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被討厭的勇氣 by 岸見一郎 / 古賀史健
2019-11-20 19:11
所有煩惱都來自於人際關係
年輕人老實地遵守了約定,在一個星期過後又來到哲學家的書房。他本來想拖個兩、三天,但在一番深思後,年輕人原本的疑慮轉變為確信,也就是:目的論根本就是詭辯,心理創傷確實是存在的;人不但無法忘記過去,也難以從過去解脫。今天一定要提出一些論述,把那位怪異哲學家的觀點攻擊到體無完膚,讓所有事情有個定論。
為什麼討厭自己?
年輕人:老師,我後來冷靜思考了很久,還是沒辦法同意您的論點。
哲學家:喔,覺得哪裡有問題嗎?
年輕人:例如上一次,我承認我討厭自己。無論如何都只看得到自己的缺點,怎麼也找不到喜歡的理由。不過我當然還是希望可以變得喜歡自己。
老師您什麼都用「目的」來解釋,那麼到底我有什麼目的,還是為了得到什麼利益,才會這麼討厭自己?討厭自己應該得不到任何好處吧?
哲學家:原來如此。你覺得自己沒有優點,只有一堆缺點。先不管事實如何,至少你有這種感覺,也就是對自己的評價非常低。問題是,你為什麼會有這種自卑的感覺?為什麼這麼看不起自己?
年輕人:事實就是我沒有優點呀。
哲學家:不是的。你之所以只看得到自己的缺點,是因為你下了決心「不要喜歡自己」。為了達成不喜歡自己的目的,才會不看自己的優點,只注意缺點。請你要先了解這一部分。
年輕人:下決心不要喜歡我自己?
哲學家:嗯。不要喜歡自己,對你而言就是一種「善」。
年輕人:為什麼?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哲學家:這個部分或許還是留給你自己去思考比較好。你認為自己有哪些缺點?
年輕人:相信老師您也注意到了吧。首先是我的性格。我對自己沒有信心,對任何事情都感到悲觀。再來就是自我意識過剩吧。我很在意別人的眼光,而且老是懷疑別人,一舉一動都很不自然,總覺得好像有點做作。如果只是性格也就算了,但連長相和身材,都沒有一樣是讓我滿意的。
哲學家:像這樣一一說出自己的缺點,感覺如何?
年輕人:您也太壞心了吧!當然是覺得很不愉快啊。唉,像我這種彆扭難搞的人,根本沒有人想理我吧。換成是我,身邊有這種麻煩的人,我也會躲得遠遠的。
哲學家:原來如此。結論已經出現了。
年輕人:什麼意思?
哲學家:如果拿自己當例子不容易理解的話,就讓我說說別人的例子吧。我在這間書房,也會為別人做一些簡單的諮商。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曾經有位女學生來到這裡,嗯, 就剛好坐在你現在坐的那把椅子上。
當時,她的煩惱是「臉紅恐懼症」。她說,她看到人就會臉紅,無論如何都想把這個毛病治好。我問她:「如果臉紅恐懼症治好了,你想做些什麼?」結果她告訴我,她有一個希望可以進一步交往的對象,她一直暗戀那個男孩子,卻還沒有表明自己的心意。只要治好了臉紅恐懼症,她就打算跟他告白,希望兩人可以交往。
年輕人:哇!很好呀。果然很像女生會找人商量的話題。要對心中愛慕的人告白,當然得先把臉紅恐懼症治好。
哲學家:但事實真是如此嗎?我的診斷並不是這樣。她為什麼會得臉紅恐懼症?又為什麼治不好?那是因為她自己「需要這種臉紅的症狀」。
年輕人:怎麼會?您在說什麼啊?她不是來找您幫忙治療嗎?
哲學家:你認為對她來說,最害怕、最想逃避的事情是什麼?當然就是被男方拒絕。因為失戀會否定所有關於「自我」的存在或可能性。青春期的失戀在這個面向具有強大的影響。
可是只要她保有臉紅恐懼症一天,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認為「我沒辦法和他交往,因為有臉紅恐懼症。」除了不必鼓起勇氣告白,就算對方真的拒絕,自己也覺得比較能接受。到最後,就可以活在這種「如果我的臉紅恐懼症治好的話,我其實也可以……」的可能性之中。
年輕人:您是說,她編造這個臉紅恐懼症作為自己無法告白的藉口,或是萬一被對方拒絕時的一種保護?
哲學家:說白一點,就是這麼一回事。
年輕人:有意思,的確是很有意思的說法。不過要真是這樣的話,豈不是什麼辦法都沒有了?因為她一方面需要臉紅恐懼症,卻又同時因為這個症狀而苦惱,不是嗎?煩惱永遠沒完沒了。
哲學家:當時不是這麼跟她說的:
「像臉紅恐懼症這種程度的毛病,很容易治療。」
「真的嗎?」
「可是我不會幫你治。」
「為什麼?」
「因為多虧了臉紅恐懼症,才能接受對自己或社會的不滿,並接納這個不太如意的人生。」
「哪有這種……」
「如果我幫你治好了臉紅恐懼症,可是其他情況沒有好轉的話,你會怎麼做呢?一定是再回來要求我:『請再讓我變回有臉紅恐懼症的狀況吧。』」這種事我可就辦不到了。」
年輕人:嗯。
哲學家:不是只有她會這樣。比如說,有的考生會想:「我如果考上,人生就會變成彩色的。」或是上班族可能會想:「只要換個工作,一切都能順利。」但就算他們真的辦到了,狀況還是極有可能依然沒變。
年輕人:沒錯。
哲學家:所以當諮詢者希望治療臉紅恐懼症時,諮商師是不能去醫治那個症狀的。要是那麼做的話,復原恐怕就更困難了。這就是阿德勒心理學的想法與見解。
年輕人:那實際上該怎麼做?難不成聽完對方的煩惱之後,就放在一邊不管了嗎?
哲學家:她缺乏自信,認為就這樣向對方告白的話,一定會被拒絕,非常害怕這麼一來,自己會更沒自信而受傷,所以才誘發出臉紅恐懼症的症狀。
我所能做的,是先讓她接受「現在的自己」,不論結果如何,都讓她擁有前進的勇氣。阿德勒心理學中,稱這種引導方式為「鼓勵」。
年輕人:鼓勵?
哲學家:對。關於它的涵義,等我們進一步討論時,再做有系統的說明吧。現在還不到那個階段。
年輕人:如果可以得到老師充分的說明,那倒無所謂。我會先把「鼓勵」這個名詞放在心上……結果呢?後來她怎麼樣了?
哲學家:她說,有一次和朋友出去玩,那個男孩子也在其中。據說最後是對方主動向她告白,提出交往的請求。當然,從那之後,她再也沒來過這間書房。後來臉紅恐懼症變得如何,不知道。但是我想,應該不再需要了吧。
年輕人:至少可以確定不再需要了吧?
哲學家:是啊。那麼我們藉著她的故事來想想你的問題吧。你說現在只看得到自己的缺點,怎麼也找不到喜歡自己的理由。接著,你不是又說「像我這種彆扭難搞的人,根本沒人想理我吧」?
你懂了嗎?為什麼你會討厭自己?為什麼讓自己只看得到缺點,變得不喜歡自己?那是因為你過分害怕被別人討厭、在人際關係中受傷所導致的。
年輕人:怎麼說?
哲學家:就像有臉紅恐懼症的她害怕被男生拒絕一樣,你也擔心被別人否定,害怕被別人嘲弄、拒絕,怕自己的心受到重傷。所以你認為,與其要陷入那種劣勢中,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和別人有瓜葛。也就是說,你的「目的」是「不要人際關係中受傷害」。
年輕人:……
哲學家:那麼,要怎麼達到這個目的呢?答案很簡單。只要找出自己的缺點,討厭自己,變成一個不跟其他人建立關係的人就行了。像這樣,把自己變得性格孤僻,不和任何人有關聯,即使被別人拒絕時,也可以當成很充分的藉口。例如:我就是因為有這些缺點才會被拒絕;如果不是這個的話,我一定也會大受歡迎。
年輕人:……哈哈,完全被您拆穿了呢!
哲學家:不可以逃避。缺點一大堆的「這個自己」,對你來說,是無可取代的「善」,也就是「有用處」的。
年輕人:天啊,根本是虐待狂!您簡直就是惡魔!沒錯,就是這樣!我害怕。我不想在人際關係中受傷,被別人拒絕,甚至否定自己的存在,都讓我害怕得的不得了!我現在不是承認了嗎?就是這樣啦!
哲學家:願意承認是很了不起的。可是請不要忘了,要在人際關係中不受傷害,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一旦踏出與人建立關係的那一步,就難免會受大大小小的傷,同時也會傷害某些人。阿德勒說:「要除去所有煩惱,惟有獨自一人存活在宇宙中。」不過那是不可能的。
所有煩惱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
年輕人:請等一等!這句話可不能聽聽就算了!「要除去所有煩惱,惟有獨自一人存活在宇宙中。」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如果自己一個人活著的話,不是會感到非常孤獨寂寞嗎?
哲學家:會感到孤單寂寞,並不是因為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緣故。當你自己感覺到那些原本圍繞在你身邊的社會、團體還有其他人,竟然將你排除在外時,那才是真正的孤獨。我們就算要感受孤獨,也需要其他人的存在。換句話說,人,只有置身於社會的脈絡中,才能稱為「個人」。
年輕人:如果真的是一個人,也就是宇宙中只有一個人的話,就不再是「個人」,也不會感覺孤獨?
哲學家:恐怕連「孤獨」這種概念都不會產生吧。既不需要語言,也不需要什麼原則,道理或常識。只是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即使你住在無人島,都會想到大海那一端的「某個人」。就算是一個人度過的夜晚,也會忍不住豎起耳朵,想聽聽某個熟睡中的呼吸聲。只要在某處有某個人,孤獨就註定存在。
年輕人:可是老師,如果把您剛剛的話換一種說法,是不是就表示「如果可以自己一個生活在宇宙中,煩惱就會消失」呢?
哲學家:理論上是這樣沒錯。總之,阿德勒斷言:「人類的煩惱,全部是人際關係的煩惱。」
年輕人:您說什麼?!
哲學家:要我說幾次都行:「人類的煩惱,全部是人際關係的煩惱。」這是阿德勒心理學的基本概念。如果人際關係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也就是宇宙中真的只有一個人,完全沒有其他人存在,所有煩惱應該也會跟著消失了吧。
年輕人:騙人!那只是你們這些學者的詭辯!
哲學家:當然,要讓人際關係消失是不可能的事。人類本質上,就是以他人的存在為前提,原則上是沒辦法跟他人切割而獨活的。所以當「宇宙中如果只有一個人」這個前提無法成立時,就是像你所說的沒錯。
年輕人:我要說的不是這個!的確,人際關係是個大問題沒錯,這點我承認。不過如果說所有煩惱都是來自於人際關係,也未免太極端了!難道您要否定那些在人際關係之外、屬於個人的痛苦掙扎,還有關於自我的種種煩惱嗎?
哲學家:個人就能終結的煩惱,也就是所有「內在的煩惱」並不存在。不管是哪一種煩惱,裡面一定有別人的因素介入其中。
年輕人:老師,您這樣也能算是哲學家嗎?人類還有一些比人際關係這種問題更高尚、更重大的煩惱!幸福是什麼?自由是什麼?還有,人生的意義又是什麼?這些不也是從古希臘以來,許多哲學家不斷提出質疑及論述的題目嗎?您說什麼?人際關係是一切的根源?這是多庸俗的答案,哲學家聽了都要目瞪口呆啊!
哲學家:我知道了,看樣子我們需要一些更具體的說明。
年輕人:是的,請您說清楚!如果您要自稱哲學家的話,這個部分務必請您好好說清楚!
哲學家說了,因為你過於恐懼人際關係,所以變得討厭自己。你藉由討厭自己來逃避人際關係。面對這樣的指摘,年輕人感到極大的震撼與不安。他不得不承認,因為這些話一針見血。只是針對「人類所有煩惱都來自於人際關係」這個主張,他必須明白表示否定。阿德勒否定了人類所承擔的種種問題。我可不是因為那些庸俗的煩惱而感到痛苦的!
自卑感,是一種主觀的認定
哲學家:關於人際關係,我們換個角度來說吧。你知道「自卑感」這個詞嗎?
年輕人:這不是明知故問。從我們一開始到現在的對話中,您應該已經知道了吧,我這個人完全就是自卑感的集結與化身。
哲學家:具體來說,是什麼樣的自卑感?
年輕人:像是只要報上看到和我同時代的人表現得很傑出或很活躍,我就會有一種無法自拔的自卑感。雖然年紀差不多,人家的表現那麼活躍,那我到底在做些什麼?或是看到朋友幸福的模樣,我在祝福他之前,總是會先感覺到嫉妒或焦躁。當然,除了討厭自己這張滿是痘痘的臉,對於學歷、職業或收入,還有社會地位也都有強烈的自卑感。總之,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自卑。
哲學家:我明白了。順帶一提,像你剛剛話裡所說的「自卑感」,最早其實是由阿德勒開始的。
年輕人:喔,這個我倒是頭一次聽說。
哲學家:在阿德勒所使用的德文「Minderwertigkeitsgefuhl」中,自卑感這個詞是由「價值」、「焦躁」和「感覺」所組成的。也就是說,自卑感這個詞跟自我的價值判斷有關。
年輕人:價值判斷?
哲學家:好比說:自己是沒有價值的、自己的價值不過如此之類的感覺。
年輕人:啊,如果是那種感覺的話,我很清楚。我自己就是這樣。每天不斷自責,覺得自己真是連活著的價值都沒有。
哲學家:好,接下來說說關於我的自卑感吧。當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有什麼印象?我指的是身體上的特徵。
年輕人:嗯,這個嘛……
哲學家:你不用顧慮,坦白說。
年輕人:嗯,怎麼說呢,覺得您的個子比我想像中還矮一點。
哲學家:謝謝你的回答,我的身高是一百五十五公分,據說阿德勒也差不多這麼高。過去的我,也大概是到你這個年紀為止,曾經一直為自己的身高煩惱不已。覺得自己要是能跟一般人差不多高,例如再多個二十公分……不,至少十公分也好,某些事情應該會有所改變吧?說不定可以活得更快樂?於是有一次我把這個想法提出來跟朋友討論,結果他斷然回了我一句:「無聊!」
年輕人:……太過分了!那個人怎麼這樣!
哲學家:接著,他說:「變那麼高要做什麼?你擁有的是讓人放鬆、無拘無束的能力。」的確,高大強壯的男性有時候可能會給對方一種壓迫感。如果換成小個子的我,對方很自然就會卸除心防。原來是這麼回事,他讓我了解到,不論對我或對周圍的人來說,「小個子」這件事都是受歡迎的;也就是價值得到了轉換。現在我已經不會再為自己的身高煩惱了。
年輕人:嗯,不過那是……
哲學家:請聽我說完。重要的是,我這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並沒有「低人一等」。
年輕人:沒有低人一等?
哲學家:就事實來看,它並沒有欠缺或者不如人的地方。雖然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的確比平均值還低,再加上這個數值還是經過客觀測量的。乍看之下難免覺得差了一點。可是,問題在於:我賦予這樣身高什麼意義?給它什麼樣的價值?
年輕人:這是什麼意思?
哲學家:我對自己身高所感受到的,只不過是跟他人比較,也就是人際關係中所產生的一種「主觀的自卑感」。如果沒有其他可比較的人存在,我應該連想都不會想到自己的身高問題。你現在同樣因為種種自卑感而痛苦,對吧?但是你要明白,這些都不是「客觀的自卑感」,而是主觀的感受。就連身高這樣的問題,都還是要回到主觀認知上。
年輕人:您的意思是,這些折磨我們的自卑感並不是「客觀的事實」,而是「主觀的解釋」?
哲學家:正是如此。我因為朋友那句「你擁有的是讓人放鬆、無拘無束的能力」而注意到這件事。原來當我用「讓人放鬆、無拘無束」或是「不給人壓迫感」這樣的觀點來看時,自己的身高還是有它相應的長處。當然,這是主觀的解釋,甚至可以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不過主觀有個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任由自己選擇。到底要把自己的身高當成優點還是缺點,全都交給主觀意識來決定,也因為如此,我們才有辦法自由選擇。
年輕人:就是您之前提過的論點,重新選擇生活形態,是嗎?
哲學家:是的。我們無法改變客觀事實,卻可以隨意更改主觀的解釋。而我們,都住在主觀世界裡。記得一開始就跟你說明過了,對吧?
年輕人:嗯,那個十八度的井水。
哲學家:請你想一想自卑感的德文「Minderwertigkeitsgefuhl」。剛才我談過,自卑感這個詞和自我價值判斷有關。那麼,價值到底是什麼呢?
例如交易價格很高的鑽石或是貨幣。我們在其中尋找某種價值,然後定下一克拉多少錢啦,或是物價該如何等等。可是當我們換個看法的時候,鑽石這種東西,不過就是顆石頭罷了。
年輕人:理論上是這樣的。
哲學家:也就是說,所謂的價值,必須在社會脈絡中才能成立。一美元紙鈔所被賦於的價值雖然是一種常識和共同的感覺,卻不是客觀的價值。如果把它從印刷品的角度來考慮原本的價值,根本就不值一美元。
如果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的話,我說不定會把一美元紙鈔丟進冬天的暖爐裡燒掉,或是當成衛生紙那來擤鼻涕。同樣的,應該也不會為自己的身高而煩惱。
年輕人:……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別人存在的話?
哲學家:嗯。說穿了,價值的問題到最後同樣也還是要還原到人際關係。
年輕人:而且又會和「所有煩惱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這句話有所聯結吧?
哲學家:沒錯。
當成藉口的自卑情結
年輕人:不過真的可以斷定自卑感就是人際關係的問題嗎?比如說,有些社會上看起來很成功的人,也就是在人際關係上已經沒有必要卑躬屈膝的人,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自卑感吧?即使是億萬富翁,絕世美女,或是奧運金牌得主,大家都有各自的煩惱與自卑,至少在我眼中看起來是這樣。這些又該怎麼說明呢?
哲學家:阿德勒也承認,人人都有自卑感。自卑感本身並不是什麼壞事。
年輕人:人到底為什麼會有自卑感?
哲學家:這裡必須依序來好好了解。首先,人是在無能為力的狀態下來到世上的。為了擺脫這種無力的狀態,會有一些普遍的需求和慾望。阿德勒稱為「追求卓越」。
年輕人:追求卓越?
哲學家:很簡單,你只要把它想成「向上心的表現」或「追求理想狀態」就可以。例如:蹣跚學步的孩子學會用雙腳站立;學會說話、自由地和其他人溝通。大家都想擺脫無力的狀態,並擁有奮發向上的普遍需求和慾望。對整個人類史來說,科學的進步也算是「追求卓越」吧。
年輕人:原來是這樣,所以呢?
哲學家:和它相對應的概念,就是自卑感。任何人都是在追求卓越,也就是「想奮發向上」,預定某些理想或目標後,就向前邁進。但是當理想無法達成時,就會對自己產生一種低劣無能的感覺。以廚師為例,越是志向遠大的人,越會有一種「廚藝還不夠純熟」或是「一定要做出更極致的料理才行」這樣的自卑感。
年輕人:嗯,的確是。
哲學家:阿德勒認為:「無論是追求卓越還是自卑感,都不是疾病,而是一種對努力與成長來說健康和正常的刺激。」只要用對了,既使是自卑感,還是可以成為努力與成長的催化劑。
年輕人:把自卑感當成發條的意思嗎?
哲學家:是的。為了消除自己的自卑感更加努力向前、不滿足於現狀、即使只有一步也要踏出去、讓自己變得更幸福等等。這樣的自卑感是不會有問題的。
但有些人失去前進的勇氣,也不能接受「狀況會因為現實中的努力而改變」的事實。還沒做之前就認為「反正我不行」或「就算努力了又怎樣」,輕言放棄。
年輕人:唉,沒錯。自卑感重的時候,無論是誰都會變得很負面,很容易覺得「反正我不行」。自卑感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哲學家:不,那不是自卑感,而是自卑情結(complex)。
年輕人:情結?也是在說自卑感嗎?
哲學家:請注意,現在一般人常把「情結」當成與自卑感同義般的詞在使用。例如「我對自己的單眼皮有種(自卑)情結」或是「他對自己的學歷有(自卑)情結」這樣的說法,但這完全是誤用。「情結」這個詞是表示錯綜複雜,而且倒錯的一種心理狀態,和自卑感沒有關係。情結,用法就像佛洛伊德提出的「戀母情結」,對於父母親中與自己同性別的那一方懷有一種倒錯的反抗心理那樣。
年輕人:啊~這麼說來,戀母情結或戀父情結中的「情結」,的確是倒錯的意味比較濃厚沒錯。
哲學家:同樣的,「自卑感」和「自卑情結」也必須確實區分清楚,不要混淆。
年輕人:具體來說,有什麼不一樣?
哲學家:自卑感本身並不是不好,這個部分你已經明白了吧?就像阿德勒說過的,自卑感可以成為努力或成長的契機。例如學歷,就算有自卑感,只要下定決心,「因為我的學歷低,所以要比別人更加倍努力」,這樣不是更好?
至於自卑情結,是指開始把自卑感當成某種藉口使用的狀態。具體來說,認為「因為我的學歷低,所以無法成功」,或是「因為我長的不好看,所以結不成婚」。像這樣,在日常生活中大聲宣揚「因為A,所以達不到B」這種論點的,就已經不算是自卑感,而是自卑情結了。
年輕人:不,不是這樣,這些事情的確有因果關係!如果學歷低的話,就業或者出人頭地的機會就少,只在社會上被別人看扁,就很難成功。這些並不是藉口,而是不爭的事實,不是嗎?
哲學家:不對。
年輕人:為什麼?哪裡不對?
哲學家:關於你所說的這種因果關係,阿德勒以「表面上的因果律」來說明。就是把本來完全沒有因果關係的事物,對自己說的好像關係有多麼重大似的,並讓自己接受這種說法。例如上一次提過,有人說「自己一直沒辦法結婚,是因為小時候經歷過父母離婚的緣故」。以佛洛伊德的決定論來看,父母離婚是一個很大的創傷,所以和自己的婚姻觀有確實的因果關係。但是阿德勒站在目的論的角度看,這樣的說法根本就是「表面上的因果律」,不值得一提。
年輕人:可是現實生活中,擁有高學歷的確比較容易在社會上獲得成功!這樣的社會經驗,老師您應該也有吧?
哲學家:問題在於,要怎麼面對這種現實生活。如果認為「因為我的學歷低,所以無法成功」,那就不得不解釋為「不想成功」,而不是「無法成功」。
年輕人:不想成功?這是什麼道理?
哲學家:簡單說,就是害怕跨出那一步,而且不想付出實際的努力。不想為了改變而犧牲目前所擁有的享受與快樂,例如花在玩樂或個人興趣上的時間等等;也就是缺乏改變生活形態的「勇氣」。所以對目前的狀態即使感到有些不滿或不方便,卻還是覺得維持原狀比較輕鬆愉快。
自傲的人,同時也感到自卑
年輕人:或許是那樣沒錯啦……
哲學家:還有,如果把對學歷懷有自卑情結,認為自己「因為學歷低所以無法成功」的想法反過來說,就會變成「只要學歷高,我就可以非常有成就」。
年輕人:嗯,的確是。
哲學家:這就是自卑情結的另一個面向。以言語或態度表現出自己的自卑情結,說出「因為A,所以達不到B」的人,他們所要暗示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不是因為A,我其實是有能力、有價值的。
年輕人:「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其實我也可以辦得到」的意思嗎?
哲學家:是的。關於自卑感,阿德勒指出「沒有人能忍受長期懷有自卑感的狀態」。雖然大家都有自卑感,但是那種狀態的負擔重到讓人無法長久忍受。
年輕人:嗯?這個部分聽起來有些混亂?!
哲學家:讓我們一個個說清楚吧。懷有自卑感的狀態,也就是現在的「我」感覺上似乎還有所欠缺的狀態。這麼一來,問題就是……
年輕人:如何填補欠缺的部分,對嗎?
哲學家:沒錯。欠缺的部分要怎樣補足呢?最健康的態度是,通過努力與成長來補足,例如努力求學、不斷練習或認真工作等等。
然而沒有這份勇氣的人,往往會陷入自卑情結。以剛才的例子來說,「因為學歷低,所以無法成功」,就會變成用「只要學歷高的話,我就可以輕易獲得成功」來暗示自己是有能力的。現在的自己只不過受限於學歷的框架懷才不遇,「真正的我」其實是很優秀的。
年輕人:咦?後面所說的已經不是自卑感的問題,根本就是虛張聲勢了,不是嗎?
哲學家:沒錯。自卑情結的確會發展成另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
年輕人:是什麼?
哲學家:你也許對這個詞不太有印象,那就是「優越情結」。
年輕人:優越情結?
哲學家:雖然深受強烈的自卑感所苦,卻沒有勇氣以努力與成長這種健康的手段來補足,也無法忍受「因為A,所以達不到B」這種自卑情結,不能接受「無能為力的自己」。如此一來,就會選用更加簡便的方式來彌補。
年輕人:怎麼做?
哲學家:表現得好像自己很優秀,沉浸在虛偽的優越感之中。
年輕人:虛偽的優越感?
哲學家:以身邊常見的例子來說,「展現權威」就是其中一種。
年輕人:那是什麼?
哲學家:比如刻意表示自己和一些有權勢的人——從班長之類的幹部到名人等等各種身分的人——關係很好,藉機跟別人炫耀自己好像有多特別。另外,像謊報自己的學歷,或在裝扮上極度崇拜名牌之類的,都是一種權威的展現,屬於優越情結的另一個面向。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因為「我」很優秀或很特別,而是藉著「我」和權威的結合,讓別人覺得「我」好像很優秀的樣子。也就是一種虛偽的優越感。
年輕人:所以他們在骨子裡其實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感?
哲學家:沒錯。我雖然對時尚不是很了解,但是像那種十根手指頭全部戴上紅寶石或祖母綠戒指的人,與其說美感有問題,不如當成是自卑感的問題或優越情結的表現比較恰當。
年輕人:的確是。
哲學家:不過,這種藉由權威的力量來膨脹自我的人,終究還是活在別人的價值觀裡,過著別人的人生。所以我必須特別提出來指正。
年輕人:嗯,優越情結嗎?實在是很有意思的心理。您可以舉出其他不同的例子嗎?
哲學家:舉例來說:像炫耀自己的功勞、執著於過去的光環、老是在說當年勇……說不定你身邊也有這樣的人。這些也都算是優越情結。
年輕人:炫耀自己的功勞嗎?這種態度雖然驕傲自大,但也是因為真的很優秀,才會拿出來炫耀,不應該說成虛偽的優越感吧。
哲學家:不是這樣的。刻意拿來說嘴炫耀的人,其實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阿德勒很明確地指出:「如果有人自吹自擂,不過是因為他感到自卑罷了。」
年輕人:所以驕傲自大是自卑感的另一種表現?
哲學家:對。真正有自信的人,是不會自大自誇的。因為有強烈的自卑感,才會變得驕傲,可以炫耀自己是優秀的。如果不這麼做,他怕身邊沒有人會認同「這樣的自己」。這完全就是優越情結。
年輕人:……這麼說的話,自卑情結跟優越情結表面看起來完全相反,實際上卻是互有關聯的囉?
哲學家:他們很明顯是有關係。最後再說一個關於驕傲的複雜例子,是把自卑感尖銳化後,轉成一種特殊的優越感類型。具體來說,就是炫耀不幸。
年輕人:炫耀不幸?
哲學家:就是以驕傲自誇的口氣,說著自己的出身或成長階段中所遭遇的不幸。當別人試著安慰他,或勸他尋求一些改變的時候,就會用「你根本無法了解我的心情」來回絕別人的好意。
年輕人:嗯,的確是有這樣的人……
哲學家:這樣的人,就是想藉由自己的不幸,好變得「特別」;憑著不幸,想要高人一等。
舉例來說,我很矮。假設有某個體貼善良的人針對這一點勸我「別在意」或「人的價值不能用這些來判斷」,結果我卻斷然拒絕:「你怎麼可能知道矮個子的煩惱!」相信不管是誰,都會無言以對吧。於是,身邊所有的人都會像觸碰膿瘡一樣,非常小心,不,應該是很謹慎地對待我吧。
年輕人:嗯,的確是。
哲學家:藉由這種方式,我就能比別人佔上風,變得很「特別」。所以像生病,受傷或因為失戀而傷心的時候,很多人都會用這種態度成為「特別的存在」。
年輕人:暴露出自己的自卑感,當成武器來使用嗎?
哲學家:嗯。把自己的不幸當成武器,想要支配對方。接著訴說自己有多不幸,多痛苦,讓周圍的人——好比說家人或朋友擔心,甚至想限制或支配對方的言行。就像我們一開始提過、那種把自己悶在家裡的人,老是沉浸在以不幸為武器的優越感之中。連阿德勒都指出:「在我們的文化裡,軟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年輕人:軟弱是強大的力量?
哲學家:阿德勒說:「在我們的文化裡,如果要問誰是最強的,嬰兒應該是最合理的答案吧。嬰兒支配他人,卻不受支配。」嬰兒就是用軟弱支配大人,卻因為軟弱而不受任何人支配。
年輕人:……我倒是沒想過這種觀點。
哲學家:當然,一個受傷的人表示「你根本無法了解我的心情」,這句話裡的確包含了一定的事實。要完全明白和體會當事人的痛苦,是誰都做不到的事情。可是,只要把不幸當成讓自己「特別」的武器,那麼就永遠需要這種不幸的狀態。
由自卑感開始的一連串的討論。自卑情結再加上優越情結。這些的確都是心理學上的關鍵詞,但事情真相卻與年輕人在心中所描繪的狀況完全不同,總覺得好像還有哪個部分讓自己耿耿於懷的。到底是哪裡無法接受?對了,是一開始的引言,在前提的部分有問題。年輕人冷靜地開了口。
人生並不是與他人的競賽
年輕人: 不過,我怎樣都無法明白。
哲學家:是什麼問題,都請你提出吧。
年輕人:關於「追求卓越」,也就是想要更好的部分,阿德勒的確承認那是一種普遍的慾望和需求吧?可是另一方面,他卻對過多的自卑感或優越感提出了警告。如果一開始就乾脆否定「追求卓越」,我還比較容易理解和認同。這樣我們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哲學家:請你想想。一提到「追求卓越」,我們很容易誤以為它是「想比他人優秀」的慾望,或是為了飛黃騰達而不惜犧牲別人的行為,會有一種排擠他人、一步步往上爬的印象。當然,阿德勒所贊成的不是這種態度,他所說的是在同樣平坦的地面上,有人在前方一步步邁進,後面也有人跨步向前。請你想像一下那樣的情景。雖然大家前進的距離或速度各不相同,卻都走在平坦的地面上。因此,所謂「追求卓越」指的是讓自己的腳向前跨一步,而不是非超越他人不可的那種競賽。
年輕人:您是說,人生不是競賽嗎?
哲學家:是呀。不和任何人競賽,只要向前跨步就行,更不需要拿別人和自己做比較。
年輕人:哎呀,這不可能吧。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去和別人比較,所謂的自卑感不正是這樣才產生的嗎?
哲學家:自卑感並不是和別人比較而產生的,是跟「理想中的自己」比較後的結果。
年輕人:可是……
哲學家:明白嗎,我們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無論性別、年齡、知識、經驗、外表,可以說根本沒有人是一模一樣的。就勇敢承認跟其他人之間有差異吧。不過,我們大家雖然不同,卻是平等的。
年輕人:雖然不同,卻是平等的?
哲學家:對。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但是這個「不同」不能將善惡或優劣的問題牽扯進來。因為不論有什麼不同,我們之間的關係都是平等的。
年輕人:人跟人之間沒有高低的區別。是啦,理想來說是這樣沒錯啦。可是老師,我們在這裡難道不應該說些更實際的狀況嗎?例如身為大人的我,和那種連加減乘除都還不太會的小鬼,真的是平等的嗎?
哲學家:以知識或經驗的分量,還有可以擔負的責任來說,還是有些不同吧。他們可能連鞋帶都綁不太好,也解不出複雜的方程式,就算惹出什麼麻煩,大概也沒辦法像大人那樣負起應有的責任。可是人類的價值不應該由這些事情決定。我的答案還是一樣,所有人類雖然不同,卻是平等的。
年輕人:那麼,老師的意思是要我把小孩當成大人看待嗎?
哲學家:不,不是當成大人看待,也不是當成小孩看待,而是「當成一個人來看待」;當他是和我們一樣身而為人的個體,真誠地對待。
年輕人:那我換個問題。雖然說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都是走在同樣的地平面,可是還是有差異吧?走在前面的比較優秀,在後面追趕的就差了一點,結果還不是又回到優勝劣敗的問題?
哲學家:不是的。這跟走在前面或後面沒有關係。簡單來說,我們正在走的是一個沒有縱軸的平面空間。我們這樣走,並不是為了要和誰競爭,比現在的自己更往前一步,才是它的價值所在。
年輕人:老師您已經從所有的競爭形態中脫身了嗎?
哲學家:當然。我並不追求名譽和地位,只是以一名退隱哲學家的身分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罷了。
年輕人:當您從競爭中退出的時候,是否也是承認自己的失敗?
哲學家:錯了。我是由一個爭奪勝負的地方引退。當你決定要做自己的時候,競爭一定會給你帶來阻礙。
年輕人:哎呀,您這不過是一個對人生感到筋疲力盡的老人的論點啦!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必須藉著競爭的緊張感來自我提升。因為有競爭對手,才能讓自己更新到最佳的狀態。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當成一種競爭,有什麼不好?
哲學家:如果這個對手和你之間算是「夥伴」關係,或許還能跟自我磨煉沾上邊。可是在大多數情況下,競爭對手彼此是當不成夥伴的吧。
年輕人:這是什麼意思?
會在意你長相的只有你自己
哲學家:讓我們整理一下目前討論的內容。一開始,你對阿德勒提出的「所有煩惱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這個定義表示不滿,對吧?所以開始了一連串圍繞著自卑感的討論。
年輕人:是啊是啊,因為自卑感的話題不太過震撼,讓我差點都忘了。說到這個,我們到底為什麼會提到自卑感?
哲學家:因為它和競爭也有關聯。請記住,人際的關係軸上一旦有「競爭」,就無法從人際關係的煩惱中脫身,無法逃離不幸。
年輕人:為什麼?
哲學家:因為競爭的最後會有贏家與輸家。
年輕人:有贏家與輸家,不是很好嗎?
哲學家:請你以自己為例子,具體想像一下吧。假設你對身邊的人懷抱著競爭意識好了。然而哪裡有競爭,哪裡就有優勝劣敗,你們之間的關係也就不得不考慮輸贏的問題。就像A考上了知名大學,B進入大企業工作,C與一位美如天仙的女生交往中,和他們相比之下,自己卻是這種狀況等等。
年輕人:呵呵,還真的很具體呢。
哲學家:一旦意識到競爭或勝負,必定會產生自卑感。因為總是拿自己和別人比較,只想著:贏了那個、輸了這個之類的,自卑情結或優越情結都是在這條延長線上。那麼,對現在的你來說,其他人會變成什麼樣的角色?
年輕人:嗯,是競爭對手嗎?
哲學家:不,不僅僅是競爭對手。在不知不覺中,其他所有的一切,甚至是全世界,都會被你視為「敵人」。
年輕人:敵人?
哲學家:也就是說:你會覺得人們老是瞧不起你似地嘲笑著,打算一有機會就攻擊、陷害你,是不能掉以輕心的敵人,而且全世界都是可怕的。
年輕人:和不能掉以輕心的敵人……競爭嗎?
哲學家:競爭的可怕就在這裡。就算你不是輸家,就算你一直獲得勝利,但只要你置身於競爭之中,內心就無法得到片刻安寧。因為不想成為輸家,而且為了不成為輸家,必須贏下去,也沒辦法相信別人。社會上有許多人雖然獲得成功,但同時卻無法感受到實質的幸福,就是因為他們活在競爭之中。對他們而言,世界是一個危機四伏、草木皆兵的地方。
年輕人: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哲學家:不過實際上,其他人是不是真的像你所想的那樣盯著「你」呢?他們真的二十四小時一致監視著、虎視眈眈地想乘機攻擊嗎?恐怕不是吧。
我有一位朋友,聽說他在少年時期,會花很長時間在鏡子前面整理頭髮。結果他的祖母對他說:「會在意你長相的只有你自己啦。」從那之後,他說自己活得比較輕鬆自在一點了。
年輕人:呵呵呵,老師您真的很討厭耶。剛剛根本是在影射我吧?也許我真的把身邊的人當成敵人沒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不會從哪裡射來一枝冷箭,讓我害怕的不得了;而且總覺得被監視,遭受嚴苛的批評,甚至被攻擊。
還有,就像那個照鏡子的少年一樣,我的確也有這種自我意識過剩的反映。其實別人根本就沒在看我,就算我倒立在路上走,也不會有人在意!
可是老師您覺得呢?您還是認為我的自卑感是自己「選擇」的、是有什麼樣的「目的」嗎?說真的,我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說法。
哲學家:為什麼?
年輕人:我有一個大我三歲的哥哥。他總是很聽爸媽的話,不管是讀書還是運動,表現都很棒,完全就是個認真優秀的模範生。我從小就在不斷被拿來和哥哥比較的環境中長大。當然,跟大我三歲的哥哥相比,無論做什麼我都贏不了他。對於這一點,我的爸媽根本不在意,而且也不把我放在眼裡,一直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不管什麼事都一概否定、叫我閉嘴不要有意見。我簡直就是活在自卑感的爛泥巴裡,沒有選擇,更無法不在意和哥哥的競爭!
哲學家:原來如此。
年輕人:我曾想,自己就像是一條沒辦法正面晒到太陽的絲瓜,會因為自卑感而扭曲變形一點都不奇怪。如果有人在同樣的環境下還能長得正直挺拔的話,還真希望有誰可以把他帶來給我瞧瞧!
哲學家:你的心情我非常明白。那麼我們就把你和哥哥的關係也考慮在內,來想想「競爭」這回事吧。如果你不把和哥哥或其他人的人際關係放在的「競爭」這個軸上思考的話,你認為這些人會變成什麼樣的角色?
年輕人:喔,哥哥是哥哥,別人是別人吧?
哲學家:不,應該會變成關係更接近的「夥伴」。
年輕人:夥伴?
哲學家:你之前說過吧?你無法發自內心祝福那些看似幸福的人。這就是因為你把人際關係當成是競爭,認定別人的幸福就像是「自己的挫敗」,才無法給予祝福。
不過,一旦脫離了競爭的模式,就沒有勝過別人的必要,也就可以從「可能會輸」的不安中解脫,打從心底祝福他人,甚至為他人的幸福提供更積極的貢獻。當對方陷入困境的時候,總是讓你想伸出援手的那個人,對你而言,就是「夥伴」。
年輕人:嗯。
哲學家:只要可以感受到「人人都是我的夥伴」,對世界的看法都會有所不同。你不會把這個世界當成危險的地方、不會受無謂的猜疑心干擾,全世界也都會是安全又舒適的,人際關係上的煩惱應該也會減少很多吧。
年輕人:……真是幸福的人呀!不過呢,那種人是向日葵!向日葵啦!有充足的陽光和水提供養分,這樣的說法完全是屬於向日葵的。在陰暗的角落裡長大的絲瓜,是辦不到的!
哲學家:這樣的話,你就還是回到了決定論囉。
年輕人:沒錯,我就是這樣!
年輕人在嚴厲的雙親教養下成長,從小就一直被拿來和哥哥做比較、受到欺侮。不管提出什麼意見都沒人理會,甚至要承受「沒用的弟弟」這種言語暴力。在學校裡也交不到朋友,下課時間總是待在圖書館,認為只有圖書館才是屬於自己的地方。度過了那樣的少年時期,如今的年輕人完全是個不折不扣的決定論者。認為如果不是因為那樣的父母、不曾有那樣的哥哥、不是在那個學校受教育的話,自己一定會有個更光明的人生。目前為止,在討論中努力保持冷靜的年輕人,到了這個時候,累積多年的想法終於爆發出來。
由權力鬥爭到復仇
年輕人:老師,您知道嗎?目的論根本就是詭辯,創傷是確實存在的!而且人也沒有辦法擺脫過去、得到自由!您不也承認了嗎?我們不可能搭時光機回到過去。
只要過去還是過去,我們就註定要活在過去的延長線上。如果讓過去消失的話,就等於否定自己過去的那一段人生!老師這麼說,是要我選擇那種不負責任的生活方式嗎?
哲學家:沒錯,我們無法搭時光機回到過去,時鐘的指針也不會倒轉。可是要賦予過去所發生的種種什麼樣的意義,這是「現在的你」要面對的課題。
年輕人:那要請問關於「現在」的事。上次您說「人會捏造憤怒的情緒」是吧?還說這就是目的論的觀點。但是到現在為止,還是沒辦法接受那樣的看法。
好比說,有些針對社會或政治的憤怒該怎麼解釋?難道這些也都可以說為貫徹個人的主張而捏造出來的情緒嗎?
哲學家:確實,我們的確會對社會問題產生一些憤怒,可是那些並不是突發的情緒,而是基於道理所產生的憤怒。私人的憤怒(私憤)和針對社會上的矛盾、不公所產生的憤怒(公憤)是不同的。私人的憤怒很快就會冷卻了,但是公憤卻會長久持續。發洩私憤的這種憤怒情緒,不過是為了使他人屈服的工具罷了。
年輕人:您說這兩種憤怒不一樣?
哲學家:完全不同。因為公憤超越了個人的利害關係。
年輕人:那我就來問問有關私憤的問題。就算是老師這樣的人,如果無緣無故被人痛罵一頓,應該也會生氣吧?
哲學家:我不會生氣。
年輕人:不可以說謊!
哲學家:如果被痛罵一頓,我會仔細思考那個人心理暗藏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不只是當面謾罵而已,只要對方有任何舉動會引起你的憤怒,都可以認定對方是在挑起一種「權力鬥爭」。
年輕人:權力鬥爭?
哲學家:像是小孩會藉著調皮搗蛋的行為戲弄大人。通常是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力,所以會在大人真正發火之前就收手。不過要是對方已經發了脾氣,卻還不住手的話,那麼真正的目的應該就是為了「戰鬥」吧。
年輕人:為什麼要戰鬥?
哲學家:想贏得勝利,想藉著勝利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年輕人:不太懂。可不可以舉一些實際的例子?
哲學家:譬如說,你和朋友一起討論目前的政治情勢。過程中,彼此的言論都越來越激烈,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接著對方開始進行人身攻擊,說出「你真的很蠢,我們國家就是因為有你這種人,才會沒辦法進步」之類的話。
年輕人:如果有人這樣說我,我絕對無法忍受。
哲學家:這種狀況下,對方的目的是什麼呢?純粹只是為了討論政治嗎?不是的。對方只是為了刁難你、挑釁你,想藉著權力鬥爭讓不服氣的你屈服而已。你如果真的動怒了,就正如對方所願,進入了權力鬥爭的關係中。所以,不管是什麼樣的挑釁,都不可以被煽動。
年輕人:不不不,沒有必要閃躲啊,他要找碴的話,我就奉陪到底,反正是他先找我麻煩的。對付那種亂來的傢伙,只要狠狠地打斷他的鼻梁就好了,不然臭罵他一頓也可以,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哲學家:那麼,假設你在爭論中壓制了對方,對方也爽快地認輸了。可是權力鬥爭不會在這裡就結束,鬥爭中落敗的一方會進入下一個階段。
年輕人:下一個階段?
哲學家:是的,也就是「復仇」的階段。就算暫時認輸,對方還是會計劃其他場合、以不同方式進行報復。
年輕人:譬如說?
哲學家:像是遭受親人虐待的孩子誤入歧途逃學逃課,甚至出現割腕之類的自殘行為。如果是佛洛伊德的決定論,應該會把這種事解釋為「因為父母這樣教,所以孩子就這樣做」,並且用單純的因果律來思考吧。就像因為沒澆水,所以植物枯死了那樣,的確是很簡單明瞭的解釋。
可是阿德勒的目的論就不會放過隱藏在孩子心中,也就是「對父母報復」這個主要的目的。只要自己行為不良、逃學逃課或是割腕的話,父母就會頭痛。不只是手忙腳亂,甚至會煩躁到胃都快穿孔。孩子們都是在有所認知的情形下,選擇了脫序行為的。這不是受過去的原因(家庭環境)所牽動,而是為了達到目的(對父母報復)。
年輕人:為了讓父母困擾,選擇脫序行為?
哲學家:是的。例如看到割腕自殘的孩子,有很多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吧?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做。
可是請想一想,割腕這種行為會讓身邊的人(例如父母)有什麼感覺?如此一來,就會很自然地發現隱藏在行為背後真正的「目的」了。
年輕人:目的,是報復吧。
哲學家:嗯。而且人際關係一旦進入到復仇階段後,當事人雙方想解決這個問題,幾乎已經是不可能了。為了不變成那樣,當對方挑起權力鬥爭時,絕對不要隨之起舞。
認錯不等於「承認失敗」
年輕人:可是萬一我們直接遭受人格上的攻擊,那該怎麼辦呢?只能不斷忍耐嗎?
哲學家:不,「忍耐」這個想法證明你其實已經被捲入了權力鬥爭。當對方開始挑釁,而你也察覺到那是權力鬥爭的時候,就要盡快從中脫身,不要回應別人的行動。我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
年輕人:您說不要理會對方的挑釁?哪有那麼容易做到啊?您倒是說說看,到底該怎麼控制憤怒?
哲學家:所謂的控制憤怒,指的就是「忍耐」吧?不是這樣的,可以學學不利用憤怒就能解決問題的方法。因為憤怒不過是一種為了達到目的而採取的手段,只是個工具而已。
年輕人:嗯,很難。
哲學家:首先,你要明白,憤怒不過是一種溝通的方式,而事實上,不利用憤怒來溝通是有可能的。我們不必發洩怒氣,也可以因為意見交流,甚至讓對方接受我們。如果能從經驗中漸漸了解這一點,憤怒的情緒自然而然地也就不會出現。
年輕人:可是老師,如果對方很明顯是因為誤解而故意找碴,甚至用侮辱人的言詞攻擊,難道連這樣也不能生氣嗎?
哲學家:你似乎還是不太懂。不是不能生氣,而是「不必依賴憤怒這種工具」。
容易生氣的人並不是因為性子急,而是他不知道除了憤怒之外,還有其他有用的溝通工具。也因為這樣,才會動不動就冒出「真讓人火大」這種話,完全靠憤怒來跟別人溝通。
年輕人:憤怒之外的有用溝通……
哲學家:我們有語言,可以用語言進行溝通。相信語言的力量和有條理的語言。
年輕人:……說的也是。如果不相信的話,我們這些對話也無法成立了。
哲學家:關於權力鬥爭,還有一點。就算自認為站得住腳的情況下,也不要刁難對方。這是大多數人在人際關係中容易掉入的陷阱。
年輕人:為什麼?
哲學家:人啊,一旦人際關係中確信「我是對的」,那瞬間就已經一腳踏入了權力鬥爭。
年輕人:光憑認為自己是對的?天啊,這太誇張了吧!
哲學家:我是對的,就代表對方是錯的。當你這樣想的同時,討論的焦點就已經從「意見的正確性」轉變成「對待別人的方式」。總之,確信「自己是對的」會和「這個人錯了」的想法連結起來,進而變成「所以我必須贏過他才行」這種勝負爭奪戰。完全就是權力鬥爭。
年輕人:喔……原來。
哲學家:事實上,意見的正確性和勝負完全沒有關係的。如果你認為自己是對的,那麼不管其他人的意見是什麼,都應該在這裡畫下句點。但大多數的人會進入權力鬥爭中,想讓對方屈服,才會把「承認自己的錯誤」當成是「承認自己的失敗」。
年輕人:沒錯,的確有這種狀況。
哲學家:因為一心只想著不要失敗而無法承認錯誤,反而害自己選錯路。事實上,承認錯誤、表達歉意的言詞,還有脫離權力鬥爭,這些都不是「挫敗」。
所謂追求卓越,並不是透過跟其他人的競爭來實現的。
年輕人:您的意思是,執著於勝負的話,就沒辦法作出正確的選擇?
哲學家:嗯。就像模糊的眼鏡讓你只看到眼前的勝負,結果卻走錯路。所以我們要先摘掉這個競爭或勝負的眼鏡,才能修正自己、改變自己。
如何面對「人生任務」
年輕人:嗯。可是我的疑問還是存在,就是那句「所有煩惱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關於自卑感是人際關係中的煩惱,還有自卑感對我們的影響等說法,我的確是懂了。至於人生並不是競賽這件事,我也承認它是說得通的。但我真的沒辦法把別人當成「夥伴」,心裡總覺得對方是「敵人」,這一點應該也沒錯。
我只是很難想像,為什麼阿德勒那麼重視人際關係,甚至斷言「所有的一切」都與它相關。
哲學家:人際關係是很重要的部分,不管怎麼把它擴大思考,都還不足以解釋完全。你還記得嗎?上次我說過:「你所欠缺的是變得幸福的勇氣。」
年輕人:想忘也忘不掉。
哲學家:那麼,你又為什麼無法把其他人當成「夥伴」,只覺得是「敵人」呢?那是因為失去勇氣的你在逃避「人生的任務」。
年輕人:人生的任務?
哲學家:是的,這非常重要。在阿德勒心理學中,對於人類的行動與心理層面都提出了很明確的目標。
年輕人:喔?是什麼樣的目標?
哲學家:首先,行動面的目標有「獨立」和「能與社會和諧生活」兩項。而支援這項行動的心理面目標則是「我是有能力的」,以及「人人都是我的夥伴」這樣的認知。
年輕人:請等一等,我做個筆記。
行動面的目標:
一、獨立
二、能與社會和諧生活
然後,支援這項行動的心理面目標,則包括兩項認知:
一、我是有能力的
二、人人都是我的夥伴
我也知道這個部分很重要啦。身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要在於他能與社會的和諧相處下生活,好像也和我們目前為止討論的話題有關。
哲學家:接著,這些目標將在面對阿德勒所說的「人生任務」時達成。
年輕人:所謂的「人生任務」是?
哲學家:所謂的「人生」這兩個字,請你從小時候開始回想一下。小時候,我們有父母、親人的保護,尤其是不用工作也能活下去。可是不久後,「獨立」的階段就來臨了,不能一直依靠父母。精神上的獨立就不用說了,在社會上也要獨立,必須從事某些工作——這裡所說的「工作」不是只有在公司上班那麼狹隘而已。
而且成長過程中,會有各種不同的交友關係。當然,也有可能和其中某個人談戀愛,進一步走入婚姻。這樣一來,就開始了婚姻關係;有了孩子之後,親子關係也跟著出現。
阿德勒將這些過程中所產生的人際關係分為「工作的任務」、「交友的任務」以及「愛的任務」三項,統稱為「人生任務」。
年輕人:這種情況下的「任務」,是指身為社會一份子的義務嗎?像勞動或納稅那樣的?
哲學家:不,請以人際關係為主軸來思考,它指的是人際關係中的距離,還有深度。為了強調這一部分,阿德勒曾經以「三種羈絆」來說明。
年輕人:人際關係中的距離和深度?
哲學家:當一個人以社會中的一份子而活著的時候,就不得不直接面對人際關係,這就是人生的任務。在「不得不直接面對」這層意義上,正是一種「任務」。
年輕人:嗯,具體來說呢?
哲學家:首先,我們從「工作的任務」來想想看。無論哪種工作,沒有一種是可以獨自完成的。以我來說,通常會在這間書房裡寫著要出書的稿子。這是沒有別人可以替代、必須自己完成的工作。但就算是這樣,還是要有編輯、裝訂、印刷,以及經銷或書店的眾人協助,才能圓滿完成這項工作。原則上,沒有一種工作是不用跟他人合作的。
年輕人:廣義來說是這樣吧。
哲學家:但是如果以距離和深度來考量的話,工作上的人際關係可以說是難度最低的。因為工作上的人際關係有一個很明確易懂的共同目標,那就是成果。即使過程中有些合不來,還是能互相合作;應該是說非合作不可。當彼此之間的關係只限於「工作」時,只要工作時間結束或換了工作,雙方就會變回不相干的陌生人。
年輕人:的確是。
哲學家:至於會在這個階段的人際關係中受挫的,是那些被稱為尼特族或繭居族的人。
年輕人:咦?請等一等!照老師您的說法,這些人並不是不想工作、不願意勞動,完全只是為了逃避「工作中所牽連的人際關係」,所以才不去工作嗎?
哲學家:先不說本人有沒有自覺,又自覺到什麼程度,問題的核心還是人際關係。譬如說:為了求職寄出履歷表、接受面試,結果好多家公司都沒錄取。不只自尊心受損,甚至自己也不明白,為了工作遭受如此對待,到底有什麼意義?又或者:在工作上出了大紕漏,讓公司遭受巨額損失,眼前一片黑暗;明天開始,連公司都不想去了。前面說的這些人,都不是討厭工作這件事。他們不想面對的,其實是因為工作遭受別人批評、譴責,說你「能力不足」或「不適合這份工作」等等,在身上烙下「無能」的烙印,讓自己寶貴的尊嚴受傷。總而言之,一切都是人際關係的問題。
紅線與頑強的鎖鏈
年輕人:嗯, 我要提出的反駁待會再說!接下來,「交友的任務」是什麼?
哲學家:這是工作之外、更廣義的朋友關係。雖然不像工作那麼有強制性,但無論在跨出第一步,或是關係上的加強都比較困難。
年輕人:啊~沒錯,真的是這樣!像學校或公司這種有固定「場所」的情況,還可以建立關係;雖然這些關係通常很表面化,而且只限於那個場合。如果要從那層關係開始踏出個人交友的第一步,或是在學校和工作場合以外的地方交朋友,就非常不容易。
哲學家:你有稱得上死黨的好朋友嗎?
年輕人:朋友是有,至於能不能算是死黨嘛……
哲學家:我也曾經如此。高中時代的我是不交朋友的,每天只顧著學希臘語或德語,不然就是埋頭讀我的哲學書。當時我母親覺得有點不安,還去找我的導師商量這件事。據說老師的回答是:「不必擔心,他是一個不需要朋友的人。」因為這句話,母親和我都鬆了一口氣。
年輕人:不需要朋友的人……所以老師您在高中時代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嗎?
哲學家:不,我有一個唯一的朋友。他說:「沒有什麼東西是必須在大學裡學的。」結果他沒有繼續唸大學,住在山裡好多年後,據說目前在東南亞從事新聞工作。雖然已經好幾十年不見,我卻有一種即使再見面,還是可以和當年一樣契合的感覺。
雖然有很多人認為朋友越多越好,但真的是這樣的嗎?朋友人數的多寡是完全沒有意義的。這一點和「愛的任務」也有關聯,真正應該要考量的是彼此關係的距離及深度。
年輕人:即使是我,從現在開始也有可能交到真正的好朋友嗎?
哲學家:那當然。只要你改變了,周圍也會跟著變,而且是不得不變。阿德勒心理學並不是一個改變別人的學說,而是為了讓自己改變的心理學。不是等待他人的改變,也不是等待狀況改變,而是由你主動踏出第一步。
年輕人:嗯……
哲學家:事實上,你不是來到了我的書房嗎?而我,也接納了你這位年輕的朋友。
年輕人:老師,您說把我當成朋友?
哲學家:是呀,我們是朋友啊。我們在這裡進行的討論,既不是心裡諮商,也不是工作上的關係。對我來說,你就是無可替代的朋友。你不是這麼認為嗎?
年輕人:您說,無可替代的……朋友?喔,不、不,我還沒想過這一點呢!我們繼續吧!最後的「愛的任務」是什麼?
哲學家:這部分,請你分成兩個階段來思考。一個是所謂的戀愛關係,另一個是家族關係,尤其是親子關係。工作、交友以及延續下來的三個任務之中,愛的任務應該是最困難的吧。
例如由朋友關係發展成戀愛關係後,有些朋友之間所容許的言行舉止,從變成戀人的那一刻起就不一樣了。具體來說,像是不能和異性朋友出去玩,或是有時候光是和異性朋友講電話,另一半就會嫉妒之類的。彼此之間的距離拉近了,關係也更深了。
年輕人:是呀,這是沒辦法的事啊。
哲學家:可是阿德勒並不認同束縛對方的行為。當對方看起來是幸福的,就單純給予祝福,那就是愛。在彼此束縛之下而結合的關係,是撐不了多久的。
年輕人:哎呀,這樣的說法會變成鼓勵劈腿啦!照您這樣說,因為看起來很幸福,所以就連對方出軌的時候,我們也要衷心祝福他嗎?
哲學家:這並不是積極鼓勵出軌的行為。請你想想看,兩個人在一起,卻感覺好像有什麼地方讓你喘不過氣,或是被迫繃緊神經,那樣的關係頂多可以說是戀情,卻不能稱為愛。人只有在感覺「只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就可以自由盡情地展現自我」的時候,才能真正感受到愛。沒有自卑感,也不必誇耀自己的優越性,可以處於平穩、極為自然的狀態。真正的愛,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謂的束縛,就是內心想要支配對方的一種展現,也是基於不信任所產生的想法。和一個不信任你的人在一起,是無法感覺自然自在的吧?阿德勒說:「如果想要和睦生活在一起,彼此就必須處於人格對等的狀態。」
年輕人:喔~
哲學家:只不過,戀愛關係或婚姻關係中有「分手」這個選項。即使是相伴多年的夫妻,當關係的延續變得困難的時候,也可以選擇分手。但親子關係在原則上是辦不到的。如果說戀愛是以紅線結合的關係,那麼親子之間就像是扣上了頑強的鎖鏈。即使想切斷,你手上有的也不過是一把小剪刀。親子關係的難處就在這裡。
年輕人:那應該怎麼辦呢?
哲學家:以目前的階段來說,不可以逃避。無論彼此之間的關係有多麼困難,都不能迴避正面相對,或是拖延問題。即使最後的選擇是以剪刀來切割,都還是得先面對面。最糟的是「保持現狀」,停留在目前的狀態下。
理論上,人是無法獨立生存的,只有置身於社會的脈絡中,才能稱之為「個人」。也因此,阿德勒心理學將個人的「獨立」及置身於社會的「協調」視為重大目標。至於如何才能達到這些目標呢?阿德勒說,請面對「工作」、「交友」與「愛」這三項人生中不得不直接面對的人際關係任務吧。但年輕人還無法完全了解它的真意。
不要漠視「人生的謊言」
年輕人:啊,我的腦袋又開始打結了。老師您剛剛是這麼說的吧?我把別人當成「敵人」看待,而無法視為「夥伴」,是因為要逃避人生的任務。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哲學家:舉例來說,你很討厭A這個人好了。為什麼呢?因為A有令人難以接受的缺點。
年輕人:呵呵,要說到討厭的人,我口袋裡可是數不清的名單喔。
哲學家:可是事實上,你並不是因為無法容忍A的缺點而討厭他。你是先有了「討厭A這個人」的目的,才找出可以滿足這個目的的缺點。
年輕人:太扯了!我為什麼要這樣?!
哲學家:為了逃避和A之間的人際關係。
年輕人:不不不,怎麼說都不合理!這件事怎麼想,順序都是不對的吧。因為對方做出令人討厭的事,我才會討厭他,否則我沒有理由討厭他啊!
哲學家:不,不是這樣的。換個方式想想,假設要和曾經是情侶的對方分手,那種情況下的心情轉折,應該就比較容易理解吧?
情侶或夫妻關係之中,有某一個時期,對方所做得每一件事,都會讓你一肚子火。像是吃飯的方式讓你看不順眼;在房裡那種散漫、衣冠不整的模樣讓你覺得厭惡;甚至連睡覺的呼吸聲都會讓你覺得很討厭。幾個月前明明一點感覺都沒有,現在竟然變成這樣之類的。
年輕人:……嗯,好像有點懂了。
哲學家:這是因為當事者在某個階段「想要終止這段關係」,為了尋找可以結束關係的理由,於是有了那樣的感受。對方其實一點也沒變,只是自己的「目的」改變了。
你明白嗎?只要有那個心,人要找出對方的缺點或瑕疵都是輕而易舉的,要多少就有多少。人可以說是非常任性自私的生物,就算對方像個正人君子,都可以輕易找出討厭他的理由。也正因為如此,世界隨時都可以變得險象環生,其他人都可能馬上變成「敵人」。
年輕人:這麼說的話,我是為了逃避人生的任務,更進一步來說是人際關係?單單只是為了這些去編造出他人的缺點,還藉著把對方當成「敵人」來逃避責任嗎?
哲學家:沒錯。阿德勒指出,像這樣找出各種藉口來逃避人生任務的情形,稱為「人生的謊言」。
年輕人:……
哲學家:這個說法很犀利吧?將自己目前所置身的狀況還有責任轉嫁到他人身上,藉著怪罪他人、埋怨環境來逃避人生的任務。之前提過的那個患了臉紅恐懼症的女生也是,大家都一樣。對自己說謊,也對身邊的人說謊。認真想想,算是相當不留情面的指控。
年輕人:您憑什麼斷定那是謊言?!我身邊有些什麼樣的人、曾經有過什麼樣的經歷,老師您根本就不知道吧!
哲學家:是,我對你的過去一無所知。甚至連你的父母、家人的事都不了解,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
年輕人:什麼事?
哲學家:那就是,決定你生活形態(人生態度)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
年輕人:……!!
哲學家:如果你的生活形態是取決於別人或環境的話,還有可能把責任轉嫁給別人。可是我們的生活形態是自己選的,責任歸屬就很明確了。
年輕人:您這是打算責備我嗎?說我是個騙子、是個懦夫!所有的責任都在我!
哲學家:不要用憤怒來轉移你的目光。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阿德勒對於人生的任務或人生的謊言都不論及善惡。現在我們應該討論的,不是善惡,也不是道德問題,而是「勇氣」的問題。
年輕人:又要提到「勇氣」?
哲學家:是的。你就算逃避了人生的任務,依附著人生的謊言,也不是因為你沾染了「惡」。這並不是非要用道德觀來衡量的問題,它只不過是勇氣的問題罷了。
從擁有的心理學到使用的心理學
年輕人:……說到底還是「勇氣」的問題吧?這麼說起來,上次老師曾經提過,阿德勒心理學是「勇氣的心理學」。
哲學家:說得更明白一點,阿德勒心理學並不是「擁有的心理學」,而是「使用的心理學」。
年輕人:也就是您曾經說過的:「關鍵不在於你經歷了什麼,而你如何運用它。」
哲學家:對,你記得很清楚嘛。佛洛伊德式的因果論是「擁有的心理學」,最後註定要走入決定論。另一方面,阿德勒心理學是「使用的心理學」,決定權在於你自己。
年輕人:阿德勒心理學是「勇氣的心理學」,同時也是「使用的心理學」……
哲學家:我們人類還不至於脆弱到任由決定論中的創傷論來操控自己。以目的論的角度來說,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活形態,是我們自己選的。我們擁有那樣的力量。
年輕人:……可是老實說,我並沒有克服自卑情結的自信。就算那是人生的謊言好了,還是很難放下吧。
哲學家:為什麼會這樣想?
年輕人:或許老師您說的沒錯,我欠缺的一定是勇氣吧。關於人生的謊言我也忍了。害怕和別人有牽連、不想在人際關係中受傷害、想拖延人生的任務,所以才會編造各種藉口。沒錯,就是這樣。
可是老師您在結論所提出的說法,簡直就是精神論啊!不過就是對人喊著:「你的勇氣受挫了,拿出勇氣來!」這種做法和那些拍著別人的肩膀,說「振作一點!」就以為幫對方打氣似的三流指導者一樣。不是嗎?我就是因為無法振作,才會那麼苦惱呀!
哲學家:總而言之,你希望我提出一些具體方案是嗎?
年輕人:對呀,我是人,不是機器。並不是聽您說我勇氣不足之後,就可以像加油一樣,給自己加滿勇氣啊!
哲學家:我明白了。不過今天已經很晚了,接下來的我們留到下次再說吧!
年輕人:您應該不是在逃避我的問題吧?
哲學家:當然不是。我們下次或許應該來談談有關自由的話題。
年輕人:不是勇氣?
哲學家:嗯,談論勇氣之前,要先說說不可或缺的自由概念。請你也先回去想想,所謂的自由到底是什麼吧。
年輕人:自由是什麼……嗯,好吧。那就期待下次的會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