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從納粹集中營到蘇聯勞改營
古拉格之戀 by 奧蘭多·費吉斯
2019-11-22 01:53
列夫坐上卡車,駛出了莫斯科。一共三輛車,車上裝著給養,現在給「克拉斯諾普列斯年斯克志願師」(Krasnopresnenskaia Volunteer Division)運去。幾天前,列夫離隊外出時,這個師還占領著維亞濟馬(Viazma)呢。維亞濟馬這個地方,東有莫斯科,西有斯摩稜斯克,它在這兩地中間。列夫歸隊之後,維亞濟馬已經失守了。德軍第三、第四裝甲集團軍南北夾攻,飛機、坦克、大炮鋪天蓋地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鉗形包圍了維亞濟馬。蘇軍猝不及防,一鬨而散,躲進森林裡。沒有無線電通訊,列夫所屬的那個師去向不明,他想歸隊也無能為力。沒辦法打聽,誰都不知道情況究竟如何,到處亂成一團。
列夫的部下開著這三輛卡車,向維亞濟馬方向駛去,希望能找到師部。天漸漸黑下來了,他們又沒有地圖。有一輛卡車壞了,動彈不了,列夫只好下車步行。森林茂密,走在林中小道上,列夫聽見前面響起了槍炮聲。凌晨時分,忽見前面有個村子。他那個師的殘部正與三輛德軍坦克激戰,槍炮聲響成一片。這時,那三輛德軍坦克從森林裡鑽出來,開到路上來了。不一會兒,蘇軍炮兵扔下大炮,落荒而逃(炮彈打光了)。坦克慢悠悠地往前開去,一進村就用機槍掃射民房。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列夫正好在田地裡,只見坦克迎面開來,向身後的村子駛去。他急忙趴在地上,等坦克從身邊轟隆隆駛過,起身跑進森林裡。
這時他才聞到科隆香水味:原來,一顆子彈打碎了上衣口袋裡的科隆香水瓶。他隨身帶的這瓶香水是消毒用的,輕傷可以用來消毒殺菌。謝天謝地,他沒傷著。
列夫走進密林深處,只見林中有好幾百名蘇軍士兵,都是打散了掉隊的,一個個穿行在樹林裡,朝同一個方向走去。列夫茫然地走著,也不知前面是什麼地方。他身上只有一支手槍,一把鐵鍬,背上揹著一個揹包。白天,他怕被德軍發現,就趴在地上,身上蒙著樹葉。到了夜裡,他就往東邊走,也許是東邊吧,希望能遇到蘇軍。
一連走了三個晚上,天快亮了,這天是10月3日。列夫忽然發現,前面有個村子,可是這個村子已經被德國人占了。天一黑,他就溜走了,不敢靠近,退回到森林裡,挖了一個長長的坑,躺在裡面,上面蓋上樹枝偽裝起來,一會兒就睡著了。突然間吐一跳,驚醒過來,感覺膝蓋下面一陣劇痛。透過樹枝的縫隙往外一看,只見一個德國兵,端著步槍。說時遲,那時快,列夫也沒多想,掏出手槍就給那人一槍。突然他後腦勺重重捱了一擊。列夫以為只有一個德國兵呢,定睛一看,原來有兩個:還有一個剛才正在用刺刀尖兒輕輕戳他,看他是死了還是活著,不料列夫舉手就是一槍,那德國兵立刻就給他腦袋上來了一下子。德國兵奪下了列夫的手槍,把他押回村裡來。
被俘的不僅他一個人。10月份的頭一個星期,數萬名蘇軍中了埋伏,陷入德軍包圍,束手就擒。列夫被押到一個臨時戰俘營,叫「杜拉格—127」。「杜拉格」是德文Dulag的音譯7[1]。杜拉格臨時集中營在斯摩稜斯克郊外,原先是一個蘇軍倉庫,房子都沒有暖氣。現在關進來好幾千名蘇軍俘虜,擠得轉不過身來。列夫也和其他戰俘一樣,每天只給二百克麵包。連凍帶餓,死了好幾百人,也有的是得了傷寒病死的。11月份開始,爆發了傷寒。疫病傳染快,沒幾天就病倒了一大片。但是,列夫總算活了下來。
12月初,從杜拉格—127俘虜營轉出來一撥俘虜,共二十人,轉到了卡廷(Katyn)8[1]附近一所特別監獄。列夫也在其中。這一撥人都是從莫斯科來的,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大多是科學家、工程師。關他們的那座房子,列夫一看,估計戰前是個學校,也有可能是個小醫院。走廊兩邊各有四個大房間,每個房間裡關了四十來個人,走廊頭上還有一個大房間,那是看守們住的。俘虜的待遇很不錯:有肉,有湯,還有麵包,工作也不算累。過了三個星期,列夫和其他莫斯科難友發現,又來了幾個西裝革履的俄國人,一個個喝著伏特加。這酒是看守給他們的。有一次,其中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酒後吐了真言,原來他們受了間諜培訓,是讓他們來當間諜的。這些人剛從蘇聯前線回來,因為工作有成,現在正受到嘉獎。幾天之後,他們動身去往卡廷了。
沒過幾天,列夫和六個莫斯科人被押到卡廷那所間諜學校。一個德軍上尉會說俄語,說是要把他們培養成間諜,再把他們派回莫斯科,給德國人收集情報。那德國人說,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免於一死,否則關在「杜拉格—127」俘虜營裡,必死無疑。如果不從,就把他們送回俘虜營去!列夫暗自下定了決心,絕不為納粹做事,但他害怕,不敢在其他俘虜面前說,弄不好就會說他搞反德宣傳,懲罰必將更加嚴厲。列夫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學德語。於是,他用德語對那個上尉說:「Ich kann diese Aufgabe nicht erfullen.」(這個任務,我完成不了。)那德國人問,為什麼完成不了,列夫答道:「Daserkl ich reichnachher.」(以後我再解釋。)
那個德軍上尉把他帶到另一間屋裡。列夫用俄語說明個中原委:「我是俄軍軍官,不能幹不利於俄軍的事,不能背叛我的同志。」那個上尉一言未發,又把列夫押回到囚室。列夫發現,囚室裡還有三個人,也都是拒絕充當間諜的。如果第一個表態的是列夫,說不定德國人會說他鼓動反德。
這四個拒不合作者被押上一輛卡車。這是個敞篷車,車斗上沒有篷。車開上了公路,向斯摩稜斯克方向駛去。一個德軍看守背朝著司機坐著,一路上不停地擺弄他那支步槍。卡車轉進了森林。列夫想,一會兒要被槍斃了吧。他後來回憶說:「車開得很快,林中小道很窄。我當時尋思,他們一定是拉我們去上刑場,要槍斃我們吧。我就想,面對行刑隊,我應該怎樣表現呢?我會很鎮定麼?先自殺豈不是更好?可以跳出卡車,一頭撞到樹上就行了,如果那個當兵的開了槍,那就更好了。」列夫躍躍欲試,準備跳車。可就在這個時候,列夫看到,樹林那邊有一個棚子,棚子裡整整齊齊堆著大鐵桶,是汽油桶:車速慢了下來,原來是來加油的啊,並不是來槍斃他們的。那德軍上尉說的狠話果真不虛,他們四個人又被拉回到「杜拉格—127」俘虜營來了。俘虜營裡的其他蘇聯囚犯,一定知道他們是從那個間諜學校回來的了,要不怎麼總是不停地責罵他們呢。他們四人很抱團,互相保護,反駁那些無理的指控。
過了幾個星期之後,轉眼到了1942年2月,列夫連同一群軍官被轉到德國普魯士一個戰俘營。那個地方是一個溫泉勝地,名叫奧德河上的符騰堡(Fiirstenberg-am-Oder),離柏林八十公里。因為他們是從「杜拉格—127」來的,是傷寒病疫區,所以一來就把他們關到一個木棚子裡。進去沒幾天,就有六個人得傷寒病死了。除了遭到隔離之外,這些軍官的待遇還算不錯。這個營區的條件,整體來說也很好。列夫被集中營的看守長和另外兩個軍官提審過,問他為什麼德語講得這麼好,又問他是不是猶太人。他們說列夫的同志都說他是。不得已,列夫背起了基督教的主禱文,他們一聽,這才相信了他不是猶太人。
4月份,列夫連同幾個蘇聯軍官一起,被送到柏林郊區一處「培訓營」(Ausbildimgslager)培訓。所謂「培訓」,其實是向他們灌輸納粹的意識形態,歐洲的德意志新秩序云云,以使他們先掌握這些「思想」,回去以後傳達給其他集中營裡的蘇聯戰俘。納粹找來戰前逃離俄國的白俄給他們做宣講,這些白俄一字不差地照本宣科。一連聽了六個星期,不聽不行。到了5月份,這些受過「培訓」的軍官就分配到各個營區去了。列夫被編入一個勞工隊。這個勞工隊隸屬於一個德國兵工廠,名叫科普與加貝蘭兵工廠(Kopp and Gaberland munitions factory),廠址在德國奧沙茨(Oschatz)。
奧沙茨是一個龐大工業區的中心,這個工業區囊括一系列主體集中營(德文Stammlager,簡稱Stalag,意思是主體集中營):西起萊比錫,東到德勒斯登,這一大片區域內的戰俘營都歸它管。列夫先是被分配到一個軍事審查單位當翻譯,8月份又轉到萊比錫一家工廠下屬的勞工隊。那工廠隸屬於雨果·施耐德股份公司(Hugo Schneider Aktiengesellschaft,德文縮寫為HASAG),這家公司是一個巨大的聯合企業,下面有多家兵工廠,為德國陸軍和空軍生產軍火。到了1942年夏天,這家公司轄下的集中營有好幾個,囚犯有一萬五千名之眾,哪國人都有,種族也不一樣(猶太人、波蘭人、俄國人、克羅埃西亞人、捷克人、匈牙利人、法國人)。這些集中營分為兩大營區,一個叫「俄羅斯」營區,一個叫「法國」營區。列夫被分在法國營區,一個人住在一個儲藏室裡。他被派給一個捷克人當翻譯。那捷克人名叫愛德華·赫拉迪克(Eduard Hladik)。德國人把這個捷克人派到這裡來,為的是戰俘們打架的時候要他來拉架,幫大家擺平,解決糾紛。赫拉迪克,雖然母親是德國人,可他自認是捷克人。1938年德國吞併捷克之後,德國人徵兵就把他徵來當看守,讓他看管公司下屬各個營區的戰俘。赫拉迪克很同情戰俘們的遭遇。把這些戰俘押來做苦工,逼他們為德國勝利出力,卻又這麼虐待,赫拉迪克覺得實在不合情理。在萊比錫,每當列夫隨同赫拉迪克上街的時候,作為囚犯,列夫不能在人行道上和赫拉迪克同行,他必須在路肩外面的排水溝裡走。如果有行人辱罵列夫,赫拉迪克總是替列夫說話:「罵人算什麼能耐,人家又不能回嘴!」
赫拉迪克看出來,列夫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列夫的為人頗得主管人員的好感:或許是他心地坦誠吧,也許只是因為他會說德語,這些德國主管,聽了比較舒坦。這位捷克人把列夫當朋友看待,給他德國報紙看。按規定,報紙是不許給戰俘看的,因為報紙會精確報導戰況,報紙也不像集中營宣傳小報那樣侮辱斯拉夫人,說斯拉夫人是「亞人類」。赫拉迪克藉口要帶列夫到營區外給他消毒,就把列夫帶出來,居然把他領到朋友家做客去了。他這朋友名叫埃里克·若德爾(EHcR6dd),是社會黨人,信仰社會主義,會說一點俄語。他有一臺收音機,經常收聽蘇聯廣播。偷聽蘇聯廣播,這可太危險啦,因為若德爾這層樓的下面一層就住著一個德國人,此人當過納粹衝鋒隊(Sturmabteilung,簡稱SA)的頭目。若德爾全家以上賓之禮款待列夫。列夫後來回憶說:「桌上擺滿了各種山珍海味,我們暢談很久……然後埃里克就打開收音機,我來聽莫斯科的『最新報導』,收聽蘇聯新聞局發布的最新戰況簡報。節目的內容,我現在記不清了,但是,說來好笑,有一句話,我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喬治亞採的茶葉都收上來了。』」
後來,德國人懷疑上了赫拉迪克。有個看守檢舉了他,說他有反德行為。赫拉迪克被傳訊,納粹對他嚴加審問,後來把他送到挪威前線去了。列夫不想再給別人當翻譯了,就向集中營當局申請解職,理由是他德文水準不夠,翻譯得不準確:「我又說,宣傳工作,我也不勝任,因為我嘴笨,說服不了人家。我只是個學自然科學的。」11月份,列夫被送回奧沙茨「科普與加貝蘭兵工廠」的勞工隊。
那年冬天,奧沙茨的情況急轉直下。工作時間延長了。囚犯們筋疲力盡,實在做不動了,看守就大打出手,硬逼著他們繼續幹。1943年頭幾個月,勞工隊新來了一大批戰俘,大多是烏克蘭人。烏克蘭現在是德國占領區了。1930年代,史達林在烏克蘭實行血腥的恐怖統治,大饑荒餓死很多人,當地人民對蘇維埃制度非常反感。這批戰俘到來之後,集中營管得不那麼嚴了。德國人是想來收編,把這些戰俘編入「俄羅斯解放軍」。這個「俄羅斯解放軍」是一支反蘇武裝,當時安德烈·弗拉索夫(Andrei Vlasov)正在籌建這個部隊。弗拉索夫原是蘇聯紅軍一名將領,1942年7月被德軍俘虜,後來他說服納粹,任命他來領導一個解放運動,目的是掃除蘇聯的共產黨政權。奧沙茨有一群弗拉索夫擁護者,負責招兵。這些人大多是戰前逃到國外的白俄。列夫回憶說,他們身穿的「軍裝不知是從哪裡弄來的,但肯定不是德軍軍服」。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成員以前曾經在蘇聯軍隊裡當過下級軍官。這些人為數不多。列夫覺得,這些軍官之所以加入俄羅斯解放軍,主要是為了避難。戰俘集中營慘烈異常,蘇聯戰俘「最受虐待,比任何別國的戰俘都更加無助,更加任人宰割。加入了俄羅斯解放軍,就能逃出集中營了,就不必受那份罪了」。
德國人和弗拉索夫徵兵人員三番五次召見列夫,逼他參加這個軍隊,讓他進來當軍官。列夫每次都不肯就範。德國人起了疑心,盤問他在兵工廠集中營當翻譯期間都做了什麼事。有一次提審,中途抽菸休息時,給德國人當翻譯的那個人,在走廊裡把列夫拉到一旁,給他通風報信,說弗拉索夫他們招不到兵員,德國人懷疑都是列夫從中作梗,壞了他們的事:集中營裡,唯獨列夫所在的那個勞工隊最不合作,連一個志願兵都沒給弗拉索夫軍隊輸送過來。在那個勞工隊裡,列夫是唯一的蘇軍軍官,他自然就成了懷疑對象。
列夫意識到,必須儘快逃走。他隊裡另外三人也都想逃走。於是大家決定6月份出逃,因為到了6月份,莊稼快熟了,可以一路吃到波蘭。波蘭離這裡一百五十公里。他們算計著,波蘭的老百姓會同情他們,給他們飯吃。他們的計劃是加入白俄羅斯的游擊隊,最終回到蘇聯去。他們積存乾麵包、糖,準備路上充飢用。列夫做了一個指南針。有一個德國看守,平時愛和列夫聊天,講他家人啦,週末都去哪裡玩啦,等等。列夫向他借來一張地圖,照著畫了一份。他們甚至想法弄到了一些藥品。為了讓德國兵同意他去一趟營區的衛生所,列夫故意把手指劃破了。衛生所的大夫是一個俄國戰俘。列夫請求他給點消毒水、阿斯匹靈、繃帶。那位大夫什麼也沒問,馬上就給了。
1943年6月22日夜間,正值德國入侵兩周年,這幾個囚犯動身出逃。營房的窗戶,他們事先拆掉了一部分。列夫早在車間裡把兩塊鋼片磨得飛快。這會兒,他們躡手躡腳地從窗戶裡爬出來,又爬上院牆,拿出鋼片,把牆頭上的鐵絲網切開一個洞,然後輕身一跳,落在了集中營圍牆外的田地裡,乘著夜色,一溜煙跑進了樹林裡。四個人預料,德國人一定會向東搜索,於是他們就朝北面走。他們夜間走,白天藏起來不動。他們帶的地圖太簡單,原圖是一本小學地理書上的,所以不得不一邊看著路標,一邊辨認路線。走到易北河,他們就沿河往東走。列夫害怕極了,擔心遊不到對岸,不敢下水。於是,繞過德勒斯登城南,一直往東走,朝波蘭方向走去。列夫後來回想當時的情景:「當時我們帶了乾糧,但沒過多久,我們拿定主意,乾糧要留著,暫時不吃,先從農民家戶外地窖裡偷點吃的充飢……起初我覺得這樣做不對,但後來還是同意了。」這四個人在路上走了三個星期,眼看就要到格爾利茨(Gddkz)了,不料,卻在波蘭邊界被兩個德國兵捉住了。他們發現路上有兩個德國兵,騎著自行車向他們這邊騎過來,心想,這兩個德國兵身上肯定會帶槍,於是大家翻身跳進路邊的溝裡。可是,那兩個德國兵用手電筒一照,把他們幾個給照出來。列夫回憶道:「白走了這麼遠,就這麼被抓住,真是愚蠢。那兩個德國兵根本沒帶槍。」
假設列夫走到波蘭,再假設他也穿過德國防線,輾轉回到莫斯科,那麼,他會看到什麼景象呢?列夫想像不出來。蘇聯的形勢會怎樣,是否還能再見到斯維塔和她家人呢,見到的可能性有多大?這些,列夫都不得而知。自從他被德國人抓住那一刻起,就沒辦法收到俄國那邊真實可靠的消息了。到了奧沙茨,德國人給囚犯們發筆、發信紙,可是大家只能給德國占領區的人寫信。列夫給布拉格寫了一封信。有個獄中的難友失蹤了,列夫給他妻子寫了一封信,問她可有丈夫的消息。那人的妻子給列夫回了信,甚至還給他寄來了一個包裹,但是卻說,丈夫的下落,她完全打聽不到,或許列夫比她的管道多,更能打聽出來吧。
斯維塔這時對情況也一無所知,列夫音訊杳然。1941年9月底那幾天,列夫沒了蹤影。從此斯維塔再未收到列夫的消息。當時一切都在未定之數。誰都不知道莫斯科能不能捱過這場浩劫。7月以來,全市遭到德國飛機密集轟炸。防空警報,一天拉響好幾次。發電站被炸了,住宅的供電、供暖都停了,只剩下燃燒的大樓把夜空照得通明。人們住在地下掩體裡。死者成千上萬,確切人數誰都說不清楚。10月1日,史達林下令政府疏散到伏爾加河畔的古比雪夫(Kuibyshev)。轟炸越來越猛烈,莫斯科全城風聲鶴唳,驚恐萬狀。所有商店門口都排起了長隊:為搶購食品打得頭破血流的屢見不鮮。盜賊蜂起,搶劫案件此起彼伏,大批抓人也鎮不住了。10月16日,消息終於傳到莫斯科,德軍突破蘇軍防線,占領了維亞濟馬。火車站一幕幕更是慘不忍睹,大批人群爭先恐後地往火車上擠,凡是往東開的火車,有車就上。人們發現工廠的廠長書記之類早已逃之夭夭,不禁破口大罵,說這些蘇共黨員不是好東西。工人們和警察打了起來。一家家都收拾了家當,帶著大包小裹,能坐得起什麼車就上什麼車,只要能出城就行。計程車司機漫天要價,莫斯科到喀山,張嘴就要兩萬盧布。
莫斯科大學是10月份撤離的。斯維塔和家人一起上路。火車上有一個學生,他就是安德烈·薩哈羅夫9[1]。他比列夫和斯維塔晚一年考上物理系,由於斯維塔有一段時間沒能上學,留級一年,現在和斯維塔同班了。大家落腳的第一站是穆羅姆,這個外省的古城在莫斯科東邊,距莫斯科三百公里。薩哈羅夫寄居在城裡一戶人家裡。這家只有母女兩人,她們乘戰亂之機,發了國難財:那女兒在商店上班,大白天就從店裡往外偷糖,那個當媽的夜裡就陪侍大兵,「一個接一個」。全城到處都是傷兵,都在等待疏散安置到東邊去。車站大廳裡,擺滿擔架,擔架上躺著傷員,大廳裡擺不下,都擺到鐵軌旁邊的雪地裡去了。附近村裡的農家婦女來車站賣東西,有的向傷兵兜售食物和菸草,有的是趕來找兒子或丈夫,只見她們詢問傷兵,知不知道她們的兒子、丈夫都在哪裡。也有的把寫好的信放在這些傷兵手裡,萬一有人到醫院尋找,遇見這些傷兵不就看到信了嗎?
學生們從穆羅姆繼續坐火車往東走,坐到烏拉爾,再從烏拉爾南下,穿過冰凍的哈薩克大草原,坐到土庫曼「共和國」沙塵滾滾的首都阿什哈巴德(Ashkhabad)。蘇聯與伊朗的邊界離這裡不遠了。物理系將在這個地方復課。從莫斯科到這裡走了一個月。火車每節車廂都有一個爐子,有硬板床,能睡下四十個人。薩哈羅夫後來回憶說:「每節車廂都成了一個小社區,社區都有各自的負責人。有的人口若懸河,說起來沒完,有的人沉默寡言,有的人專門製造恐慌,有的人非常能幹,有的人極其能吃,有的人特別懶散,有的人異常用功。」斯維塔一定屬於既文靜又勤勉的那類。阿什哈巴德12月份就開始上課了,斯維塔必須用功,才能補上戰前落下的課。化學課、振盪物理課,她都去上。振盪物理這門純理論課程很難,沒有實際操作的訓練,於是她就埋頭在圖書館攻讀,一讀就是好幾個鐘頭。斯維塔還在學校飯廳打工,刷盤子,供自己上學,還貼補父母。那年冬春兩季大部分時間,斯維塔都在患瘧疾,當時這種病在中亞地區很常見。她後來寫道:「我當時病得一點勁都沒了,連喝水都張不開嘴。」發燒很厲害,折騰得面黃肌瘦,她硬是挺著,終於熬了過來。
大學畢業後,斯維塔被分配到人民軍工委員部(即軍工部)工作。後來靠爸爸幫助,轉到樹脂工業科學研究所,當時這個研究所隸屬於赫羅姆尼克(Khromnik)—家化工企業,這裡離斯維爾德洛夫斯克(Sverdlovsk)很近。從1942年開始,斯維塔就在這個研究所內的「物理與機械測試實驗室」做工業物理方面的工作。這個研究所當時每天工作十一個小時。斯維塔發現,剛去的時候,研究所不知道給她安排在哪裡好。她後來的記述也透露出這一層意思:
我所在的這個實驗室很奇怪,也很陌生。我不知道先從哪裡做起,不知道我的位置在何處。我怕機器,對橡肢一竅不通。於是就躲進圖書館……半天瀏覽俄文的文章和報導,半天琢磨英文。雖然在阿什哈巴德沒學過英語,我還是參加了一個英語俱樂部。那陣子真是令人振奮啊!阿什哈巴德煙塵刺鼻,從阿富汗颳來的風特別大,沙漠的風沙細如粉塵,8月份樹葉就掉了,一點兒金秋的意思都沒有。經過了這些,回過頭來再看烏拉爾,簡直是人間天堂:蒼松、白樺、蘑菇、細雨。我和全世界通信……每天都收到兩三封信,我知道很快就要回家了。
1942年蘇聯反攻後,德國的威脅沒那麼嚴重了。研究所已經開始為回遷莫斯科做準備了。蘇聯紅軍急需研究所的研究技術來提升輪胎工業。1943年1月,斯維塔終於回到莫斯科家中。莫斯科,已經不像列夫和斯維塔當年上學時那樣。連年兵燹,到處是廢墟。很多大樓仍然沒通暖氣,燈光暗淡。還常常停電,一停電,更是一片漆黑。下水道漏水,食品店空空如也。斯維塔後來寫道:「1943、1944這兩年,大家過得都非常艱苦。我們都是飢寒交迫,生活在黑暗之中。」
1942年4月,斯維塔父母帶著她妹妹塔尼婭回到了莫斯科,父母親都明顯老了很多。斯維塔的媽媽阿娜斯塔西婭得了布氏桿菌病,常常生病,一發作胃就痛,渾身無力。斯維塔的爸爸,亞歷山大,剛到六十歲,已經老態龍鍾。斯維塔回來的時候,見父母焦慮不安,心放不下來,整天牽腸掛肚;斯維塔的哥哥上了前線,一走就沒了音訊。原來,他被德軍俘虜了,關押在波羅的海的烏瑟多姆島(Usedom Island)集中營裡。1942年9月,塔尼婭10[1]也被徵兵入伍,說是學生「志願軍」,分配到史達林格勒去了。這時候,亞歷山大的弟弟[名叫英諾肯季(Innokenty),即「科薩」叔叔(Uncle Kesha)]和弟媳兩個人也住在他們家。戰爭一打起來,他們夫妻倆就從列寧格勒跑到莫斯科,投奔哥哥來了。後來列寧格勒被德軍圍困,他們有家難歸,直到1943年圍困解除之後才得以回家。
斯維塔家住的那條街,叫作軍營街,研究所在「積極分子大道」。斯維塔每天上班得坐電車,要坐很久才能到。她在研究所裡一間破舊的實驗室工作。實驗室在三樓,窗戶正對著莫斯科東部工廠區。從窗外望去,只見一片高高的大煙囪冒著黑煙。一到這裡,斯維塔心情就低落。她常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到別處找個研究工作,換個外省小城也行啊,但是她「擔心和列夫斷了聯繫」。莫斯科是他們兩人之間唯一的聯絡點,斯維塔盼望列夫早日回到莫斯科。
雖然沒有列夫的音訊,但斯維塔有充分理由確信,列夫一定還活著:1942年,內務人民委員部的祕密警察來找過列夫的姨媽奧爾加,問她有沒有列夫的消息。列夫的東西都還給他留著呢。家裡有人服兵役去,原有的東西都是留著的。祕密警察把列夫屋子裡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顯然,德軍在卡廷招收的密探,潛入蘇聯境內後被抓住了。經過審訊,一定有人供出了列夫,說起他曾經和德軍上尉用德語交談的事。內務人民委員部那幫人很可能立案偵辦,認定列夫裡通外國,在莫斯科為德軍提供情報。斯維塔回京以後,祕密警察幾乎每天晚上都把她叫去,嚴加審問。他們很清楚,列夫若是在蘇聯首都,肯定會來見斯維塔的。他們放出話來,說列夫是間諜,逼斯維塔合作,幫助抓捕列夫,並且威脅她,若不配合後果會嚴重。到內務人民委員部總部盧比揚卡(Lubianka)大樓接受傳訊,令人毛骨悚然。對史達林大恐怖年代,人們記憶猶新。但斯維塔不是輕易就能嚇住的。她要護住和列夫的這份情,於是決心面對蘇聯當局。祕密警察糾纏不休,斯維塔不勝其煩,實在忍無可忍,就對祕密警察說,請遠離我,少來煩我。斯維塔後來給列夫寫信,吐露了當時的心情:「當時真有點生氣,因為這些親戚(暗語,指祕密警察)動不動就來騷擾我。我就說,我們還沒成夫妻呢,等見面之後事情才能澄清:不過,見面不是見一小時,是見一輩子。」
與此同時,斯維塔給軍事當局寫信,問有沒有列夫的消息。1943年9月10日是她二十六歲生日。剛過完生日,忽然有一天,有消息來了。後來,斯維塔給列夫寫信是這樣說的:
親戚們都來給我過生日。我父親在莫斯科的那個弟弟帶著全家,他列寧格勒那個弟弟和妻子,我表妹尼娜(Nina)帶著她丈夫,懷裡抱著小孩都來了,一共有很多人。大家歡天喜地,一切都辦得妙極了。當然,我們舉杯,為沒能到場的人們祝福。正在這時,噩粍傳來:忽然接到一封信,說塔尼婭死了(科薩叔叔把信截下來,很長時間沒給媽媽看)。
塔尼婭因為闌尾炎死在列寧格勒一家軍隊醫院。後來又陸續傳來了各種壞消息:奧爾加姨媽接到軍事當局正式通知,列夫在前線「失蹤了,下落不明」。30年代腥風血雨大恐怖,千百萬家庭還沒緩過神來,忽然又接到這種通知,精神上受打擊、受刺激,可想而知。那幾個字(「propalbezvesti」,下落不明)什麼含義都可能有啊:被敵人俘虜(根據蘇聯戰時法律,被俘等於叛國);更糟糕的是「反水」(這可是大罪,當事人即成人民公敵);還有「死亡,屍體下落不明」。軍人死了無數,斯維塔一定是擔心列夫遇到了最壞的情況吧。
我心裡太難受、太痛苦。將來,除非有你在我身邊,否則我永遠也不過生日了。侏儒星(dwarfstar,恆星名)真是命苦,它的電子外殼都沒了,只剩下原子核了;我的胸膛也一樣空了,一樣痛苦,彷彿心都碎了,喘不上來氣似的。我一連好幾個月不跟任何人說話,哪裡也不去,讀什麼都讀不進去,一回家就面壁而坐。我一天到晚,不管白天黑夜,不論哭得怎樣死去活來,痛苦一點兒都沒有減輕。
斯維塔日夜思念列夫,惦念他的安危,一肚子話無處訴說,就寄情於詩,以詩言志,把感情傾訴在詩裡。她寫的詩,傳下來的卻只有兩首,其他都散佚了。第一首,時間標的是「1943年冬天」,正是在幾天前那個9月份「可怕的日子裡」,她聽說了「列夫失蹤,下落不明」。她這首詩表達出失去了列夫而肝腸寸斷的心情。後來她也談到這首詩,「詩中表達的是我當時的心聲,不吐不快」:
我在門口佇立良久,
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出走。
路上鋪著一層小小的碎石,
我發現裡面有個平安幸福的記號:
那是一塊馬蹄鐵,要掛在你的門口。
我把它帶來,和你一起分享我的歡暢,
但戰爭把我們拋到兩條不同的路上,
我們不得不獨自沿著自己的路流浪。
你奮力走過了什麼樣的森林?
哪個石頭上留下了你的血痕?
你那孤獨晚年的魂靈陰森森,
在我頭上遊蕩,越來越嚇人。
你給我帶來了什麼樣的紀念品?
久已消逝的幽夢留下苦澀的烙印?
難道你會任憑別的女人在這九月裡用她那激情的話語打動你的心?
我可以信賴你麼?
不信賴你,又信賴誰?
你這個少年,沒了我熟悉的模樣。
我的朋友圈越來越小了,
你們誰會陪我走到地老天荒?
第二首詩,短些,也是那年冬天寫的。斯維塔祈禱列夫平安歸來,那字裡行間比頭一首詩更多了一分絕望的意味:
我不想評說你的對錯,
你已經遭遇了炮火,
死神已經多次來過。
我來是為了給你祈禱,
日夜不停為你訴說:
請聖母成全我,
保你平安,免遭災禍。
我會向蒼天為你祈福。
教我禱告的不是父母,
快樂還是悲傷都無助,
我找不到通往上帝的路。
但是,列夫並沒有死。此時此刻,他被囚禁在希特勒最嚴酷的集中營裡,那是萊比錫所謂的主力集中營。每天,蘇聯戰俘在重兵押送下,從營區走到皮特勒(Pittler)兵工廠去工作。列夫1943年7月在波蘭邊境被俘後,一直關押在米赫爾貝格(Miihlberg)監獄集中營,後來又轉到這裡來。皮特勒兵工廠條件十分嚴酷,相當於懲戒營。每個車間門口都有荷槍實彈的看守站崗。德國工頭腰間別著一把左輪手槍,隨時掏出來就可以開火。1943—1944年冬天,德軍在東方前線每吃一個敗仗,就要後方增加軍火補給,於是集中營這裡的工作量越來越大,管得也越來越凶。戰俘體力下降,紀律鬆弛,生產力隨之下降,於是蓋世太保查了起來,看誰有可能鼓動戰俘造反,非把頭頭查出來不可,決心斬草除根。
列夫被提審了好幾次。1944年5月的一天,列夫等二十六人被抓,送到萊比錫最大的監獄關了起來,全都關在一個牢房裡,在牢房門的旁邊有一個大便池、一個水槽。在牢裡一關就是一個月,從沒放過風。7月4日這天,他們被轉移到惡名遠揚的布痕瓦爾德(Buchenwald)集中營,這個集中營離威瑪(Weimar,德國中部城市)很近。住的破屋子有四層木板床鋪,每層床鋪很長,通著,中間沒有隔牆。人就睡在這板鋪上,一個挨一個。整個破屋子就是個隔離區,大家被關在這裡。囚犯哪國人都有:法國人、波蘭人、俄國人、南斯拉夫人。每個人穿的都是印著條紋的囚服,囚服上有個標記。每個國家標記都不同,以示區別。列夫像其他俄國囚犯一樣,囚服上的標記是個紅色的三角形,上面印著一個字母R11[1]。
皮特勒工廠這群人,在這裡隔離了一個月之後,就拆散了,分到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下屬的各個分營。列夫先是被分到曼斯菲爾德(Mansfeld)兵工廠裡一個強勞隊,這裡離萊比錫很近,後來又被轉到布痕瓦爾德一萬斯萊本(Buchenwald-Wansleben)。這裡是一個廢棄的鹽礦,在萬斯萊本湖邊。他是9月的第一個星期到這裡的。這個鹽礦在地下四百公尺,納粹把鹽礦改成一系列的地下工廠,盟軍飛機轟炸也炸不著,安全。納粹要在這些工廠裡把德軍飛機引擎零件組裝起來。組裝工作,就由囚犯來完成。地面有一個隧道口,直通下面這個鹽礦。當時挖隧道的囚犯裡有個法國人,他記得:「地下這些房間都是挖出來的,每挖一個房間都死了好幾十人。」列夫在這裡做了七個月。納粹管得特別嚴厲,活又累,倒班,每班幹十一個小時,紀律極嚴。「囚犯稍有過失,工作沒做夠數,或者品質有什麼小毛病,立刻一頓打,鞭抽二十下。那鞭子不是一般的鞭子,是一根橡膠棍,打到身上鑽心地痛,但是不留痕跡。」12[2]
後來的暴行就更加令人髮指了。1945年4月,西方盟軍攻進了德國本土,長驅直入。納粹撤離了布痕瓦爾德一萬斯萊本。4月12日凌晨五點開始撤離,漫漫長路,沒有盡頭。沒死在井下的囚犯走出集中營,上了路。囚犯在中間走,兩邊是敞篷卡車,每輛車上坐著六名荷槍實彈的黨衛軍(SS)看守。路的左右兩邊都是開闊的農田,他們往西北方向走,向德國的德紹(Dessau)行進。當時,列夫和身邊的人都不知道這是往哪裡走,只覺得好像是又向布痕瓦爾德(其實方向正好相反)方向走去,這麼說,該不是去火葬場吧!納粹以前在那裡殺害了好幾萬人,都是在那裡焚屍滅跡的。大家渾身破衣爛衫,走著走著,就有人累倒,起不來了。德國人上來就是一槍,給打死了。那個法國俘虜記得很清楚:「晚上八點的時候,隊尾忽然槍聲大作,是黨衛軍在開槍掃射。凡是身體太弱走不動的,走得慢的,都給打死了。」
列夫見勢不妙,決意儘快逃走。走在他身邊的那人,叫阿列克謝·安德烈耶夫(Aleksei Andreev),也是戰俘,原先也在皮特勒工廠工作。列夫小聲對他說:「你看前邊路右邊兒,有個什麼東西在燒著。哦,是德國卡車,炸著了,正著火呢。等走到汽車邊兒上,我們就跑。路邊就是樹林,我們就往樹林裡跑。看守在卡車後面,火苗太大,擋住了,看不到我們。」安德烈耶夫說:「好,就這麼辦。」走到了車旁,那車正冒著大火,他們兩人拔腿就跑,一彎腰鑽進路邊的樹叢,趴在地上,等長長的車隊陸續開過去,他們兩人一點點往前爬,爬到田地裡,挖了一個壟溝,躺進去,往身上蓋了乾草,身上穿的囚服帶條紋,很顯眼,這麼一蓋,外面就看不著了。列夫很害怕,至今驚魂未定。整個戰爭期間,他都沒怎麼害怕過,只有那次,真是嚇得夠嗆。
夜裡,他們兩人鑽出來,跑進樹林裡,聽見前面響起槍炮聲。炮彈把大片森林都炸沒了。忽然,透過樹的縫隙,出現一道亮光,是探照燈。亮光旁邊,隱隱約約能看出來有幾輛美軍坦克。
黑暗中走出一個美國人,對他們喊話:「把槍扔下!」列夫用英語大聲答道:「我們沒槍。」
「幹什麼的?」
「我們是蘇聯軍官,從集中營逃出來的。」
列夫說,他們被關在布痕瓦爾德了,現在想回蘇聯去。那美國人把他們兩人帶到附近一所房子裡。屋子裡有五個坦克兵,他們告訴這兩個俄國人,可以和他們一起睡在地上,又把配給品拿出來和他們一起吃。列夫在集中營天天都是麵包就稀粥,一吃這配給品,味道非常鮮美,「像餐館的飯菜那麼好吃」。第二天早晨,美國人把列夫和阿列克謝送到大路旁,這條路通往剛被美軍攻占的小城艾斯里本13[1]。這幾個坦克兵說,到了那裡,美國駐軍會接待他們。
到了艾斯里本,一位美軍少校對他們盤問了一番。那少校用德語與列夫對話。他一聽列夫是學核物理的,就勸他移民美國,列夫不肯,他覺得奇怪,問道:「為什麼不願意去呢?俄國有共產制度啊,有共產制度就沒民主啊。」可以聽出來,經過戰爭,列夫的政治觀念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他回答說:「俄國沒有共產主義,聰明人還是有足夠的自由能活下去的。」列夫想避開這個話題,不想談政治。他不肯去美國過好日子的真正原因與政治無關:他只想回家,回到他愛的人身邊。他的親人都在蘇聯。列夫在心裡說:「斯維特拉娜全家,奧爾加姨媽,卡佳姨媽,尼基塔叔叔,這些人都是我的親人。」他不知道,斯維塔是不是還活著,這麼長時間了,是不是還在等他,但列夫知道,要跟著心裡想的走。「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還活著,我怎麼能扔下她不管,自己一個人去美國呢?」
那位少校給了這兩個俄國人每人一張旅館代金券。美軍解救出的戰俘,拿這個代金券就可以免費住旅館。這個市的Biirgermeister(市長)原先是德國共產黨黨員,他把他們兩個領到一家商店,給他們買上衣,買帽子,還給他們訂購了全套的西裝,一切費用由市政府承擔。列夫和阿列克謝在艾斯里本住了兩個月。他們住的房間正好對著馬丁·路德的故居,馬丁·路德就是在那裡誕生的。這兩個月過得像度假,輕鬆愉快。艾斯里本有四個飯廳,供美軍人員和被解救的戰俘用餐。在集中營裡餓了這些年,列夫一頓都不落,並且每頓飯都吃四個飯廳,也就是說,四個飯廳都去吃一頓。「我們一天吃十二頓飯!」只有一個麻煩,那就是,四個飯廳,每頓飯都必須及時趕到。吃完這個飯廳,趕緊去吃下一個,吃完下一個,馬上去下下一個,所以每次不是吃一頓,而是一連吃四頓……這麼狼吞虎嚥地饕餮了好幾天,餓勁總算沒了。
5月初,美軍在艾斯里本舉行勝利大閱兵。過了不久,蘇聯紅軍的代表來了,安排被德軍俘虜過的蘇軍人員回國。6月8日,這些蘇軍人員啟程回國,美國人調來一輛敞篷卡車,上面插著蘇美兩國國旗,還掛著一個橫幅,上面寫著:「勝利凱旋,一路順風!」卡車把蘇軍人員拉到易北河畔的托爾高(Torgau),車上的人下車,渡過易北河,進入蘇聯占領區。蘇聯當局對他們,可沒有美國人那麼友好,一下車就把他們關了起來。這下子,他們又成了囚犯。被遣返回來的這些蘇聯軍人,蘇聯武警把他們分成好幾撥,每撥三十人,押上了卡車,拉到威瑪14[1]。到了威瑪,他們就被關進監獄。這個監獄隸屬於蘇軍第八警衛軍軍部,由祕密警察的一個特勤別動隊管轄,這個別動隊代號是SMERSH15[2],其任務是肅清給德國人做過事的蘇聯軍人。
列夫的好運到此結束。他被關進牢房。牢房裡,除了他,還關著八個人。獄方把他們衣服都脫掉,進行搜身,東西全被沒收了。列夫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過去這四年來,他天天揣在衣服口袋裡的一個小紙單,上面有斯維塔父親寫給他的那幾個地址。只不過是一小片紙,但這是斯維塔唯一的聯絡方式啊。
白天,囚犯被強迫坐在地上,禁止躺臥,禁止睡覺。提審是在夜間進行。犯人一個個提審。一次提一個人,審問完了押回牢房,再提下一個。每次要審問三四個小時,回到牢房後趕快眯一會兒,早晨叫醒的鈴聲又要響了。列夫被提審了一個多月。這個SMERSH特勤別動隊的辦案人員指控他通敵,為德國人通風報信。當時列夫被俘後,在卡廷和那個德國上尉說德語,被一個一同被俘的蘇聯戰俘聽到了。就是他向蘇聯當局告的密。現在,當局手裡的唯一證據就是這傢伙提供的。列夫說,當時是說過德語,是有這件事,並且承認,也當過翻譯。但列夫堅定地說,從來沒當過間諜:自己做的不是媚德,而是反德。列夫太天真了,總以為說了實話就能放他回家。他相信蘇聯會伸張正義的。他不就是為了正義才去參戰的麼?後來發生的事,粉碎了他這個信念。一連審問了好幾夜,審訊人員拿出一份供詞筆錄,威脅說,再不簽字,就把他拉出去槍斃。列夫還是不籤。那些人就打他。他後來回憶說:「當時我不怕死,但也有絕望的時候,擔心我愛的人們會以為我真的有罪。」
列夫常常想念斯維塔,覺得自己很可能活不到和她團聚的那一天了。1945年9月10日,這天是斯維塔二十八歲生日。列夫被審問得暈頭轉向,他絕望了,覺得再也見不到斯維塔了,只好在心裡默默向她告別。
經過一夜的疲勞審訊,列夫被押回牢房。凌晨時分,列夫似睡非睡的,做了一個夢,非常清晰的夢,這是他描述的夢境:
審問過後,我在打瞌睡。天快亮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情景非常清楚,一點兒都不模糊,好像我正一個人往什麼地方走呢。我回頭一看,看到身後站著斯維塔。她穿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跪在地上,身邊還有一個女孩,也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斯維塔正了正連衣裙上的什麼東西。夢境非常清亮,歷歷在目。就在這時,我醒了。
審訊人員硬要列夫在一份寫好的供詞上簽字,列夫怎麼也不籤。他們又換了一招,騙他簽了一個認罪書。這些人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說軍事法庭肯定會宣布他無罪,說著,給他拿來一份審訊筆錄,叫他簽字。列夫也沒仔細核對,糊裡糊塗就簽了。是主審軍官拿了一份文件給他看,說上面寫的都是列夫說的,列夫沒料到其中有詐,就信了他的話。那個軍官把聲明唸給他聽,列夫一聽就簽了字。他在這張紙的底部籤的這個詞,一共十個字母,蠅頭小字,將改變他的人生軌跡。他或許是累了,或許是太天真。列夫沒想到,那個軍官給他唸的,只是筆錄的一部分。而承認叛國罪那部分,沒給他讀出來。他籤的可是整個筆錄。等到開庭審判的時候,列夫才明白上了當。
1945年11月19日,蘇軍第八警衛軍的三人軍事法庭,在威瑪宣判,根據軍法刑律第58條第1(b)款,以背叛祖國罪判處列夫死刑。緊接著又宣布,死刑減為十年勞改,遣送至蘇聯勞改總局下屬的勞改營服刑。蘇聯法官經常把死刑減為長期勞改,這樣做是為勞改營輸送勞動力,因為其實是建立在奴隸勞動的基礎之上的。整個審判二十分鐘了事。
12月,列夫先被轉到德國奧德河畔法蘭克福(Frankfurt an derOder)的一座軍法監獄,然後被押上回蘇聯的囚車。囚車一輛接一輛,一字排成長龍,在蘇聯武警押送下,轔轔東去。進了蘇聯還要繼續向北,要走三個月才能到達目的地:伯朝拉勞改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