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被討厭的勇氣 by 岸見一郎 / 古賀史健
2019-11-20 19:11
割捨別人的課題
苦惱了兩個星期後,年輕人再度來到哲學家的書房。所謂的自由是什麼?別人、還有我,為什麼沒辦法變得自由?束縛我的那個東西,它的真面目又是什麼?丟給年輕人的這份功課,未免也太沉重了一點;要想找出滿意的解答,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年輕人越是認真思考,就越注意到自己的不自由。
否定「認同的需求」
年輕人:今天我們要討論的是關於自由的話題吧?
哲學家:嗯,所謂的自由是什麼?你仔細想過了嗎?
年輕人:我根本是絞盡腦汁、想破了頭。
哲學家:得到結論了嗎?
年輕人:唉,想不到答案。可是呢,雖然不是我自己想的,不過我在圖書館裡找到了這麼一段話:「貨幣是被鑄造出來的自由。」這是出現在託斯陀耶夫斯基所寫的一本小說裡。您覺得如何?這句「被鑄造出來的自由」是不是讓人覺得一針見血?這段話一語道破貨幣這種東西的本質,真是精采,讓人佩服。
哲學家:原來如此。的確,歸根究底,由貨幣所帶來的種種事物的真面目,或許就是自由也說不定,真的堪稱名言。只不過,應該無法從這裡推論「所謂的自由就是貨幣」吧?
年輕人:是呀,沒錯。有些自由是可以用金錢換取的,而且那些自由說不定比我們所想像的更加無拘無束。現實生活中,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用金錢交易得到的;可是有了巨額財富,人就能得到完全的自由嗎?我認為應該不能,而且也希望並非如此。人類的價值、人類的幸福是沒有辦法用金錢買到的。
哲學家:那麼假設你已經得到金錢方面的自由。只是就算你擁有巨額財富,依然得不到幸福。這時候,留在你身上的,會是什麼樣的煩惱、什麼樣的不自由呢?
年輕人:那就是老師您再三提到的人際關係囉。這部分我也仔細想過了。譬如說,雖然有了大筆的財富,卻沒有心愛的人、沒有可以稱為死黨的好朋友,大家都對你敬而遠之,這就是大不幸。
另外還有一個一直在我腦海裡打轉的「羈絆」這個詞。我們每個人都在人際關係的羈絆中糾纏不清、痛苦掙扎。像是:必須和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人來往,或是必須小心翼翼地對待討厭的上司;您想想看,如果可以不用管這些瑣碎的人際關係,是多麼輕鬆愉快啊!
但這種事誰也沒辦法。我們無論到哪裡,都處在他人的包圍下,過著和人互動的生活,成為社會中的「個人」,逃不出人際關係的天羅地網。原來阿德勒所說的「所有煩惱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的確是真知灼見。
哲學家:這個部分很重要。你可以再深入思考看看,到底是人際關係中的什麼東西剝奪了我們的自由。
年輕人:就是這裡!老師上次提到,要把別人當成「敵人」還是「夥伴」這個部分。您說,如果可以把別人當成「夥伴」的話,對世界的看法也會有所轉變。這的確是可以接受的觀點,上一次我也確實有了充分理解才離開。可是我回去後,經過反覆思考,總覺得人際關係中有些要素,是無法光憑這樣的解釋來涵蓋一切的。
哲學家:喔,譬如說?
年輕人:最簡單的例子應該就是我爸媽吧。父母親對我而言,再怎麼說都不會是「敵人」。尤其是小時候,他們是我最重要的保護者,養育我、保護我。關於這一點,我是真心感謝,沒有半點虛假。
不過我爸媽生性嚴謹。上次也跟您提過,他們總是拿我和哥哥做比較,不認同我;對於我的人生也一直意見不斷,像是「再用功一點」、「不要跟那種朋友來往」、「至少也應該考上這所大學」、「去做這種工作嘛」……等等。他們的種種要求給我很大的壓力,完全就是一種「羈絆」。
哲學家:結果是怎麼處理?
年輕人:一直到讀大學前,因為實在無法違背父母的要求,所以也曾經覺得很苦惱和厭煩。但是不可否認的,自己的希望和父母的要求偶爾也會有一致的時候。不過幸好現在的工作是我自己選的。
哲學家:這麼說來,我還沒聽你提過你的工作。你是……
年輕人:我目前是大學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當然,父母還是希望我像哥哥一樣繼承父親的印刷廠。所以從開始上班之後,彼此之間多少有些摩擦。
如果今天對象不是父母,而是「敵人」的話,我應該就不必這麼苦惱了;因為不管對方如何干涉我,我只要不理他們就可以了。可是對我來說,父母不是「敵人」。姑且不論算不算夥伴,至少不應該稱他們為「敵人」。畢竟關係太親近了,很難完全無視於他們的想法和意見……
哲學家:當初順著父母心意選擇學校的時候,你對他們有什麼感覺?
年輕人:很複雜。雖然也有怨恨,卻也同時有種安心的感覺。心理想著:如果是這所學校的話,應該就會得到認同了吧。
哲學家:得到認同的意思是?
年輕人:呵,您就別再兜圈子套我的話了,您應該也知道,就是「認同的需求」嘛,人際關係的煩惱可以說幾乎都集中在這部分。我們活在不斷需要別人認同的環境裡。當對方不是令人憎恨的「敵人」時,我們就會想要獲得他的認同和尊重!沒錯,我希望得到父母的認同!
哲學家:我明白了。關於你現在所說的,我先把阿德勒心理學的大前提告訴你。在阿德勒心理學中,否定向他人尋求認同這件事。
年輕人:否定認同的需求?
哲學家:根本沒有必要得到他人的認同。其實不如說是「不應該尋求認同」。關於這一點,我必須事先強調說明。
年輕人:我的天,您在說什麼!認同和尊重,不正是推動我們最普遍的需求嗎?!
不要為了滿足「那個人」的期望而活
哲學家:得到他人的認同的確是一件開心的事。但要說到「認同」這件事是不是絕對必要,那可就不一樣了。到底為什麼需要尋求其他人的認同呢?說得更直接一點,就是為什麼想得到別人的稱讚呢?
年輕人:很簡單啊。得到他人的認同我們才會真正感覺到「自己有價值」。別人的認同可以抹消我們的自卑感、擁有自信。沒錯,就是「價值」的問題。老師您之前不是也提到過,所謂的自卑感是價值判斷的問題。就是因為得不到父母的認同,才會一直在自卑感的包圍下成長!
哲學家:那麼,用你身邊熟悉的場所為例想想看好了。假設你在上班的地方撿垃圾,可是身邊的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又或者,就算注意到了,也沒有人感謝你,連一句「謝謝」都沒有。那麼,你之後還會繼續撿垃圾嗎?
年輕人:這狀況有點微妙。嗯,如果都沒人感謝我的話,說不定我會放棄。
哲學家:為什麼?
年輕人:因為我撿垃圾是「為了大家」呀。如果為大家流汗付出,卻連個感謝都沒有,豈不是讓人失去繼續做下去的意願?
哲學家:所謂「認同的需求」的危險性就在這裡。究竟為什麼要尋求他人的認同?大多數的情況下,是受了「賞罰教育」的影響。
年輕人:賞罰教育?
哲學家:只要採取適當的行動,就會得到讚賞;萬一做出不當的行為,則要接受處罰。阿德勒對這樣的賞罰教育提出了嚴厲的批判。因為實施賞罰教育後,將衍生出一種錯誤的心態:「如果沒有人稱讚我,就不採取適當的行動。」、「如果沒有人處罰,就做出不當的行為。」也就是先有了想要別人稱讚的目的,才去撿垃圾。於是只要得不到讚美,就會覺得憤慨,或是下定決心再也不要做這些事。這很明顯是一種奇怪的想法,不是嗎?
年輕人:不是這樣的!請您不要把事情想得那麼狹隘!我並不是在和您談論教育理念。我認為想獲得喜歡的人的認同,想被身邊的人接納,這是理所當然的需求!
哲學家:你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聽清楚了,我們「並不是為了滿足他人的期望而活」。
年輕人:您說什麼?
哲學家:你不是為了滿足他人的期望而活,我也不是為了滿足他人的期望而活。我們沒有必要去滿足別人的期望。
年輕人:您、您這種說法太自私了!您的意思是要我們只顧自己,獨善其身過日子嗎?
哲學家:在猶太教的教義中,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倘若你不為自己的人生而活,究竟誰要為你的人生而活?」你過的是屬於你自己的人生。如果要問為誰而活,毫無疑問是為了你自己。又如果你不為自己的人生而活,那麼到底是誰要去為你的人生而活?我們終究還是要顧著「自己」過日子,而且也沒有道理不這麼做。
年輕人:老師,您果然中了虛無主義的毒害!竟然說我們終究還是要顧著「自己」過日子,還說這樣是對的?這是多麼卑劣的想法!
哲學家:我不是虛無主義者。而且正好相反,老是想要尋求別人的認同、在意他人的評價,到最後你過的就是別人的人生。
年輕人:這是什麼意思?
哲學家:因為太想獲得認同,結果就依照他人「希望你是如此」的期望,拋棄真正的自我,過著別人的人生。
還有,請記住,如果你「不是為了滿足他人的期望而活」,那麼別人也「不是為了滿足你的期望而活」。所以當別人不能如你所願地行動時,你不可以因此動怒,因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年輕人:不對!這根本是徹底顛覆社會的說法!您要知道,我們確實有認同的需求。只不過為了獲得別人的認同,我們必須先尊重並認同他人。同時,正因為認同了他人、認同了不一樣的價值觀,我們自己也才能被對方接納、尊重。也由於這種相互認同,我們才能夠構築這個「社會」!
老師您的論點將人類逼進了孤立的死巷裡,引起對立,是必須唾棄的危險思想!這一切根本就是挑撥人與人之間不信任及猜疑心的惡魔及伎倆。
哲學家:呵呵,這些有趣的字眼你倒是知道得不少。不用這樣聲嘶力竭,我們一起想想吧。只要得不到認同就會感到痛苦,所以你得不到別人和父母的認同,就沒有自信。像你這樣的人生,真的可以算是健全的嗎?
比如,「因為神在看著我們,所以記得行善」和「因為神並不存在,所以允許惡行」根本就是殊途同歸的虛無思想。其實就算神不存在,就算得不到神的認同,我們還是一樣要過日子。也正因為我們要克服這無神世界的虛無,所以必須否定獲得他人認同的必要性。
年輕人:關於神的問題,怎樣都無所謂!請您更直接、更坦白地考慮一下我們這些市井小民的心情!
例如,我希望獲得社會認同的這些需求應該怎麼辦?我們為什麼想在組織和團體中出人頭地?又為什麼要追求名聲地位?完全都是因為想在整個社會中成為出色的人物後,得到大家的認同,歸根究底就是為了尊重及認同的需求!
哲學家:好,獲得了認同,是不是就能說是真的幸福?那些在社會上已經有相當地位的人,真正感受到幸福了嗎?
年輕人:這,這個嘛……
哲學家:想要獲得別人認同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是以「滿足他人的期望」為手段。遵循賞罰教育的做法,只要採取適當的行動就可以獲得讚美。可是一旦我們把工作的目的變成「滿足他人的期望」時,這份工作做起來應該會很辛苦吧。因為你常常要在意別人的目光、害怕他人的評論、刻意壓抑「自我」的本性。
或許你會覺得有些意外,其實來這裡接受諮商的人,幾乎很少有任性自私的,反倒都是為了要符合他人、父母或老師的期望而受苦。如果往好的方面解釋,他們的言行舉止都不會以自己為中心,而不顧他人感受。
年輕人:所以您要他們任性一點嗎?
哲學家:並不是要他們表現出旁若無人的樣子。其實如果想理解這個部分,必須先知道阿德勒心理學中「課題的分離」的概念。
年輕人:……課題的分離?咦,新的說法喔,聽聽看吧。
年輕人的焦躁不耐已經達到頂峰。要我否定認同的需求?不要去滿足他人的期望?要活得更加自我?這個哲學家到底在說什麼?認同的需求不正是人與人互動以及構築社會最大的動機嗎?年輕人心想,如果這個什麼「課題的分離」無法說服我的話……這個男人,還有阿德勒,我這一輩子應該都不會接受他們的想法。
什麼是「課題的分離」?
哲學家:假設有一個很不用功的小孩,上課不聽講,也不做習題,連課本都丟在學校。如果你是他的父母,你會怎麼做?
年輕人:當然是想盡一切辦法讓他用功讀書啊。像是讓他去補習或請家教,視情況而定,甚至揪著他耳朵也要想辦法去解決,這是身為父母應盡的責任吧。您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我就是在這種教養方式中長大的。每天的功課沒寫完之前,是沒有晚餐吃的。
哲學家:那麼讓我再請問你一個問題。在這種高壓強制下被迫讀書的結果,你有沒有變得喜歡讀書呢?
年輕人:很遺憾,我並沒有變得喜歡讀書。我只是為了應付學校及考試而讀書,就像例行公事一樣。
哲學家:我明白了。那就讓我來說明一下阿德勒心理學中的基本立場。舉例來說:當我們眼前有「用功讀書」這樣一個課題時,阿德勒心理學就會從「是誰的課題?」這個觀點切入,進行思考。
年輕人:誰的課題嗎?
哲學家:孩子要不要用功讀書,或是要不要和朋友出去玩,這原本是「孩子的課題」,而不是父母的課題。
年輕人:您的意思是,這是應該由孩子來做的?
哲學家:簡單來說就是這樣。就算父母代替孩子讀書也沒用吧。
年輕人:是啊,話是那麼說沒錯。
哲學家:讀書是孩子的課題。所以父母命令孩子「好好用功讀書」時,就像帶著滿腳泥巴踩進別人家裡,干涉了別人的課題。這麼一來,就很難避免衝突了吧。因此我們必須站在「這是誰的課題?」的觀點,將自己和他人的課題切割開來。
年輕人:切割之後要怎麼做?
哲學家:不涉入他人的課題。就只有這樣。
年輕人:……只有這樣嗎?
哲學家:大致上,所有人際關係中的紛爭,差不多都是因為一腳踩進人家的課題裡,或是自己的課題遭到干涉所引起的。只要能做到課題的分離,人際關係應該也會產生劇烈的變化。
年輕人:嗯~我不太懂耶。那到底要怎麼分辨「這是誰的課題」呢?說真的,在我看來,讓孩子用功讀書也可以算是父母的責任啊,因為幾乎很少有孩子是喜歡而且自願用功讀書的,不管怎麼說,父母都是監護人嘛。
哲學家:要區分是誰的課題,方法很簡單。請想一想「因為這個決定而帶來的結果,最後會由誰來承受?」
如果孩子選擇了「不用功讀書」,那麼最後要接受這個決定所導致的結果,例如功課跟不上,無法進入心目中理想的學校等等,不會是父母,毫無疑問的,就是孩子自己。也就是說,用功讀書是孩子的課題。
年輕人:不對,不對,完全不是這樣!為了不讓事情惡化到那個地步,身為人生路上的前輩和監護人的父母,也有責任告誡孩子,要他「用功讀書」吧。這是為孩子著想,並不是干涉他們的行為。或許「用功讀書」是孩子的課題沒錯,但「要讓孩子用功讀書」就是父母的課題了。
哲學家:世上的父母的確常常說「這是為你著想」這句話。但很明顯的,父母們是為了自己的目的,也許是為了體面或虛榮心,或是為了滿足支配慾等所採取的行動。也就是說,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正因為孩子察覺到這種欺騙行為,才會有反彈舉動。
年輕人:那麼您的意思是,因為這是孩子自己的課題,所以即使孩子完全不用功讀書,也都應該隨他去囉?
哲學家:這裡必須注意的是,阿德勒心理學並不鼓勵放任主義。所謂的放任,是完全不知道孩子在做什麼,也不想知道。我所說的不是那樣,而是清楚知道孩子在做些什麼,在身旁守護他。以讀書來說,可以事先讓他知道這是他自己的課題,如果他想要用功讀書,你會隨時在身旁提供他需要的支援。但是絕對不要干涉孩子的課題。在孩子沒有提出請求的情況下,不要一一插嘴干涉。
年輕人:這種做法不限於親子關係嗎?
哲學家:當然。例如在阿德勒心理學中的諮商觀念也是一樣,尋求協助的諮詢者要不要改變,並不是諮商師的課題。
年輕人:您說什麼?
哲學家:來訪者在接受諮商後,要怎麼下決定、要不要改變生活形態,這都是他本人的課題,諮商師不能介入。
年輕人:哇,可以容許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嗎?!
哲學家:當然,我們會盡心盡力提供一切協助,可是絕不能進一步介入。有句諺語是這麼說的:「我們可以將馬牽到水邊,卻不能強迫他喝水。」所以請你了解,阿德勒心理學之中的諮商以及所提供的一切支援都是這樣的立場。因為無視當事人的意願,強迫他的「改變」,只會在事後引起更強烈的反彈。
年輕人:所以諮商師並不會改變諮詢者的人生嗎?
哲學家:只有自己可以改變自己。
割捨別人的課題
年輕人:那麼,像那種自我禁閉的情況又如何呢?也就是類似我朋友那樣的情形。難道您連這個都要說應該課題分離、不要介入干涉、和父母沒關係嗎?
哲學家:要不要從自我禁閉的狀況脫離,或是如何脫離,原則上是他自己應該解決的課題,而不是由父母介入。只不過,彼此之間終究不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還是需要某種程度的協助吧。這時候,最重要的是,當孩子陷入困境時,能不能坦白地找父母商量?彼此之間是不是從平常就建立了互相信賴的關係?
年輕人:假如今天自我禁閉的是老師您自己的孩子呢?您又會怎麼做?請不要以哲學家的身分,而是以為人父母的立場來回答這個問題。
哲學家:首先,自己會認定「這是孩子的課題」,不會介入他自我禁閉的狀況,也不會過度關注。此外,我會讓他知道,當他覺得困擾的時候,我隨時可以提供協助。這麼一來,察覺到父母變化的孩子,就不得不把今後該如何自處當成自己的課題來思考。接下來或許會向外尋求協助,應該也有可能憑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吧。
年輕人:當您的孩子陷入那種狀況,真的還能切割得那麼清楚嗎?
哲學家:那些因為親子關係而苦惱的父母,往往認為「孩子就是我人生的一切」,把孩子的課題都當成是自己的,全部攬在身上。無時無刻不想著孩子的結果,就是當他回過神來,人生中的「自我」已經消失不見。
只是,無論怎樣把孩子的課題全部背負在身上,孩子畢竟是獨立的個體,不是每件事都會依照父母的心意。不管是唸書、就業、找結婚對象,或是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細節,都不可能完全如父母所願去行動。當然,父母會擔心,也會想介入,可是剛才我也說過,「別人不是為了滿足你的期望而活」,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一樣。
年輕人:連家人之間都要劃清界限嗎?
哲學家:其實越是關係親近的家人,越需要刻意將課題切割開來。
年輕人:這太可笑了!老師,您一方面談論愛,另一方面卻否定愛!如果依照您的做法和別人劃清界限的話,豈不是沒有人可以相信了嗎?!
哲學家:你聽清楚了,所謂的「相信」,其實也是一種課題分離的行為。相信別人,這是你的課題,可是別人對你的期望或信任要怎麼反應,卻是別人的課題。如果不把握這個分際、劃清界線,還要一意孤行地將自己的期望強行加諸在別人身上,立刻會變成一種騷擾式的「介入」。
假設對方並沒有如我們所希望得那樣去行動,你還能不能相信他?還能不能愛他?阿德勒所說的「愛的任務」之中,就包含了這樣的提問。
年輕人:好難,太難了!這實在是……
哲學家:那當然。不過,請你這樣想想:介入他人的課題,還有背負他人的課題,會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沉重又辛苦。如果你的人生正面臨著苦惱,這樣的苦惱必然是來自於人際關係。所以首先,你必須清楚知道「從這裡開始,就不是我的課題了」,然後把他人的課題切割、捨棄。這就是人生卸下重擔、變得單純的第一步。
一舉解決人際關係的煩惱
年輕人:……總覺得有點無法接受。
哲學家:那就針對你找工作時的狀況,想像一下父母激烈反對的場面吧。事實上,當初應該也遭到反對,是吧?
年輕人:嗯,雖然沒有激烈到正面衝突的地步,但言談中總有那麼一點挖苦諷刺的味道。
哲學家:好,為了容易理解,我們把它當成激烈反對的情況好了。你的父親激動到破口大罵,母親則是淚流滿面地提出反對。除了絕對不同意你擔任圖書館館員之外,還逼迫你如果不和哥哥一起繼承家業的話,就要斷絕親子關係。然而,這種「不同意」的情緒要如何調試緩解,並不是你的課題,而是你父母的課題。你根本不用在意。
年輕人:請、請等一下!所以老師您的意思是「無論讓父母親多麼傷心都沒關係」嗎?
哲學家:沒關係。
年輕人:開玩笑!哪有這種鼓勵大家忤逆不孝的哲學?
哲學家:關於自己的人生,你所能做的只有「選擇一條自認為最好的路」。另一方面,別人要對你的選擇做出什麼樣的評論,這是別人的課題,你是無法干預的。
年輕人:您是說,別人要對你怎麼想、不管是喜歡還是討厭,這都是別人的課題,而不是你的。是這樣嗎?
哲學家:所謂的「分離」就是這麼一回事。正因為你在意別人的眼光和對你的評價,所以才會不斷尋求他人的認同。那麼你又為什麼會在意別人的眼光呢?阿德勒心理學提出的答案很簡單:因為你還做不到課題的分離,才會把原本應該屬於他人的課題當成自己的課題了。
請你回想一下老太太說過的那句話:「會在意你長相的只有你自己。」她這句話,直接指出了課題的分離的重點。別人看到你的臉要怎麼想,是別人的課題,而不是你可以左右的。
年輕人:……這道理、道理我是懂啦。就理性的部分我是可以接受,但是心情上,我實在無法跟上那麼蠻橫的論點。
哲學家:那我們從其他角度來思考一下吧。假設有個人正因為公司裡的人際關係而苦惱。他的上司是個完全無法溝通的人,一有什麼事就大聲斥責,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獲得認同,連他說些什麼,對方都不肯好好聽。
年輕人:簡直就像我的上司一樣,他就是這種人。
哲學家:可是,獲得上司認同這件事,是你應該優先考量的「工作」嗎?所謂的工作,應該不是指受到公司同事歡迎吧。
既然上司討厭你,而且顯然有數不清的理由挑剔你,那就沒有必要一直主動靠過去。
年輕人:照道理來說,是這樣沒錯啦。不過他是我的上司,被直屬的上司疏遠,工作怎麼做得好?
哲學家:「因為上司對你冷眼相待,所以無法工作」,這又是阿德勒所說的「人生的謊言」。「我的工作之所以做不好,完全都是因為那位上司」,會這麼說的人,就是把上司當成「工作不順利」的藉口。就像那個有臉紅恐懼症的女學生一樣,這個「討厭的上司」對你來說有存在的必要性,讓你有藉口說:「要是沒有這位上司,我的工作可以做得更好。」等等。
年輕人:不,老師您應該不知道我和上司之間的關係吧!請您不要隨便猜測!
哲學家:這關係到阿德勒心理學的根本論述。你這麼生氣的話,就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因為有那樣的上司,所以我無法工作」,這完全是決定論的觀點。如果是目的論,你就要想「因為我不想工作,所以編造了一個討厭的上司」,或是「因為不想承認自己辦不到,所以編造了一個討厭的上司」。
年輕人:以老師您最精通的目的論來看,是會變成那樣沒錯。但是我的情況不一樣!
哲學家:好,如果你已經可以做到課題分離的話,情況又會如何呢?也就是說,無論上司的怒斥有多不合情理,但那並不是「我」的課題。不合情理的這種情緒,是你的上司必須自己處理的課題。你不必向他靠攏,也不用卑躬屈膝、低聲下氣。你必須做的是,坦誠面對自己的課題,不對自己的人生說謊……如果你已經確實理解的話。
年輕人:不過,那……
哲學家:我們大家都因為人際關係而受苦。你或許是因為和父母兄長之間的關係,又或者是因為工作上的人際關係。記得上次你曾經說過,希望能有更具體的對策。
我的提議是這樣。首先,想想看:「這是誰的課題?」然後將課題切割分離。冷靜地劃清界限,到哪裡是自己的課題、從哪裡開始時別人的課題。
接下來,不要介入別人的課題,也不要讓任何人介入你的。這就是具體而且隱含著某種可能性、能讓人際關係上的苦惱為之一變,也是唯有阿德勒心理學才有的劃時代觀點。
年輕人:……喔,老師您今天一開始提到「自由」的目的,好像漸漸浮現出來了。
哲學家:是的,我們正要開始談談有關「自由」的話題。
斬斷難題
年輕人:聽起來,懂得課題分離,並且身體力行之後,人際關係的確會立刻變得自由。不過我還是無法完全接受!
哲學家:說來聽聽。
年輕人:理論上,我認為課題的分離是非常正確的。別人要怎麼看我、如何評斷我,那是別人的課題,我根本無能為力。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對自己的人生說謊、盡本分做自己該做的。這些都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人生真理,非常正確。
可是請您想想看,在倫理上或道德上,那樣的做法是正確的嗎?在自己和他人之間劃清界限的人生態度,豈不是連那些真心關懷我們的人都要拒於門外,對他們說「你這樣做是介入我的課題」?這難道不是踐踏別人的好意嗎?
哲學家:你聽過亞歷山大大帝這個人物嗎?
年輕人:亞歷山大大帝?嗯,讀世界史的時候是有聽過啦……
哲學家:他是活躍於西元前四世紀的馬其頓國王。當年他遠征到波斯領土的利底亞時,當地的神殿中祭祀著一輛戰車。那輛戰車是過去的國王哥帝安用特殊而牢靠的繩結綁在神殿柱子上的,大家都傳說「解開這個繩結的人,將成為亞洲之王」。許多自認為很有辦法的人都抱著「捨我其誰」的想法前來挑戰,可是那繩結卻異常牢固,沒有人能解開。那麼,你認為當亞歷山大大帝見到這繩結之後,會怎麼做呢?
年輕人:喔~想必他很厲害的解開了傳說中的繩結,不久就當上了亞洲之王是吧?
哲學家:不,不是這樣的。亞歷山大大帝看到那繩結非常牢固,就拿出一把短劍,一刀切斷了它。
年輕人:什麼?!
哲學家:據說當時他是這麼說的:「所謂的命運,並非依靠傳說來安排,而是揮舞自己的劍去斬開。」意思是說,我根本不需要傳說的力量來為我加持,一切都靠自己的劍來開拓命運。如你所知,後來他成為支配中東到西亞地區的帝王。這就是為人所知的「哥帝安的繩結」,一段有名的軼聞。
這種錯綜複雜的繩結就像人際關係中的「羈絆」,已經不是過去那種老套的方式可以解開的,必須要用一些全新的手法來切斷不可。每當我在說明「課題的分離」時,總是會想起「哥帝安的繩結」這個故事。
年輕人:但是老師,請原諒我不客氣的說一句,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亞歷山大大帝呀。他斬斷繩結的這段軼聞,就是因為沒有其他人做得到,才會到現在還被當成英雄事跡來談論吧?課題的分離也是一樣,就會連人與人之間的牽絆都切斷,讓人陷入孤立的狀態。老師,您所說的課題分離根本完全忽略了人類的情感!用這種方式要怎麼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呢?
哲學家:還是可以建立的。課題分離並不是人際關係的終極目標,不如說它其實是個入口。
年輕人:入口?
哲學家:比如你看書的時候,要是把書本拿的太近,反而什麼都看不見吧?同樣的,想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是需要一點距離的。當彼此之間距離太近、太密切的時候,反而無法正面對談。
雖然這麼說,距離太遠也不行。當父母老是斥責孩子的時候,兩顆心就會漸行漸遠。這麼一來,不但孩子不願意找父母商量事情,父母也無法提供適當的幫助。因此,彼此之間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搆得到,卻不介入或干涉對方,是很重要的。
年輕人:就算是親子關係也需要距離嗎?
哲學家:當然。對於課題分離的部分,剛才你提到這樣做會踐踏別人的好意。這其實是一種受「回報」束縛的想法。也就是當別人為我們做了些什麼的時候,就算自己並不是發自內心,也必須加以回報的觀念。
這種想法與其說是報答對方的好意,其實不過是受「回報」的觀念束縛罷了。無論對方採取了什麼行動,決定自己該做什麼的還是自己。
年輕人:您是說,我所能提到的「羈絆」,它的基礎其實就是回報?
哲學家:是的。當「回報」存在於人際關係的基礎上時,就會產生一種「我給了你這麼多,你也應該回報我」的心情。當然,這是跟課題的分離差距很大的想法,我們既不能要求回報,也不能受它束縛。
年輕人:嗯。
哲學家:只是有時候也會遇到不需分離的課題,甚至是介入對方課題反而比較輕鬆的例子。像是照顧孩子的過程中,孩子始終無法順利綁好自己的鞋帶。對一個忙碌的母親來說,與其等他綁好,還不如主動幫他綁比較快。這是介入,而且是剝奪了孩子的課題。這種介入一再重複的結果,就是孩子什麼也沒學會,並失去了面對人生任務的勇氣。阿德勒說:「沒學會面對困難的孩子,將會閃躲所有一切的困難。」
年輕人:可是您這個想法太過冷酷無情了!
哲學家:當亞歷山大大帝斬斷繩結的時候,恐怕也有人這麼想吧。繩結必須用手來解開才有意義,亞歷山大大帝用劍斬斷它是不對的,完全誤解了神的旨意。
其實阿德勒的心理學中,是有這麼一個與常識對立(反命題)的面向。例如:否定原因論、否定創傷、採用目的論、認為人類所有的煩惱都來自於人際關係,還有不尋求認同以及課題的分離等等概念,這些都可以說是與常識對立的。
年輕人:……這,不可能!我辦不到!
哲學家:為什麼?
哲學家所說的「課題分離」,內容實在是太過震撼了。當認定所有煩惱都來自於人際關係的時候,課題的分離確實是有用的。如果只抱著這種觀點,世界應該會變得相當單純吧。可是這當中無血無淚,完全感受不到身為人的溫度。這樣的哲學讓人難以接受!年輕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高聲控訴。
認同的需求讓你不自由
年輕人:我呢,從以前就非常不滿!社會上有些大人會對年輕人說:「放手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臉上掛著笑容,一副好像非常了解你、和你是好麻吉的樣子。可是這全都是因為這些年輕人對他們來說,根本毫不相干,不管講什麼都不必負責任,才會這樣隨便說說!
另一方面,我們的父母或師長雖然會提出一些實際卻很乏味的建議,像是「去讀那間學校!」或「找個安定的工作!」之類的。但這些並不只是單純地介入,而是有負起責任的打算,像家人一樣認真考慮我們的將來,所以不會隨隨便便就說「放手去做喜歡的事」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我想,老師您可能也會用一副好麻吉似的表情對我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但是我再也不會相信這樣的人了!這就像揮手拍掉肩膀上的毛毛蟲一樣,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說法!這隻毛毛蟲就算被其他人踩得扁扁的,老師您應該也只會淡淡地說:「這不是我的課題。」然後拍拍屁股就走了吧!說什麼課題的分離,根本就是殘酷冷血的人!
哲學家:呵呵,看來你的心情不太平靜。總之,某種程度上你希望有人介入、想讓別人決定你自己的道路,是嗎?
年輕人:既然都說到這裡了,或許就是這樣吧!是啦,沒錯!要判斷別人對我有什麼期望、希望我扮演什麼角色,其實沒有那麼困難;可是要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過生活,卻很不容易。自己期望什麼?想變成什麼?過什麼樣的人生?這些具體的樣貌實在太難想像。如果您認為每個人都有明確的目標或夢想,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老師您連這個都不曉得嗎?
哲學家:的確,滿足他人的期望過日子應該很輕鬆吧。因為你將自己的人生全都託付給別人,就像走在父母鋪好的軌道上。即使當中有大大小小的各種不滿,但只要走在軌道上,就不會迷路。如果自己決定要走的路,就有可能面臨迷惘、不知所措,必須直接面對「應該如何生活」這堵牆。
年輕人: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尋求別人的認同。老師您剛才提到有關神的部分,說在那個大家相信有神明存在的時代裡,都以「神在看著我們」作為自律的規範是吧?因為只要有了神的認可,就不需要其他人的認同。可是這種時代老早就結束了,所以只有依賴「別人在注意我」來規範自己,以獲得他人認同為目標,過著正經的生活。別人的眼光,就是我的指標!
哲學家:到底要選擇別人的認同,還是選擇沒有別人認同的自由道路,這是很重要的問題,我們一併來思考看看。在意別人的目光、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為了實現別人的期望而活,這些或許真的可以作為路標,確實非常不自由的生活方式。
為什麼偏偏要選擇這麼不自由地生活呢?你一直在說「認同的需求」這件事,換句話說,你應該不希望有任何人討厭你吧?
年輕人:哪有人故意想被別人討厭的!
哲學家:沒錯。確實不會有人希望被別人討厭。可是請你想想看,為了不被人討厭,該怎麼做呢?答案只有一個。你必須隨時察言觀色、對所有人宣誓效忠。如果你身邊有十個人,就要向這十個人宣誓效忠。這麼做,應該可以暫時不被人討厭。
可是,這時候有一個很大的矛盾在等著你。因為一心希望不被討厭,而同時向十個人宣誓效忠,這就像陷入民粹主義的政治家一樣,連辦不到的事也答應「會辦到」,無法擔負的責任也攬在身上。不用說,這樣的謊言很快就會被拆穿,接著失去信用,讓自己的人生雪上加霜。當然,不斷說謊所帶來的壓力更是超乎你的想像。
這部分請你務必要想清楚。為滿足他人的期待而活,還有將自己的人生託付給他人的做法,是對自己,也對身邊的人不誠實的生活方式。
年輕人:所以您的意思是要以自我為中心,隨自己喜好過日子嗎?
哲學家:把課題分離,並不是以自我為中心。倒不如說,介入別人的課題才是以自我為中心。父母強迫孩子用功讀書,連出路和結婚對象都要插嘴,沒有什麼做法比這些還要自我的了。
年輕人:這麼說來,孩子可以不顧父母的意見,隨自己的喜好過日子囉?
哲學家:沒有任何理由不讓自己隨著喜好過日子。
年輕人:哼哼,老師您除了是個虛無主義者之外,同時也是一個叛亂分子、享樂主義者!這簡直離譜到讓人目瞪口呆,我都忍不住要笑出來了!
哲學家:大人們自己選擇了不自由的生活方式,所以一見到眼前這些活得很自由的年輕人,就批評他們是「享樂的」一群。這當然也是他們為了說服自己接納不自由的人生,必須說的人生謊言。如果是那些為自己選擇了真正自由的大人,不只不會說出那樣的話,反而還會支持鼓勵年輕人選擇自由的人生吧。
年輕人:好,說了這麼多,還是關於自由的問題吧?那我們回到原來的主題。從剛才就一直不斷提到自由,老師您所認為的自由究竟是什麼?我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變得自由?
真正的自由是什麼?
哲學家:你剛才承認了「不想被任何人討厭」,還說「哪有人刻意想要被別人討厭」,是吧?
年輕人:嗯。
哲學家:我也一樣,並不希望被其他人討厭。你所謂的「沒有人故意想被別人討厭」,也算得上是觀察敏銳了。
年輕人:這是普遍的需求!
哲學家:話雖然這麼說,但這些事卻和我們的努力無關,事實上,既有討厭我的人,也有討厭你的人。當你被人討厭,或只是覺得好像有人討厭你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年輕人:當然很苦惱啊。一直不停地想:「為什麼別人會討厭我?」、「到底自己的行為有哪些地方不恰當?」、「和別人互動的時候,是不是這樣做比較好?」……產生自責的念頭,很煩惱。
哲學家:不想被別人討厭是人類極其自然的慾望與衝動。近代哲學的巨人——康德稱這樣的慾望為「傾向性」。
年輕人:傾向性?
哲學家:是的。就是本能的、衝動的慾望。如果說順著這種傾向性,也就是順著慾望或衝動過日子、像顆從坡道上滾落的石頭一樣,就是「自由」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那樣的生活方式頂多只是慾望和衝動的奴隸罷了。真正的自由其實是將滾落的自己由下往上推的態度。
年輕人:由下往上推?
哲學家:石頭本身是沒有力量的。一旦由坡道上開始滾落,就會因為重力或慣性的作用不斷滾動。但我們不是石頭,是可以和傾向性對抗的;我們可以讓滾落的自己停下腳步,順著坡道往上爬。
認同的需求或許算是一種天生的慾望吧。那麼,難道我們為了獲得他人的認同,就必須在坡道上不斷翻滾嗎?要像滾動的石頭一樣損耗自我,直到失去原來的形狀、變得圓滑為止嗎?最後變成的這顆球體真的可以算上是「真正的自己」嗎?這是不可能的。
年輕人:您是說,抵抗本能和衝動就是自由嗎?
哲學家:如同我一再提到的,阿德勒心理學認為「一切煩惱都來自於人際關係」。所以我們希望由人際關係中解放、尋求自由。但是要在宇宙中自己一個人獨自生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思考到這裡,對於「所謂的自由是什麼?」可以說已經有了結論。
年輕人:是什麼?
哲學家:換句話說,「所謂的自由,就是被別人討厭。」
年輕人:您、您說什麼?!
哲學家:就是有人討厭你。那正是你行使自由、讓自己生活自在的證據,是依照自己的生活方針過日子的標記。
年輕人:這、這個,可是……
哲學家:被討厭的確很難過。可以的話,還是希望不被任何人討厭,可以滿足認同的需求。可是為了不讓所有人討厭而汲汲營營的生活,不只非常不自由,同時也是不可能的任務。
想要行使自由,就要付出一些代價。而為了人際關係上的自由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被別人討厭。
年輕人:錯了!這絕對是錯的!那才不是自由!那是慫恿大家「變成壞人」的惡魔思想!
哲學家:相信你一直以來所認為的自由就是「從組織中解放」吧。例如由家庭、學校、公司或國家等等組織跳脫出來就是自由。可是就算你由組織跳脫出來,還是無法得到真正地自由。如果你無法不在意他人的評價、無法不害怕被人討厭,也不想付出可能得不到認同的代價,就無法貫徹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得不到自由。
年輕人:……老師,您是要我「惹人討厭」嗎?
哲學家:我是要你別害怕被人討厭。
年輕人:不過那是……
哲學家:我並不是要你刻意選擇惹人討厭的生活方式或做壞事,請不要誤會了。
年輕人:可是……好,那我換個方式問好了。人,是否有能力承受自由的重量?人真的有那麼堅強嗎?例如:就算被父母討厭也無所謂,可以只顧自己、蠻不講理嗎?
哲學家:不是要大家獨善其身,也不是蠻不講理,只是要做到「課題分離」而已。就算有人不為你著想,那也不是你的課題。還有,認為「別人應該喜歡我」或是「我已經付出這麼多,要是不喜歡我就太奇怪了」等等,其實都是介入對方課題、尋求回報的想法。
不害怕被討厭的可能性,邁步向前,不去過那種如同由坡道上滾落的人生,攀登眼前的上坡路。這就是對人類而言的自由。
假設我眼前有兩個選項,一個是「受歡迎的人生」,另一個是「被討厭的人生」,當我非得從中選擇一項時,我一定毫不遲疑選擇後者。因為在顧慮別人怎麼想之前,我希望先誠實地貫徹自我。也就是我想要自由地生活。
年輕人:……老師您現在是自由的嗎?
哲學家:是,我是自由的。
年輕人:雖然不想惹人討厭,可是就算被討厭也無所謂?
哲學家:是啊。希望「不讓人討厭」或許是我的課題,但「要不要討厭我」就是別人的課題了。即使有人不為我著想,我也無從介入。當然,就像之前跟你提過的那句諺語,我可以努力「將馬牽到水邊」,可是那匹馬要不要喝水,就不是我的課題了。
年輕人:……這算什麼結論啊。
哲學家:變得幸福的勇氣中,也包含了「被討厭的勇氣」。當你獲得這種勇氣的同時,人際關係應該也會頓時變得輕鬆了吧。
人際關係的王牌由「我」掌握
年輕人:我完全沒有想到,專程來到一位哲學家的書房,請他為我指點迷津,對方竟然想說服我「被討厭」。
哲學家:我也知道,這絕對不是個很容易接受的想法,在好好咀嚼消化前,勢必需要一些時間。今天就算再往下說,恐怕你的腦袋也裝不下了吧。所以最後讓我再說一個自己的例子,為課題分離做個總結。
年輕人:好的。
哲學家:也是和父母相關的話題。從小,我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就不太好,兩個人之間甚至不曾有過像樣的對話。就這麼到了我二十出頭的時候,母親過世,我和父親的關係更是越來越糟。沒錯,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我遇見阿德勒心理學,真正了解阿德的思想為止。
年輕人:您和父親之間的關係為什麼不好?
哲學家:留在我記憶中的,是父親毆打我的景象。我並不記得是為什麼被打,只記得為了逃離父親而躲在桌子底下,但後來被他拖出來狠狠痛揍。而且不是只有一拳,是好幾拳。
年輕人:這樣的驚恐造成了創傷……
哲學家:認識阿德勒心理學之前,我的確是那麼想的。我父親是一個沉悶又很難相處的人。以佛洛伊德的決定論來看,會認為是「因為當時被毆打,所以關係惡劣」。
但如果以阿德勒的目的論來想,這種因果定律的解釋就會完全逆轉。也就是說,我是「為了不想和父親保持良好關係,才會浮現出這段被毆打的記憶」。
年輕人:老師的意思是,您先有了一個目的,就是不想和父親和樂相處,也不想修復關係,是嗎?
哲學家:沒錯。對我而言,不修復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是比較好的。因為這樣一來,可以把父親當成我人生不順遂的藉口。這當中,有我個人所需要的「善」。從另一個面向來說,也有對頑固專制的父親「復仇」的意思在。
年輕人:這裡正是我想問的!就算因果定律逆轉了,依照老師您自己的分析,「不是因為被父親毆打導致關係惡劣,而是不想和父親保有良好關係,才讓這段被毆打的記憶浮現出來」。但實際上又有什麼不同?您小時候被打的事實,不會因為這樣而有什麼改變啊!
哲學家:從「人際關係的王牌」這個觀點來看就可以了。只要我執著於「因為被父親毆打,所以關係惡劣」這種決定論的想法,那麼相等的,我只能束手無策。可是當我解釋為「因為不想和父親保有良好關係,所以浮現出這段被毆打的記憶」時,這張修復關係的王牌就會在我手上。只要我改變「目的」,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年輕人:真的這樣就能解決嗎?
哲學家:那當然。
年輕人:您真的有辦法這麼想嗎?理論上我可以理解,但心理總覺得有那麼一點勉強,沒辦法接受。
哲學家:這裡就需要課題的分離了。我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是很複雜沒錯;事實上,我也不認為像他那種頑固的人能輕易產生什麼轉變。我甚至認為,他很有可能根本就忘了曾經對我動過手。
不過,只要我有修復彼此關係的「決心」,不論父親有怎樣的生活形態。對我有什麼想法,以及對我這些行動會有什麼反應等等,都沒關係。就算他完全沒有打算和我修復關係也無所謂,問題關鍵只在於我要不要下決心,這張人際關係的王牌始終是由「我」來掌握的。
年輕人:人際關係的王牌始終是由「我」來掌握的……
哲學家:是的。大多數人總認為人際關係的王牌在別人手上,所以才會在意「不知道那個人對我的感覺怎麼樣」,而選擇了滿足他人期望的生活方式。可是只要懂得課題的分離,應該就會發現所有的王牌都在自己手上。這是一個新發現。
年輕人:那麼當老師自己有了改變之後,您父親也跟著變了嗎?
哲學家:我並不是為了「改變父親」才有所轉變的。這是一種想要操控別人的錯誤想法。
當我改變的時候,變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我不知道對方會因此變得如何,也不能插手干預,這也是課題的分離。當然,隨著我的轉變,對方也會有些變化,但不是因為我的轉變而改變他,大多數的情況應該都是不得不變吧。只是,這並非我們的目的,而且還是有不變的可能性。總之,想要藉著改變自己的言行來操控對方,很明顯是一種錯誤的想法。
年輕人:所以不可以操控對方,也沒辦法操控。
哲學家:說到人際關係,我們總是自然而然想到「兩人之間」或「與多數人之間」的關係,其實首要關鍵還是在自己。一旦被認同的需求所束縛,人際關係的王牌就會永遠落在對方手中。這張王牌是要交給他人,還是自己掌握,還有關於課題的分離以及自由等等,請你回家後慢慢想清楚。下一次,一樣在這裡等候你的光臨。
年輕人:好的。我會自己想一想。
哲學家:那麼……
年輕人:老師,最後還有一件事,請讓我再問一件事。
哲學家:什麼事?
年輕人:……最後,您和父親的關係修復了嗎?
哲學家:嗯,當然。我想是的。我父親晚年生了病,最後的幾年都需要我或家人的照顧。
就在某一天,當我像平常一樣照顧他的時候,他說了聲:「謝謝。」這讓我非常震驚,我從來不知道父親也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很感謝過去這段時光,藉由長期照護,盡我所能地將父親帶到水邊,然後我的父親也在最後喝了水。我是這麼想的。
年輕人:……謝謝。那麼下次同一時間再來拜訪您。
哲學家:和你談話很開心。我才要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