一看到信,我又徹底洩氣了(這倒不是說,你的信還不如不寫,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所有那些明白人,都給我潑冷水,不讓我去伯朝拉。我生的是他們的氣。也生媽媽的氣,她硬是叫我休暑假(雖然她的想法沒錯)。都怪我不爭氣,都三十歲的人了,應該自己拿主意。怎麼不抓緊時間,早點去看你呢。趁還來得及,本來應該馬上趕回家,去研究所辦好出差手續的。都是我的錯,現在辦來不及了,太晚了。真窩火,不知怎麼辦才好。
  斯維塔擔心,前些日子去信責備列夫,他可能會受不了,於是又寫了一封信,把意思說得更清楚了:「上次寫信責怪你,目的是讓你永遠也不要以為,沒有你,我會生活得更好。為了保險起見,我現在再說一遍,萬一上封信你沒收到呢。」
  斯維塔急壞了,恨不能一下子就飛過去看他。如果聽列夫的忠告,還要再等一年才能見到他。到了1949年,斯維塔滿三十二歲了。她還要再等多久才能開始自己的人生啊?還要過多久才會有孩子啊?和列夫綁在一起,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斯維塔是清楚的(列夫已經給她講過好多次了):時間拖得越久,越有可能永遠也生不了孩子了。一想到這一層,斯維塔簡直受不了了。
  斯維塔寫過兩封信責備列夫,信裡也都提起過生孩子的問題。信裡還提到,她有一次和尼基塔叔叔談天,尼基塔堅定地說,任誰都「沒有權利生孩子」,「人們生兒育女都是自私,都是為了自身著想」。當時斯維塔回答說:「新的生命有可能給世界帶來更多的美好,世界需要美好啊。」斯維塔想,尼基塔沒有把握能讓兒子安居樂業就把兒子生了出來,所以覺得對不起兒子。正因為這一點,尼基塔心頭才有怨恨。斯維塔得出一個結論,應對這種局面的最好辦法就是多生幾個孩子。「如果尼基塔還有一個孩子,比現在這個孩子小一點,不,最好比現在的孩子再大一點,那他現在就抱孫子了,人生不就更有意義了嗎,這種憤憤的想法也就不會鑽進他腦袋裡了。可能男的和女的想法不一樣吧。對於女人來說,有了愛情、有了孩子,人生就已經圓滿了。對(幾乎)任何女人來說,不管在公共生活中、在工作上有多少興趣愛好,愛情和孩子才是人生最重要的焦點。」
  斯維塔回到莫斯科以後,又一次打定主意,要去伯朝拉,並且要在夏天去,不能拖到秋天。納塔莉婭·阿爾卡德芙娜8月18日要出發去伯朝拉看兒子格列勃了。她們兩人計畫好了,等納塔莉啞出發幾天以後,斯維塔就要想辦法說服研究所預支差旅費,讓她去基洛夫出趟差,去工廠檢查工作。納塔莉婭要從基洛夫拍一封電報給斯維塔,說說情況。斯維塔第二次密訪勞改營是否可行,電報裡會說。時間一天天過去,可是,沒有充分準備就貿然前去,這裡面的風險可不低。斯維塔8月13日給列夫寫信說:
  一方面,過一天,機會就少一分;但另一方面,必要的安排,事先不做好,也沒辦法去,可有些事,確實非常不好安排。所以啊,最明智的選擇,就是等到格列勃的母親到那裡以後,給我發個電報來……她定於18號動身,所以,19號之前,她拍不了這個電報,也就是說,我得在基洛夫待到20號。過了20號,再等我就不敢等了,害怕。也沒有什麼好的聯絡方式。或許與她同行比較好,可是同行又有車票的問題了,買兩張票不好買啊。她不先來個信,我自己就奔了去,對情況一無所知,有危險。如果這麼去,到那裡的時間是22號或23號。當然,我會從基洛夫發一封電報的,可是,你不一定能來得及收到啊。將來不用這麼事先籌劃就能相見,那就好了。(據尼古拉他爸伊凡·里列耶夫說)照(今年的)列車時刻表看,沒有夜裡到的火車了,都是上午十到十一點之間到。如果沒人來車站接我,我就到廠裡去找他們(行李要少,還不能風塵僕僕的,讓人一下子就看出來是剛下火車的),不能直接去他們住的地方61[1]。我想這樣最好。我神經很緊張,生怕一不小心出了錯。正當假期,我這個愚蠢的頭腦居然把他(阿爾萬尼託普洛)的名字給忘了(不過,還記得縮寫),信也弄丟了,要想從信裡找到必要的訊息也辦不到了。我記得,寫有最重要訊息的那封信,我把它單獨擱在伸手就能拿到的什麼地方了,可是這個「什麼地方」又在哪裡呢?我得把所有的信都拿出來,再一一查看一遍。那位也叫列夫的同名人(列夫·以色列維奇),我對他還是抱一些希望。臨來之前,我也給他寫了信,請他那些天、那些時候,哪裡也別去。反正他知道,我對這一帶不熟悉,基本上認不得路。我很害怕,生怕命運會和我過不去,所以這冒險出行的日期和時間,我守口如瓶,誰都沒告訴。儘管今年是閏年,我還是懷著僥倖心理,希望矇混過關,混進勞改營去。因為害怕這次運氣不好、倒楣,所以,我計劃什麼也不帶,絕對不帶任何東西……我有三個請求:一、立刻給我發一封電報來;二、我發的電報,收報人必須能看明白才行;三、相見。
  五天以後,斯維塔還沒有從莫斯科出發。火車票非常難買,真是一票難求(這在蘇聯是常事,人們去售票處排隊買票,一排就是好幾天)。她8月18號的信裡說:
  出差人員專用售票口,已經三個月沒開了。運氣好的話,一兩天就可以在預售窗口買到票了,因為他們會把前一天排隊的人都登記下來,第二天來就不用重新排隊了……但是,都怪我太傻,我們兩天都白排了。我是先排上隊,占個位置,然後就換上亞拉替換我,再由媽媽替換亞拉,可是沒等媽媽排到窗口,車票就賣光了。這個時候,排在前邊的和後邊的都還在原位上排著呢,應該先和他們說好,把自己的位置確定下來然後再走。可是媽媽不懂,一聲不響就回家了。媽媽在生自己的氣,第二天一大早又排隊去了。可是,等我趕到售票處去接替她的時候,卻發現她已經聽信了一個警察的話,不在我原來的那個隊裡排了。那警察對她說,開往高爾基城方向的火車票,不在這個窗口售票,在另一個窗口。長話短說吧,再重新排隊。可我沒時間了啊,我得去研究所上班……
  就這樣,斯維塔的媽媽又折騰了好幾天,最後終於給她買到了一張單程票,是21號的。火車票有效期只有六天。斯維塔得先去基洛夫工廠出差,然後再趕到伯朝拉去。這六天時間剛剛夠,只是太緊了點,到了基洛夫馬上就得走,不能耽擱。基洛夫工廠,是去程去,還是回程去?必須馬上定下來。斯維塔決定,先去基洛夫,不能等回程再去。只有先去,才能到郵局看看有沒有納塔莉啞·阿爾卡德芙娜的電報來,並且還要給濟德齊克發個電報,說回程推遲了。如果是去程去基洛夫,回來的時候可以買通票,一直坐到家了。斯維塔給列夫寫信說:「很遺憾,還得在基洛夫停一下。但是,去了基洛夫之後,我也就不用擔心了。」
  斯維塔8月21日從莫斯科出發了。到了基洛夫,給列夫發了一封電報,列夫第二天就收到了。但是,斯維塔曾囑咐他,收到電報後要回電報,列夫卻沒有回,以為太晚了,發了她也收不到,於是就乾等著,看她會不會到來。這個時候,列夫已經和他的朋友兼老闆鮑里斯·阿爾萬尼託普洛說好了,由他去車站接斯維塔,並且給她安排住處。於是,23號那天,鮑里斯·阿爾萬尼託普洛去車站接斯維塔。看著火車緩緩進了站,出站的旅客從他身邊走過,往車站大廳去了。他在人群當中尋找一位苗條的年輕女子,梳著辮子,揹著帆布揹包的。人群中沒有斯維塔。第二天,24號,他又去火車站,可是,那天的火車上也沒有斯維塔。每次見鮑里斯獨自一人回到勞改營,沒有跟斯維塔一起回來,列夫都急瘋了,坐臥不寧。他24號給斯維塔寫信說:「親愛的斯維塔,我正坐在這裡想,你到底來了沒有?如果沒來,那都是我的錯,我聽信了納·阿的話62[1],沒給你往基洛夫發電報。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你。或許你出了什麼事吧。」
  斯維塔還真是遇到了麻煩。火車過了基洛夫,還沒到科特拉斯,鐵路工作人員檢查車輪,發現火車後部那幾節車廂的車輪有毛病,於是就把那幾節車廂摘了鉤。乘客紛紛跑到前面的車廂來搶座,簡直像發瘋似的。斯維塔抓起東西就跑,剛跑到前部車廂的尾部車就開了。那些動作慢、沒趕上來的旅客怎麼辦,斯維塔就不知道了。更大的危險還在後頭呢。在科特拉斯火車站廣場,斯維塔坐在揹包上,等著去伯朝拉的火車,希望能避開別人的注意,忽然,一個警察向她走來。當時她穿的是平時的衣服,沒穿第一次來的時候給她解圍的那身軍裝,所以,她可能覺得,最好不要在火車站大廳裡面等車,所以才坐到了外面。那警察本來會查她的證件,盤問她去哪裡的。這一查一問,斯維塔麻煩可就大了。沒想到,警察卻很和藹,只是關心她的安全而已,說這裡有小偷,到車站大廳裡面候車更安全。
  25號那天,斯維塔終於到了伯朝拉。是阿爾萬尼託普洛來車站接的她,然後領她到家裡。他家就在木材廠的圍牆外面住。阿爾萬尼託普洛家裡安了電話,他必須時刻待命,萬一發電站那邊失火,他就得去救火。發電站那邊也有一部電話,列夫當班的時候可以用那個電話打電話。斯維塔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電話局的瑪利婭·亞歷山德羅夫斯卡婭,就是前一年把列夫和斯維塔藏到家中的那位女人。瑪利婭把電話給列夫轉了過去。列夫告訴斯維塔,有人向看守告了密,揭發斯維塔蓄謀已久,要非法進入勞改營。列夫還說:「他們正在急切地等待機會要抓捕她。」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有個看守為列夫通風報信,叫他注意這個危險,那麼,看樣子並不是所有的看守都那麼敵視他。列夫早已經把發電站地下室的一間庫房收拾了出來,變成了「陰謀密室」。如果斯維塔能混進來,就可以和列夫待在這裡了。
  斯維塔橫下一條心,一定要見到列夫,但是非法進入勞改營有被捕的風險,她不想冒這個險。前一年來的時候,和列夫·伊斯瑞爾維奇一起去木材廠,曾在勞改局門前走過,那是一座古典風格的白色樓房。現在,斯維塔就去這個勞改局,正式申請探視列夫。斯維塔1947年非法進入勞改營一事,勞改局差不多肯定已經知道了,現在有可能把她就地逮捕也說不定。所以,她毅然前來,確是一個勇敢的壯舉。斯維塔走上樓梯,來到二樓。寬闊的走廊鋪著木地板,透過寬大的窗戶,斯維塔可以望見木材廠發電站的煙囪。在走廊的盡頭,她找到了勞改局局長博羅維茨基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不止一間,最大的那間非常寬敞,牆上是勞改犯做的浮雕風景畫,畫面是北方森林、建築工地、鐵路。斯維塔來一看局長不在,就等他來。千里迢迢從莫斯科趕來,斯維塔累得很。她回憶說:「我等了一整天,一直到深夜那個局長都沒來。」
  勞改營的頭頭全都是夜間工作,博羅維茨基也一樣,都像史達林,史達林也是白天休息,夜間工作。每個辦公室的鐘錶定的都是莫斯科時間。勞改營的頭頭夜裡都不敢睡覺,萬一首都的內務部勞改總局來電話,睡著了可不行。後來,博羅維茨基終於來了,在辦公室裡接見了斯維塔。他面前是辦公桌,身後是一個大保險櫃。博羅維茨基彬彬有禮,立刻同意了斯維塔的請求,簽署了一道命令,一邊遞到斯維塔手裡,一邊送她到門口。斯維塔回憶說:「當時,我很激動,對他連連稱謝。」到了外面,「路燈很亮,或許是探照燈吧,不確定。可是,就著燈光仔細一看,只見這張紙上寫著:『准予會面二十分鐘,但軍警看守人員要在場監視』」。
  第二天,終於見到了列夫,是在第二營區勞改犯集體宿舍門口的小警衛室見的。值班看守比他的上司態度和藹,允許列夫和斯維塔在正廳旁邊一個小裡間單獨在一起,外人看不見。屋裡有張桌子,還有一條板凳。會見時,這個裡間房門開著,但是看守沒進來。桌上有個登記簿,是讓看守登記外來的探監人員的。按規定,斯維塔的探視時間是二十分鐘,但看守並沒有記錄她是什麼時候到的。如果有人來問,他會說剛到的,還沒來得及登記。就這樣,那天列夫和斯維塔在一起待了好幾個小時。那位看守快下班之前,告訴他們兩人,明天中午他上班,叫他們中午再來。於是,斯維塔第二天中午又來了。她先到的,列夫後到的。他們兩個整個下午都在一起,坐在那個裡間的長凳上。所有這段時間,外面警衛室裡人來人往,進進出出,有勞改犯,也有看守。但是,有門擋著,外面看不見屋裡。沒想到,會面的時間比預想的多多了,可還是遠遠不夠,不夠又怎麼辦呢。
  斯維塔8月30日離開了伯朝拉。列夫忠貞不渝的朋友斯坦尼斯拉夫·亞霍維奇把斯維塔送到火車站,幫她弄到了一張火車票,然後送她上了開往莫斯科的火車。在去科特拉斯的途中,斯維塔寫了一封信:
  我親愛的列夫,沒有你的第二天已經來而復去了。我這個車廂是坐臥兩用車(上面是臥鋪,下面可以坐),也就是說,車上人走動的(比臥鋪車)多。不過,我這個車廂的人都是去科特拉斯的。火車要在科特拉斯停車五個小時。科特拉斯那地方真嚇人,沿線哪個地方都沒有那麼髒,簡直下不去腳。我會睡著的。夜裡雖然冷,但是我隨身帶了一件羊毛背心,況且渾身上下包上了毯子,凍不著……森林裡已經沒有沼澤地了,秋意正濃,森林分外美麗……我在上鋪,下鋪是三個小孩:有個小姑娘,十歲,還有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都是五歲。他們是三個姐姐帶來的,姐姐的丈夫都被打死了,現在她們三人帶著弟弟妹妹組成一個家庭,在一起生活。孩子們可愛極了。好了,列夫,先寫到這裡吧。照顧好你自己,向大家問好。
  斯維塔9月4號晚上才到家,到家一看,她父母都要急死了(斯維塔臨走說要發電報回來報平安的,她也真發了,可是她父母一封電報都沒收到)。斯維塔當晚給列夫寫信:
  我親愛、親愛的列夫,我終於到家了。本來想從高爾基城再給你發一封信的,可是沒時間了,沒來得及寫。一路上給你寫了兩封信:一次是從一個火車站寄出的,另一次是從基洛夫寄出的。那天基洛夫下雨,馬路上走不了人,泥濘得很,不過,倒不像科特拉斯那樣成泥塘了,還沒那麼嚴重。基洛夫到高爾基城的火車好像是從諾亞方舟裡開出來似的,不過我的臥鋪很舒服,周圍人也很不錯,所以我下車的時候心情很好。下鋪有一個女的,又當媽媽又當奶奶,帶了一個三歲的小男孩,不會走,也不會說話。醫生說不用治療,如果外界平安無事,照顧得好,到了六歲就會好的。那孩子真好看,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捲曲著,對人非常親熱……車上在我旁邊還有一位婦女,也是莫斯科人,等待她丈夫勞改刑滿釋放已經等了十年了,這次去基洛夫是準備和他團聚的,沒想到,她丈夫已經和別人結了婚。對她來說,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地方。
  我們這趟車到莫斯科已經晚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我是八點鐘到的家,媽媽下樓來接我……現在是九點鐘,外面漆黑一片。好的,親愛的,先寫到這裡吧。別忘了什麼事。希望你靈魂安寧,希望你心情平靜,不要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心情就不平靜了。若有什麼不快浮上心頭,就給我寫信吧,我來想法給你解決。祝萬事如意,向大家問好。
  斯維塔總是願意接近失去親人的人。但是,這次遇見的這個婦女,她丈夫在勞改營裡移情別戀了。這樣的人,斯維塔還是第一次遇見。這位莫斯科婦女的遭遇不算是個別案例,很常見。很多夫妻都被十年刑期拆散了:丈夫被關進勞改營,妻子有宣布脫離夫妻關係的,有等不了而改嫁的,也有的以為丈夫已經死了,就和別人生活在一起。丈夫一旦被關進勞改營,有勸說妻子離婚的,離婚是為了救妻子、孩子免遭歧視,否則,身為「人民敵人的親屬」,受氣就沒完沒了了。也有見異思遷,不要原來妻子,和勞改營的女犯人結婚的。女犯人同在勞改營勞改,可能更容易體諒彼此的遭遇。
  斯維塔這次去伯朝拉,回來以後心情好多了。她回來以後第二天給列夫寫信說:「今天我照鏡子一看,比從佩列斯拉夫爾一紮列斯基回來那會兒臉色好多了。」三天以後,她覺得「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對誰都格外親切」。甚至三個星期以後,斯維塔仍然陶醉於此行的愜意:「我心裡樂開了花,不僅不再哭了,而且那天坐電車,我還情不自禁地笑呢。」
  與此同時,列夫滿腦子想的全是斯維塔。9月4號,他還在等斯維塔已經平安到家的信。那天,他寫信說:「我親愛的、美麗的斯維塔啊,我不知道怎樣描述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不全是『渴望』,還有『擔心』的成分在裡面。我想的是你,閉上眼睛又看到了你,不是看到了你的全部,只是看到了你的眼睛,你的眉毛,你那灰色的連衣裙。」五天以後,還沒接到斯維塔的信,就寫信去,祝願斯維塔10號那天生日快樂,不過此時他的心情很傷感:
  我親愛的斯維塔,明天是你的生日。親愛的,祝願你什麼呢,真不知道怎麼祝願哦:我的祝願是一回事,現在和將來能辦到的是另一回事,兩者有霄壤之別。所以說,我給你的一切祝願,一定是像瘋子口出狂言吧,誰都不相信。如果這封信明天能郵到,我就不寫了。我不想在你生日這天,無謂地提起我們的處境,太掃興了。斯維塔呀斯維塔,但願命運更寬宏大量一些,但願命運對我們微笑……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未來會怎麼樣,但是我倒願意相信,我們會有未來的。這個信念難道是奢望麼?……保重,斯維特,祝健康,斯維塔!
  9月22號,屈指一算,斯維塔已經走了三個星期了,還沒有信來。就在幾天前,其他勞改犯還收到了莫斯科寄來的信呢,可是沒有一封信是給列夫來的。列夫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親愛的斯維塔,沒收到你的信。此時此刻我給你寫信,上帝知道我在想什麼。我這個三十二歲的傻瓜,居然像個十六歲的孩子,動不動就多愁善感的,真是丟臉,又像個老媽媽似的,牽腸掛肚,惦記這惦記那的。可是,我倒不覺得難為情,只是怕這麼纏著你,聽我嘮嘮叨叨地,你會嫌煩。也許一切均好,只是郵政太慢了。是這樣麼?
  23號那天,終於把信盼來了:
  我正在胡思亂想,心煩意亂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人,其實我和他不怎麼熟悉。他給我拿來一封信。一看是你的筆跡,居然都忘了謝他。斯維塔,你是我的,我親愛的、美麗的斯維塔。只有一個問題,我看你信的時候,想像不出你此時此刻的樣子。有兩個斯維塔,一個你,是能用眼睛看到的你,另一個你是在信裡浮現出來的你。如果我想要信中的你,就想起你寫的字句,但是你的字句默默出現在我的眼前,卻沒有讓我聯想到你的風采。如果我想用眼睛看見你吧,那就最好不看信,直接看你好了,一目了然。可要聽好啊,這可不是說,沒有你的信,我的日子就好過了,可不是那個意思,斯維塔,我親愛的。
  漸漸地,列夫又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了。冬天又來了。勞改營還沒做好過冬的準備。第二營區的窗戶,玻璃碎的,還沒鑲上,很多房頂漏了還沒堵上,勞改犯宿舍取暖設備、電燈都太少,不夠用。勞改營管理局淨說空話,說是要給整個勞改營的房子都重新拉上電線,可是根本沒動。11月,天寒地凍,剛剛封河,勞改營就開始每年一次的大掃除了。廢木頭都拉到冰上點著了,燃起一堆堆高高的篝火。
  列夫很忙,在發電站修理機器。他給斯維塔寫信說:「一天天過得真快。白天在發電站工作跑了一天,晚上只想睡覺。柳布卡還在這裡,謝天謝地,他還沒走。我們兩人一起把控制板安裝完了。發電站成立以來,新裝設備第一次運轉正常,沒故障。」
  最近又有傳說,要把一批勞改犯轉到最北邊的「特種嚴管」勞改營去。列夫很擔心。這批犯人名單最終公布了,上面有他最知心的朋友兼室友柳布卡·德爾列茨基。11月2日,德爾列茨基被押到因塔去了。這因塔是古拉格的一個採礦勞改營,條件最為嚴酷。這地方離伯朝拉一百八十公里,通往沃爾庫塔的鐵路經過那裡。列夫聽說這個消息,簡直如五雷轟頂。列夫對他摯愛如兄弟,擔心他這麼年輕,身體這麼虛弱,可怎麼受得了。當天深夜,他絕望地給斯維塔寫信:「今天傍晚,他們終於把柳布卡帶走了。這群畜生,他們都是畜生。」柳布卡一直在阿爾萬尼託普洛手下工作,在發電站為他賣力。阿爾萬尼託普洛竟然沒有伸出援手,拉他一把,而電工組新來的頭頭亞歷山大·謝苗諾夫,並不怎麼認識柳布卡,卻想辦法營救他。列夫特別寒心,阿爾萬尼託普洛太不夠意思了。列夫寫道:「謝苗諾夫的行動自由再多點就好了,說不定就能辦成了。這個腐爛發臭的制度,頂風也能臭八百里。」
  列夫捏了一把汗,他的朋友在那個勞改營裡可能活不到刑滿釋放那一天。11月3號,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說:「柳布卡做了這麼多年苦工,病得不輕,神經非常緊張,痩了很多。這天寒地凍的,走這麼遠已經夠難的了,比他強壯的都受不了,何況他身體這麼不好了。我擔心會發生最壞的情況……我和他關係最近,從來也沒有和誰這麼近過。今後11個月,你覺得他能堅持下來麼?」63[1]
  能不能在勞改營活下來,這基本上要看有沒有朋友支持了。列夫認為,柳波卡是自己在勞改營裡唯一真正的密友。11月9號,列夫給斯維塔寫信,詳細講了他和柳波卡的關係為什麼這麼密切:
  我不能趴在任何人的肩膀上哭泣,只能趴在你的肩膀上哭泣。但是,在這裡,有柳波卡在,艱難的時刻就容易捱過去。我的苦難,如果是因為私事,我什麼都不和他講,一般來說,我和他的交情沒有任何多愁善感的成分在裡面。不過,即使和他爭吵,也覺得吵得舒服,讓人釋然於懷。平時無話不談,天南地北隨便聊,雞毛蒜皮什麼都說……柳布卡,柳布卡,我要知道你還活著就好了,你要能堅持活到刑滿釋放的那一天就好了。斯維塔,我把你的地址告訴了他,叫他記住。你不在意吧?萬一他別人誰也不認識,至少可以聯絡你。也許連你他也不想寫信聯繫呢,他就是這麼個人。
  12月3號,列夫坐下來給柳布卡寫信:
  你好,我的朋友,不要怪我給你寫信。我連這封信能不能寄出、什麼時候會寄出,都不知道呢。我寫信是為了讓我自己好過一點兒,寫信能讓我一吐為快,向一個活生生的人說幾句話,即使是筆談也好啊,因為,在我周圍這裡,沒有活生生的人。或許,沒有信來,對你更有好處——我了解你——但是,如果有信來,你也能承受得了的話,那麼這封信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害處。
  柳布卡啊,不管那裡情況多麼糟糕,記住這一點:八年半都熬過來了,第九年就不堅持了,那多愚蠢啊,第九年以後,不管形勢有沒有好轉,現在一定要堅持下去啊。
  柳布卡走後這一個月發電站發生的一切,列夫都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消息很多,一寫就寫了十二張紙。信的結尾是這樣寫的:
  柳布卡,我本來不想說,但是,不說實在沒道理:想你了。斯維塔來信說,她想和你握手。握手,就當已經和她握了吧,和我也算握了吧,記住她的地址:8,17,SAI,Kazarm,M。這個地址別忘了,萬一將來要寄什麼東西呢。如果有包裹,不要怕,我和她說過,請她給你寄點維他命,對你的壞血病有好處,一點兒都不貴,不值幾個錢。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啊,朋友。
  這封信根本就沒有寄出去,因為德爾列茨基在因塔勞改營的具體地址,列夫不知道,甚至他是否真的在那裡,列夫也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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