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對
千魂 by 高銘
2019-11-21 18:14
高中生模樣的瘦弱男孩遠遠地對著我攤開雙手:「我沒有武器,真的,相信我,我們沒打算殺人。」
我沒吭聲,用明顯警覺的態度看著他。經歷過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之後,我誰也不信。
「早上馬小田差點殺了我,是他把我救了。」說著男孩指了指身邊的胖子。
那個外表兇惡,滿身油膩、留著絡腮鬍子的胖男人帶著漫不經心的表情站在男孩身邊。當男孩提到時,他才毫無表情地掃了我這邊一眼,然後慢慢坐在一截傾倒的樹幹上,摘下那頂棒球帽並摸了摸肥胖的脖子,接著轉身在包裡摸索一包被擠壓得皺皺巴巴的香菸,拽出一根點上。
陳平臨死前說過他的名字:李偉旭。
我猶疑地看著他們,藏在身後的右手仍然緊緊抓著被我視為救命稻草的那把美工刀。而插在褲子口袋裡的左手攥住一個塑膠小扁盒——那裡面還有一支嗎啡。
除了這兩樣東西外,我一無所有。
我的背包丟了。
當發現背包失蹤後,我帶著僥倖心理在樹下找了好幾圈仍然沒見到那個巨大登山包,然後一種強烈的虛脫感猛然襲來,我感到眼前發黑,口乾舌燥,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很可能是低血糖。」我清楚地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於是趁著視覺徹底喪失前,掙扎著扶著樹幹,緩緩地調整好姿勢,背靠著樹幹癱坐下來。
從半夜到現在,我沒喝一口水,沒吃一點東西,但是我的背包丟了。那裡面有我全部的食物和水。
我該怎麼辦?
在失去意識的瞬間,腦子裡最後閃過了一個念頭:到明天晚上前我很可能就已經虛弱不堪了,想殺死我的話,易如反掌。
之後眼前一片灰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強烈的口渴感把我從昏迷中喚醒過來。
在清醒過來後的最初幾分鐘裡,我並沒搞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而是先困惑地看了看四周,努力回想了好一陣才明白身處何處,以及目前的處境——或者說絕境,在某種程度上。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抬手擦去了頭上的冷汗後稍微清醒一些,並且越來越想要喝口水。
我需要水。
真該死,手邊連半瓶水都沒有,該怎麼辦?
我掙扎著爬起身來四下看了看,這時想起張嵐昨天說過,林間的寬葉植物上積存的露水可以喝。
好吧,看來只能嘗試一下了,因為我真的很渴。
在定了定神後,我竭力抑制著手腳的顫抖踉踉蹌蹌地繞過大樹,奔向每一片能找到的亞熱帶寬葉植物。我虔誠地跪在地上伸出舌頭,貪婪地把葉片上少得可憐的水分舔舐乾淨,甚至還嘗試著嚼了一些較為肥厚的葉子來充飢。
我必須這麼做,因為這少得可憐的一丁點養分也許能救我的命。
隨著那些綠色的東西在牙齒間慢慢被磨碎,一種苦澀的味道在口腔裡擴散開來,並且還有很濃重的青草味。老實說,難以下嚥。
但我還是把它們咽了下去。
當我像一頭飢餓的食草動物般從葉片上舔舐了足夠多的水分後,我才緩緩地抬起頭並且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脫水和低血糖所造成的暈眩終於徹底退去了。那些少得可憐的水分伴隨著青草的味道,緩緩滲進了喉嚨深處,使原本猶如塞進了一把粗砂般的咽喉和食道黏膜終於恢復了濕潤,同時給了我一絲力量和勇氣,以及希望。
說起來很可悲,人類雖自詡高等動物,並且時刻都為自己那智力超群的大腦而揚揚自得。但是,勇氣和信念,還有尊嚴等這些無比高尚的情操,在飢餓面前都只能俯首稱臣。
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等稍微恢復了些氣力後,我重新返回樹林和村落的交界帶,繼續抱著僥倖心理又認真地找了好幾處地方,但是依舊沒找到那個背包。
它的確丟了。
「現在怎麼辦?」我虛弱地靠在一棵樹上低聲喃喃自語著。
經過短暫的混亂和迷茫後,本能告訴我,我只剩下一個選擇:尋找食物和水。因為保證體力才是最重要的。
那麼,該去繼續吃草嗎?
不,絕不!那東西真的太難吃,而且我不認為它有什麼營養價值——即便有,恐怕我這副嬌生慣養的人類腸胃也不具備消化能力。
昆蟲?小動物?老鼠?植物?我像頭野獸一般用饑渴的目光在林間認真地搜索著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這時散落在地面的一些喇叭狀小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白色的、呈現喇叭狀的花,活像個餓得失去理智的猴子。
那是什麼來著?什麼花?似乎有什麼線索存在。
大腦經過努力搜索後,我終於想起來了:那是百合科植物!這也就意味著它們埋在土下的鱗莖可以吃。
我沒興趣深究到底是從哪裡得到的這個訊息,而是帶著急不可待的心情立刻用美工刀和傷痕累累的手挖掘起來。
沒一會工夫,從潮濕的泥土中露出一小塊黏著泥土的蛋白色鱗莖。
這東西能吃?我稍加質疑,但還是嘗試著小心地剝開最外面一層粗皮,得到了只有手指關節大小的一個嫩莖塊。
它看起來像一頭殘破的蒜瓣。
真的可以吃嗎?我狐疑地看著指間的這個東西。
僅僅遲疑了幾秒,飢餓感最終占了上風。
我儘可能弄掉這塊小東西上附著的泥土,並且摘了些濕潤的植物寬葉擦了擦,然後把它塞進了嘴裡。
說實話它沒有什麼味道,也並不如我想像中的那樣多汁,不過它吃起來並不苦,口感有點像沒完全煮熟的蒜瓣。無論味道怎麼樣,很顯然這東西真的能吃。
我一邊反覆咀嚼著,一邊立刻動手開始找更多的喇叭狀小花挖掘起來。
雖然不是所有那種百合科植物都有鱗莖,但是很快我還是收集了一小堆。
就在我企圖挨個兒把它們弄乾淨,並且享用這頓「大餐」的時候,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有人在盯著我看。
我弓著身體,用儘可能輕緩的動作拿起美工刀,然後猛地跳起來警覺地觀察著每一個方向。
在我和我的那頓「大餐」左側十幾公尺外的一小叢灌木附近,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和那個油膩的胖子正目瞪口待地看著我——我記得陳平說過,那個胖子叫李偉旭。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他們從未見過的野生動物。
「我們真的沒有惡意。」男孩再度攤開雙手以示自己是安全的。
我緊張地舔了舔嘴唇,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而看起來對方也同樣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情況。
此時李偉旭好像說了句什麼,男孩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匆忙地從包裡找出半瓶水和幾塊防腐包裝的威化餅乾遠遠地扔到了我腳邊不遠處。
看著跟前的食物,我儘可能克制住喉結的滑動咽了下口水,眼裡充滿著渴望。
我在猶豫。
我並非懷疑食物或者水有毒——這鬼地方有毒藥才怪!而是因為我看到了那個男孩討好的眼神,彷彿是個野生動物研究人員在試圖接近一隻飢餓的野獸,並且用食物來拉近彼此的距離。
我不敢想像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
不過那幾乎讓人失去理智的飢餓感打敗了糾結,並且飛速占領了全部意識,我順從地放棄了人類的尊嚴,踉蹌著跨前一步撿起了瓶裝水和威化餅乾……至於他們願意怎麼看就怎麼看吧,我不在乎。
飢餓是最好的調味劑,它居然會讓威化餅乾如此美味!那些被牙齒切碎的細微顆粒幾乎還沒等嚥下去就在口腔內被瞬間吸收了;而大口大口清涼的水如甘露般沖刷著饑渴的食道……我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態度,在幾秒鐘裡就把這點食物全部吞了下去。
漸漸地,一絲暖意開始在胃裡擴散開來,接下來體內什麼東西被喚醒了,那是超然於生存本能之外的東西:理智。
看到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男孩鬆了口氣。而李偉旭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眼前的地面,似乎並沒看向我這裡,但我知道他在用眼角餘光打量著我。
「謝謝……」話說出口的同時,我被自己沙啞和低沉的嗓音嚇了一跳——那不像是我的聲音。
「你的背包呢?」男孩向我身後張望了一下。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丟了。」
「是嗎……真可惜……」男孩也同樣尷尬地笑了一下。與我不同的是,他的尷尬出於不知道該怎麼在這種情況下把話題繼續下去。
李偉旭彈了彈菸灰,把那頂油膩的棒球帽扣在膝蓋上,側過頭看了看我:「你是一個人吧?這樣的話比較危險,馬小田早上就差點殺了這孩子……其他人我們到現在都沒見到,不知道是躲起來了還是已經被馬小田殺了。看你臉色似乎不大好,估計你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我知道你可能不會相信我們,無所謂。不過,如果你不打算跟我們一起走,就最好找地方藏起來,否則……很難說。」
我不安地舔了舔嘴唇,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人,心裡在糾結是否該相信他們。
假如這兩個人真的打算襲擊我,那麼在我埋頭於弄那些鱗莖的時候就是最佳時機——那時我完全沒有任何防備,而且是他們首先發現我的,但是他們卻沒有任何攻擊行為,只是謹慎地在觀望。也就是說,他們在確定我是不是危險的,他們擔心我會不會像馬小田一樣。要知道,我是一個人,他們是兩個人,所以那種觀望並非是為了襲擊我而做出的某種刺探,而是出於安全考慮的謹慎(這也就是說,他們說的很可能是真的)。還有,假如他們真的打算襲擊我,絕不可能給我提供食物和水。因為當時我在那種接近虛脫的狀態下,別說是搏鬥了,能跑多遠都是個問題。換句話說,以幾分鐘前他們見到我時的情況來看,殺我並不難。但他們沒那麼做,並且到現在都沒動手的意思。
經過短暫的分析,我認為他們是安全的,並且所說的是可信的,沒撒謊。同時我也的確沒感覺到眼前的這兩個人有惡意。
「我……夜裡我被黃海追殺,之前,陳平死了……然後……她失蹤了……就我一個人了……到早上的時候,起霧,我的包丟了……羅瞻……羅瞻也不見了……只有眼鏡!」我語無倫次地試圖向他們說明自己所經歷的。
雖然這通混亂的表達幾乎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理解能力,但男孩和李偉旭還是聽懂了——他們帶著吃驚的表情看著我,我猜他們沒想到我會遇到這麼多意外。
「怎麼回事?陳平怎麼死的?」李偉旭重新把那頂撐得變形的棒球帽扣在頭上後,儘量語速緩慢地問我。他在以平和、緩慢的語速暗示我冷靜下來。於是我儘可能地使情緒鎮定下來,開始嘗試著把昨夜從陳平死去到被黃海追殺的那一幕用人類能理解的表述方式描述給他們聽。不過關於陳平遺言的大部分內容我並沒說——還是謹慎些好。那支嗎啡我也沒提,現在的我沒有辦法徹底相信別人,無論那人是誰。
他們耐心地等我講完,沉默著互相看了一眼。
「其實我覺得……」男孩不安地扶了扶眼鏡,又轉過頭看著李偉旭,「黃海要是不殺陳平,拉著他再聯合馬小田反而比較麻煩,對吧?我覺得他們三個人都很強的……看起來……」
「不,我要是黃海,我也會殺了陳平。」李偉旭眯著眼若有所思。
「為什麼?」
「因為陳平看起來很健壯,很強。」
「呃……我沒明白。」
李偉旭又點上一根菸:「因為如果最後只剩下兩個人,你也不想面對一個很強悍的人對吧?如果對方是一個弱者那就有利得多。所以如果我是黃海,我也一定會先殺了陳平,而且,昨天下午陳平好像說了不少事,我打賭他實際上只講了很少的一部分。所以對黃海來說,陳平知道的太多了,是個嚴重的威脅。所以說,黃海殺了陳平一點都不意外,所謂的強者優先被淘汰理論就是這樣的。」
「原來……如此……」男孩愣愣地看著地面點了點頭。
「現在我們怎麼辦?」我問。
「還是先找到船吧。」說著李偉旭站了起來,「陳平昨天說得那麼斬釘截鐵,保不齊船真的還在。不過,李曉亮到底是藏起來了還是逃走了或者死了,我到現在也沒辦法兒肯定。」
「和我們一起行動吧?至少安全些。」男孩在徵詢我的意見。
我點了點頭。
從目前的情況看,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
李偉旭懶洋洋地背起自己的灰色大包問我:「你剛才說羅瞻不見了?那是什麼意思?羅瞻不是死了嗎?」
「是指屍體不見了吧?」男孩跟了一句。
「是的。」我略帶不安地看著他們倆,「羅瞻的屍體不見了,那裡只有他的眼鏡。昨天有人把他埋葬了嗎?」
「不是我們。」男孩轉過頭看了看李偉旭。
李偉旭皺著眉摸了摸自己的絡腮鬍子:「你什麼時候發現羅瞻的屍體不見的?」
「早上,或者上午。我不知道具體的時間,我的手錶停了。」我抬起戴著腕錶的那隻手臂晃了晃。
「你是說,他的眼鏡還在那裡,但是屍體沒有了?」
「對。」
「好吧,我們去看一下。」
我茫然地看著他們:「我不認得方向。」
「我認識。」男孩對我笑了笑。
十幾分鐘後,我們三個站在昨天羅瞻屍體所在的廢墟中看著那副詭異的眼鏡。
「沒有拖動的痕跡。」李偉旭邊說邊蹲下身認真地看著雜亂的廢墟和周圍的地面。
「憑空消失了?」男孩推了推自己的眼鏡。
李偉旭頭也沒抬繼續觀察著地面:「有可能是兩個以上的人抬走的。」
「但是他們要屍體幹嗎用?」
「不清楚。不過別忘了,李曉亮和張昭輝也一直沒出現,也許是她們做的。」
「不是缺少食物吧……」男孩抱著肩做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對於他說的這種假設我覺得很噁心,我指吃死人。
「不應該,才一兩天,應該還沒有人會餓到那個程度——吃人是需要足夠的勇氣的。可能有別的目的。」李偉旭緩慢地直起身用胖手托著腰。
「他原來是刑警。」男孩多少帶著些得意的表情向我介紹李偉旭的職業。
我沒吭聲,因為我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消息。要知道,那個職業殺起人來會更輕鬆,至少他們知道怎麼殺更高效、更快捷。
「應該再回教堂看看……」李偉旭皺著眉看著擺在半截土牆上的那副眼鏡。
「為什麼?一定要回去嗎?」男孩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他的驚恐是有原因的。
在路上的時候我大體搞清楚了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那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叫楊帆(我到現在才記住他的名字),早上的時候他獨自來到教堂禮拜廳,打算生個火堆烘乾衣服。這時馬小田來了。最初楊帆並沒多想什麼,但馬小田旁敲側擊地打聽到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之後,就突然襲擊了楊帆。楊帆還是個孩子,根本打不過馬小田。於是很快就被馬小田壓在身下並牢牢地卡住脖子。不過馬小田並沒得逞,因為李偉旭來了。
李偉旭在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情況下大喝一聲嚇跑了馬小田,誤打誤撞救了楊帆一命。但事情並沒完,就在楊帆剛剛被救後,還沒等李偉旭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馬小田很快帶著黃海回來了。李偉旭只好和楊帆逃到了樹林裡。馬小田本來打算追,不過被黃海叫住了,理由不清楚。
在逃跑的過程中,楊帆和李偉旭本來打算找到其他人聯合起來——最初他們把希望寄託在陳平身上——那個大塊頭看起來比較可靠,但遺憾的是,他們只找到了我,並且從我這裡知道了陳平的死訊。至於其他人,他們沒見到,一個都沒有。所以他們一直以為我們都被馬小田和黃海殺了。
事情就是這樣。
正是這些原因,所以楊帆害怕回到教堂。
而現在李偉旭提議回去。
「為什麼要回去?」看得出楊帆充滿了畏懼,對他來說那是個可怕的地方。
「我想知道李江的屍體還在不在。」
「這是什麼意思?」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感。
李偉旭看了看遠處教堂的尖頂:「在來這裡之前,我聽到過不少關於《黑暗默示錄》的傳聞,有些傳聞是關於為這本書死去的那些人的,我想驗證。」
「你、你是說……」看得出楊帆比我還緊張,「你是說屍體還會復活?」
「不,不是,但是會有別的事情,最初我什麼都沒信,也沒多想,但是目前……」李偉旭頓了頓,「但是目前屍體失蹤得有些奇怪。」
「怎麼奇怪了?」我忍不住四下看了一眼。
李偉旭翻著白眼在認真地想著什麼,我猜他不是在考慮,而是在糾結說不說與說多少。
「哪裡不對勁了嗎?」楊帆也同樣緊張地四下打量著。
「我們還是先去教堂確認吧。目前我們有三個人,黃海和馬小田不敢輕易動手的。」說著李偉旭向著尖頂的方向走去,很明顯他不是在徵詢意見,而是在通知。
我和楊帆對看了一眼,只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水滴從禮拜廳頂的漏洞不斷地滴下來,弄得本來就潮濕的地面多了一攤一攤的水窪。角落的雜草陰鬱地擠在一起,破舊的長椅和不知哪裡來的碎石塊沿著斑駁的牆壁散落著。原本懸掛在正前方的禮拜十字架早已不見了,在牆上留下顏色略淺的一塊「十」字痕跡。一切都展示出陰冷、潮濕、沉寂,毫無生機,只有中間空地上那一堆灰黑色的篝火殘跡顯示出這裡曾經有人來過。
整個禮拜廳都是空蕩蕩的。
「他們走了。」楊帆謹慎地看了看門外後,掃去滴落在頭髮上的水滴。
「我去看看李江的屍體。」說著李偉旭走向神壇右側那個只有門框的禮拜準備間。
幾分鐘後,他站在準備間的門口回頭看著我們:「他的屍體也沒了。」
我和楊帆面面相覷。
「這是怎麼回事?」我猜李偉旭所知道的,與我們所知道的一定有很大不同。
李偉旭略帶不安地又找出一根菸點上,走到篝火留下的灰燼旁皺著眉狠狠地吸了幾口,又遲疑了一會說:「我祖父的祖父,曾經得到過那本書。」
楊帆睜大眼睛看了看我,眼神滿是詫異。
「與你們不同的是,我所得來的大部分訊息,都來自我們家的一本手記。但是那本手記的前半本都沒有了,只有後半本。」
「都寫了些什麼?」楊帆追問。
「陳平昨天說的不全對,擁有《黑暗默示錄》的人不是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是掌握自己的命運。」
「是的,你說得沒錯,擁有這本書的人將會掌握自己的命運。」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通往庭院的那側小門外傳了進來——黃海帶著馬小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他臉上依舊掛著虛假的笑容。
除了李偉旭還保持著鎮定,我和楊帆都被嚇壞了,愣在原地呆若木雞。
黃海和馬小田進了門後沒再往我們這邊走,而是帶著輕蔑的表情站在原地。
李偉旭轉身對我們倆擺了擺手,示意別怕,然後回過頭一反以往暴戾的態度,平靜地注視著黃海說道:「看來您知道的也足夠多。」
黃海冷漠地掃了一眼李偉旭,並沒搭腔,而是轉頭對著我和楊帆:「實話實說吧,我們的命運,並不掌握在自己手裡。這很糟糕對吧?不過還有比這更糟的: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誰的手裡。」
我們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也許你們並不那麼認為,但是,多想想就明白了,你的確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由誰掌握著。」說著他停頓了一下掏出根香菸點上,深吸了一口後,長長地呼了出去。「你的命運,並沒有掌握在你上司的手裡,也不在你老闆的手裡,更不會在你的女友、男友,甚至合作伙伴、面試官手裡——根本不是他們。而是被一些你永遠無法猜到的人掌握著。要知道,也許是你的上司、你的老闆決定給你升職、降職,或者把你開除;也許是你的女友決定到底嫁你還是分手;也許是你的合伙人或者面試官決定你的前途;但,那是由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讓他們做出某種抉擇的。影響這種情緒產生的可能僅僅是保姆熨壞了他的一件襯衫,也可能是某條街上的乞丐偶然投向他的一眼蔑視,還可能是某部垃圾肥皂劇的一段乏味枯燥的台詞,甚至是一滴從房簷上滴落到他襯衫上的汙水……總之,沒人能搞清楚到底什麼會影響到他們的情緒。但對你來說,那情緒所產生出的抉擇,以及那抉擇對你未來所造成的影響,足以改變你的命運。而你的上司、你的老闆、你的朋友、你的女友,你的那些合作伙伴,還有面試官,只是一個執行人罷了。也就是說,你的命運掌握在那些你甚至不認識的人的手裡,雖然他們並不知道這點。」黃海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笑容停頓了下,「就如同你並不知道自己掌握著誰的命運一樣。」
他若有所思地停下,緊緊皺著眉,低下頭緩步走到布道壇上轉過身看著我們,身後是留有十字架痕跡的牆壁。
「你們能理解嗎?我痛恨這種混亂的結構,那就像是一張被打亂的、巨大的、數以億塊計的拼圖一樣,看一眼都會頭痛欲裂,多想想都會讓人發瘋。我恨這樣!真的,我痛恨這樣。」他眯著眼凝視著我們身後大門的上方,彷彿那裡就有他所痛恨的命運。
「但是,我們卻無法逃脫出去,因為自從最初人類為了提高存活機會而群居後,我們就組成了一個被稱為‘社會’的集體結構,在這個結構下,非線性的互動則成了重要標準之一。這種互動行為每時每刻都在改變著我們的命運。所以,對於掌握自己的命運,任何人——我說的是任何人,都毫無例外會顯得那麼軟弱,並且無能為力。因為我們早已把自己的命運交付了出去,同他人的命運一起,織成了一張巨大而錯綜複雜的網,而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盲目地從一個交會點游移到另一個交會點,僅此而已。」
「可是一直都有人在企圖掌握自己的命運。」馬小田漫不經心地接了一句後,懶散地蹲在原地,眼睛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楊帆,嘴角無聲地揚起,露出一個放肆的笑容。
楊帆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
「是的,說得沒錯!」黃海把腰挺直,高高地站在布道壇上俯視著我們,「假如你對歷史了解那麼一點,你會看到無數人打破腦袋地想當帝王,這是為什麼?書上說是為了權力,那麼什麼是權力呢?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不、不,絕不是!從古至今,一個國家的命運都在一群人手裡,從未在一個人手裡過。那麼,是決定他人的命運?相信我,還有比這更令人感興趣的。那就是——掌握自己的命運。也許你們會有疑問:僅僅就是這樣?是的,就是這樣,因為這個已經足夠吸引人了。哪怕為此付出全部、乃至自己的性命都在所不惜——實際上,押上性命是必需的籌碼之一。」
「那叫代價。」李偉旭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我能看到他脖子後面都是細密的汗珠。
「對,是代價。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就是這樣的,風險大,成本高。而且這個過程會很持久,也就是說,會很痛苦,但依舊不能阻止無數人嚮往,哪怕付出昂貴的代價。」
「不過……」黃海微微弓著腰,盯著我的眼睛,放慢語速一字一句地說,「不過,假如給你一個機會,一個不必稱帝就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你願意試試嗎?想想看,你的命運不在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手裡,而是由你來決定,你可以讓自己的未來一帆風順,你可以很有錢,你可以很出名,你可以順風順水,你甚至還可以讓自己光芒四射、萬眾矚目,要不乾脆成為歷史中的傳說……怎麼樣,你有興趣嗎?去決定自己的未來?」
我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甚至,我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在詢問我。
看到我的表情黃海笑了:「其實,無論你做了什麼樣的選擇,你都在嘗試著改變自己的命運。這一切,從你做出決斷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了。」
此時的禮拜廳一片沉靜,只有水滴落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演講結束了嗎?我們該走了,這裡不適合我們。」說著李偉旭轉過身,用極為嚴峻的眼神看了眼我和楊帆後點了點頭。
我們默不作聲地跟著李偉旭向教堂外走去。
黃海在身後高聲繼續著他的布道:「跑吧,但你們是逃不掉的,因為我們沒有什麼區別,大家都是為此而來的。」
對我來說,剛剛那番話如暮鼓晨鐘,不斷地在我腦子裡盤旋著,一遍又一遍地迴響著,因為我聽懂了。
我認為,黃海說的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