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箱庭圖書館 by 乙一
2019-11-21 18:08
我被關在保齡球館旁的老車庫。這裏似乎有發電機供應電力,阿蜜待在保齡球館時,天花闆垂下的燈泡會發亮。天花闆和牆壁沒破洞,應該足夠遮風避雨。牆邊堆着紙箱,阿蜂說是王國的物資。一看之下,發現箱中塞滿大量粟米棒。我坐在一組潮濕又充滿黴臭味的被子上,抱着膝蓋度過一晚。靠停車場的一側牆壁有道生銹的鐵卷門,還有做為出入口使用的鐵門,兩邊都打不開。
「昨天她還能成為王國的一員,現下已失去資格。」我拒絕邀請後,阿蜜向孩子們說明。我被孩子們團團包圍,無法脫身,只能聽着他的話。「假如放她回去,王國的事及這個地方都會被大人發現。」高年級孩子們原本友好的態度頓時丕變,懷疑地覷着我,也不再跟我交談,彷彿試我為大人。低年級的小朋友則不太一定,有的別開臉不肯看我,有的不明白眼前的情況。經單方面的審判,他們決定把我關起來,於是阿蜜和其他年長的孩子帶我到車庫。「紙箱裏有瓶裝水,肚子餓可以開零食吃。」
「我要全部掃光,讓你們王國斷糧!」
「當心發胖,小野姊姊。」
「上廁所怎麼辦?」
「敲鐵卷門大喊,我們會派女生陪你一起去。」
「可是,白天大家都不在吧?」
「白天就忍一忍。」語畢,阿蜜把我留在車庫,鎖上出入口的鐵門。
手機慘遭沒收,我無法求救。試着踢牆壁各角落,但都十分堅固,沒有能夠踹破之處。瞧見地上的金屬棒,我拿起插進鐵卷門與地面的隙縫,想要撬開,卻徒勞無功。車庫靠天花闆的地方雖有扇採光玻璃窗,可是即使手搆得到,也很難出去吧,畢竟大小不夠身體穿過。
窗外天色漸亮,早晨來臨。孩子們陸續離開保齡球館的熱鬧氣氛,車庫裏完全感受不到。
邂逅阿蜜的第三天,白天我幾乎是昏睡度過。清醒時,我就吃着零食,眺望窗戶那一小片天空。我翻遍紙箱,尋找能協助脫逃的道具,竟找到許多玩具,包括蒙塵的遙控玩具、芭比娃娃、棒球手套和棒球、跳繩及飛盤,還有兒童版傳記漫畫與百科事典。我拿棒球丟牆壁,或無意義地嘗試雙迴旋跳繩,或翻閱收集細菌類微鏡照片的百科事典打發時間。
黃昏時分,有人敲着車庫鐵門,我倏地從棉被上跳起。「我回來了。」是阿蜜,我朝着門喊:「喂,再不放我出去,我真的要生氣了!」
「再忍一下,我會準備更舒適的地方。我打算把保齡球的小房間改造成小野姊姊專用的。」
「你要把關我到甚麼時候?一輩子?直到我變成老太婆?」
「這個嘛,確實沒辦法永遠關下去。乾脆……」鐵門另一頭的少年阿蜜倏地沉默。「噯,算了,我會考慮。」他留下這句話,便沒再出聲。即使我敲打鐵門或鐵卷門,扯着嗓門大叫,都毫無回應。
深夜,我去了趟廁所。高年級女生圍着我移動,前往保齡球館裏的女廁。阿蜜率領的男生群在一旁戒備,提防我逃亡。我一踏進保齡球館,吵嘈的室內瞬間鴉雀無聲。孩子們全注視着我,帶着懷疑、憎恨、歧視的目光,與身邊的夥伴竊竊私語。
我尋找阿蜂的聲音,他在倒果汁給小朋友。
驀地,我和他對望。
阿蜂別開視線,可是我很快就曉得那並非出於輕蔑。當時,他大概已決定行動,為避免露出馬腳,才裝作對我沒興趣。
近黎明時分,我蜷縮在被子裏。阿蜜約莫已關掉保齡球館的發電機,抵達家門。燈泡熄滅後,車庫內一片漆黑,唯有採光窗微微氾濫。孩子們肯定都換上睡衣,各自返家,只剩我被丟在保齡球館旁邊。我何時才能獲得自由?正漫不經心地想着,忽然聽見輕敲鐵門的聲響。
「小野姊姊,我是阿蜂。你醒着嗎?」
一陣開鎖聲後,鐵門推開,眼鏡少年阿蜂探進頭。我嚇一跳,想叫他的名字,他連忙豎起食指,比出「安靜」的手勢。他身旁跟着小小的人影,是我幫忙扣袖扣的低年級女生。她抱着我的制服和手機。「阿蜜呢?」我邊起身邊問阿蜂。「大夥都已離開,保齡球館空了。只有我跟這孩子假裝回家,暫時先躲起來。快換衣服,趁現在逃走。」
我接過制服及手機,把阿蜂趕出車庫,換上衣服。走出外頭,冷風吹得十分舒服。周圍沒有高聳的建築物,天空顯得格外寬闊,地平線則是朝陽探出頭前的群青色。「姊姊,這邊。」小女生拉着我的手往前跑。我們三人穿越保齡球館的停車場,踏上不見車輛的馬路。天色仍暗,視野不清楚。電線杆、枯草和遠處的人家都還沉浸在夜色中。
「小鎮南邊的消防署舊址有巴士站,搭上巴士應該就能回家。」
「你為何要救我?」
「把人關起來不是甚麼聰明的點子。為了找你,很可能找到那家保齡球館,加上這孩子一直吵着要我救你。」原本衝在最前頭的小女生,由於步伐和體力的差距,漸漸有些落後。「小野姊姊,能拜託你不要將王國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嗎?我們這樣待你,你可能很生氣,不過對阿蜜和我而言,王國是很重要的地方。」
「……瞭解,我答應你。」
沿鐵絲網移動時,不知不覺朝霧已籠罩四周。我們穿過半毀的水泥建築物旁,廢墟的影子在朝霧中也像屏息潛伏的巨大生物。寒冷的空氣裏,天空微微滲出一抹粉紅。
廢墟方向傳出「喀啷」一聲,好似踢到地上空罐的聲響。我心底湧現不妙的預感,不禁回頭望着阿蜂。他也一臉緊張,有人躲在廢墟裏。
我們加速鑽進狹窄的巷弄,不一會兒,背後傳來無數的腳步聲。
「那邊!」
「追上去!」
「別讓他們跑掉!」
是少年們尖銳的嗓音。小女生一臉泫然欲泣,阿蜂背起她衝出去。
我們跑過拉下鐵卷門的拱廊商店街。突然,前方跳出一道小人影,少年搶先一步撲過來,我們閃避不及,一頭撞上,當場跌倒。為保護背着的小女生,阿蜂跌進垃圾袋山。我起身要逃,少年一把抓住我的腳。「這個臭小鬼!」我抬腳一踢,少年便乖乖放手。
「阿蜂,你不要緊吧?」小女生從地上爬起,不斷啜泣。阿蜂搖搖晃晃起身,臉痛得皺成一團。「好像扭到腳。」
「跑不動嗎?」
「……大概。」
「瞭解,接下來我一個人走。」
「從這裏一直往前就是巴士站。」
「謝謝你。」我用力擁抱阿蜂和小女生一下。無數的腳步聲由朝霧另一頭逼近,我向前奔去。「姊姊,再見!」背後傳來小女生哽咽的道別。
天色漸亮,拱廊商店街裏,少年們的話聲此起彼落,藥店和小鋼珠店的招牌掠過視野角落。我氣喘吁吁,肚子側邊一陣抽痛。可是,我不能停下,否則會被包夾。儘管對方是小學生,但他們若群起圍攻,我根本打不贏。假如落入他們手中,我肯定又會被關進車庫。
不久,我穿過拱廊商店街,來到馬路上。晨風吹起,朝霧四散,帶紅的天空底下有塊空地。馬路邊豎着巴士站牌,是暗紅色的、隨處可見的巴士站牌。
巴士站牌旁,一名少年百無聊賴地吹着口哨。
不知是否注意到我發出的聲響,少年回過頭。
「咦,阿蜂呢?」
我幾乎要陷入絕望,於是停下腳步,調整呼吸。
不甘心被看穿內心遭受打擊,我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曉得阿蜂要幫我?」
「那傢伙就是這種人。」無數的腳步聲從背後追上,高年級的少年們聚在稍遠處望着我倆。他們在等待阿蜜的指示。
一陣風吹過,枯草搖搖晃晃,我們吐出的氣息是白色的。周圍只有蕭條的拱廊商店街入口、消防署舊址的空地和鐵絲網,是一片色彩盡褪的寒傖景象。晨光從地平線探出頭,照耀澄澈透明的天空,將殘留的朝霧驅趕殆盡。阿蜜彷彿感到刺眼般皺起臉。
「我們小孩子差不多該上床去了,得裝出剛睡醒的模樣,按掉鬧鐘,打着哈欠吃大人做的早餐,如同家庭劇的情節。」
「王國的一切,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大人的話不能信。」
「我不會洩露半句,我答應過阿蜂。盡情創造你們的國度,破壞大人的世界吧。若是幾年前,我一定會加入你們,瞞着父母、老師和同學過生活。可是,我選擇不加入。因為有想誠實面對的人,我決定成為大人。我所做的,是維持現下存在的世界,也就是創造你們要破壞的世界。我不會再逃避。當然,不能成為你們的夥伴很寂寞。可是,我要回自己的家。」阿蜜撩起瀏海,以那雙不可一世的細眼看我。「巴士來囉。」
銀色車體反射着朝陽,從遠方駛近。箱形的巨大車體停在站牌前,吐出的大量廢棄籠罩四周。乘車口發出聲響,打開門。
「那我走了。」我向阿蜜及追趕我的少年們宣言,快步走上階梯,車內沒有半個乘客。「挽留我也沒用!」
「要走就走吧。小野姊姊這種人,等着變成普通歐巴桑就好。」阿蜜聳聳肩應道。「笨蛋、笨蛋!」
此時,阿蜜的指縫間閃過一道銀光。某樣東西反射着朝陽,畫出弧線,穿過巴士的乘車口,直飛到我面前,我直覺伸手接住。「給你當紀念。」
攤開掌心一看,是把銀色鑰匙。
那是他開啟保齡球館入口時用的鑰匙,換句話說,是通往王國的鑰匙。你隨時都能回來,我彷彿感受到他的心意。猶豫着該不該仍還給他時,巴士門關上。
我暫時鬆了口氣。還以為他們會闖進車內,硬把我拖出去,可是,他們只靜靜待在原地。阿蜜沒有行動,其他孩子也不能亂來。我把鑰匙收進口袋,往後方移動。窗外,所有人都緊盯着我。
噗嚕一聲,車體微微震動,終於要出發。我在後側座位坐下,貼着窗玻璃往外看。風景流過眼前,阿蜜等人的身影逐漸遠去,而後消失。
此後,我沒再遇見他們。
隨着時間流逝,我愈來愈不確定那是否真的發生過。可是,我曾下落不明的事實,殘存在身邊人們的記憶中。「我在後車廂內」、「我在保齡球館」,我寄出的短訊仍留在橘敦也的手機裏。
雖然不想再被孩子們追趕,我還是想查清楚那家保齡球館究竟位於何處,所以試着找過地圖。搭電車和車子出門時,也會留心窗外有沒有類似的城鎮街景。我曾詢問客運公司,有沒有哪一站是設在消防暑舊址的空地?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保齡球館宛如隨着朝霧消失,遍尋不着,連客運公司都不知道有那樣的站點。
我回溯記憶中沿途巴士窗外的景色,依舊是白費力氣。那天上車後,放下心中大石的我很快打起盹,沒多久,巴士已行駛在文善寺町熟悉的路上。不知何時,車內坐滿上班和上學的人。
那座小鎮與我住的文善寺町中間部分的景色完全脫落。
至今,我仍不曉得王國在哪裏。漸漸地,那座保齡球館蒙上一層隱晦不明的印象,像位在每一個地方,同時也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就是那類地點。
對於橘敦也,我發出形式上的分手宣言:對不起,我並不喜歡你。我是下了從王國回來的巴士,在返家途中告訴他的。當時橘敦也剛起床,而我的手機電池幾乎見底。對不起,我沒能和你培養出戀愛感情,不過,託你的福,我才能夠下定決心,謝謝你。儘管不喜歡你,可是謝謝你。雖說不喜歡你,但不是討厭你。我想見一面,向你道謝,然後聊一聊。你的臉模糊不清,我不怎麼記得,大概是不曾好好面對你,我覺得很抱歉。
不知為何,我想看看你的臉。不,不是那種意思,我真的不喜歡你。我對你的興趣,和對菜攤子上賣的白蘿蔔差不了多少。
我沒睡迷糊。
抵達家門前,才發現口袋裏的鑰匙不見。是掏出手機時,不小心弄掉的嗎?那麼,文善寺町的路邊某處應該躺着一把銀色鑰匙。應該去找嗎?思索一會兒,決定還是算了,反正我已不需要。
這些事發生在二0一0年。那一年鎮上發生恐怖的案子,除夕夜到隔年的元旦又降下大雪,着實難忘。
之後經過三年,我成為大學生,和父母的關係也稍有變化。我們幾乎不再吵架,也不像以前那樣互相感到不耐或爭辯。大學的課不怎麼好玩,不過老師偶爾會冒出發人深省的話。好比宗教改革的課上,不知為何,中年老師提起保齡球的起源。原本那是種宗教儀式,球瓶象徵惡魔和災厄,打倒球瓶可免於災禍。一開始,這個活動僅在宗教家間流傳,之所以會逐漸普及、各地不同的規則統一,全是那位知名的馬丁‧路德的功勞。
為躲避災厄…一我想起那些孩子。
王國還存在世上的某處嗎?
該不會早就崩壞,眾人都回歸原本的生活?
一個星期天,我和明明已分手,卻莫名成為知心好友的橘敦也前往市立圖書館,他答應替我的大學報告出一點力。假日的圖書館人潮眾多。橘敦也雖然沒足球天分,但具有在網絡上收集資料,並拷貝貼上的才能。換句話說,他擁有大學生最必要的技能。
我書唸得票了,就在圖書館裏散步歇口氣。兒童書區有個小廣場,聚着許多孩子,一個別着「山裏」名牌的女職員正在朗讀繪本。
我隔着一段距離觀望,女職員說完「結局圓滿落幕」,便閨上書本。孩子們紛紛說着「接下來換這本」、「這本比較好」,拿着各種繪本圍着她。可是,她似乎很忙,講故事時間到此結束。孩子們神隋十分失望,但興趣很快轉移到其他地方,扔著書本、圖畫紙和蠟筆就跑掉,現場隻剩我和女職員。見我看着掉落在地的圖畫紙,她出聲解釋「剛剛大家一起畫圖」,接着將繪本放回架上,收拾散落的蠟筆。她的無名指上,婚戒發出光芒。
稍遠處,孩子們在書架之間互相追逐,輕巧的腳步聲啪噠啪噠地響着,身影忽隱忽現。
四散的圖畫紙上,每張描繪的景物都活力十足,滿是童稚風格。我一張張撿起,飛機、鯨魚、遊樂園,每一幅都令人莞爾。
驀地,我不禁停下手。「怎麼啦?」女職員問。「……不,沒事。」我應道。
「不曉得這是甚麼標誌,」她望着圖畫紙,「以前其他孩子畫過同樣的黃色王冠,不知為何,也畫了保齡球館。」我一眼就認出是保齡球館,因為畫裏排列着球瓶,牆上掛着看過的旗子,孩子們聚在附近玩耍。
畫這張圖的孩子,就在剛剛那些孩子裏。
王國依然存在。
我輕觸用蠟筆塗得一片黃的王冠。
「或許他們做了這樣的夢吧。大人無法介入,只屬於孩子的王國的夢。」
女職員不禁一怔。我把成疊的圖畫紙交給她,離開兒童書區,邊走邊想着躺在床上裝睡的少年少女。
等大人熟睡,他們就會打開窗戶,披着清朗的月光出門吧。
有的預先準備鞋子,有的光着腳爬下屋頂。
靜悄悄的夜晚城鎮裏,小小影子逐步移動。
一點一點聚眾,人數越來越多。
夜霧中,穿睡衣的孩子們笑鬧着。
宛如愉快的樂隊在遊行。宛如一篇童話故事。然後,孩子們便被牽引到王國去。
#白色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