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 -3之2
於是,這件事就這樣子小小地改變了少年每日的作息,他也又多了一筆為數不小的收入。他們每日這樣持續地上著課,男孩終於與他愈來愈親近,他發現男孩並不如他原本所想的那樣怕生或沉默,而是在父親面前無法自在地說話,男人有時會來看著他們上課,有時則否,當父親缺席時,兒子的話語便打開了,他會變得開朗些,願意說出心中的想法。他原本有些擔心,隱隱猜想著或許男人有對男孩施暴,才會導致兩人緊繃的關係。因此總在上課時,偷偷地觀察男孩身上有無受傷的痕跡,然而男孩毫髮無傷,只有一身如陶瓷般潔白、易碎的肌膚。在談話間,少年亦不斷地試探,男孩平時與父親的相處情形,出乎意料地,男孩不斷地透露自己對父親的喜愛,並提到了因為父親的外表,家長會時,老師和其他同學的母親們,是如何期待著看見男人的到來,男孩講這些話時沾沾自喜,於是少年明白了,男孩是因為對於男人的崇拜,因而在男人面前總顯得緊張。
男孩從來不曾提到自己的母親,但一個男孩總有一個母親的。少年總是從各種蛛絲馬跡中捕捉各種可能性(離婚?喪母?在外地工作?),但他從未得到真正的解答,亦因為害怕刺探了什麼祕密,不敢開口詢問,只知道男孩的母親沒有和他們同住。
一個下午,少年一如往常地等待著上課,但男孩沒有出現,只有男人來了,男人說:「對不起,我兒子發燒生病了,今天恐怕是沒有辦法上課了。」少年客氣地說沒關係,他說:「你其實可以打電話告訴我的。」男人笑笑說:「但我今天並不只是來請假而已,我想請你到我們家用晚餐。」
到那時為止,少年已經為男孩上課一個月了,時間走入夏天最盛之時,穿著背心的身體流下汗珠,少年想著,自己對男人了解甚少,僅知道他擁有一家室內設計事務所,年齡三十幾歲,除此之外一無所知。男人散發一種無可拒絕的態度,少年問他:「他是因為上游泳課才感冒的嗎?」男人則回答:「他本來身體便不好,我讓他學游泳,也是希望他強壯些。」少年看著男人精緻的五官,他問:「我可以去探望他嗎?」
男人說當然,少年拿了背包,他們便一起走進了社區大廈內,經過電梯,到了男人的家。男人一進家門便喊著男孩的名字,說:「老師來看你了。」他走入男孩的房間裡,病懨懨的男孩對他微笑說:「老師對不起。」誠誠懇懇地道歉。他搖搖手:「沒關係的,你好好養病。」說完,他便拉了書桌前的椅子,在男孩的床旁邊坐下了。男人站在門口,對他說,「我先去做飯,你在這邊陪他一下吧,我等一下再把陪他的錢給你。」少年聽見他的話覺得極為不妥,深怕傷害了男孩的心,原本他坐下,就是直覺地想要陪伴男孩,而未曾想過這也是可以領到薪水的工作,在心中想著該如何化解時,男人已離開房門口,向廚房走去。少年歎了一口氣,向男孩解釋說:「不是你爸爸找我來陪你的,我自己想來。」男孩看著老師緊張的樣子,竟呵呵笑了起來,對少年說:「老師沒關係,我習慣了,爸爸有時候很忙,沒時間陪我。」少年訝異男孩的敏銳和早熟,於是問:「除了我以外,你還有其他的家教老師嗎?」男孩點點頭。
平時臉色總是蒼白的男孩,竟因發燒的緣故,臉上有了血色,兩頰紅潤。他觀察男孩的房間,從門邊的穿衣鏡,少年看見自己端坐的樣子,房間四處放了各種各樣的恐龍模型,看得出男孩是個恐龍迷,男孩解釋著,只要他表現得好,每個月他爸爸會給他一次機會挑選自己喜歡的模型。在男孩的床頭,貼了一張風景的海報,他看著下面寫的英文字,是蘇格蘭的尼斯湖。看見他在盯著那張海報,男孩說:「湖裡面有一隻恐龍。」少年點點頭說,「我知道,牠很有名。」男孩說:「有一天我長大,不再那麼怕水,我就要去那座湖裡潛水,找那隻恐龍。」少年笑笑回答:「你不怕牠一口把你吃了啊?」男孩眼睛裡閃著光芒,「那也沒關係,牠可是這世界上最後一隻可能活著的恐龍。」
男孩問他:「我游得還好嗎?」少年說:「你偶爾還是會太緊繃了,游泳跟其他運動不一樣,你的肌肉愈是放鬆,你會游得更好,不過你已經學會蛙式了,學自由式一定也可以很快的。」少年伸出手拍拍男孩的頭,同時發現他的額頭非常地燙,便問他要不要喝開水。
男孩接過水杯,喝了一口,說:「很快我的生日就到了,到時候我就九歲了。」少年和他開玩笑:「你是在暗示我要送你禮物嗎?」男孩又發出那樣乾淨好聽的笑聲,他說:「才不是呢,老師,你不是十八歲嗎?等我九歲,我就變成一半大小的你了。」少年思考著他說的話,人的年齡可以用乘法計算嗎?十八歲的人,會是九歲的人的兩倍成熟嗎?
男孩又接著說,「我爸爸三十六歲,我是一半的你,你是一半的他。」
男孩說了這句像詩一樣、意味不明的話,少年聽了,在心中重複著,我是一半的你,你是一半的他。
「你的乘法學得很好。」少年說。
離開男孩的房間,男人做好了菜,義大利麵,配上看起來非常高級的燉牛肉,一邊還放了紅酒。男人看見少年走來,突然啊地一聲,然後說:「我忘了問你吃不吃牛,應該還可以吧?」少年回答:「可以,但你不必為了我煮這樣好的菜。」男人輕鬆地說:「我喜歡料理,我沒有這樣燉過,你吃吃看,當我的實驗品吧。」聽在少年耳裡,實驗品這句話顯得莫名地刺耳,不知道是自己太過敏感還是如何,他從話裡感受到一種侵略性。
男人招呼他坐下,沒有問過他便為他倒了紅酒。
少年喝了酒後,吃了一口牛肉,男人興致勃勃地問他感想,少年點點頭說好吃,男人叫少年不要客氣,直接說出想法,讓他有改進的空間。但少年說的是實話,那牛肉真的非常美味,他甚至想不起來有吃過比它料理得更精緻的牛肉了。
男人搓搓手,滿足地說:「那我就成功了。」接著也開動。
男人在飯局間,問著少年在學校的生活,問他加入什麼社團,考上什麼大學。少年被動地如實回答著,在一來一往間,少年漸漸地感到害羞起來,臉開始泛紅,到了後來甚至不敢直視男人的眼睛。男人看他的樣子,以為自己給他喝太多酒了,但其實少年只是覺得在男人面前說著自己的生活,聽起來幼稚而愚蠢,男人哪會在乎自己在校慶晚會表演過呢?但男人卻始終以興致盎然的表情聽著少年說話。
晚飯過後,男人將剩下的水煮麵調味得清淡一點,拿進男孩的臥室餵他吃完,並哄他睡覺,離開房間前嚴肅地對男孩說:「我十分鐘後進來你房間,你不能是醒著的。」接著關上房門。少年看著兩人相處,感到困惑不已,男人同時有著父親的無限溫柔,在話語間又偶爾表現得無情。少年主動幫忙洗碗,卻被男人婉拒了,使他一人尷尬地獨坐在客廳。男人洗完碗,拿起皮夾掏出幾張鈔票,交給少年:「謝謝你願意來陪他。」
少年搖搖手拒絕了,他對男人說:「我覺得你不該總是在他面前拿錢給我,這樣很不好。」男人愣了一下,將錢收回皮夾,他說:「你說的沒錯,但我只是想讓他從小就知道,他得到的許多東西,是交換而來的。」少年有些生氣地說:「不只是這樣的,我今天就是自己想來看他的。」男人說:「不是為了我的牛肉嗎?」
男人一面笑著,往後一躺,癱坐在沙發上,他們兩人對看了幾秒,少年有些尷尬地別過頭,往窗外看去。男人從茶几上拿起一個小小的鐵盒,打開裡面放著幾張紙和一些深褐色、像是木屑的東西,他拿起一些,在手中撥弄著。少年好奇地盯著他的動作,男人問他:「你想要嗎?」少年充滿戒心地問:「那是什麼?」
男人停了數秒,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美麗眼睛,看著少年說:「大麻。」
少年愣住,說不出話來,男人等了一陣子才輕輕地笑著說:「只是一般的捲菸,你要嗎?」少年搖頭:「我不會抽菸,如果我學會抽菸,我爸媽會氣炸的。」男人說:「你十八歲了,你可以決定自己想做的事。」
不等少年回答,男人已經為他捲起了菸,他閉上眼睛,用舌頭舔過菸紙上了膠的部分,模樣看起來像在做夢似的,完畢,將菸交給少年,少年將那根菸夾在手指中間,摸起來濕濕的,有男人的唾液。少年將菸含入嘴唇間,男人也為自己捲好了菸,並拿出打火機,給兩人點火。
少年的菸點不起來,男人指示他:「你要吸,火才點得著。」少年照著他的話做了,煙於是一下灌進了他的口中,和想像中的苦澀不一樣,竟有水果的甜味,少年困惑地皺起了眉頭。男人說:「那是藍莓口味的。」他吐了一口煙,繼續說:「但你剛才沒有抽進去,你要先吸進嘴裡,再吸一口氣進肺裡。」
少年嘗試的結果使他嗆了幾口,但應該是成功地吸進肺裡了,因為他隨即便感到暈眩了,男人問他:「有嗎?感覺如何?」少年回答:「暈暈的。」男人點點頭說:「那就是了。」少年又試了幾口,他摸索著學習控制吸進去的量,終於不再咳了,只留下暈眩的感覺。男人吞吐著煙霧,看著少年做著迷幻的實驗。
男人問:「我抽的是別的口味,你想試試嗎?」
漸漸漂浮起來的少年,閉著眼睛回答:「好啊。」
男人吸了一口菸,湊過去,吻了少年的嘴唇。
男人的嘴唇非常軟,少年過去曾經有和女生接吻的經驗,閉著眼睛感受,兩者並無太大差別,但這次少年的陰莖卻激烈地勃起著。男人吻了非常久,直到少年抓住他的手臂,男人才退開,他口中的煙,是薄荷口味的。
兩人的嘴唇分開,少年又吸了一口手中的藍莓菸,他對男人說:「我想我以後不會再抽菸了。」男人疑惑地問他說:「為什麼?」少年解釋:「我喜歡游泳,如果繼續抽菸,我的肺活量會變差。」他將抽到一半的菸捻熄,丟入桌上的菸灰缸裡。
男人說:「至少你嘗試過了,你以後隨時可以做出選擇。」
少年將抽完菸的手指湊近鼻子前聞,被熏上了味道,手指聞起來竟有些像爆米花,頭腦因為暈眩而轉速變慢,少年不經思考,脫口而出地問了:「你太太呢?」
問句一出口,他便感受到空氣中有什麼事物,被微妙地擊碎了,男人過了許久許久都沒有回話,少年開始後悔起來,就在他想著要不要道歉時,男人終於開口:「她不住在這裡。」男人往前,將手中的菸直接地丟進菸灰缸裡,任憑它在裡頭冒著煙,他面無表情地說:「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家了。」
少年尷尬站起身來,拿起裝著泳具的背包,往門口走去,男人說:「我有些累,不送你下樓了,謝謝你今天來。」
在電梯裡,少年隔著短褲觸碰著自己的下體,想著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卻只是一片混亂,他將那樣的混亂歸咎於抽菸的緣故,放棄再去思考,電梯快速地下降,他的靈魂卻好像還留在方才那個屋子裡。
若少年的暈眩真的是尼古丁造成的,那他勢必抽了一支非常濃的菸,他暈眩的感覺持續了許多天,在和男人共進晚餐的隔天,他竟打破了平時如鐵般堅固的作息,睡過頭沒有去健身。恍恍惚惚地走進泳池,研究生看見他,打了招呼,從高椅上爬了下來和他聊天,小弟你來了啊我跟你說下週開始有一個安親班租下了泳池要在這邊上游泳課你的時段人可能會很多你要注意一下不要讓小朋友不戴泳帽就進泳池喔不要讓他們在池子裡尿尿喔……
少年嗯、喔地回答著,完全沒有聽進研究生在說什麼,只覺得那是一段毫無意義的聲音,直到研究生拿起手中的書輕輕敲他的頭,問他:「你有在聽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才回過神來,隨口騙研究生自己昨晚熬夜,很睏,便爬上救生員椅,研究生困惑地搔搔頭,轉身離開。
少年坐在救生員椅上,看著上下搖擺、晃動的池水,心中想著前一晚的事。事件必須被共同記憶、討論,才能確定那是真的,距離那一個吻愈久,少年便愈來愈懷疑那會不會只是他的錯覺,男人根本沒有吻他,這樣的錯覺只要一出現,就會不斷放大,到了後來,少年已經搞不清楚什麼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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