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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吉思美 作者: 九把刀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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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569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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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4-29 18:49
標題:
殺手吉思美 作者: 九把刀 [已完成]
殺手,吉思美
——搜集不幸的天使
1.
吉思美最看不起的,就是像G這樣的殺手。
為了錢,什麼人都可以殺掉。毫無格調可言。
有崇高的職業道德,卻沒有同等高尚的職業情懷,這是吉思美無法接受的。
所以吉思美是吉思美。
吉思美只選擇自己「可能願意」殺掉的目標。
台中東園巷,緊靠在東海學生租屋區,一棟平凡無奇的老舊公寓。
公寓三樓,貼在綠色鐵門兩旁的春聯,左邊寫著「天增歲月人增壽」,右邊寫著「春滿乾坤福滿門」。
春聯的邊緣被濕氣化暈成淡淡的粉白色,左下角還翹卷起來。不知有多少年沒更換過。
一個老伯伯,一手抓著漸漸剝落的塑膠皮樓梯扶手,另一手勾著裝吊便當的塑膠袋,慢吞吞地走著。
老伯伯經過三樓時,又聽見斑駁的鐵門後傳來熟悉的……恐懼的聲音。
尖叫聲,哭泣聲,嗚咽聲,沉悶的碰撞聲,咆哮聲。
然後是令人更難忍受的沉默。
「唉。」
老伯伯同情地歎氣,卻沒有停下腳步,顢頇往樓上前進。
就跟絕大多數人的反應一樣,老伯伯為鄰人門後正在發生的一切感到可悲,卻沒有多做些什麼。彷佛光憑同情心就足以救贖自己似的。
難以忍受,但終究還是採取了無奈的漠視。
門後。
小男孩傷痕累累地跪在地上,因過度恐懼停止了哭泣,眼前的一切逐漸昏暗旋轉,然後滲透出污濁的鹹味。
中場休息。
一個赤裸胳膊的男人拿著木條坐在籐椅上,氣喘吁吁瞪著這個拖油瓶。
氣死了。
他快氣死了。
但男人卻想不出自己為何快氣死了的「理由」,只好不停地藉毆打小男孩,試著找出小男孩快把他氣死的原因。
暴力中毒……是長久以來發生在小男孩身上的悲劇,唯一的解釋。
再過不久,小男孩要不學母親逃家,就是活活被男人打死。
「叮咚。」
門鈴響。
男人喝著摻了亂七八糟東西的藥酒,沒有理會。
多半是來討債的吧?還是有什麼水電帳單忘了繳?不可能是鄰居跟管區的員警還是社工……這些人都沒敢打擾他揍小孩。
自己生的自己揍,是男人少數竭力奉行的原則。
上個禮拜學校老師因為小男孩沒寫功課,用藤條打了男孩手心五下,男人知道後一肚子賭爛,跑去學校找老師理論,並當著老師的面將小男孩的臉頰揍到整個腫起來,還差點把小男孩給打瞎。
「老師要打小孩的話,跟我說一聲,保證打得很慘!」
男人醉醺醺跟老師這麼擔保時,老師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叮咚。」
門鈴又響。
男人不耐煩地拿起酒瓶,搖搖晃晃到門邊,打算一開門就將快空的酒瓶往對方頭上砸去。但男人才剛剛握住生銹的門把,門就先鏗鏗鏘鏘地打開了。
「啊?」男人詫異不已,看著站在門口的女人。
女人有了點年紀,除了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粉紅色突起外,可說容貌姣好。
女人穿著也有了點風霜的黑色長大衣,耳朵塞著乳白色的耳機,尋著耳機線可以發現,女人的腰際掛了最時尚的ipod。
女人啊……還是個漂亮的女人啊……
男人迷迷糊糊看著女人,他不記得今天有叫野雞外賣啊?
「打擾了。」
女人說,卻沒有打擾了的歉意,逕自閃過男人發臭的身軀,走進客廳。
男人搔搔頭,突然傻傻笑了出來。
大概是走錯門的妓女吧?但自己送上門來的貨色,這下可怪不了他,幹了再說。
男人打了個酒氣沖天的嗝,好色地打量女人的背影,卻見女人根本不理會他,直接走到被打得半死的小男孩面前,蹲下。
「很痛吧?」女人摘下耳機,凝視著一隻眼睛快睜不開的小男孩。
剛過九歲不久的小男孩,只是恐懼地抽慉。
是社工阿姨?天使?還是夢?
「繼續下去,活不到十歲吧?你希望那個樣子嗎?」女人淡淡地說。
這次小男孩果斷地搖搖頭。
他只是無力還手,並不是笨。
而女人認真的表情,卻適得其反,逗得在旁觀看的男人發噱。跟勃起。
「這樣的話,只剩下一個辦法。」女人的語氣跟他的眼神一樣冰冷。
小男孩抬起頭。
「殺死這個男人。」女人。
小男孩呆住了。
男人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搖了搖頭,想再聽清楚一點。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女人目不轉睛看著小男孩:「第一,我幫你殺掉這個你稱之為父親的男人,但你必須將你往後的人生交給我。第二,我什麼都不做,就這樣走出這個房間。」
小男孩完全被嚇住了。什麼跟什麼啊?
男人卻笑了出來。
哪來的……欠操的瘋婆子?
男人開始解開快被小腹繃裂的皮帶,打算好好享用這個走錯門的「妓女」。剛剛正好喝了點藥酒,果然立刻派上用場,這就是所謂的時來運轉吧?
女人看著呆呆的小男孩,咧開一抹蒼涼的微笑。
然後站起。
「既然如此,我走了。走之前給你兩個忠告,趁你爸爸睡著時去廚房拿把菜刀,往這裏殺一刀。」女人指著自己的脖子上,那條淡淡粉紅色的疤痕。
小男孩愣愣。
「要不,就趁上學時逃走吧。只要什麼都願意做,逃到哪里都可以生存。」
女人轉身就走,無視已將褲子脫下的猥瑣男人。
男人用醜陋的下體瞪著女人,笑吟吟伸出雙臂攔在門前。
「玩一下再走吧!」男人嘻嘻笑提議,被酒精毒化的身體搖搖晃晃。
女人瞇起眼睛,一股濃烈的殺意嚇退了男人,那話兒也頓時軟掉。
女人戴上耳機,面無表情走出門,轉下樓梯。毫不戀棧。
「殺死他!」 男孩突然大叫。
女人停下腳步。
笑了。
一把彈簧刀豎地從手腕上的特製鞘柄,彈出。
2.
男人大駭。
雖然他不清楚這是不是酒精中毒的幻聽,但他還是倉皇地想將門關上。
來得及嗎?
女人一揚手,刀子化作一條銀色的線,穿過老舊樓梯的豎把空隙,瞬間插進男人的眼窩。
「啊~~~~」男人慘叫,手放開,跪在地上。
女人慢條斯理爬上幾階樓梯,撥開門。
關上,反鎖。
「對於怎麼殺死他,有沒有特別的想法?」
女人聳聳肩,端詳了小男孩的傷勢幾眼。
「……」
小男孩張大嘴巴,他這輩子有過太多次這樣的想法。
現在真有機會,腦袋卻一片空白。
「那隨我了?」女人不置可否。
這樣的話……
女人並不打算花太多精力淩遲這個男人,所以她只是將痛到快瘋掉的男人踹在地上,將ipod的搖滾樂音量調到最大,然後好整以暇地補上剩下的九十九刀。
當著小男孩的面,對著他那稱之為父親,卻不配的男人,整整補上九十九刀。
鮮血將客廳地板漬成一片紅色的海,空氣中都是鹹鹹的腥味。
擁有一切殺手應該知道的解剖學知識,女人精確地計算每一刀對身體的傷害,將「痛苦」與「失去生命」做了壁壘分明的區分。
直到撕開喉嚨的第一百刀,兩者才快速連結起來。
男人在劇烈的痛苦中斷氣。
小男孩突然放聲大哭,大哭。
那是一種徹底解放的痛快。
對於男人的死,小男孩只覺得世界首次綻放光明,上帝首次對他釋放善意。
今天在學校作文課一個字都沒寫,只好帶回家完成的作文題目「生命的意義」,小男孩總算有點眉目了。
女人從懷中丟出兩張A4紙,說:「我叫吉思美。」
「會寫字吧?好好讀熟它,然後在這張讓渡人生的分期付款契約書上簽個名,蓋手印。一份給我,一份給你自己。如果你怕被員警發現就燒了它,反正我還有備份。」女人坐在籐椅上,在血腥味濃稠的空氣裏打開手中的剪貼簿,看著裏頭許多份按照章節整理好的連載小說。
一份只屬於黑暗,只存在於黑暗的即時快遞故事。蟬堡。
小男孩看著莫名其妙的兩紙「契約」。
條款一:我願意在成年後,將每年薪水的十分之一,匯入殺手代理人(吉思美)特約的銀行帳戶,一年一次,至死方休。
條款二:如果無法或不願實踐條款一,視為背棄委託。對於背棄委託後發生在我身上種種不可思議的災難,都是很合乎邏輯的。
解除合約條款:如果我找到一個需要殺死某人卻無力執行的小孩,幫助其狙殺目標並簽訂同樣契約後,得以新契約之轉讓原殺手代理人(吉思美)勾消舊契約。
吉思美的銀行帳戶如下。
牆上時鐘的滴答聲,襯映著這僵硬的沉默。
「你也可以不簽。」
吉思美無精打采地看著牆上的時鐘,說:「根據這附近人家的冷漠,員警還有五分鐘才會到,或者更晚,或者不會到。我可以慢慢把你殺死再走。」
於是小男孩立刻跪在地上,用拇指沾地板上的濃血,將契約蓋了個天花亂墜。
「要努力活著,人是我殺的,你不必想太多。只要記得按時匯款就行了。」
吉思美拿走其中一份,卷起,敲了敲小男孩的頭。
小男孩猛點頭,他早已將身上的瘀青與擦傷忘得一乾二淨。
他的人生,已經沒有負擔了。
從此,他也不再有理由,哭訴自己挫敗的人生,是來自童年不幸的遭遇。
一切都要靠自己。多麼美妙。
「再見了。」吉思美走到門邊。
小男孩突然很感動,眼中噙著淚水。
「我還會遇見你嗎?」小男孩竟對這位殺父仇人戀戀不捨。
吉思美頭也沒回。
「那要看你將來的小孩,有沒有這個需要囉。」吉思美笑。
消失在冷漠又繽紛的舊公寓的樓梯裏。
3.
律師的分類裏,有個叫「公益律師」的名稱。
便宜,甚至無償,但提供最基本的服務。法律。
是的,如果你沒錢,卻又不得不殺個人……
我會介紹你,「吉思美」。特別當你只是個孩子的時候。
孩子會有想殺死的人嗎?
聽起來很荒謬,但如果這個問題有了篤定的答案,這個答案便幾乎具備了所有該被殺死的要件。
家,是一個人的起點。
肉體毒打,精神虐待,亂倫強姦,囚禁枷鏈??當恐怖的元素被包含在家的定義裏時,這些成年人都無法承受的痛苦轉嫁在孩子身上,於是扭曲成一個又一個人格變態的犯罪者。
起點,變成了終點。
最後,孩子成為了父親。成為了那個他曾經仇視、畏懼的惡魔。逃避這樣自我仇視與莫名恐懼的方式,竟是無可奈何地取代當初施暴的原點。
吉思美不能接受。
身為一個公益殺手,提供基本的殺人服務,吉思美用兩個條款、一個反條款,便買斷了你的人生,讓你用人生的分期付款,支付你一輩子僅有一次的買兇殺人。
你不再有藉口。
因為吉思美用血替你殺開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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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天啊,別跟我談吉思美,我頭會痛。」G給了吉思美這樣的評價。
吉思美在不是吉思美的時候,有另一個名字。
Ramy。
Ramy是個很容易做惡夢的平凡中年女子。
這個平凡中年女子習慣在惡夢過後,上網找人聊天。
這夜,Ramy又在糾纏多年的噩夢後倏然驚醒,一身冷汗。
淋浴後,Ramy沖了杯熱茶,打開用了許多年的黑色麥金powerbook,連上網路,看看有沒有熟悉的帳號。
Moon。
「這麼晚,又被噩夢嚇醒了?」是月。
「整天掛網?在找援交啊?還是一夜情?」Ramy快速回應,臉上掛著難得的笑容。
「淋浴不能治療噩夢,殺人也不能。還是去看個醫生吧?」月。
「要你管。」Ramy笑笑,並不介懷。
「我認識一個還不錯的精神科醫生,擅長催眠,說不定可以將妳不愉快的記憶通通封鎖起來,就算妳偶而想懷念一下也沒辦法。」月的打字速度很快,因為月花在跟電腦對話的時間很長。
「催眠?還是殺人實在。」Ramy捧著熱茶,手心傳來的暖意。
「妳該不會上了癮吧?不需要引述佛洛依德就知道妳有毛病。」月。
「呵呵。」Ramy的手指在笑,人也在笑。
月這小子,最能逗自己開心了。
「其實妳每年光是抽我十分之一的酬勞,就可以過得挺好不是?該想想退休,環遊世界那類的事了吧?」月好意。
「再說吧。這個世界需要??嗯。」Ramy收斂起笑容,歎了口氣。
這個世界,需要有個人,搜集他人可能的不幸。
如果當初有人,像吉思美這樣的人,幫她殺掉那夜夜將骯髒齷齪的身體壓在她身上的繼父,那麼,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今天的吉思美。
沒有那個搜集、背負他人不幸的吉思美,Ramy就只是Ramy,可能是個公務員,考古學家,演員,作家,老師??不論成為人海中的誰誰誰,但決不會成為樂於染紅自己人生的殺手。
「??聊別的吧?」網路線另一端的月,明顯感受到Ramy正回想她最不該回想的醜惡往事。
「嗯。」Ramy。
「看過我更新過的網頁麼?有沒有想殺的人啊?」月。
「哈,我捐了那個死光頭兩千塊。」Ramy笑了出來。
月是吉思美第一次執行任務的委託人,也是第一個與吉思美訂下契約的孩子。
幾年了?Ramy從沒算過。
隨著吉思美的活躍,這些年月也成長了很多。儘管在常人的眼中,月的成長極為可怕,有著惡魔的稱號。
所幸,私底下的月還是擁有一貫的、令人舒服的優雅。
兩人越聊越遠,漸漸的,不再提殺人的事。
殺人的事殺人的時候想就可以了,而噩夢就留給睡著的自己吧。
4.
鬧鐘響了,早上十點。
打開電視,新聞裏依舊馬拉松式播報著昨夜發生在東海別墅區的凶案。
Ramy一把拉開窗簾,看看電視外的真實世界。
梧棲海港的風帶著鹽的氣味,濕潤地吹進Ramy獨居的屋子裏。
好天氣。
「有陽光就是好天氣。」Ramy自言自語。
Ramy最喜歡在早餐後脫掉鞋子,踏著梧棲高美濕地軟軟的黏土灘,慢慢地走向慵懶的大海,將雙腳浸泡在包容一切的海水裏。
可惜,今天是沒有那個運氣了。
「吉思美,應該出動了。」手機震動,上面顯示著簡單的訊息。
訊息的來源,是吉思美專屬的三十七個線民之一。
Ramy拿起手機,用加密的方式撥了通電話。
「在哪?」
「板橋。不過情況有點特殊。」
「特殊?」
「潛在委託人希望先跟妳見個面。」
「等等,潛在委託人事先知道我?」
「是的,事實上,是潛在委託人用特殊的關係找上了我,而不是我的觀察找到了潛在委託人。」
「有這種事。約在板橋哪?」
「晚上八點,大新莊棒球打擊練習場。」
Ramy掛上電話,真是個需要好奇心的case。
從衣櫥裏拿出一件帥氣的黑色獵裝、一個棕皮包包、跟一柄由J老頭打造的短柄刀。出門前,Ramy打開掛在門前的綠色信箱,拿走了她應得的快遞小說。
那是她等會兒在火車上的娛樂。
從現在起,吉思美登場。
5.
從沙鹿站出發,僅能選擇停站較多的海線列車。
吉思美並不趕時間,還刻意挑了慢吞吞的復興號,好讓自己能慢條斯理將最新的蟬堡剪下,貼在剪貼簿裏預先留白的頁面。然後細細品嘗。
來到位於臺北縣的板橋,在空蕩蕩的地下車站吃了簡單的晚飯,又轉乘了公車,吉思美才來到與潛在委託人約定的地點。
大新莊棒球打擊練習場。
解開纏了一天領帶的上班族,無所事事的大學生,成群結党的高中小夥子,各自卷起袖子,走到依照球速劃分的打擊區,豪邁地揮棒。
鏗鏗鏗聲此起彼落,有的沈悶雜亂,有的清脆攸長。
但吉思美並不想試試揮棒的快感。
她只是從櫃檯前拿了份蘋果日報,坐在打擊區後隨意翻看。
「妳就是吉思美吧?」
聲音來自後面,果然是小鬼。
但吉思美沒有轉頭,也沒有應話。
「妳好,我就是委託人。不好意思,因為我好不容易才擺脫監視,時間寶貴,我可以坐到妳前面嗎?」
聲音的主人不等吉思美反應,就急切地繞過坐下。
吉思美打量著潛在委託人。
穿著建中的卡其色制服,繡著一年級該有的學號號碼,一臉的稚氣,卻有著與稚氣不成比例的誠懇表情。還背著書包。
沒有外顯的瘀青或傷痕,看不出受了什麼虐待。說到底還是個普通高中生。
「我聽過妳很多事,想了很久,我想我只能請妳幫這個忙。」委託人清澈的眼睛看著吉思美。
「自我介紹吧。」吉思美低頭看著報紙。
「我叫陳慶之,讀建中一年級,功課很好,第一次段考是全校第七名,第二次段考是全校第五名,上個月在全國數理競賽得到第四名,以一個高一生來說是很不容易的。」慶之說。
那關我屁事……??如果是G的話,大概就直接沖口而出了吧。
「所以呢?」但吉思美不是G。
慶之點點頭,吉思美務實的個性讓他稍稍放下心。
「我的父親是個黑道,大家都叫他金牌,在道上非常有名,以前還當過幾個常常上報紙的大幫派的老大。至於現在,那些掛名的幫派老大都是他指派的小弟,見了面還得鞠躬奉茶。簡單說,我爸他壞透了。」慶之神色平和,彷佛在說著與他毫相干的事。
「如雷貫耳。」吉思美當然知道金牌。
身為黑社會幕後總司令的金牌,的確壞透了。
因為金牌有讓他壞透了的資源與後盾:錢,跟能用錢得到的一切。
「我要妳殺了我爸。」慶之直搗重點。
「是嗎?看不出來你爸有虐待你。」吉思美失笑。
接下來,一定是個有趣的故事。
「上個月,我爸為了慶祝我拿到數理競賽的第四名,竟然包下整間酒店,叫兩個紅牌輪流幫我口交,把我灌醉後,還找了個日本AV女優讓我告別處男。」慶之沉痛地說:「但我爸根本忘記,他已經幫我告別處男告別了三次。」
這算什麼大頭鬼啊!
「你不高興嗎?」吉思美忍住笑。
鏘,鏘,鏘??打擊區不停傳來斷斷續續的棒擊聲。
「身為一個立志向上的中學生,我覺得很可恥。」慶之握緊拳頭,繼續道:「更重要的是,我爸還信誓旦旦跟我保證,下次有誰敢排名在他兒子前面,他就要把他的手折斷,叫我放一百個心。」
頓了頓,像是平息怒火般地鬆開拳頭。
慶之有感而發道:「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我無法期待我會像一般的孩子平凡長大。從小我就知道有這樣的爸爸對我會有多麼惡劣的影響,但我就是無法擺脫他,擺脫那些常常到我家鞠躬哈腰的黑道叔叔伯伯。我努力用平凡人的方式活到今天,但我清楚,再這樣下去我會撐不住的!」
「撐不住?」吉思美深呼吸,和緩肚子裏翻騰不已的笑意。
「是的,我爸規劃我在高中畢業後就繼承他的黑道事業,從三個堂口的聯合總幹事開始慢慢做起;也因為我英文不錯,所以還要幫他管理對菲律賓的海洛因進口事務,跟對泰國的槍枝買賣。」慶之說著說著,神色間又開始激動。
吉思美面無表情地看著慶之,慶之只好再接再厲。
「我爸一有機會就笑著提醒我,他之所以不動一個叫山貓的黑道老大的原因,就是要等我年滿十八歲的那天,叫人將山貓老大綁起來丟到我前面,要我這個做兒子的幫他開槍,當作我踏入江湖的禮物。」慶之悲憤不已:「可我為什麼要殺人?我好端端的幹嘛要殺人?我一殺了山貓老大就等於跟半個黑社會作對,那時我就算想要退出也絕無可能,必死無疑!」
6.
「聽起來很糟糕,但你不能跟他說你想上大學再進黑社會嗎?」吉思美聳聳肩,肚子裏卻笑壞了。
「想都沒想過要跟他提。但我沒有哥哥或弟弟,是整個黑道家族的獨子,就算我熬到大學畢業還是得繼承骯髒的家業,時間對我來說毫無差別。念完大學,只會讓我在放棄光明人生時生出更多的悔恨。」慶之咬牙。
吉思美完全明白這位黑道少年的憂鬱了。
為了平平凡凡地渡過人生,渡過一個跟黑道毫無瓜葛的人生,這位抑鬱少年決定聘雇殺手宰掉他的黑道父親。從此一乾二淨。
但這麼想,也未免太天真了。
「有沒有想過,就算金牌死掉,你就真能斬斷跟黑道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一定會有人出來推舉你繼承家業,或是拱你出來做些什麼,到頭來只是加速你成為黑道的一部份罷了。」吉思美淡淡說道。
「如果我不要那些髒錢,就不會有盤根錯節的問題。」慶之很有把握。
慶之對黑社會的瞭解,來自於他看過太多的黑社會。
如果見面時沒有雙手奉上寫了漂亮數字的支票,他爸根本懶得看那個人一眼。
這就是黑社會。
沒有錢,就沒有義氣的世界。
「就算你說得對吧。回到原點,你是怎麼找上我的?」吉思美。
吉思美的線人有社工、心理諮商師、員警、學校老師、護士、醫生、甚至還有檢察官、法官等。但由於資訊的鴻溝,通常都是吉思美的線人找到潛在的委託人,而不是倒過來。
「我從一些垃圾的對話中知道妳的存在,跟妳的作風。我想,能開啟我真正人生的就只有妳了。」慶之說,語氣不像在拍馬屁。
「你每個月的零用錢有多少?」吉思美放下報紙。
「一百萬。如果我花不到一半,幫我管帳的阿福就會被打斷腿,而且規定花掉的錢裏至少要有一半要花要不三不四的地方,例如召妓或是賭博,因為我爸說錢這麼多,如果不亂花怎麼花得完?這讓我非常非常困擾。最後我只好把錢都亂分出去??結果??」慶之越說越氣。
吉思美抖抖眉毛。
「結果適得其反,每個人都跑來跟我說,如果有人要殺千萬別客氣之類的話,還幫我去恐嚇學校老師。」慶之鼻子一酸,卻忍住不讓眼淚掉下。
「就算必須花掉一半,你的帳戶裏還是存了不少錢吧?一千萬?兩千萬?」吉思美杵著下巴。
「三千四百零七萬。」慶之無奈地說。
「有這麼多錢,為什麼不找G?」吉思美就事論事:「G的實力是最頂尖的,接單就殺,就算是金牌那種等級的也逃不過G從肝臟貫入的子彈。如果是我,失手的機率至少一半。」
「我不信任沒有美好理想的人。會被錢收買的人,也一定會被更多的錢收買回去。如果G把我聘他殺人的情報轉售給其他人,至少價值一億。」慶之。
不,不是這樣的。
找G,就跟買兇殺人沒有兩樣。
但找上自己,多多少少會有大義滅親的光明感。
吉思美即使看穿這點,也不說破。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存在的真實理由,跟表面的原因。不需要逼迫任何人將真實的那部份袒露出來。
每個人活著,都需要一兩個秘密。沒有買兇殺人的記憶對慶之往後的人生,肯定會好過不少。自己又何必揭穿他呢?
何況,吉思美本就打算將復仇跟罪惡感集中到自己身上。
「撇開亂七八糟的插股,我父親底下有八間還算乾淨的公司,有貨運、鋼廠、成衣、客運、營造、計程車聯營、鞋廠,甚至還有一間小唱片公司??裏頭每個女歌手全都是我爸仔細做過身體檢查的。總之,這八間公司每年的獲利豐厚,我爸死後全歸我所有,每年十分之一的報酬一定按照契約結算給妳。」慶之誠摯地握緊雙手,說:「希望妳在解救我的人生之餘,能享有應得的報酬,我深切知道要殺掉我爸是多麼困難的任務。」 原來這聰明的孩子已經想到這一步。
但。
「看起來,你還真是個很為人著想的孩子。」吉思美冷淡地說。
慶之知道,吉思美說的是反話。
吉思美話中的譏諷之意,指的是殺了金牌的唯一後果:被黑道通緝,下絕命追殺令。
「奪走一個人的性命很自私,但強力干涉別人的人生也很自私。我無法承受這樣的人生,只好厚著臉皮請妳幫這個忙。」慶之難過地說:「我爸死後,道上會為了錢亂上好一陣子,真正會為了報仇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找妳的人並不多。而且,我會想辦法嫁禍給另一個幫派老大,希望沒有人懷疑到妳的身上。」 慶之果然還是太嫩了。
黑道追獵殺手,並不是少見的事。黑道也沒有想像中的愚蠢。
但,吉思美是個很有原則、職業道德的殺手。
吉思美從包包裏拿出一份契約書。
「簽了它,一輩子都別忘了你現在想要的人生。」吉思美淡淡地說。
7.
要殺金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今年的黑道榜中榜裏,金牌名列第六。
某種意義上,名次也意味著要殺掉這個人的難度,跟隨之而來的代價。
據說上個月有個一流的遠距型殺手收了單,預計在某個大廈頂樓狙擊金牌,卻因為委託人早一步被金牌幹掉而漏了風,導致那殺手不僅沒成功,還被金牌的手下殺成重傷,從此沒了消息。
死了?
殺手在活著的時候就沒什麼人關心,遑論死不死。
吉思美回到了梧棲的海邊小屋,變成了Ramy,上了線。
「妳確定要這麼做?」月。
「看不出拒絕的理由。」Ramy。
「太難了吧。」月。
「所以更可見想見,那個高中生背負的人生有多難擺脫。」Ramy。
「嘖嘖。」月。
「
」Ramy。
「我直接說了,金牌有很多護衛,最好還是從上面遠遠放槍。」月好意提醒。
「你知道我從不用槍的。」Ramy不在意。
用刀子的殺手已經不多了。
理由不一,大多數都是無可救藥的風格問題。
吉思美的理由很簡單。從她殺第一個人開始就沒有用槍的欲望,因為她殺死的物件都沒有用槍的必要。
長久以後,吉思美根本不懂用槍。
「需要幫忙就說一聲。」月。
月的字在螢幕上頓了頓,猶疑了一下,才繼續出現。
「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原因,但也許我有個理由殺他。」月。
「多謝,我請不起你。」Ramy哈哈一笑,月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得意。
Ramy想起初遇月的畫面。
當時自己剛剛從大學畢業,在家扶中心擔任社工,一個月薪水兩萬八。
而月,則是自己輔導的第十七個孩子。
檔案上寫著「長期受虐」,驗傷單的花樣則琳琅滿目。每次見到月,月的身上總有新的傷口。
但月從來不哭。
輔導室,桌上堆著積木與行為量表。正值梅雨季節。
「我勸妳還是別浪費時間,我不需要輔導或安慰。」月靜靜地說:「我很清楚自己沒有犯錯。」
「我知道。」Ramy當然知道,自己當初也沒有犯錯。
但輔導是制式的流程之一,而Ramy的薪水就鑲嵌在這個流程底。
「再過幾年,我就滿十八歲了,如果我沒有被我爸爸打死的話。」月看著窗外,雨下個不停。
Ramy聽了很心酸。看到月,就彷佛看到當年無處可躲的自己。
無處可躲到,乾脆在頸子劃下血流如注的那一刀。
「那個人打我也就算了,再怎麼打也改變不了我不會成為他的事實。但打我媽我就無法忍受了。」月隨手玩著桌上的積木,雖然他不是那種會花心思在積木上的小孩。
「我正在計算那個人打我媽的次數,從我開始記錄,已經八十四次,而且還越來越頻繁。」月看著手上的積木,用超乎冷靜的語氣說出更驚人的句子:「如果那個人再不收手,等到第一百次的時候,我就會殺了他。」
Ramy愣了一下。
「姊姊妳放心,這麼做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研究過法律條文了,只要我在十四歲以前殺了那個人,就不必坐牢,只要加強心理輔導跟定期向派出所報到等等。算一算就是下下個月了,到時候再請姊姊多多指教吧。」月將積木放回桌子。
Ramy仍舊說不出話來。
「對了,我還記得姊姊跟我說的那個故事,我知道那個故事是真的。」月的眼睛洋溢著天真無邪:「姊姊的繼父還活著嗎?如果還活著,我順便一起殺掉吧,反正法律會保障我殺人的權益。」
Ramy突然流下眼淚。
「這點小事不需要掛在心上。」月皺眉。
Ramy搖搖頭,搖搖頭。
在那個時候,Ramy突然心靈澄明。
明白了當初朝頸子劃下那一刀,神卻沒有帶走她性命的理由。
一個星期後,月口中的「那個人」在住處的樓梯間,被一個身穿粉紅色雨衣的怪客亂刀刺死,現場血跡斑斑。
Ramy像是突變般分裂出另一個需要冷酷的個性,與名字。
吉思美。
此後Ramy到空手道館、跆拳道館、柔道館學習格鬥,但Ramy很快就發現,殺人並不是格鬥,兩者之間幾乎毫無關連。
於是Ramy自行摸索把玩刀子的技巧,直到刀子成為自己深受信賴的殺人工具。
比起殺手間最常見的師承制,吉思美的誕生就像是天命般的自我培育。
所以,吉思美比大多數的殺手都要弱。
因為弱。
所以強。
8.
為了殺金牌,吉思美花了一個禮拜認真做了功課。
多虧委託人慶之從網路傳來的他那黑道老爸的每日行程,讓吉思美得到充分的資訊,甚至還會跟慶之直接討論最好的下手地點與時機。
最後總算理出一個尚堪可行的暗殺脈絡。
金牌每個禮拜四晚上都會去三溫暖,在三溫暖裏一定會叫小姐,小姐服務的過程也會有保鏢在房間外守著。為了面子,金牌即使已經完事,還是會在房間裏多待半個小時。
去完三溫暖,金牌會去當紅的編號7情婦家徹夜打麻將,陪打的對象不外情婦的三姑六婆好友或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而保鏢依舊會在房間外的大廳看電視。
大約在淩晨三點半,金牌如果不在情婦家過夜,就會搭乘防彈賓士離去,回到戒備森嚴的陽明山別墅。
除了得過跆拳道亞運銀牌的司機,在金牌所有的行程裏都有兩個像熊一樣的保鏢陪著,一個是退伍軍人,一個是貪污被革職的刑警,如果沒被命中要害,都有身中數槍不倒的硬挺本事。何況這兩個保鏢總是穿著防彈衣,那重量對他們來說只是微薄的體力消耗。
如果用槍暗殺,機會不會沒有。
但執意用刀的話,難度陡然翻了幾翻,或根本沒有機會。
乍看下無懈可擊,卻可以從保鏢的疲累程度上著手。
致命的讀秒就埋在保鏢即將交接的淩晨。 從精神疲乏的角度,緊繃了一整夜的保鏢最容易在交接前夕鬆懈心神;用醫學常識來看,淩晨時人對周遭溫度的感受力會最敏感,血管容易因逐漸降低的氣溫收縮,瞬間判斷力也因為體溫、疲倦程度因素延緩百分之二十。
淩晨三點四十五分,將是金牌從黑道榜中榜跌出的時刻。
網路。
「保鏢通常會在快上車前交接,也就是車子裏直接坐了新的保鏢,在情婦家外面等換手。所以從情婦家走出來、還沒到車上的十幾秒內,就是暗殺最容易成功的時候。」慶之。
「情婦平時有保鏢嗎?」Ramy。
「沒有。我老爸看多了A片,在意情婦紅杏出牆的程度遠大于關心情婦的安全。所以之前的確也死過兩個情婦。」慶之。
「瞭解。」Ramy。
「或許殺了我老爸後,才是妳危險的開始。車上的保鏢不會放過妳的,妳要小心。雖然我幫不上更多,但總可以安排一輛可靠的車在附近等妳,妳知道的,我總養了幾個拿慣我錢的親信。」慶之。
「沒你的事。」Ramy立刻回絕了關心,並下了線。
9.
但吉思美得知這個重要的情報後,並沒有立刻執行暗殺的計畫。
連續兩個禮拜四,吉思美都沒有出現在那致命的淩晨三點四十五分。
慶之等得非常焦切,每夜都掛在線上直到破曉,就連白天上課時也用PDA上網等待,卻再也沒看見吉思美的網路化身出現。
直到第三個禮拜四。
淩晨一點半,金牌老大從三溫暖出來,在保鏢的護送下神清氣爽地坐上防彈賓士,前往情婦七號的別墅。
途中停了兩次,由保鏢下車買幾個滷味跟小菜。
到了情婦家裏,兩個熊一樣的保鏢麻將房外的小廳坐下,自己從櫃子裏挑了一部動作片影碟,百般寥籟地看了起來。
但一個黑社會的頂級老大的安全護衛,怎麼可能只有兩個保鏢跟一個司機輪班執行?會這麼想的人,未免太過天真。
跟在金牌老大身邊的人,司機、保鏢、小弟、拜把兄弟、情婦、通風報信的骯髒員警、臥底在他幫的嘍嘍,都只知道自己負責的那一部份。
每個人都只是安全機制中的一個小螺絲釘。就連金牌的獨子也不例外。
這才是保命之道。
在小廳播放電影的電視機旁,還有一個監視器螢幕,裏頭共有九個畫面,分別監看這棟別墅的三個出入口,與六個假死角。
情婦家的確是沒有保鏢,卻有三個曾任霹靂小組的神槍手在對面公寓租了一間閣樓,輪班用望遠鏡監視可疑的進出,他們都有許可權直接打電話警告金牌老大。
如果有人想要偷偷潛入這棟別墅,或是意圖接近,絕對逃不過保鏢跟神槍手的法眼。
麻將房外,兩個保鏢的身上各有一把上膛的手槍;小廳桌子底下的夾層,藏著兩柄短斧跟手榴彈;放滿CD跟DVD的櫃子後還有兩面防彈盾牌,準備在槍林彈雨中護送金牌老大離去。
此外,等在情婦別墅外頭的賓士司機,並不知道每天都有另外兩組不同的秘密人馬在盯著自己,共計四把烏茲衝鋒槍跟一千多發子彈,隨時支持陷入火網的金牌老大。
如果有人想出賣金牌老大,彼此監視的人馬就會立刻發覺,格殺無論。
更遑論殺手。
死在金牌老大手下的殺手不計其數,每個都比吉思美還要專業,還要強。
麻將房裏,煙霧繚繞。
牌桌上才剛剛進入西風圈,滷味跟小菜就已吃了空。
金牌老大抽著雪茄,露出長年被檳榔渣漬紅的閃閃金牙,笑著堆牌,一迭厚厚的千元鈔票壓在手邊的煙灰缸底。
「暗杠,今天運氣不錯,哈哈,哈哈。七索!」金牌老大得意洋洋,從海底補牌,隨手又丟出一隻。
「呦,打了這麼久都還沒開胡,人家要吃紅~三萬!」情婦七號撒嬌,煙視媚行。
「三萬啊?吃一下??喂吃中洞,真不愧是好姊妹。西風!」情婦七號的好友小真,笑吟吟丟出一隻西風。
「那我也不客氣了,杠。一路歸西。」情婦七號的新朋友珍妮,冷不妨從袖子底彈出一柄寒芒四射的刀。
金牌老大傻眼,情婦七號與小真也傻眼了。
一道銀光從珍妮的手中刺進金牌老大的肋骨縫,直搗心臟。
金牌老大只是張大嘴,瞪大眼。
珍妮的手腕催動,刀身一攪,金牌老大的五官隨著簡單的刺殺動作扭曲在一起,大量的血水奮力爆出,噴濺到牌桌旁其他三人身上。
缺乏氧氣跟過度的錯愕,金牌吭都沒吭就癱在椅子上,只剩下垂晃的雙手有一搭沒一搭的顫動。
情婦七號驚恐不已地摀著嘴,卻不敢叫出聲來。
小真則被珍妮沉重的手刀斬昏,趴倒在牌桌上。
「冷靜,就可以活下去。」珍妮,不,或許應該稱為「吉思美」。
吉思美冷漠地看著情婦七號,拿起衛生紙簡單擦拭染血的刀子。
情婦七號顫抖地看著眼前,這兩個禮拜才剛剛熟攆起來的新牌搭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個女人千方百計輸給自己一百多萬,搏得自己好感,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刀。
「想辦法把我弄出這裏,妳就可以活下去。」吉思美微笑,從金牌老大的屍體上找到一把槍,上膛,交給情婦七號。
吉思美的微笑彷佛在告訴情婦七號:妳該不會以為,憑著這把槍就可以扭轉局勢吧?
情婦七號不愧是大哥的女人,驚惶過後立即鎮定下來。
「那些保鏢都還穿著防彈衣吧?」吉思美。
「嗯。」情婦七號。
「一個一個叫他們進來,妳射大腿,我剁脖子?」吉思美提議。
撇開別墅外的護衛,得先清除窩在麻將房外看影碟的兩頭熊。
殺人不難脫身難。
真正的挑戰現在才開始。
10.
計程車。
吉思美摸著頸子上,那道粉紅色的扭曲突起。
那次自己都沒取走自己的生命,這次當然也死不了。
結束了。
情婦七號呆呆地坐在吉思美身旁,脖子以下都是斑斑血跡。
「辛苦了,這次遇到了特別麻煩的委託吧?」司機看著後視鏡,頗有深意地笑笑。
「開你的車。」吉思美瞪了他一眼。
多虧了偷偷跟著她、並暗中幫忙的月。
月佔據了一個漂亮的角度,遠遠從高處射下的幾顆子彈,俐落地處決了幾名埋伏護衛的保鏢,就連藏在閣樓的神槍手也沒有逃過一劫。
靠著月,吉思美跟情婦七號才能全身而退。如果不計入吉思美右肩上槍傷的話。
也許該將月積欠她的人生,或者該說,每年的百分之十,一併勾消了。
「送妳去醫院?」司機好意。
「不必,看到汽車旅館就停下來。」吉思美拍拍情婦七號的顫抖的手,安撫似的。
五分鐘後計程車在汽車旅館裏,將腦袋空無一物的情婦七號放下,讓她好好洗個澡,睡個覺,待到她想走的時候再走。
至於情婦七號最擔心的問題??其實目擊者都死光了,根本不會有人懷疑她曾經幫助過暗殺情夫的兇手。或者應該說,也不會有人無聊到去追究。
吉思美在計程車上,用司機提供的急救箱工具止了血,簡單處理了傷口。
吉思美處理傷口的經驗豐富,畢竟從小到大被打慣了。所幸子彈沒有留在肩上,而是直接貫穿,否則吉思美可能痛得暈倒。
「到哪?」司機看著好後視鏡裏,嘴唇蒼白的吉思美。
「台中梧棲。」吉思美閉上眼睛。
從大衣口袋中拿起兩個乳白色ipod耳機塞住耳朵,選了幾首適合放鬆心情的爵士樂,按下播放鍵。
司機微笑,沒有打擾困倦已極的吉思美,將車內廣播的音量降低,窗戶降低三分之一,從容地在濱海公路上賓士著。
黃色的計程車朝著爽朗的陽光海風前進。
一個小時半後,吉思美又可以是平凡的Ramy。
將雙腳踏在濕濕軟軟的泥岸上,一邊吃三明治,一邊翻看最新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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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牌老大的喪禮冠蓋雲集,必須借用縣立體育場才裝得下前來致哀的訪客。
政壇三党領袖都送來了花籃與挽聯,前三十大企業都派了公司代表來弔唁,地方議員跟立委更是汗牛充棟。
數百名穿著一身黑、剃小平頭的牛鬼蛇神滿場穿梭。停在告別式會場外的黑色名貴轎車綿延了兩公里,連員警都得出動疏通市區的交通。
沒有人會猜到,金牌老大的死是吉思美下的手。
金牌的手下與拜把兄弟將矛頭指向山貓老大,他們兩個黑社會大哥大之間的恩怨糾葛纏繞不清,不管是誰殺了誰都不令人意外。
唯一能提供線索的情婦七號,則不知所蹤。一般相信情婦七號是被刺客一併除去,埋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嶺間。至於刺客為什麼要大費周章除掉區區一個女人,則跟區區一個女人存在與否,沒有人真正關心。
幾天後,山貓老大插股的四間酒店被砸成稀爛,一個經理跟三個圍事被衝鋒槍掃成蜂窩,其中一間酒店甚至還被扔進手榴彈,連上班的風塵女子也不放過。
一場可怕的黑道火拼,山雨欲來。
11.
雖然沒有人懷疑到吉思美身上,但在月的強烈建議下,Ramy還是勉為其難地收拾行李,到歐洲避避風頭,也順便散個心什麼的。
「到了哪里寫封email給我。過一陣子去找妳。」月說。
就這樣,飛機停在伊斯坦堡的小機場。
「Take me to…… Cinderella Hotel.」
Ramy上了機場外排班的計程車,隨手指著自助旅行導覽中,一個小旅館的圖片簡介。
十七分鐘後。
Cinderella 旅社的昏暗櫃檯,戴著老花眼鏡的婦人看著過期的雜誌,身後的爐子正燒著一壺開水。
導覽中對這間旅社的介紹果然很道地。四十五年的歷史,四十五年的陳舊。
旅行並不是搬家,Ramy沒有攜帶什麼行李。
要說什麼特別的東西,大概只有那台黑色的powerbook筆記型電腦躺在提袋裏,維繫她與太平洋小島的某種線上歸屬。
她喜歡這樣的小旅社,低調,緩慢,充滿流浪的慵懶氣味。
「Already order?」婦人慢吞吞拿出一本厚冊,推推眼鏡。
「Not yet. Just give me any single room.」Ramy微笑,還戴著從機場出關後就沒拿下來的ipod耳機。
「How long will you stay?」婦人抄寫著Ramy的護照號碼與名字。
「I'm not sure, maybe three days or more……」Ramy攤手。
「Room 404?」婦人將一串鑰匙從抽屜裏拿出。
「That's ok, I can go alone. Pay in cash.」Ramy將幾張鈔票放在桌上,接過鑰匙,笑笑走上櫃檯旁老舊的階梯。
房間404,有個可以看見旅館後院大楓樹的窗。
大楓樹生得不怎麼漂亮,樹幹歪斜,有些怪模怪樣,但畢竟還是火紅豔麗。
有窗戶,光線良好,尚令Ramy滿意,讓她假裝忽視那張搖搖晃晃的木床。
Ramy將水煮開,為自己砌了杯熱茶。
「開始有旅行的感覺了。」Ramy坐在靠窗的小椅子上,享受著楓樹上的黃昏。
三輛黑色轎車停在旅館門口。
Ramy皺眉。
儘管沒有受過嚴格的師承訓練,但當了殺手十幾年,在怎麼樣也生出了些第六感般的直覺。
刻意降低的緩慢爬梯聲,揭露出來者非善的意念……大約有五到七個人?
Ramy沈吟片刻,卻放棄任何動作。
她的提袋中並沒有流浪不需要的刀子,也不打算從四樓的視窗冒險攀下去。有兩個穿著皮夾克的男人正攀過牆,神色不善地潛進旅館後院。都看在Ramy眼底。
「原來是這麼回事。」
Ramy小心翼翼地捧著杯子,啜飲著手中熱茶。
該來的,必不會錯過。
自己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每個殺手各自的結局。
Ramy省下了歎氣。
Ramy所擁有的,不過是殺手其中一個結局的版本,而且還是毫不意外的那種。何況自己這輩子已歎了太多氣。
門被踹開。
四張鷹勾鼻西方臉孔,四柄拴著消音器的手槍冷冰冰地對準Ramy。
沒有語言,沒有多餘的威嚇。一有反抗或曖昧的動作,Ramy就會立斃當場。
Ramy摸著頸子上的粉紅色疤,將ipod的音量調到最大。
是她最喜愛的音樂,Snow Rose的輕快遊吟。
一張略嫌稚氣的臉孔慢慢出現在四名刺客的身後,帶著點感傷的愧疚神色。
慶之。
「我想了很久。」慶之。
「喔?」Ramy,不,吉思美。
「總覺得,應該親眼看著妳死,才能表達我心中的哀慟。」慶之歎氣。
「嗯。」吉思美沒有看著慶之,只是望著窗外火紅的楓樹。
即將闔眼前的每一秒都很珍貴,沒必要浪費在醜陋的嘴臉上。
一切都很清楚了。
慶之沒有找登峰造極的G,而是挑上實力微薄的吉思美,真正的原因其實是:要殺掉G煙滅買凶弒父的醜聞,遠遠難於讓吉思美從這世界中蒸發。如果吉思美因為實力的不足,落得跟金牌老大同歸於盡,就那更好了。
而吉思美不只擁有殺死金牌老大的覺悟跟勇氣,也有超絕于其他殺手的信念。就算失手被抓,也不會供出委託人是誰。
簡直不會有更好的人選……吉思美正是黑道幼主提前登基的最佳祭品。
「雖然我父親壞透了,但從小我父親就不許我沾上黑道分毫,逼我做個正常的孩子,甚至打算讓我高中一畢業就出國念書,拿到博士學位再回臺灣;要不,留在美國當個教授還是律師什麼的,都行。就是別碰黑道。」慶之坐在床上,點了只煙。
竟說起故事來了。
「但,即使父親刻意遮掩,我還是見多了黑道骯髒齷齪的手段。為了吃下對方的地盤,為了搶走對方的女人,為了一些根本不值得的東西……黑道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惜一切代價達成目的。」慶之感傷非常,看著開啟他「人生」的吉思美。
吉思美並沒有聽見慶之的告解。不想也不願。
她的世界沈浸在Snow Rose翻唱的Reality,多麼美好,多麼的空白。
「我發誓,我一定要親手終結這一切。身為一個黑道老大的獨子,我可以感覺到天命加諸在身上的責任。」慶之看著為自己弒父的吉思美。
嘴裏吐出一口污濁的白氣。
「我無法逃避,只能鼓起勇氣面對。即使手段很髒。但只有最髒的手段才能併吞髒髒的一切,然後重新歸零。很可笑吧?我無所謂,成為罪人已經是難堪的事實。」慶之流下眼淚,將煙攆息在床緣上。
喔?
「要等多久?我不知道,只能拼命去做,要用多少子彈、製造多少屍體都在所不惜。也許十年?二十年?屆時臺灣的黑道只剩下一個幫派,從此不再有火拼,不再有黑吃黑,不再有背叛。」慶之站起。
擦去眼淚,慶之做了最後的批註:「那便是不殺。那便是,和平。」
吉思美依舊沒有反應,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多餘似的。
慶之閉上眼睛,點點頭。
四顆寂靜的子彈結束了吉思美與Ramy的短暫流浪。
慶之整理衣服,拍去灰塵,在傭聘的陌生刺客護衛下轉身離去。
Cinderella Hotel,Room 404 窗邊,火紅卻模樣奇怪的大楓樹上。
吉思美的視線被蒸蒸熱氣遮蔽,逐漸模糊。
而她的心,還留在梧棲高美濕地。
爽朗的海風中,那雙浸泡在無限寬容的赤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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