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亂世情緣
古拉格之戀 by 奧蘭多·費吉斯
2019-11-22 01:53
莫斯科大學的院子裡綠樹成蔭,一大群學生在院子裡等著點名,好進去考試,這是入學考試。是列夫先看到斯維特拉娜的,他一眼就看到她了。斯維特拉娜和列夫的一個朋友正站在物理系門口。那朋友招手叫列夫過來,向他介紹斯維特拉娜,說這是他的中學同學。他們寒暄了幾句,這時物理系的門開了。大家聚集到樓梯上,他們也走了過去。樓梯口對著一個大廳,入學考試就在大廳裡進行。
那天可不是一見鍾情:他們倆都說不是。列夫非常小心,可不敢貿然愛上人家。但是斯維特拉娜已經吸引了他的注意。她中等個兒,苗條的身材,棕色的頭髮,高顴骨,尖下頦,一雙湛藍的眼睛,閃爍著憂傷的聰慧。莫斯科大學物理系是全蘇聯最好的物理系,1935年9月,只錄取了六名女生,她是其中之一。列夫和另外三十名男生也被錄取了。斯維特拉娜身穿一件深色的羊毛襯衫,灰色的短裙,腳上穿一雙黑色絨布料的鞋。上中學那會兒,她就是這身打扮。周圍都是男生,斯維特拉娜很顯眼。她說話的聲音非常好聽(後來她成為莫斯科大學合唱團成員),再加上長得漂亮,亭亭玉立,又活潑歡快,所以大家都喜歡她。斯維特拉娜偶爾也和男生有交往。大家都知道她嘴尖舌巧。仰慕她的男生著實不少,可她只對列夫情有獨鍾,覺得他與眾不同,最為可人。列夫個子不高,也沒有運動員的身材,居然比她還矮點,不像一般同齡的小夥子那麼對自己的英俊有自信。翻看列夫當時的所有照片,穿的總是那件舊襯衫,最上面的鈕釦扣上了,卻不戴領帶,這是俄羅斯風格。從外表看,列夫還像個少年,不像成年人。但是列夫長得和顏悅色,藍色的眼睛含著柔情,嘴唇豐滿,像個小姑娘似的。
第一學期,列夫就開始管她叫斯維塔(Sveta)3[1]了。他們兩人經常見面,上課的時候也坐在一起,在圖書館彼此點頭致意。他們游走於這些含苞待放的未來的物理學家、工程師之間。大家同在大學飯廳吃飯,同在圖書館門口附近的學生俱樂部聚會,有的是來抽口菸,有的只是活動一下身體,聊聊天。
後來,列夫和斯維塔常常跟一群朋友出去看劇、看電影。散場後,列夫陪她走回家,走的路線很浪漫,從普希金廣場沿著花園大道一直走到波克洛夫兵營(Pokrovsky Barracks)。斯維塔的家就在波克洛夫兵營旁邊。這是情侶們晚上散步的地方。儘管1917年以後有些地區的性行為開放了,但在1930年代的學生圈裡,談戀愛的風俗還是浪漫的騎士風度占上風。在莫斯科大學,談情說愛十分認真,非常純潔。通常,在晚上,兩人告別朋友們之後,男方開始陪女方走回家,這時候,戀愛就算正式開始了。散步是說悄悄話的好時機,互相給對方背幾句鍾愛的詩句。大家都用背詩來談情說愛,風俗就是這樣。待走到她家門口,吻別的時候到了。這可是一個天賜良機,可以趁機親吻。
列夫知道,喜歡斯維塔的不止他一人。他常看見她和格奧爾基·利亞科夫(就是這位朋友把他介紹給斯維塔的)在克里姆林宮圍牆下面的亞歷山大花園裡一起徜徉。列夫有話憋在心裡,想問格奧爾基,又不好意思開口:他和斯維塔到底什麼關係?但有一天,格奧爾基說:「斯維特拉娜是個可愛的姑娘,但是很聰明,太聰明了。」一聽他這個口氣,列夫就明白了,格奧爾基準是被她的秀外慧中給懾服了。沒過多久,列夫也看出來,斯維塔有時情緒不穩定,心情不好,愛挑別人的刺兒,遇到有人不如自己聰明伶俐,就顯得缺乏耐心。
斯維特拉娜
列夫
漸漸地,列夫和斯維塔的關係越走越近。列夫回憶說,是一種「深切的同情心」把他們兩人連在一起。七十多年後,列夫坐在家中的客廳裡,想起那第一次情感的契合,笑了。他仔細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說:「當時我們不是頭腦一熱就愛上了,而是因為志同道合,彼此之間有一種深刻的、永恆的親和力。」
最後他們的關係終於發展為戀情:「當時,大家都知道斯維特拉娜是我的女友,因為,別人,我誰都不去找。」有一天,他們都明白了是在相愛。那是一天下午,他們兩人在斯維塔家附近散步,那條街叫作軍營街,是一個住宅區,非常安靜。斯維塔忽然拉起他的手,說:「我們往那邊兒走吧,我給你介紹兩個朋友。」於是,他們去見斯維塔小學時代的好朋友:一個是伊琳娜·克勞澤(Irina Krauze),正在外語學院上學,法語專業;另一個叫亞歷山德拉·切爾諾莫爾迪克[Alelcsandra Chernomordik:暱稱「舒拉」(Shura),也叫「舒爾卡」],是學醫的。列夫明白,斯維塔把小時候的朋友介紹給他認識,這說明信任他,對他有感情。
不久,列夫接到邀請,到斯維塔家裡做客。斯維塔的姓是伊凡諾娃。她家有一套獨門獨戶的房子,兩個大房間,一個廚房。這在史達林的蘇聯可是前所未聞的奢侈。一般都是一套房子裡住好幾家,每家住一個房間,廚房和廁所都是幾家共用。斯維塔和妹妹塔尼婭(Tanya),還有父母,一共四個人合住一個房間。房間裡有一張沙發,晚上拉出來就是床,她們姐妹兩個就睡這個沙發床。她哥哥雅羅斯拉夫(Yaloslav),暱稱「亞拉」(Yam),和妻子葉蓮娜(Elena)住另一個房間,屋裡有一個大衣櫃,還有一個書櫃,書櫃有玻璃拉門。屋子那邊還放著一架三角鋼琴。全家人都會彈鋼琴。天花板很高,傢俱古色古香。在這無產階級的首都,伊凡諾娃家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小島。
斯維塔的父親,亞歷山大·阿列克謝維奇,高個子,留著鬍子,五十四五歲的樣子,頭髮花白了,眼神憂傷而體貼。他是一個老布爾什維克,1902年在喀山大學上學時就參加了革命運動,被學校開除,被捕入獄,後來又上了聖彼得堡大學物理系,師從俄國傑出化學家謝爾蓋·列別捷夫(Sergei Lebedev)。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他們共同研製出合成橡膠。1917年十月革命後,他組織蘇聯橡膠生產,起了主導作用。但是1921年他退黨了,官方說他是健康原因,實際上是他看到布爾什維克專制,感到幻滅了。在接下來的十年裡,他兩次出差去西歐,每次時間都很長。1930年他攜全家搬到了莫斯科。當時正是第一個五年計劃高峰期,蘇聯大張旗鼓地推行工業化。史達林的第一次大恐怖浪潮正席捲全國,矛頭直指「資產階級專家」。亞歷山大很多老朋友、老同事都被抓了,硬說他們是「間諜」、「破壞分子」,槍斃的槍斃,勞改的勞改。亞歷山大出過國,這可是政治問題,隨時會被揪出來問罪,但他總算活了下來,繼續為蘇聯的工業事業工作,還升為樹脂研究所副所長。在這個知識分子家庭,全家都重視技術,於是孩子長大以後都學理工科:哥哥亞拉上莫斯科機械製造學院,妹妹塔尼婭學的是氣象,斯維塔則進了物理系。
亞歷山大歡迎列夫來家裡做客。列夫是學理科的,亞歷山大很高興他來。斯維塔的母親,名叫阿娜斯塔西婭·葉羅菲耶芙娜,不那麼問寒問暖的,話也不多。她五十多歲,體態豐滿,慢條斯理的,手有毛病,怕人看見,戴著手套。斯維塔的母親是俄語教師,在莫斯科經濟學院工作,看她舉手投足的樣子,肯定是個嚴厲的老師。她動不動就眯起眼睛,透過寬邊眼鏡打量列卡起來。有很長時間,列夫很怕她。但是他們倆大一這一學年快結束時,發生了一件事,一切都隨著變了樣。有一次上課,斯維塔沒來,就借了列夫的課堂筆記來看。第一次考試前夕,列夫來拿筆記。阿娜斯塔西婭對他說,他的筆記記得非常好。話不多,是個小小的表揚吧,可對列夫來說,這是個意外的驚喜。列夫一聽,她話音這麼溫柔,這說明她已接受了自己,她可是斯維塔家的管事的啊。列夫回憶說:「當時,我覺得這等於給我發了通行證似的,可以進她家門啦。於是我來得更勤了,也不再靦腆了。」考完了試,在1936年那個漫長炎熱的夏天,列夫每天晚上都來找斯維塔,帶她去索科爾尼基公園,教她騎自行車。
列夫得到斯維塔家人的接受,這是他們關係的重要組成部分。列夫自己的家人都沒了。他1917年1月21日生於莫斯科,出生沒幾天,世界就天翻地覆:二月革命爆發了,世道一下子全變了,簡直是萬劫不復。他媽媽,名叫瓦連京娜·阿列克謝耶芙娜(Vdentina Alekseevna),是一個外省小官吏的女兒,父母年紀輕輕就都沒了,她是由莫斯科兩個姨媽拉拔長大的,後來在莫斯科一所學校當老師時認識了列夫的父親。他爸名叫格列勃·費多羅維奇·米申科(Gleb Fedorovich Mishchenko),莫斯科大學物理系畢業,當時正在鐵道學院學工程學。米申科是個烏克蘭姓。格列勃的父親,名叫費多爾(Fedor),是烏克蘭民族主義知識分子中的佼佼者,基輔大學語言學教授,翻譯家,他把很多古希臘文獻譯成了俄文。十月革命後,列夫的父母把家搬到西伯利亞一個小鎮,在託波爾斯克地區,那個鎮名叫博遼佐沃。格列勃當過鐵路工程師,做工程勘探的時候來過這裡,所以熟悉這個地方。博遼佐沃這一帶,18世紀以來就是一個流放地,距離布爾什維克政權很遠,又地處相對富裕的農業地區,所以是躲避內戰(1917—1921)的好地方,可以先待在這裡,等內戰打完再回去。內戰一打起來,莫斯科全城恐怖,經濟也崩潰了。他們找到了一個農家,租了個房間,全家人和瓦連京娜的姨媽都住在這裡。那個農家子女很多。格列勃找到一個工作:當學校老師,兼職做氣象員;瓦連京娜也當老師。列夫是他姨姥(他母親的姨媽)撫養大的,他姨姥名叫莉季婭·康斯坦丁諾芙娜(Lydia Konstantinovna),列夫管她叫「姥姥」。她給列夫講過很多童話故事,還教他背誦基督教的主禱文,列夫一輩子都沒有忘。
1919年秋天,博遼佐沃來了布爾什維克。他們一來就抓人,凡是懷疑給「白軍」做過事的,全都抓了起來,說是「資產階級」人質。白軍是反革命軍隊,內戰時期曾占領過這個地區。有一天,布爾什維克把列夫的父母抓走了。當時,列夫四歲,跟他「姥姥」一起去當地的監獄,探視爸爸媽媽。他爸,格列勃,被關在一個大牢房裡,與九個囚犯關在一起。獄卒沒阻攔列夫,放他到牢房裡,挨著他爸坐著。獄卒持槍站在門口。列夫問爸爸:「那個叔叔是獵人麼?」爸爸答道:「叔叔在保衛我們呢。」列夫和姥姥在一個單人牢房裡見到了媽媽。他去看媽媽看了兩次。最後那次,媽媽給他一碗拌了糖的優格,這是用獄中做苦工賺的錢買的。她給他買優格吃,他這次來就別有一番「美味」在心頭。
過了不久,姥姥帶列夫去醫院,看到媽媽奄奄一息。媽媽胸口中了槍,很可能是獄卒開槍打的。列夫站在病房門口,忽然一個護士從身邊走過,手裡拿一個奇怪的紅色東西,一跳一跳的。列夫看了很害怕,不敢進病房。姥姥叫他進去和母親告別,但他還是在門口站著,沒進去,只望著姥姥走進去,徑直走到床邊,吻了吻媽媽的額頭。
葬禮在鎮上的大教堂裡舉行。列夫是和姥姥一起去的。棺材開著,沒蓋蓋兒。他太矮了,搆不到棺材沿,看不到裡面媽媽的臉,於是就坐在一個高高的凳子上,往裡瞅。但是在棺材後面,他看見一個個彩色聖像的臉上都被塗上了一塊油漆。在燭光中,他認出聖母像,正好在棺材頭的上方。至今他記憶猶新,當時他覺得聖母的臉就像她媽媽的臉一樣。列夫的爸爸被臨時從獄中放出來參加葬禮,有一個獄卒跟著。爸爸出現在身邊。列夫聽見一個女人說:「他是來告別的。」列夫的爸爸在棺材旁邊站了一會兒,就被獄卒帶走了。後來,列夫走到教堂外面的墓地,到媽媽的墳上去看過。新挖出來的土,一杯黑土,周圍都是雪,墳包上有人立了一個木頭的十字架。
幾天以後,列夫的姥姥又帶他來到那個教堂,參加第二個葬禮。這次有十個棺材,一個挨一個擺成一排,擺在聖像前。每個棺材裡躺著一個被布爾什維克殺害的人。其中就有列夫的爸爸。他牢房裡的難友一定都是同時被槍殺的。他們被埋在哪裡了,現在不得而知。
1921年夏,天氣大旱,俄國農村到處都在鬧饑荒。列夫和姥姥回到莫斯科。布爾什維克暫時叫停了階級鬥爭,暫時不反「資產階級」了。莫斯科劫後餘生的中產階級,現在又可以謀個生計,掙口飯吃了。列夫的姥姥在莫斯科的列弗爾託沃區(Lefortovo)當過二十年的助產士,那個區住著很多小商小販。姥姥帶著列夫搬到那裡,寄居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裡。她祖孫兩人在房間的一角住了一年:屋裡掛著簾子,簾子後面放著一張大人床,一個嬰兒床,他們兩個就住在那裡。姥姥白天出去做零工,給人做護理。1922年,「卡佳姨媽」(AumKatya,瓦連京娜的妹妹)將列夫接到家裡。她和第二任丈夫住的房子在格拉諾夫街(Granovsky Street),離克里姆林宮很近。房子不是獨門獨戶那種,而是和鄰居共用廚房和廁所。列夫在那裡一直住到1924年,然後搬到媽媽的另一個姨媽住的房子裡。媽媽的這個姨媽名叫伊莉莎白·康斯坦丁諾芙娜(Elizaveta Konstantinovna),從前在一個女子高中當校長。她那房子在小尼基塔街(Malaia Nikitskaia Street)。列夫回憶說:「卡佳姨媽差不多天天都來看我們,所以我是在不斷有女性薰陶和照顧的環境中長大的。」
這三個女人自己都沒有孩子,她們的關愛並沒有彌補列夫的喪母之痛,但是在列夫心中培養出對所有女性的尊敬,甚至崇敬。除了她們母親般的愛,列夫還得到他父母三個最親密友人的道義支持和物質援助,他們都定期給姥姥寄錢:列夫的教母是一位醫生,住在亞美尼亞首都葉里溫;謝爾蓋·勒熱夫金,即「塞爾尤扎叔叔」,他是莫斯科大學的聲學教授;還有尼基塔·梅利尼科夫(NikitaMelhikov),即「尼基塔叔叔」,他是一位老孟什維克4[1]、工程師、教師,精通好幾門外語,列夫管他叫「第二個父親」。
列夫上的,是一所男女合校的學校,坐落在大尼基塔街上。這所學校從前是一所女子高中(1918年蘇俄廢除了單一性別的學校)。校舍是一棟19世紀古典風格的樓房,分東西兩翼。列夫來這裡上學的時候,學校的風氣仍然保有知識分子的氣質。很多教職員工1917年前已經任教多年了。列夫的德文老師從前是學校的校長;教幼兒班的老師是一位著名的烏克蘭作曲家的表妹;他的俄文老師是作家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的親戚。但是,到了30年代初期,在列夫十多歲的時候,這所學校的課程變了樣,改為技工學校,側重工程學,和莫斯科好幾家工廠合作。工業技術員常來學校講課,講的都是實用科目、怎麼做實驗什麼的,培養孩子們將來到工廠當學徒。
斯維塔的學校在烏佐夫巷(Vuzovsky Lane),距離列夫的學校不遠。假設他們兩人當時遇見了,彼此的印象會怎樣呢?他們的家庭背景大不相同:列夫來自莫斯科中產階級的舊世界,他的教養受到姥姥的東正教價值觀念的薰陶。而斯維塔呢,她出身於技術知識分子家庭,那是一個革新派的世界。但是,他們的很多基本價值觀念都相同,志趣也一樣,真是志同道合。拿他們那個年齡來說,他們都很成熟,嚴肅認真,聰明伶例,能獨立思考,以開放的心態吸收新知識,遇事總愛尋根究底。他們的世界觀是通過親身經歷自然形成的,不是官方宣傳培養出來的,也不是社會習俗的模子澆鑄出來的。有了這種獨立的精神,日後果然獲益匪淺。斯維塔1949年寫了一封信,回想她十一歲時是什麼樣,那時蘇聯學校裡反宗教運動正處於高潮:
回想起來,當時我好像比學校裡其他孩子更成熟……那個時候,我非常擔心上帝和宗教的問題。我們的鄰居都信教。亞拉常常拿鄰居的小孩尋開心。但是,我挺身而出,幫他們說話,維護宗教自由嘛。上帝的問題,我是解決了。我的結論是:第一,沒有上帝,我們還是理解不了什麼永恆啊、創世紀啊這些事情;第二,說不需要上帝,那是因為沒明白上帝的真諦(相信上帝,可能就會需要上帝了)。
列夫和斯維塔,到了他們這個年齡,都養成了吃苦耐勞的精神,並且責任感極強。斯維塔的這種氣質是伊凡諾娃家的家風培養出來的,在家裡,妹妹塔尼婭由她來負責照管,還要做很多家務。列夫是為經濟條件所迫,不得不自己打工賺錢上學,來貼補姥姥微薄的退休金。
1932年,列夫剛剛十五歲,就打工上夜班。修建莫斯科第一條地鐵線(從高爾基公園到索科爾尼基公園)的時候,他也參加了。他的工作是丈量地鐵線長度,要穿街過巷地測量,後來他又加入了挖掘隊。挖掘隊大多是農民工。那年頭,農民工大批湧進莫斯科,為的是躲避家鄉的布爾什維克,要是不來莫斯科,布爾什維克就會強迫他們加入集體農莊。第二年夏天,列夫聽說了集體化造成的可怕後果。有一次,他在養兔場當清潔工,認識了一個工友,這人剛從餓殍載道的烏克蘭鄉下來到這裡。這個人寫詩,詩句非常悲傷,「村裡的房子空了,一家家都沒人住了,一具具屍體堆在籬笆後面」。這些詩句感人肺腑,列夫受到強烈震撼。詩的主題駭人聽聞,列夫不以為然。他問那個工人:「為什麼你編出這麼可怕的場景啊?」那人回答說:「這可不是編的。我老家就是這樣啊,現在正在鬧饑荒。活人連埋死人的勁兒都沒有了。」列夫聽了嚇了一跳。列夫以前從未質疑過蘇維埃政權,也沒有質疑過蘇聯的政策。他是蘇聯共青團員,相信黨。但這位工人的話在他心中播下了懷疑的種子。那年晚些時候,生物老師組織了一趟學生遠足,那人是個布爾什維克積極分子。列夫隨大家來到莫斯科郊外一個集體農莊。那個老師挑了一個棄屋當劇場,叫人上演了一齣話劇《鬥爭害人蟲》。這個房子原來是村裡牧師的家,村裡搞集體化的時候把他全家攆出去了。屋子裡還有牧師被燒掉的書剩下的殘頁,其中有一本古希臘文聖經。列夫的爺爺會古希臘文,但是蘇維埃政權一來,就派不上用場了。
1935年,列夫上大學那年,他和姥姥(當時八十二歲)住在莫斯科西北部的列寧格勒大街,住的房子是幾家合住的那種,幾家共用一個廚房和洗手間。這套房子裡有一個房間是他那古怪的「奧爾加姨媽」(Aunt Olga)5[1]住的,她和她丈夫住在那個屋裡。列夫和姥姥住的房間很小、很暗:這邊靠牆放一張單人床,是列夫的床,那邊放一個大衣箱,箱子旁邊放了一把椅子,姥姥身子睡在箱子上,把腳放在椅子上,這麼一湊合,箱子和椅子接上就成了姥姥的床。窗前放了一張桌子,列夫床的上方是一個玻璃門櫃子,櫃裡裝著列夫的一整套化學實驗器皿,還有他的書,主要是數學書和物理書,也有幾本俄國古典文學作品。斯維塔來訪時,他們兩人就坐在列夫的床沿兒上交談。奧爾加姨媽那一雙滴溜溜圓的小眼睛總盯著他們在走廊裡的舉動。她這個人信教,去教堂風雨無阻,卻很不贊成斯維塔來串門,於是她就對列夫明講,說她懷疑他們有私情。列夫就說:「斯維塔是我大學同學,僅此而已。」但是奧爾加不信,她常常站在列夫門口,偷聽裡面有什麼動靜。她要抓「證據」。
列夫和斯維塔真正能夠自由的地方是在鄉下。每年夏天,斯維塔全家都住在鮑里斯科沃一個租來的鄉間大宅裡。鮑里斯科沃是伊斯特拉河上的一個村落,在莫斯科西北七十公里處。列夫常去拜訪他們,有時是從莫斯科騎自行車去,有時是坐火車去,火車坐到馬尼希諾,下火車再走一小時就到鮑里斯科沃了。列夫和斯維塔常常整天都在樹林裡,躺在河岸上,讀詩。等到暮色四合的時候,列夫不得不動身去趕最後一班火車回莫斯科,或者跨上自行車,長途騎回來。
1936年7月31日,列夫坐火車過來。那天熱浪滾滾,他在馬尼希諾下車後開始步行,走得汗流浹背。斯維塔家還在前面,他決定先在鮑里斯科沃附近的河裡游一會兒泳。他把衣服脫了,只剩下內褲,一下子鑽進水裡。可憐他水性不好,雖然盡力靠著岸邊游,無奈河水湍急,把他沖走了,漸漸沉入水中浮不上來。正在這時,列夫看見岸上有個漁夫,就大聲向他呼救:「救命啊,要淹死啦!」那漁夫原地不動。列夫又沉了下去,第二次浮上來的時候又大聲呼救,卻又沉入水中。列夫沒力了,自己是救不了自己了。他想,距離斯維塔住的房子這麼近,死在這裡多麼愚蠢!這時,他失去了知覺,昏了過去。甦醒以後,坐在岸上,發現那個漁夫就在旁邊。列夫上氣不接下氣,只顧喘氣了。救他的那個人,列夫還沒顧得上細看。那人當時正站在他身後,列夫訓斥那個漁夫為什麼不跳下去救他。列夫還沒來得及請教那人姓甚名誰,沒來得及好好道謝,人家就走了。列夫和斯維塔一家人待了一天,晚上,列夫動身去火車站。斯維塔和妹妹塔尼婭來送他。前面就是村口了,斯維塔和塔尼婭向他告別,目送他向村裡的火車站走去。列夫進了村裡,碰巧遇見了救他的那個人。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有個老先生和那人在一起,還有兩個女的。列夫向那人表示感謝,請教尊姓大名。那老先生答道:「我是辛佐夫教授,這是我的女婿,別斯帕洛夫(Bespalov)工程師。這兩位女士,一位是我妻子,一位是他妻子。」列夫再一次向他們道謝,然後走進火車站。火車站裡正在播放聖桑的名曲《引子與迴旋隨想曲》(Introduction and Rondo Capriccioso)。列夫聽著大衛·奧伊斯特拉赫100[1]優美的小提琴獨奏,深感自己還能活著,實屬不易,激動得不能自已。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比以前更加熱烈,更加生動。他得救了!他愛著斯維特拉娜!他在這音樂聲中聽出了自己的喜悅。
人生有各式各樣的喜悅,但飄忽不定,說沒就沒。1935年,史達林宣布生活「越來越好,越來越快樂」,將來會買到更多的消費品、伏特加、魚子醬,會有更多的舞廳、更多歡快的電影,讓人民笑口常開,使他們對光輝燦爛的未來繼續充滿信心。建成共產主義,光明的未來就到了。可是,與此同時,史達林的政治警察機關「內務人民委員部」正在制定大逮捕的名單。
1937—1938年的大恐怖時期,至少有一百三十萬人被打成「人民的敵人」,遭到逮捕,其中半數以上後來都被槍斃了。如此精心策劃的大規模謀殺,目的何在,誰都不知道——是因為史達林疑神疑鬼,看誰都像仇敵,要把潛在的敵人都滅絕,還是要把「社會異己分子」斬盡殺絕。最有可能的是,當時國際局勢緊張,他想,一旦爆發戰爭,那些「不可靠分子」會乘機滋事,不如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大恐怖瀰漫社會每個角落,殃及生活所有領域,舉國噤聲,道路以目。一夜之間,鄰居、同事、朋友、親戚都可能被扣上「間諜」的大帽子,或被打成「法西斯分子」。
蘇聯物理學界尤其脆弱,原因有兩個:第一,物理學可以用於實戰,對軍事很重要;第二,在意識形態上,物理學界分成兩派。莫斯科大學物理系是意識形態兩派爭論的中心。一派是才華橫溢的年輕研究人員,例如,尤里·魯梅爾(Yury Rumer)和鮑里斯·蓋森(Boris Gessen)。他們擁護愛因斯坦、波爾和海森堡的物理學。另一派是一些老教師,他們譴責相對論和量子力學,說那是「唯心主義」,與馬列主義「科學」基礎的辯證唯物主義水火不相容。政治一插進來,意識形態分歧就更嚴重了。唯物主義這一派指控量子力學派「不愛國」(言外之意就是「間諜」),因為他們受了西方科學的影響,還到國外去過。1936年8月,列夫和斯維塔馬上就要上大二的時候,蓋森被逮捕了,罪名是參加「反革命恐怖組織」。後來,他被槍斃了。1937年,魯梅爾被莫斯科大學開除了。
官方要求學生提高警惕。學生一旦有家人被捕,對親人必須檢舉揭發,同學當中的共青團團員就鬥他,要求學校開除他的大學學籍。其他各系有很多學生都被開除了。物理系開除的沒那麼多,物理系學生很抱團。1937年出了一件事,正是因為有大家護著,列夫才沒遭殃。
莫斯科大學全日制學生都得參加軍訓,並加入後備役,戰時就要開赴前線。物理系學生受訓,訓練他們將來當步兵指揮官。軍訓在兩個夏令營地進行,那裡離弗拉基米爾很近。1937年7月,第一個軍訓營的主要教官剛剛升為副團長。這個團都是學生,但不是大學生。這個教官有個愛好,專挑這些物理學精英狠狠訓練,強迫他們先跑二百公尺,然後再正步走二百公尺,跑了走,走了跑,沒完沒了,他在那裡幸災樂禍地看著。有權有勢就欺負人,列夫可看不下去,非說不可,讓他不出聲,那是辦不到的。他秉性就是這樣。列夫終於大聲說道:「什麼指揮官,都成了白痴!」他聲音很大,就是要讓教官聽見。教官遂向當局舉報列夫。事情捅到了莫斯科軍區師黨委。師黨委下令開除列夫的共青團團籍,罪名是「從事反革命托洛斯基宣傳鼓動,反對工農紅軍的指揮隊伍」。9月份開學,列夫回到莫斯科大學。他擔心此事未完,還會有進一步的後果,於是籲請師黨委收回成命,不要開除他的團籍。他被叫到軍區總部,師黨委聽取了他對事情的陳述,取消了開除,處分變成「嚴厲警告」,說他的「行為有違共青團員稱號」。列夫終於逃脫了懲罰,很幸運。他後來得知,多虧物理系三位朋友挺身而出,勇敢地向師黨委寫了一封信為他開脫,並在信上簽上了各自的名字。系裡的同學都非常喜歡列夫,所以他們甘願冒這個險為列夫辯護。他們出來為列夫說話,容易引火燒身,有可能自己反倒被抓起來,因為在當局眼中,三人已經構成「組織」了。
就是因為這件事,列夫和斯維塔才最終走到一起。他們大二這一年關係有點冷淡,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是斯維塔先了斷關係,她突然就不聯繫朋友中的同學了。因為什麼,列夫也不知道。從夏天開始,他們兩人本來是天天見面的,斯維塔還向列夫要了照片呢。那時,很多朋友都在辦婚禮。列夫一定也想和她馬上成婚吧。就在這時,斯維塔躲開了,連個招呼都沒打。回想這個時期,斯維塔說都是因為她當時「心情不好」:都怪這個憂鬱症,此後多年未癒,一直折磨著她。後來,斯維塔寫信告訴列夫說:「我多次責備自己,真不該壞了咱們兩人的好事,給你造成很多痛苦,我當時竟然做出那樣的傻事,真是莫名其妙。」
斯維塔一看列夫遇到麻煩,立刻回到他身邊。接下來的三年裡,他們兩人形影不離了。早晨,斯維塔上學的路上會有列夫來接她。斯維塔放學時,列夫會在門口等她,帶她一起去逛列寧格勒大街,給她做飯,或者和她一起去看劇、看電影,然後再陪她走回家。在他們兩人的關係中,詩是一個重要的元素。他們常常一起讀詩,互相寄贈詩,介紹沒讀過的詩。阿赫瑪託娃和勃洛克是斯維塔鍾愛的詩人,但她也喜歡葉蓮娜·雷溫娜(Elena Ryvina)的詩。有一天晚上,在莫斯科街上漫步的時候,她就給列夫背誦了雷溫娜的詩:
你香菸的火光先暗下去,又亮起來。
我們沿著羅西6[1]大街走著,
路燈白白地亮著。
難得一見,時間又太短暫,
好像剛一邁步,一眨眼,
又要說再見,
親愛的建築師,
你這條街,怎麼這麼短?
有時,列夫工作到很晚,沒空來看她,於是夜裡就來她家門前走一走,有一次,留下了一張便條:
斯維塔!我來看你了,看你怎麼樣,別忘了明天是29號,在我們的老地方見啊。今天我就不闖進你家了,因為天色已晚:十一點半。你家有兩個窗戶已經熄燈了。還有兩個窗戶,燈光也調暗了。我來會把大家吵醒的,嚇他們一跳。有空來找我啊。向你媽媽問好,向塔尼婭問好。
1940年1月,列夫的姥姥去世了。在瓦甘卡公墓下葬那天,斯維塔陪伴在列夫身旁。
2月份,列夫被聘為列別捷夫物理研究所(FIAN)的技術助理。他還沒畢業,在上大學最後一年,但物理系的一個朋友納烏姆·格里高洛夫(Naum Grigorov)剛進這個研究所就向所裡推薦他。進研究所是個好機會,可以馬上開始做科學研究了。列別捷夫物理研究所是用彼得·列別捷夫(Pyotr Lebedev)的名字命名的。列別捷夫是俄國物理學家。物體反射光,也吸收光。這光線所施加的壓力,是他最先測量出來的。列別捷夫物理研究所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原子物理研究中心之一。列夫參與的宇宙射線項目,也是一個最前沿的研究課題。列夫白天學習,晚上常常在實驗室上晚班。斯維塔常在圖書館待到很晚,然後步行三公里的路,從物理系走到米烏斯克廣場,列別捷夫物理研究所就坐落於此。她總是坐在院子裡一個長凳上等列夫,列夫一般是在八點鐘左右出現,然後陪她一起走到她家。
有一次在實驗室,列夫太累了,不知不覺睡著了,過了九點鐘才醒來。斯維塔還坐在長凳上等他呢。列夫告訴她剛才睡著了,她笑了起來。
那年夏天,列夫去高加索,上厄爾布魯士山(Mount Elbrus)作科學考察。列別捷夫物理研究所在山上有一個研究基地。這個基地距離宇宙射線進入地球大氣層的進入點比較近。列夫他們小組可以在這裡近距離研究宇宙射線的效應。列夫在基地待了三個月。他給斯維塔寫信說:「昨天我們爬上山來,很快到達我們住的地方。我感覺好極了,食慾大增,特能吃,有許多難忘的經歷。」與此同時,大學放暑假,斯維塔暑假期間在列寧圖書館用功。當時列寧圖書館正在擴建,是一座現代混凝土大樓,離克里姆林宮不遠。她給列夫寫信說:「知道嗎,現在這個圖書館前面,有一個漂亮的廣場,種滿了灌木叢和花。我生日,誰給我獻花呀?」列夫定於9月1日從高加索回來,那時離斯維塔二十三歲生日還有十天。她每年過生日,列夫都給她送花。過生日之前這些天,她只好將就著看信了:
親愛的列夫:
我今天一到家首先就想問,有沒有我的信。但是大家借你的話題拿我尋開心。所以,我就假裝等的是伊琳娜的明信片。可是,塔尼婭故意加重語氣說,沒有伊琳娜的明信片啊。我一聽就明白了,肯定是你來了什麼東西,於是我就跟著她,從一個房間跟到另一個房間(我們家房間的門還是都敞開著,所以各個房間隨便逛,愛逛多久,就逛多久),懇求她把你的信給我。後來還是媽媽可憐我,把信給我了。
1940年8月3日
1940年,列夫在厄爾布魯士山上
斯維塔給列夫寫信,告訴他自己的近況。圖書館邀請斯維塔來館裡工作,是一份固定工作,不是臨時工。
他們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我熟悉各個房間的布局,熟悉房間裡的書櫃、書架……期刊我也瞭如指掌。因為我懂羅馬字母,所以任何期刊的月份、年份、期刊名、價格,我都能看明白,任何語言的期刊都沒問題,除了中文……我的腦袋,雖然不敢說是最優秀的,但肯定不是徒有其表……薇拉·伊凡諾芙娜說,一年以後,就讓我當組長。如果想在圖書館幹一輩子,那麼現在就是圖書館職業生涯的好開端啦。但我不想一輩子都待在那裡,所以……星期一我就告訴他們:我不幹。
列夫,別擔心我的身體。我怎麼告訴過你來著?有什麼身體就有什麼心情,還是有什麼心情就有什麼身體?不管怎麼說,從我的字體,你就可以看出來,我很平靜,無憂無慮,也就是說,我什麼病都沒有,好人兒一個。媽媽說,我有肺結核。她的根據是我體重減輕了。但是,你知道,我吃的那些東西,體重不減輕才怪呢,我什麼別的症狀都沒有。
1941年6月,列夫本來定於要和研究所的同事第二次上厄爾布魯士山作考察的。6月22日星期天上午,他們考察隊都在所裡,正在為出發做最後的準備。列夫興致勃勃,心情特別好。他剛剛通過大學最後的考試。系裡給畢業生分配工作的委員會告訴他,研究所宇宙射線項目的研究,只選了四個學生,他是其中之一。這時,斯維塔已經回到物理系,落了一年的課程,還得補習一年才能畢業。這太好了,他們倆可以在一起,會很快樂。還剩下最後幾件設備要帶走,列夫和同事正在打包,忽然隊長進來了,說:「我們哪裡也別去了。聽收音機廣播了麼?」那天中午,蘇聯外交人民委員莫洛托夫有個特別廣播講話,他用顫抖的聲音宣布:「今天凌晨四點,德國軍隊進犯我國,攻打我國很多邊境地區,轟炸我國城市:日托米爾(Zhitomir,在烏克蘭中西部)、基輔、塞瓦斯托波爾(Sevastopol,克里米亞半島西南岸海港城市)、考納斯(Kaunas,立陶宛中南部城市),還有其他地方。」
德軍攻勢凌厲,勢如破竹,蘇軍猝不及防,毫無準備。史達林事先已經接到情報,德國準備入侵蘇聯,但他沒理睬。蘇軍防線全線崩潰,亂成一團。德軍入侵部隊,打前鋒的是十九個裝甲師、十五個摩托化步兵師。德軍沒費吹灰之力就把蘇軍打得落花流水。開戰的第一天上午,蘇聯空軍就損失了一千二百多架飛機,大多是還在地面停機坪趴著就被德軍轟炸機炸燬了。在幾個小時之內,德軍特種部隊就已經深入到蘇聯內地。他們切斷電話線,占領橋梁,為主攻戰役做準備。
那天下午,莫斯科大學共青團委在大禮堂召開會議,一致通過決議,動員全體學生保衛祖國。人人都想報名。到了6月底,有一千多名師生報名參加了第八志願炮兵師,其中有五十來個人是物理系的。列夫即是其中之一。7月6日,他在集合點給斯維塔家寫信說:「現在這裡很亂,前景如何,很難說。只有一點比較清楚,我們會在這裡住,在這裡學習,等到徵兵局命令下來,叫我們去服兵役,那時候才能轉移。」
戰爭爆發,列夫感到非常震驚。最初幾天,他無法設想戰爭會造成什麼後果。他的研究、他在莫斯科的生活、他和斯維塔的關係,一切都說不定了。他一個勁地喃喃自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戰爭來了。」
雖然列夫自願報名上前線,但是他很擔憂,指揮官不好乾,責任重大,有點不敢當。由於史達林實行腥風血雨的恐怖政策,大批蘇軍軍官被害。現在,軍官缺得要命,像列夫這樣的新手居然被招去帶兵,叫他們率領士兵衝鋒陷陣。列夫只受過兩年軍訓就升了少尉。這意味著,有可能叫他去帶一個排的兵力,管三十個人,但是他心裡沒底,對自己的戰術能力一點兒信心都沒有。最終分派下來,是讓他去指揮一個後勤供給單位,人數較少,一共有六個學生、兩個大學裡的人,這兩個人年紀比學生稍大一點兒。和學生在一個連隊,他心情好多了,大家都和他一樣沒有經驗。他想,如果自己犯了什麼錯,大家更容易原諒他。如果他管的是工人階級出身的士兵,就不會那麼寬容他了。
列夫這個連隊,任務就是把莫斯科倉庫裡的給養運到前線,交給通訊營。他的麾下有兩個卡車司機,兩個力工,一個廚師,一個會計,一個倉庫管理員,大家都直接聽他調遣。他們開車向前線駛去,沿途看到潰亂的場景。這些景象戳穿了蘇聯報紙宣傳的謊言。莫斯科官方報導,說什麼蘇聯軍隊擊退了德軍,但是列夫看到的卻是蘇軍節節敗退,落荒而逃:樹林裡到處都是當兵的和老百姓,逃難的人群往東邊跑,直奔莫斯科而去,路上擠得水洩不通。死的人成千上萬。7月13日,列夫到了斯摩稜斯克附近的森林裡,德軍已把斯摩稜斯克團團包圍了。
親愛的斯維塔,我們現在住在樹林裡,我做的和家務事差不多。我的任務就是要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吃上飯,包括那些最高級別的軍官。這些官兒要吃什麼不好好說,總是大吼大叫地要……在這裡也有好處,去倉庫的時候就相對自由了。斯維塔,你寫信,絕對寄不到這裡,誰都不知道明天會在哪裡。要想得到你的音訊,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我們出車送貨的時候,我來看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來哦。
去莫斯科時,列夫就將前線戰士的書信帶給他們的親屬;返回前線時,則為戰士們帶去家書。他去軍隊倉庫的時候,也會抽空去看斯維塔和她的家人。7月份去時沒見到斯維塔,只見到她父母。她父母給他「又拿吃的,又拿喝的」。列夫曾給斯維塔留下一封信,信裡提到了她父母的盛情。9月初,他又去了一次,不料,斯維塔已經回學校去了。對列夫來說,和她家人保持聯繫與和她本人在一起同樣重要,因為這使他有歸屬感。後來有一次去,斯維塔的父親給他一張紙,上面寫的是蘇聯各地四個親朋好友的地址:萬一他上前線,斯維塔全家被疏散到外地,不在莫斯科了,他可以向這些親友求助,幫助尋找斯維塔和她家人。雖然斯維塔父親沒有明說,但看著紙上寫的這些,顯然,斯維塔的父親是把他當兒子看待了。
莫斯科還能去一次。列夫知道,要想見斯維塔,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因為給養倉庫那邊已經通知他了,不會再給通訊營發給養了。列夫對司機說了聲「待會兒見」,就轉身跑出倉庫,向斯維塔家奔去。斯維塔很可能不在家,因為正是中午,但是他還是跑了過去,誰在就向誰告別。或許,斯維塔的媽媽在家,或者她妹妹在家吧。列夫敲了敲門。開門的是斯維塔的媽媽,阿娜斯塔西婭。列夫走進門廳走廊,說他在莫斯科只能待幾個小時就要上前線去了,他是來道謝的,也是來告別的。列夫不知道是應該和她吻別呢,還是不應該吻別。斯維塔的媽媽待人從來不是熱情得很,情感不怎麼外露。列夫鞠了一躬,轉身向門口走去。但是,阿娜斯塔西婭叫住了他,說:「等等,讓我吻吻你。」她擁抱了列夫。列夫吻了一下她的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