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被討厭的勇氣 by 岸見一郎 / 古賀史健
2019-11-20 19:11
世界的中心在哪裡?
好險,差點被騙了!隔週,年輕人一臉憤慨地來敲門。雖然課題分離的方式的確有用,上一次自己也完全接納了這個想法。只不過這種生活方式未免也太孤獨了吧?分離了課題、減輕人際關係上的重擔,不就表示失去和他人之間的關係嗎?到最後竟然還說要被人討厭?如果這樣就叫做自由的話,我寧可選擇不自由。
個體心理學與整體論
哲學家:咦,今天看起來有點嚴肅喔。
年輕人:上次回去後,自己一個人冷靜地把課題的分離還有關於自由的部分都仔細想過了。我是等到情緒沉澱下來後,再用理性去思考的,結果在課題的分離上,還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哲學家:喔,說說看吧。
年輕人:您說的課題裡,就好像拉起一條分割線,最後變成「我是我,你是你」。這麼做可以減少人際關係上的煩惱沒錯,不過那種生活方式真的是對的嗎?我總覺得那是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一種錯誤的個人主張。記得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您說過阿德勒心理學的正式名稱是「個體心理學」吧?我一直對這個名稱耿耿於懷,現在算是可以接受了。不過想一想,阿德勒心理學,也就是「個體心理學」,是一種把人變得孤立的個人主張吧?
哲學家:的確,阿德勒所取的「個體心理學」這個名稱很容易引起誤會,所以讓我先簡單說明一下。首先,個體心理學的英文是「individual psychology」,其中的個體(individual)以字源上的意義來說,是「無法分割」的意思。
年輕人:無法分割?
哲學家:是無法再分割的最小單位。具體上是哪些東西無法分割呢?阿德勒對於將精神與肉體分割,理性與情感分割、還有意識與無意識分割來思考的二元論價值觀,是持反對態度的。
年輕人:這是什麼意思?
哲學家:例如:你先回想一下那個因為臉紅恐懼症來尋求協助的女學生。她為什麼會罹患臉紅恐懼症呢?阿德勒心理學是不會把身體的症狀與心理(精神)切割開來思考的。身體與心理是一體的,是無法再分割的一個「整體」。就像心理緊張的時候手腳會發抖、臉會潮紅,或者因為恐怖害怕臉色發青等等。
年輕人:嗯,身體和心理是有相連的部分。
哲學家:理性與情感、意識與無意識也都一樣。一個平常冷靜的人,是不會因為情緒激動而高聲怒吼的。我們是一個統合的整體,並不受單獨存在的情感而驅動。
年輕人:不,這不對。要將身體與心理、理性與情感,還有意識與無意識清清楚楚地分開來思考,才能對人類有正確的了解。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哲學家:當然,身體和心理是兩個不同的事物,理性與情感也有所不同,還有意識與無意識的存在,這些都是事實。
可是當我們生氣、對別人大聲怒吼的時候,是選擇用「整體的我」來做這件事,絕不是憑著單獨的情感,也就是與個人的意志無關的方式來拉高分貝發脾氣。如果把「我」和「情感」切割開來,認為「是情感讓我這麼做,我受了情緒的驅使」,就很容易陷入人生的謊言。
年輕人:您在說我對服務生發脾氣大叫的那件事吧?
哲學家:是的。像這樣認定人類是無法再分割的「整體的我」,就是「整體論」。
年輕人:好吧,就算是這樣好了。可是老師,關於「個人」的定義,我並不想聽您說這些學術上空泛的分析。您知道嗎,只要仔細想想阿德勒心理學,它最後的導向就是讓人進入一種「我是我,你是你」的孤立狀態;我不會干涉你,你也不要來管我,我們各自隨自己喜好過日子。關於這部分,請您說明白一點。
哲學家:好,我知道了。關於阿德勒的心理學的基本思想,也就是「所有煩惱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這一點,你應該已經了解了吧?
年輕人:嗯,為了解決這些煩惱,所以在人際關係上必須不干涉他人,也就是課題分離的想法,對吧?
哲學家:上一次我應該對你說過:「要締結良好的人際關係,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太過親密的話,無法正面溝通,但是太遠也不行。」你要知道,課題的分離並不是要拒人於千里之外,而是為了把人際關係中錯綜複雜的結打開。
年輕人:把結打開?
哲學家:是的。現在的你,是在一種與別人糾纏不清的狀態下觀看這個世界,認為把紅、黃、綠……所有顏色全都混在一起就是「聯結」。可是那並不是「聯結」。
年輕人:那麼老師對於「聯結」的想法是什麼?
哲學家:上一次,針對解決人際關係的煩惱,提到過課題的分離這張處方簽。
但是人際關係並不是做到了課題的分離就好。倒不如說,課題的分離只是人際關係的出發點。今天我們就針對阿德勒心理學在人際關係上有什麼看法,以及應該與他人締結什麼樣的關係做更深入的探討吧。
人際關係的終極目標在於「社會意識」
年輕人:那麼,請問老師——這裡我只需要一個單純的結論。老師您說,課題的分離是人際關係的出發點,那麼人際關係的重點又在哪裡?
哲學家:如果要我只說結論的話,那就是「社會意識」。
年輕人:……社會意識?
哲學家:對。這是阿德勒心理學的關鍵概念。關於它的評價也很分歧。事實上,當年阿德勒提倡這個概念的時候,有許多人因此離他而去。
年輕人:好像很有意思。然後呢?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概念?
哲學家:是上上次嗎?我們談到過要把別人當成「敵人」還是「夥伴」,是吧?
這裡我們再進一步想想看,如果別人是我們的夥伴,我們在夥伴的環繞下生活,就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歸屬」,而且也可以為夥伴——也就是共同體——作出貢獻,對吧?像這樣,把別人當成夥伴,並感覺到「有自己的歸屬」,就稱為「社會意識」。
年輕人:評價的分歧點到底在哪裡?這種主張不是再平常不過了嗎?
哲學家:問題在於「共同體」的內容……當你聽到「共同體」的時候,你想到了什麼?
年輕人:嗯,家庭或學校、公司、地區、社會等等的。
哲學家:阿德勒所說的「共同體」,其實不只是家庭、學校、公司、地區、社會,還包括國家或人類全體等所有的一切。以時間軸來說,甚至還包括了過去和未來,更進一步連動植物和無生物都包括其中。
年輕人:啊?
哲學家:也就是說,他所提倡的「共同體」並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是在一個已知的框架中,他認為從過去到未來,還有包含宇宙全體所有的一切都是。
年輕人:唉,這根本無法理解。宇宙?過去或未來?到底在說什麼啊?
哲學家:聽到這種說法,大多數人都會有相同的疑問,很難馬上理解。連阿德勒自己都承認他所主張的「共同體」是一種「無法企及的理想」。
年輕人:唉,這就傷腦筋了。那換個方式問好了,老師您對於這個包含宇宙全體的社會意識,真的理解和認同了嗎?
哲學家:我認為是的。我甚至覺得,如果無法理解這個部分,就無法理解阿德勒心理學。
年輕人:喔~
哲學家:就像我一直跟你提到的,阿德勒心理學認為「所有的煩惱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它是不幸的根源。但反過來說,幸福的關鍵也在於人際關係。
年輕人:的確是。
哲學家:而且社會意識是我們在思考什麼是「幸福的人際關係」時,最重要的指標。
年輕人:那我就洗耳恭聽了。
哲學家:社會意識的英文是「social interest」,也就是「對社會的關注」。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社會學所說的「社會最小單位」是什麼嗎?
年輕人:社會最小的單位?這個嘛,是家庭吧?
哲學家:不,是「我和你」。只要有兩個人,就可以形成社會、產生共同體。要理解阿德勒所說的社會意識,首先就要以「我和你」為起點。
年輕人:以它為起點要做什麼?
哲學家:把對自我的執著轉變為對他人的關心。
年輕人:對自我的執著?對他人的關心?這是什麼東西啊?
為什麼只關心「我」?
哲學家:我們具體思考一下吧。首先,為了容易理解,我們把「對自我的執著」換成「以自我為中心」。在你心裡,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是什麼樣子的?
年輕人:嗯,我會先想到像暴君一樣的人。蠻橫霸道、完全不考慮別人、只想到自己的需要;認為全世界都以他為中心,像個專制的國王一樣,任意在別人身上施展自己的權力和暴力,對身邊的人來說,是個大麻煩。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那種類型的暴君。
哲學家:原來如此。
年輕人:另外還有一種,雖然不是暴君,卻會破壞整個組織的和諧,也可以算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他沒辦法配合團體行動,喜歡獨來獨往,遲到或是爽約也從來不當一回事。簡單來講,就是個任性的人。
哲學家:的確,一般我們對那些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大概就是這樣的印象。可是我們必須再加入一種類型。事實上,那些做不到「課題分離」、被認同需求束縛的人,也是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
年輕人:為什麼?
哲學家:請你先思考一下認同需求的真實面。別人注意我到什麼程度、給我什麼樣的評價?也就是滿足我的需求到什麼地步……諸如此類,這些被認同需求束縛的人,看起來好像很在乎別人,事實上眼中只有自己。他們不關心別人,只關心「我」,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以自我為中心。
年輕人:這麼說,像我這種不敢面對別人評斷的人,也是以自我為中心嗎?明明我已經對別人小心翼翼、每件事都盡力配合了,這樣也是嗎?!
哲學家:是的。單從只關心「我」的這層意義上來說,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因為你希望給別人好的觀感,才會在意他們的目光。那樣的做法並不是對別人的關注,只不過是對自己的執著罷了。
年輕人:可是……
哲學家:上次我曾經說過。事實上,有那些對你不以為然的人存在,才正好能說明你活得很自由。雖然這當中或許有那麼一點以自我為中心的感覺,可是根據我們剛才所討論的,你應該已經明白了吧。完全只在乎「別人是如何看我」的這種生活方式,其實正是以自我為中心、只關心「我」的生活形態。
年輕人:哇,這真是令人吃驚的說法!
哲學家:不只是你,所有執著於「我」的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所以更要把「對自己的執著」轉換成「對別人的關心」。
年輕人:好吧。我承認,我的確只在意自己;不關心別人怎麼樣,而是只關心別人怎麼看我。您要說我是以自我為中心,我無法辯駁。可是老師,請您想想看,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劇情片的話,這戲裡的主角一定是「我」吧?把攝影機對準主角難道是什麼天大的過錯嗎?
你並不是世界的中心
哲學家:我們按順序來說吧。首先,我們身為共同體的一分子,歸屬於它。感覺在共同體中有自己的位置。只要覺得「可以安身」,就表示有歸屬感,這是人類的基本需求。
所以像是學業、工作、交友、還有戀愛和婚姻,這一切其實都跟尋找「可以安身」的地方或關係有密切關聯。你不覺得嗎?
年輕人:啊,是呀,沒錯!我完全同意!
哲學家:然後,你說到「我」是自己人生中的主角。到此為止的認知並沒有錯,可是這個「我」並不是世界的中心。「我」一方面是人生中的主角,同時也是共同體的一分子,是整體的一部分。
年輕人:整體的一部分?
哲學家:只關心自己的人,會認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對這些人而言,其他人不過是「為我做些什麼的人」,幾乎認定大家都必須為「我」而轉動,應該優先考量「我」的想法。
年輕人:就像王子或公主一樣。
哲學家:嗯,正是如此。他們踰越了「人生的主角」這個分際,成為「世界的主角」。因此他們和別人來往的時候,總想著:「這個人會給我什麼?」
但是,大多數的遭遇恐怕都跟王子或公主完全不同,大家的期望不可能每次都獲得滿足,因為「別人並不是為了滿足你的期望而活」。
年輕人:沒錯。
哲學家:而當期望無法滿足的時候,他們會大失所望、感覺受到嚴重侮辱、變得忿忿不平。他們會想「那個人什麼也沒為我做」、「那個人辜負了我的期待」、「那個人不再是我們夥伴,是敵人」等等。抱著「世界以我為中心」這種信念的人,通常用不了多久就會失去「夥伴」。
年輕人:這太奇怪了。老師您自己不是說,我們都住在主觀的世界裡嗎?只要這世界是一個主觀的空間,那麼它的中心就只有我,不會有其他人。關於這一點,我是絕不讓步的!
哲學家:當你提到「世界」這個字眼的時候,腦海裡浮現的,恐怕是像世界地圖一樣的景象吧?
年輕人:世界地圖?什麼意思?
哲學家:比如說,在法國所使用的世界地圖中,美洲大陸在左邊,右邊是亞洲;當然,地圖的中央位置就是歐洲和法國。再看看中國地圖,中間是中國,美洲大陸在右邊,歐洲在左邊。所以當法國人看到中國版的地圖時,恐怕會覺得自己好像被排擠、有人任意操弄這個世界一樣,有種難以形容的彆扭。
年輕人:嗯,是這樣沒錯。
哲學家:可是地球儀上的世界又是如何呢?地球儀上的中心可以是法國,可以是中國,也可以是巴西。所有的地方都可以是中心,也可以不是。根據觀看的人所站的角度和觀點,有無數個中心存在,這就是地球儀。
年輕人:嗯,沒錯。
哲學家:所以前面我所說「你並不是世界的中心」也是同樣的。你是共同體的一部分,不是中心。
年輕人:我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不像平面的地圖,是像地球儀一樣的球體。嗯,理論上我是懂了,不過,為什麼需要特別提到「我不是世界的中心」這件事呢?
哲學家:這就要回到一開始所談的內容。我們都在追求一種「可以安身」的歸屬感,可是阿德勒心理學認為,所謂的歸屬感並不是待在那裡就能得到,必須自己主動積極參與共同體才能獲得。
年輕人:積極參與?具體來說是什麼樣的方式?
哲學家:正面迎接「人生的任務」,也就是不逃避愛、工作和交友這些人際關係任務,自己主動向前。如果你自認為是「世界的中心」,一定從來沒想過要積極參與共同體吧?因為你會認為其他人都必須「要為我做些什麼」,根本不必自己採取行動。
不過你和我都不是世界的中心。我們必須主動站起來,向人際關係的任務跨出那一步。不要想著「這個人會給我什麼?」而是「我可以給這個人什麼?」這就是參與共同體。
年輕人:您的意思是,付出些什麼,才能得到自己安身的地方嗎?
哲學家:是的。所謂的歸屬感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獲得的。
社會意識,這個評價分歧的阿德勒心理學的關鍵性概念,對年輕人來說的確有點突兀且難以接受。當然,被說成「以自我為中心」也讓他有些不滿。但其中最讓人無法認同的是,竟然連宇宙或無生物也包含在共同體的範圍內。到底阿德勒還有這位哲學家在說些什麼?年輕人一臉困惑地開了口。
傾聽更大的共同體之聲
年輕人:嗯,我越來越聽不懂了。讓我先整理一下。首先,人際關係的入口是「課題分離」,重點是「社會意識」。然後,社會意識是把別人當成夥伴,並感覺有自己「安身的地方」。到這裡為止,算是比較容易懂也可以接受的。
可是細節部分我還沒辦法認同。比如這個「共同體」擴大到全宇宙,連過去和未來、生物到無生物都包含在內,這是什麼意思?
哲學家:阿德勒所說的「共同體」概念,如果依字面上來想像實際的宇宙或無生物,或許會變得難以理解。目前你只要把共同體的範圍當成「無限大」就行了。
年輕人:無限大?
哲學家:舉例來說,有人一退休就變得無精打采。因為無法接受同公司這個共同體脫離、失去頭銜和名片、變成一個普通又沒有名氣的「一般人」,於是一口氣老了好幾歲。
然而,這只不過是從公司這種小型共同體脫離而已,很多人其實都還隸屬於其他共同體;再怎麼說,我們都還屬於地球,還有宇宙這個共同體。
年輕人:這種說法不過是詭辯吧!突然說:「你屬於這個宇宙。」到底能帶來什麼樣的歸屬感?
哲學家:一下子要你想像這個宇宙,確實是有困難。但是希望你能不被眼前的共同體所束縛,期勉自己也屬於其他的共同體、更大的共同體,例如國家、地區或社會等等,並有所貢獻。
年輕人:那如果是這種狀況呢?比方說一名男子,他沒結婚、沒工作、沒朋友,也迴避人際關係,只靠父母的遺產過日子。難道連這種人得可以說他隸屬於什麼共同體嗎?
哲學家:那當然。假如他買了一塊麵包。作為代價,他付了一枚硬幣。這時候,這枚硬幣不只是付給麵包師傅而已,其實也支付給各式各樣的人,像是:小麥和奶油的生產者、負責運送的物流業者、販賣石油的業者,甚至是產油國的人們……等。人類絕對無法、也不可能脫離共同體,變成獨自一人。
年輕人:您這是叫我連買個麵包都要讓想像力無限擴張、胡思亂想嗎?
哲學家:不是胡思亂想,這是事實。阿德勒所說的共同體,並不只是限於家庭或社會這種看得見的部分,還包含了其他看不見的關聯。
年輕人:老師,請原諒我不客氣地說一句,您這是拿抽象論來逃避問題。現在問題是在「可以安身」的歸屬感。以歸屬感來說,當然是能親眼看見的共同體讓人感受最強烈。這一點您也同意吧?
譬如拿「公司」和「地球」這兩個共同體來比較,「不是這家公司的一分子」的歸屬感應該比較強。如果依老師的說法,這兩者在人際關係上的距離和深度是完全不一樣的。當我們在追求歸屬感的時候,理所當然應該著眼在較小的共同體上吧。
哲學家:你說到重點了。我們就來想想:為什麼應該要注意更多更大的共同體?
我再說一次,我們屬於很多共同體,屬於家庭、學校、公司、地區、社會、國家等等。到這裡為止,你是同意的吧。
年輕人:我同意。
哲學家:那麼,假設你是一個學生,「學校」對你來說是一個無可取代的共同體;也就是說,你認為學校是所有的一切,因為有學校的存在,「我才得以是我」,除此之外,不會有其他的「我」。
可是你在這個共同體中遇到了一些麻煩,像是霸凌、交不到朋友、功課跟不上,或者根本一開始就不適應學校生活。所以是不是有可能沒辦法在學校這個共同體中得到「可以安身」的歸屬感?
年輕人:嗯,是呀。是很有可能。
哲學家:這時候,一想到學校就是你所有的一切,而且再也沒有其他地方能讓你有歸屬感,於是你逃到比較小的共同體——家庭,然後把自己封閉起來,或是偶爾失控、導致家暴等等,想藉由這樣的方式來獲得歸屬感。
在這裡,我希望你留意的是「還有更多其他的共同體」,尤其「有更大的共同體」存在。
年輕人:什麼意思?
哲學家:除了學校之外,還有更大更寬廣的世界,而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如果在學校沒有立足之地,只要往學校以外的其他地方找就可以。轉學也好,甚至退學也無所謂。區區一張退學通知就能切斷關係的共同體,你和它之間的關聯其實也不過如此而已。
一旦知道世界有多大,就會了解自己在學校所受過的痛苦根本是「咖啡杯裡的風暴」。只要離開杯子,連狂風暴雨都會變成微風。
年輕人:如果是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能離開杯子呢?
哲學家:把自己關在房裡、停留在杯子裡,就像躲在小小的防空洞裡避難一樣。即使躲得了一時的風雨,暴風也不會停止。
年輕人:唉,以理論上來說是那樣沒錯啦。可是要跳脫到外面是很困難的。就連退學這樣的決定,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做得出來的。
哲學家:嗯,的確不容易。但請你記住一個行動原則,就是:當我們在人際關係中遭遇困難、找不到出口的時候,首先要「傾聽更大的共同體之聲」。
年輕人:更大的共同體之聲?
哲學家:是學校的話,就試著不要以學校這個共同體的常識來評斷事物,要追隨更大的共同體。
假設在你的學校裡,老師表現得就像是一個絕對的權力者好了。但是他這樣的權力或權威也只適用於學校這個小共同體,不會無限擴張。如果以「人類社會」這個共同體來考量,你和老師都是對等的「人類」。當對方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時,就算當面與他唱反調也沒有關係。
年輕人:可是要當面和老師唱反調應該很難吧?
哲學家:不會。這也可以說是「我和你」的關係,如果彼此的關係只因為你唱了反調就崩壞的話,這種關係根本打從一開始就不必建立,就算主動拋棄也無所謂。在害怕關係崩壞的恐懼下過日子,其實只是為別人而活,是不自由的生活方式。
年輕人:您是說,擁有社會意識的同時,也要選擇自由嗎?
哲學家:當然。不必堅守眼前的小共同體。一定還有其他的「我和你」、其他的「大家」等更大的共同體存在。
不能責罵,也不能稱讚
年輕人:好吧,就算是這樣吧。可是老師您注意到了嗎?您並沒有明確說到真正的關鍵。就是由「課題的分離」往「社會意識」前進的路徑與道理。
一開始,先分離課題,我的課題到此為止。再往前就是別人的課題。劃清界線,我不介入別人的課題,也不讓人介入。但是要怎麼從「課題的分離」去構築人際關係,而且在最後到達「可以安身」的這種社會意識呢?對於愛、工作還有交友這些人生任務,以阿德勒心理學來說,是怎麼面對的呢?您始終沒有提出一個具體的論點,只不過用了一些抽象的字眼製造出一團煙霧,不是嗎?
哲學家:是的,這是很重要的地方。課題的分離要怎麼和良好的關係銜接?也就是該怎麼做,才能導入一種相互協調、合作的關係?在這裡,要提出的是「橫向關係」的概念。
年輕人:橫向關係?
哲學家:為了容易理解,我們拿親子關係來說明。在教養孩子或培養下屬的時候,一般會有兩種訓練方式。一種是責備,一種是稱讚。
年輕人:啊~這是常常有人討論的問題。
哲學家:你認為在責備和稱讚之間,應該選擇哪一個?
年輕人:那當然應該是稱讚囉。
哲學家:為什麼?
年輕人:只要想想訓練動物的方法就知道了呀。要教動物學一些技巧的時候,可以揮鞭子讓他服從,這是典型的「責備式訓練」。另一方面,也可以一手拿著飼料零食或口頭上鼓勵,讓他學會那些技巧,這就是「稱讚式訓練」。
這兩種方法也許都達到了「學會技巧」的結果。但是「因為被責備才做」和「為了得到稱讚才做」這兩者所導致的動機完全不同。後者加入了喜悅的成分,而責備卻只會讓對方退縮。所以稱讚式的訓練才會廣泛被採用,這是理所當然的結論吧。
哲學家:原來是這樣,拿訓練動物來說,這倒是蠻有趣的觀點呢。讓我說明一下阿德勒心理學的立場吧。在阿德勒心理學中,關於以教養孩子為首的這些與他人溝通的種種,全都是採取「不可以稱讚」的立場。
年輕人:不可以稱讚?
哲學家:當然,體罰這種荒謬的事就不用說了,就連責備也不認同。不可以稱讚,也不可以責備。這就是阿德勒心理學的立場。
年輕人:到底為什麼?
哲學家:請你想一想「稱讚」這種行為的實質意義。譬如說,對於你所提出的意見,我稱讚你「做得很好」。這句話會不會讓你覺得有點怪怪的?
年輕人:唉,的確會有點不太愉快的感覺。
哲學家:為什麼感到不愉快,可以說明一下嗎?
年輕人:這句「做得很好」的話裡,有一種像是上對下的口氣,讓人覺得不愉快。
哲學家:沒錯。稱讚這種行為含有另一層意義,就是「有能力者給無能力者的評價」。有些母親會稱讚幫助準備晚餐的孩子:「會幫助做事,很了不起喔。」可是當老公做相同的事情時,應該就不會對他說:「會幫助做事,很了不起喔。」
年輕人:哈哈,的確是。
哲學家:也就是,當媽媽稱讚說「很了不起喔」、「做得很好嘛」或是「蠻厲害的呀」的時候,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製造了一種上對下的關係,把孩子的地位看得比自己要低。剛才你所說的訓練動物,正是在「稱讚」的背後帶有上下關係,是縱向關係的象徵。當我們在稱讚別人的時候,目的在於「操控能力比自己還差的對象」,其中並沒有感謝或尊敬的意思。
年輕人:為了操控而稱讚?
哲學家:對。我們稱讚或責備對方,不過就是「要給糖,還是抽鞭子」的差異而已,背後的目的都是操控。阿德勒心理學之所以強烈否定賞罰教育,正因為那是來操控孩子的做法。
年輕人:唉,不對,不是這樣。請您也站在孩子的立場想想看。對孩子來說,可以得到父母的稱讚是非常開心的事吧?正因為想得到稱讚,所以用功讀書;想得到稱讚,所以很有禮貌。事實上,我小時候不知道有多想得到父母親的稱讚啊!長大之後也一樣。得到上司稱讚,任何人都會很高興。這是不需要什麼理由,一種出自本能的情感需求!
哲學家:希望得到某人的稱讚,或是稱讚別人,這就是在人與人之間採取「縱向關係」的證據。以你來說,也是因為活在縱向關係之中,所以想要得到稱讚。阿德勒心理學否定一切的「縱向關係」,提倡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應該是「橫向關係」。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可以說是阿德勒心理學的基本原理。
年輕人:就是「雖然不同,卻是平等的」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嗎?
哲學家:嗯,平等是橫向的。比如有些男人會大聲叫嚷,說全職的家庭主婦「明明一毛錢也沒賺」或是「你以為託誰的福才有口飯吃」之類的,甚至還會聽到「已經讓你有錢花了,還有什麼不滿嗎?」這種話。這是多讓人難堪的說法。在經濟上是否佔優勢,跟身而為人的價值是毫不相干的。公司職員和家庭主婦也只不過在是工作的場所和職務上有所不同罷了,正是所謂「雖然不同,卻是平等的」。
年輕人:沒有錯。
哲學家:或許是害怕女人變得比他們更聰明、更會賺錢,甚至給他們提出更了不起的意見吧。這些男人除了以「縱向關係」看待女性之外,也代表他們害怕被能人瞧不起;換句話說,就是隱藏著強烈的自卑感。
年輕人:這麼說來,為了向人展現自己的能力,會進入優越情結的狀態囉?
哲學家:的確會變成那樣。其實所謂的「自卑感」,就是從縱向關係所產生的意識。如果可以用「雖然不同,卻是平等」的方式對待所有人,構築橫向關係的話,自卑情結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年輕人:嗯,確實是。好像連我在稱讚別人的時候,都難免會有「操控」的意識在;說出一堆恭維奉承的話,期待要討上司歡心,也都算是操控吧;換句話說,我自己也是在人家的稱讚奉承下被操控的。呵呵,我們的水準也不過就這樣而已!
哲學家:無法由縱向關係中抽離的話,應該就會變成這樣。
年輕人:有意思,請您繼續說下去!
「鼓勵」的方式
哲學家:你記得前面在說明課題分離的時候,提過「介入」吧?就是一腳踩進他人課題中的行為。
那麼,人到底為什麼會介入呢?其實這背後也有著縱向關係。因為以縱向方式來看待人際關係,認為對方比自己要低一等,所以就介入了。藉由介入,將對方導往自己想要的方向。認定對方是錯的,自己才是對的。
當然,這裡的「介入」完全就是操控;命令孩子「用功讀書」的父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本人或許認為這是出自善意的一種舉動,可是最後卻一腳踩了進去,打算依照自己心中所想的方向去操控。
年輕人:如果能建立橫向關係的話,就不會產生介入嗎?
哲學家:不會。
年輕人:讀書的例子我們先不說,如果眼前有一個人正在受苦,我們不可能完全不管他吧?難道連「出手相助」也要說成「介入」,什麼都不做嗎?
哲學家:當然不能棄之不顧,必須提供非介入式的「援助」。
年輕人:您說「介入」和「援助」,有哪裡不一樣?
哲學家:請你回想一下關於課題分離的討論內容。小孩用功讀書,這是他自己應該要解決的課題,不是父母或老師可以代替他去做的。所以「介入」就是踩進了別人的課題中,指示對方要「用功讀書」或「去考那所大學」等等。
另一方面,所謂的「援助」是在課題分離和橫向關係的大前提下,了解到「讀書這件事是孩子的課題」,並且想想自己可以做些什麼。具體來說,不是以下達命令的方式要他讀書,而是讓他有自信「可以把書讀好」,推動他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對課題。
年輕人:這樣的推動不算是強迫嗎?
哲學家:不是強迫。這只不過是在課題分離後,支援他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決。類似「我們可以將馬兒牽到水邊,卻不能強怕它喝水」一樣。要面對課題的是他本人,要下決心的也是他本人。
年輕人:不是稱讚,也不是責備?
哲學家:對,不是稱讚也不是責備。這種基於橫向關係的援助方式,在阿德勒心理學中稱為「鼓勵」。
年輕人:鼓勵?……喔,您之前曾經說過以後要說明的部分。
哲學家:人在面臨課題的時候猶豫不前,並不是因為他沒有能力,阿德勒心理學認為,問題不在於能力的有無,純粹是「缺乏面對課題的勇氣」。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要找回失去的勇氣。
年輕人:唉,繞了這麼一大圈!結果還不是要稱讚他嗎?人在得到稱讚的時候,會覺得自己確實有能力,也會找回勇氣。您就不要再堅持己見了,大方承認稱讚的必要性吧!
哲學家:我不承認。
年輕人:為什麼?
哲學家:答案再清楚不過了。人會因為得到稱讚而形成「自己沒有能力」的信念。
年輕人:您說什麼?!
哲學家:要我再說一次嗎?人越是被稱讚,越會形成一種「自己沒有能力」的信念。請你牢牢記住了。
年輕人:去哪裡找這種笨蛋?!應該完全相反吧!正因為被稱讚,才會感覺自己有能力。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哲學家:不對喔。如果你得到稱讚會覺得開心的話,就等於遵從縱向關係,承認「自己沒有能力」。因為稱讚這件事是「有能力者給無能力者的評價」。
年輕人:可是……可是,這實在太難接受了!
哲學家:當獲得別人稱讚成為你的目的時,最終你所選擇的生活方式就是迎合別人的價值觀。你目前為止的人生,不是一直都在迎合父母的期待,而且已經讓你覺得厭煩得不得了了嗎?
年輕人:……我、我,其實……
哲學家:所以首先就是要做到課題的分離,然後接納彼此的差異、建立對等的橫向關係。「鼓勵」就是下一個步驟。
為了讓自己感覺有價值
年輕人:那麼,應該怎麼做比較好?既不是稱讚,也不是責備,難道還有其他說法或選項嗎?
哲學家:如果對象不是孩子,而是關係對等的夥伴,幫你做了一些事,答案應該就呼之欲出了吧。舉例來說,如果他幫助你清掃房間的話,你會對他說什麼?
年輕人:嗯,應該會說「謝謝」吧。
哲學家:對,我們會對幫助做事的夥伴說聲「謝謝」,或者用「真高興」來坦率表達喜悅的心情,或說「多虧有你幫忙」等等。這就是以橫向關係為基礎的鼓勵方式。
年輕人:就這樣而已?
哲學家:是的。最重要的是,不「評價」他人。評價別人的字眼都是來自縱向關係。如果構築起橫向關係,所說的應該是更坦誠的感謝、敬意或喜悅。
年輕人:嗯,也許事實真的像您所說的那樣,評價都是來自縱向關係。可是……可是,單單一句「謝謝」,真的有那麼大的力量,可以讓人找回勇氣嗎?我倒覺得,就算稱讚是來自縱向關係,還比較容易讓人開心咧。
哲學家:獲得稱讚,是由別人那裡得到「好的」評價,所以是用別人的標準決定該行為的「好」或「壞」。如果想獲得稱讚,就必須合乎他人的尺度、侷限自己的自由度。另一方面,「謝謝」並不是評價,只是單純表達感謝的詞彙。人在聽到感謝的話時,就明白自己是對他人有貢獻的。
年輕人:即使得到「好的」評價,也不會覺得有貢獻嗎?
哲學家:沒錯。這和我們之後要討論的內容也有關聯,阿德勒心理學對「貢獻」這件事非常看重。
年輕人:什麼意思?
哲學家:例如:要怎麼做,人才會有「勇氣」?以阿德勒的見解來說,「人,只有在覺得自己有價值的時候,才會有勇氣。」
年輕人:覺得自己有價值的時候?
哲學家:我們談到自卑感的時候,曾說過這是主觀的價值問題吧?也就是覺得自己「有價值」或「沒有價值」。如果覺得「自己有價值」,應該就能坦然接受自我、擁有面對人生任務的勇氣。所以問題是:「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
年輕人:沒錯,就是這樣!這裡不說清楚的話,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哲學家:非常簡單。當一個人覺得我對共同體來說是有益的時候,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這就是阿德勒心理學的答案。
年輕人:我對共同體來說是有益的?
哲學家:可以對共同體,也就是對別人有所助益,覺得「我對某人是有用處的」。不是從別人那裡獲得「好的」評價,而是自己主觀認知「我對別人有貢獻」。由此,我們才能實際感受自己的價值。目前為止我們所討論的「社會意識」或「鼓勵」也都和這個有關聯。
年輕人:嗯……唉,我開始有點混亂了。
哲學家:我們的討論越來越逼近核心了,請你好好地跟上。對別人表示關心、建立橫向關係、用鼓勵的方式,這些全都和「我對某人是有用處的」這種實質感受相關。不斷重複後,最後和你生存的勇氣相連在一起。
年輕人:因為對某人有用處,所以我有存活的價值……嗎?
哲學家:……我們稍微休息一下吧。要不要來杯咖啡?
年輕人:好的,謝謝。
社會意識的討論,讓他陷入越來越深的混亂。不可以稱讚,也不可以責備。對他人評價的字眼全都來自於「縱向關係」,所以我們必須建立橫向關係。只有當我們覺得自己對某人有用處的時候,才能實際感受到自己的價值……年輕人直覺認為這個論述中似乎有個很大的陷阱。他喝著熱咖啡,腦海裡一閃而過的,是自己的爺爺。
只要存在,就有價值
哲學家:那麼,你理出頭緒了嗎?
年輕人:……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慢慢摸索出來了。不過,老師您都沒發現到嗎?剛才您說了一件很荒唐的事。那是非常危險的謬論,可能否定世界上所有一切事物。
哲學家:喔,怎麼回事?
年輕人:因為對某人有用處,所以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換句話說,對他人沒有用處,就沒有價值。您是這麼說的沒錯吧?要是這麼說的話,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兒,還有臥病在床的老人或病人,豈不是連活著的價值都沒有了?
哲學家:為什麼?
年輕人:我想說一下關於我爺爺的事。我爺爺現在住在養護中心,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因為失智症的關係,認不得自己的孩子和孫子,生活上已經到了必須有人照顧才行的地步。不管我怎麼想破頭,都說不出他到底對誰有用處。老師,您知道嗎?您的說法,根本就是在對我爺爺說:「像你這樣的人,沒有活著的資格!」
哲學家:我完全否定你的說法。
年輕人:為什麼否定?
哲學家:當我在說明關於「鼓勵」的概念時,有些父母會提出反駁:「我家的孩子一天到晚都在做壞事,根本沒有機會對他說『謝謝』或是『多虧有你幫忙』之類的話。」你現在所說的,就是循著跟他們一樣的脈絡思考吧?
年輕人:沒錯。不然換老師說說看您的解釋!
哲學家:你現在是以「行為」的層級在看著別人的行動。也就是以那個人「做了什麼」為著眼點。的確,當你從那樣的觀點來看的時候,可能看到臥病在床的老人只會給身邊的人添麻煩,一點用處也沒有。
但是在這裡,我們不以「行為」的層級,而是以「存在」的層級來看待別人。不以別人「做了什麼」來判斷,光憑他本身的存在,就值得讓人表達喜悅和感謝了。
年輕人:對他的存在表示感謝?到底是什麼意思?
哲學家:如果以存在的層級來思考,我們光是「存在於這裡」就已經足以對別人有用處、有價值。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年輕人:唉,您要開玩笑也該有個分寸!光是「存在於這裡」就已經足以對他人有用處,這是哪門子的新興宗教啊?
哲學家:舉例來說,你的母親遭遇交通事故,結果重傷昏迷、性命垂危。這個時候,你應該不會去考慮你的母親「做了什麼」,而是覺得只要她還活著、今天還留有一口氣在,就很高興了吧。
年輕人:那、那當然囉!
哲學家:「對存在表達感謝」就是這麼一回事。病危的母親,即使在行為上沒有辦法做什麼,但光是活著這一點,就足以成為你或家人心靈上的支柱,有所用處了。
同樣的狀況,也可以套用在你身上。假設你有了性命之危,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條命,相信身邊的人也會對「你依然還存在」感到無比開心吧。他們不會要求你必須有什麼直接的行為表現,而只要你沒事、還活得好好的,就覺得很慶幸了;至少,沒有任何理由不這麼去想。所以對於自己,不要以「行為」的層級來考慮,要先以「存在」的層級去接納。
年輕人:您現在說的這是極端狀況,和日常生活不一樣!
哲學家:不,是一樣的。
年輕人:哪裡一樣了?請您多說些日常生活中的例證吧,否則我無法接受!
哲學家:好,我知道了。當我們在看別人的時候,往往會擅自以「自己心中所想像的理想模樣」去塑造對方,然後再用減法給予評價。
例如把自己的孩子和一個「對父母的話言聽計從、讀書和運動都很認真、考進好大學、進入大公司」這樣憑空捏造的模範生做比較,然後開始對自己的孩子產生滿腹牢騷。從理想中的一百分模範生開始不斷扣分,正是不折不扣的「評價」觀點。
換個方式,誠實看待孩子原有的樣貌,不與人比較、對他的存在感到喜悅和感謝;不要由理想中的模樣開始扣分,而是從零出發。這麼一來,應該就能對於「存在」有所感受及表示。
年輕人:哼,您說的那是理想論吧。那麼請問老師,難道連那些不去上學、不去工作,窩在家裡的孩子,我們也要對他說謝謝嗎?
哲學家:那當然。譬如是,這個窩在家裡的孩子主動飯後幫忙洗碗,這時候父母對他說:「這種事情不用你來,快去上學。」就是由理想模範開始扣分。這種做法將會不斷磨損孩子的勇氣。
可是,如果可以坦率地對他說聲謝謝的話,孩子或許就會感受到自己的價值,踏出嶄新的一步。
年輕人:唉,您這是偽善嘛,偽善!這些不過是偽善者的胡言亂語!老師您所說的,簡直就像基督教裡的「博愛」。什麼社會意識啦、橫向關係啦、對存在表達感謝之類的,到底有誰做得到啊?!
哲學家:關於社會意識的問題,也曾經有人對阿德勒提出相同的置疑。當時阿德勒是這麼回答的:「必須有人開始去做。就算其他人不配合,也和你沒關係。這就是我的建議。應該由你開始,完全不必考慮其他人是否提供協助。」至於我的建議,也完全一樣。
人無法靈活運用「我」
年輕人:……由我開始?
哲學家:對,不必考慮其他人是否配合。
年輕人:那麼再請問,老師您說:「人只要活著,就算是對某人有用處;只要活著,就可以感受到自我的價值。」對嗎?
哲學家:是的。
年輕人:不過真的是這樣嗎?我現在是活著的。不是別人,就是我,現在活生生地就在這裡。可是我卻不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
哲學家:為什麼覺得沒有價值,可以說說看嗎?
年輕人:就是老師您所說的人際關係吧。從小到現在,我身邊的人,尤其是我父母,全都認定我是不成材的弟弟,瞧不起我、不認同我。老師,您說價值是自己給自己的,但那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舉例來說,我平常在圖書館所做的,就是把歸還的圖書分類、上架,只要熟練之後,其實是誰都能做的雜務。就算我不在,可以代班的人還是有一大堆;我不過只是提供單純的勞力。認真說起來,在那個崗位上的不管是我還是其他什麼人,甚至是機器人,都完全沒關係。沒有一個人真正需要我。在那樣的狀況下,您說我還能有自信?還能感受到自己有價值嗎?
哲學家:以阿德勒心理學來看,答案很簡單。首先,就算一個也好,要與他人之間建立橫向關係,就從這裡開始吧。
年輕人:您少瞧不起人了!別看我這個樣子,朋友還是有的!我和他們之間已經有著橫向關係了。
哲學家:話雖如此,但是你和父母、上司,還有一些晚輩或其他人,應該仍然保持著縱向關係吧。
年輕人:那當然,因為我會做區隔。這不是誰都會做的嗎?
哲學家:這是非常重要的關鍵。要建立縱向還是橫向關係,這是屬於生活形態的問題。人類還沒有厲害到可以臨機應變,自由切換自己的生活形態,也就是無法「跟這個人是對等關係」,然後「跟那個人有輩分層級關係」。
年輕人:您是說,要不就是縱向,要不就是橫向關係,只能選一種?
哲學家:是的。只要你和任何一個人建立了縱向關係,不知不覺間,你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會採用「縱向」的方式。
年輕人:連我和朋友都會是縱向關係嗎?
哲學家:沒錯。即使不是上司和下屬這樣的關係,也會像是「A的等級比我高一點,B就比我低一點」、「如果是A的意見就順從,但B的話可以不理他」、「和C所做的約定,就算毀約也無所謂」這樣的關係。
年輕人:……喔!
哲學家:換句話說,如果至少可以和一個人建立橫向關係,而且是真正對等的關係,那將會是生活形態的大轉變。同時以此為起點,所有人際關係應該也都會變成橫向的。
年輕人:哎呀,我可以舉出一卡車的例子來反駁您這種胡言亂語。您想想工作上的例子吧。譬如在公司裡,老闆和新進員工要建立對等關係,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吧?我們的社會原本就有上下層級的制度,要刻意忽視它,就像是忽視社會的秩序。一個才不過二十出頭的新進員工,你突然要他用對待朋友的口氣和六十幾歲的老闆應對,這怎麼可能?
哲學家:的確,敬重長輩是很重要沒錯,而且在公司裡,每個人的職責當然也各有不同。我並不是要你和所有人都交朋友、對待大家都像好朋友。不是這樣的。重要的是,在意識上是對等的,而且該堅持的地方就堅持,坦坦蕩蕩不退縮。
年輕人:對上司或長輩說些自大狂妄的意見,這種事我是做不到的,也根本沒想過。真要那麼做的話,會被大家懷疑缺乏社會常識。
哲學家:什麼是上司或長輩?什麼又是自大狂妄的意見?察言觀色、屈服在縱向關係之下、逃避自己的責任,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年輕人:哪裡不負責任了?
哲學家:假如你遵從上司的指示,結果卻因此面臨工作上的挫敗。請問這應該是誰的責任?
年輕人:那當然是上司的責任呀。因為我只不過服從命令,真正做決定的人還是上司。
哲學家:你完全沒有責任?
年輕人:沒有,是發號施令的上司要負責。這就是組織中的命令責任。
哲學家:不對。你這是人生的謊言。你不但有拒絕的餘地,而且應該還可以提出更好的方案。但是你卻只是為了閃避人際關係上的枝枝節節、逃避責任,就認為「無法拒絕」,屈服於縱向關係。
年輕人:不然您要我反抗上司的命令嗎?唉,理論上是這樣啦。照道理來說,完全就像您講的。可是那根本辦不到啊!要建立那樣的關係是完全不可能的!
哲學家:是嗎?你現在就在和我建立橫向關係,正大光明地主張自己的想法。你不要想得太多太複雜,其實從這裡開始就可以了。
年輕人:從這裡開始?
哲學家:是的,就從這個小書房開始。之前也跟你說過了,對我而言,你是一個無可替代的朋友。
年輕人:……
哲學家:不是嗎?
年輕人:……感激,真的太感激了。可是我好怕!我很害怕接受老師您的提議!
哲學家:你在害怕什麼?
年輕人:就是交友的任務呀!我從來沒和老師這樣的長輩當過朋友,不知道年齡差距這麼大是不是還有可能成為朋友?是不是應該保持師徒關係比較好?我真的不知道!
哲學家:愛和交友都與年齡無關。交友的任務中需要一定的勇氣,事實上也是如此。關於你和我的關係,只要慢慢拉近距離就可以了;不必親近到密不可分的地步,差不多就是伸手可以互相觸碰到對方臉部的距離就行。
年輕人:請給我一點時間。再一次、只要再一次就好,給我一點時間自己好好想一想。因為今天討論的內容實在有太多東西需要思考,請讓我回家一個人靜靜地再消化一下。
哲學家:要了解社會意識的確需要一點時間。要當場理解所有內容,畢竟是不可能的。請你回去後,慢慢對照一下我們目前為止討論過的內容吧。
年輕人:好的……不過說真的,您說我並不在意他人,只關心自己,實在給了我很強烈的打擊!老師,您簡直太可怕了!
哲學家:哈哈哈,但你卻可以說得那麼開心。
年輕人:呵,太痛快了。當然,過程是疼痛的,游走全身的強烈疼痛,再加上好像吞了一根針似的那麼難受。不過還是很過癮,和老師之間的這些討論幾乎已經讓我上了癮。而且我剛剛才發現一件事,或許我不只是想要攻破老師的論點,甚至也希望老師可以拆穿我真正的想法。
哲學家:原來是這樣。很有趣的分析嘛。
年輕人:但是老師,請您別忘了,這並不表示我已經放棄原來要反駁您、讓您屈服的目的!
哲學家:我也要謝謝你陪我度過愉快的時光。等你想清楚了,隨時都歡迎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